邱美瓊，吳玉窕

（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譚瑩（1800—1871），字兆仁，號玉生，廣東南海（今廣州）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 年）舉人，曾官化州訓導，后為瓊州府學教授。自幼聰敏，于書無所不窺，長于詞賦與駢文創(chuàng)作，好搜輯粵中文獻，曾協(xié)助友人伍重曜刻印《嶺南遺書》《粵雅堂叢書》《樂志堂集》。

譚瑩論清代詞人絕句共有四十首，輯錄于《樂志堂詩集》之中。其絕句中論及的詞人主要有吳偉業(yè)、梁清標、宋琬、彭孫遹、王士禛、曹貞吉、尤侗、吳綺、顧貞觀、納蘭性德、毛奇齡、朱彝尊、陳維崧、嚴繩孫、李武曾、李符、汪森、董以寧、沈岸登、龔翔麟、沈暤日、杜詔、厲鶚、張梁、查為仁等。

一、推尚詞作情感表現(xiàn)

詞的藝術(shù)本質(zhì)在于道人情思，傳達創(chuàng)作主體的情志。清代后期，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云：“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詞中正聲，而其詞則無人不愛，以其情勝也。情不深而為詞，雖雅不韻，何足感人？”[1]3952陳廷焯持論，詞家深摯的情感是詞創(chuàng)作的本質(zhì)所在，是詞之雅致感人的前提。他大力肯定情感表現(xiàn)乃詞中之正道。沈祥龍在《論詞隨筆》中也云：“詞有三要，曰情、曰韻、曰氣。情欲其纏綿，其失也靡?！盵1]4050沈祥龍認為，詩詞創(chuàng)作的三個最重要因素為情感、韻致與氣脈，其中，詞家細致深切的情感表現(xiàn)乃是詞的創(chuàng)作本質(zhì)所在。

譚瑩論清代詞人絕句，十分注重詞家主體情感的抒發(fā)與表現(xiàn)。他高度稱揚梁清標、顧貞觀、納蘭性德、嚴繩孫、龔翔麟、蔣士銓、鄭燮、趙文哲詞中所彰顯出的情志。其《又四十首·專論國朝人》（之二)評梁清標云：“涂澤為工足寄情，生香真色殆分明。海棠開否芭蕉綠，一品官閑獨倚聲?！盵2]449梁清標在當時被認為是僅次于詞壇領(lǐng)軍人物吳偉業(yè)、王士禛、朱彝尊、陳維崧，與自成一體的納蘭性德、主持詞壇三次唱和活動的曹爾堪以及主持秋水軒酬唱活動的周在浚等人地位相當?！昂Ｌ拈_否芭蕉綠，一品官閑獨倚聲”一聯(lián)，評說梁清標在任上無多少政績可言，很長時間是在閑適中度過的，其唯風雅好文。譚瑩接著高度評價梁清標的抒情之作，“涂澤為工足寄情，生香真色殆分明”，認為梁清標善用含蓄之筆調(diào)抒發(fā)情致，多用輕靈的意象融情于景，其詞雖委婉但不失真情，用語凸顯出本色之求。如《雨中花第四體·聽雨》一詞，作者以景見情，上闋數(shù)筆勾勒出宛如仙境般清幽的景致，樓房籠罩在煙霧之中，屋旁種著修長的竹子，如瀟水、湘水般的河流近在咫尺，靜靜地從屋旁流過。下闋抒情含蓄而不直露，借淅淅瀝瀝、瀟瀟瑟瑟的雨景，營造出令人黯然神傷的悲挹氛圍。梁清標與其他遺民詞人、或再度出仕新朝的詞人有所不同，其詞作未透露懷念故國舊朝的情緒和身事二朝的負罪之感。譚瑩第九首論詞絕句評顧貞觀云：“無情誰許作詞人，情摯惡能語逼真。遠寄漢槎金縷曲，山陽思舊恐難倫。”[2]455“情摯惡能語逼真”一句，體現(xiàn)出譚瑩持論顧貞觀詞以真情而作，藝術(shù)表現(xiàn)真摯自然。詩中“遠寄漢槎金縷曲”，乃指顧貞觀《金縷曲·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丙辰冬寓京師千佛寺冰雪中作》（二首）而言。作者離居千佛寺，以詞代書，以性情填詞，字字淚，句句情，讀來令人心碎。他同情友人所遭受的不幸，抒發(fā)對流放邊疆摯友的思念之情，許下竭盡全力相救的諾言，表達對友人早日歸來的真摯期盼。這種深沉纏綿悱惻之情，貫穿于詞的始終。馮金伯《詞苑萃編》引黃之雋語：“顧梁汾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金縷曲二闋，激昂悲壯。即置之稼軒集中，亦稱高唱?！盵1]1937黃之雋十分稱賞顧貞觀對友人的深情，他評《金縷曲》（二首）慷慨悲壯，真情充蘊。譚瑩抓住顧貞觀詞“深情真氣為之干”的特點，稱揚其感人至深。此外，詩中“山陽思舊恐難倫”一句，指譚瑩認為向秀的《思舊賦》也難與顧貞觀的《金縷曲》相較，顯示出對顧貞觀所表現(xiàn)出的真率之情的贊許。

譚瑩第十首論詞絕句評納蘭性德云：“家世文章第一流，如猿啼夕雁吟秋?？v王內(nèi)史生平似，何必言愁也欲愁?！盵2]456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將納蘭性德譽為“國初第一詞手”，認為他與顧貞觀、曹貞吉并稱為“京華三絕”，詞學成就甚高。納蘭性德為滿洲貴族，父親是權(quán)傾朝野的宰相，自己則為康熙皇帝的貼身侍衛(wèi)，故譚瑩評其“家世第一流”。緊接著，譚瑩以納蘭性德的兩首詞為例，論說其“文章第一流”。詩中第二句“如猿啼夕雁吟秋”，前半部分指納蘭性德《滿庭芳·題元人蘆洲聚雁圖》中詞句“似有猿啼，更無漁唱，依稀落盡丹楓”，該詞為納蘭性德與好友嚴繩孫一同欣賞《蘆洲聚雁圖》，各自填詞題畫所作。圖畫栩栩如生，仿佛能聽到猿啼，但沒有漁唱之聲，紅色的楓葉已飄落盡了，只剩下枯枝之象，天空的濕云里飛過點點雁影，氣氛頗顯悲涼。上闋書寫的是悲凄之景，下闋書寫的乃自我的情懷。納蘭性德從一片蕭索的畫景中看到了同樣蕭條的世景，撫今追昔，感慨斯人已去，人情更改，不知何處才能尋到一方凈土，供養(yǎng)那些崇高志士之身。詩作后半部分指其《金縷曲·姜西溟言別賦此贈之》中詞句“滾滾長江蕭蕭木，送遙天、白雁哀鳴去。黃葉下，秋如許”，該詞是納蘭性德好友姜宸英為母喪返家，納蘭氏賦詞送別，表達對好友的憐惜與慰藉之情。上闋寫惜別之意，真情流露，大雁悲鳴著向遙遠的天空飛去，長江滾滾，落葉蕭蕭，秋色濃如許。下闋抒慰藉之情，其意眷眷，深秋送別本就讓人心緒不佳，加上姜宸英屢試不第，又以母喪南歸，氣氛更加凝重。納蘭性德惋惜、同情其仕途不遂，暗含勸慰之意。譚瑩認為，納蘭性德鐘情于書寫愁情，他在詞中寄托自己的多“愁”之意，豐富多樣，沉郁深致。譚瑩贊賞納蘭性德詞之深情，又以其詞為引子，標舉納蘭詞真實自然、感人至深。

譚瑩第十五首論詞絕句評嚴繩孫云：“人如倪瓚特蕭閑，綺靡緣情語早刪。小令見推樊榭老，固當標格異《花間》?！盵2]460“人如倪瓚特蕭閑”一句，指嚴繩孫為人平和沖淡，少有激昂矯厲之語，其詞淡雅閑放、情真意重。譚瑩評嚴繩孫之詞以瀟灑悠閑為主，與以幽遠簡淡為宗的倪瓚十分相似。他們都多抒發(fā)閑雅放曠之情，少有浮艷柔弱之風?！肚锼~》中有小令五十七首，小令之多與質(zhì)量之精得到人們的關(guān)注。詩中“小令見推樊榭老”一句，乃針對厲鶚評嚴繩孫“獨有藕漁工小令，不教賀老占江南”[2]52一句而言，將嚴繩孫之詞與北宋賀鑄之詞相對比，肯定嚴繩孫的詞史地位。譚瑩認為，兩者小令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嚴繩孫的小令雖也多寫閨情，但它并沒有肆無忌憚地將兒女情長、鶯鶯燕燕過多地融入詞中，而是本著“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原則加以抒發(fā)?？梢姡瑖览K孫主張詞應當注重真情實感的流露，而不能停留于表面的精雕細琢，唯此才能彰顯其本真魅力。詩中末句“固當標格異《花間》”，肯定詞人之作情辭并勝，有《花間》遺風。《秋水詞》在抒情上多借深閨婦人之語，看似信筆揮灑的字句皆飽含了真切的情思，令人不覺為之動容。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評《秋水詞》云：“情詞雙絕，似此真有賀老意趣?！盵1]3834也認為情感表現(xiàn)與言辭巧妙并勝乃嚴繩孫詞的創(chuàng)作所體現(xiàn)出來的典型特征。

譚瑩第二十一首論詞絕句評龔翔麟云：“粉署仙郎愛讀書，湖山歸夢也終虛。江南江北相思慣，《紅藕莊詞》比藕漁?！盵2]464龔翔麟工于詩詞創(chuàng)作，是浙西派的重要成員，與朱彝尊、李良年、李符、沈暤日、沈岸登并稱“浙西六家”。他家有玲瓏閣，藏書甚為豐富，著有《田居詩稿》十三卷、續(xù)三卷及《紅藕莊詞》三卷。譚瑩推崇龔翔麟之作，認為其詞以雅正之筆調(diào)表現(xiàn)出相思之情致。李符序其詞，亦稱其“無纖豪俗尚，得以入其筆端”，可見其詞作之雅正端持。詩中末句“《紅藕莊詞》比藕漁”，將龔翔麟的《紅藕莊詞》與嚴繩孫的詞進行對比，認為《紅藕莊詞》在創(chuàng)作表現(xiàn)上略勝一籌。

譚瑩第三十二首論詞絕句評蔣士銓云：“蓋代詩名山斗重，崎嵌磊落更淋漓。便將詩筆為詞筆，熱血填胸一灑之?！盵2]473譚瑩持論，蔣士銓的《銅弦詞》為世人所稱頌，他用“山斗”二字評說其詞史地位。譚瑩認為，蔣士銓乃真性情之人，性格耿直、不流于世俗，遇到不平之事或心中不快皆要傾吐書寫出來，文字正是其吐露真情實感的最好工具，故有“便將詩筆為詞筆”之評。陳廷焯在《詞壇叢話》中云：“心余太史，才名蓋代。其傳奇各種，膾炙人口久矣。詞不逮曲，然倔強盤曲，自是奇才?！薄白x心余詞，使人骨氣頓高。皆能動人之性情者?！盵1]3736蔣士銓之詞以情感表現(xiàn)稱勝，慷慨淋漓，其之所以能膾炙人口、具有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關(guān)鍵便在于能以情感動人。譚瑩又評蔣士銓“熱血填胸一灑之”，評說其詩詞創(chuàng)作都是熱血揮灑而成的，所以崎嵌磊落、淋漓灑脫。如江順詒在《詞學集成》附錄中云：“蔣心余先生云：‘大凡人之性情氣節(jié)，文字中再掩不住。詞曲雖游戲之文，其中慷慨激昂，即是一個血性丈夫。寫情至死不變，正是借以自況，其愚不可及也?！盵1]3305江順詒評說蔣士銓詞作風格沉郁遒勁，讀來可以洗滌心靈，豪蕩之情灑于文字中。

二、推揚當代詞人

有清一代，詞人輩出，佳作不斷。譚瑩《又四十首·專論國朝人》以組詩的形式推揚清代當世詞人，體現(xiàn)出對清詞中興之論的切實弘揚。首先，從所論詞人的數(shù)量來看，其專論清代詞人有四十首之多，可見他對清代詞人詞作的重視與弘揚。其次，從詞派來說，譚瑩論評清代詞人時，對各個流派持以兼容并蓄的態(tài)度。如代表浙西詞派的“浙西六家”，其《又四十首·專論國朝人》之十三首論詞絕句評朱彝尊、第十六首論詞絕句評李良年、第十七首論詞絕句評李符、第二十首論詞絕句評沈岸登、第二十一首論詞絕句評龔翔麟、第二十二首論詞絕句評沈暤日，對清代代表性詞人的創(chuàng)作個性及特征都有論說。又如，其第十四首論詞絕句評陽羨派首領(lǐng)陳維崧，其第三十二首論詞絕句評蔣士銓，第三十六首論詞絕句評黃景仁。從明末清初的云間派到后來的浙西派、陽羨派、常州派，譚瑩都進行了形象的論評。

再者，從所選詞人來看，譚瑩在論評清代詞人時，絕大多數(shù)評價較高。如，其第四首論詞絕句評彭孫遹云：“怯月凄花不可倫，即焚綺語亦周秦。大科名重千秋在，開國填詞第一人?！盵2]451譚瑩持論，彭孫遹師法北宋大詞人周邦彥與秦觀，這是其獨特之處。末二句對彭孫遹評價很高，說他是“開國填詞第一人”，名傳千秋、彪炳詞史。其第七首論詞絕句評尤侗云：“語本天然筆不休，將軍射虎也封侯。老名士是真才子，法曲飄零總淚流?！盵2]453譚瑩稱揚尤侗詞作風格渾然天成，詩文亦多新警之思，彰顯出本色，夸贊他乃“真才子”。其第十首論詞絕句評納蘭性德云：“家世文章第一流，如猿啼夕雁吟秋?？v王內(nèi)史生平似，何必言愁也欲愁?！盵2]456譚瑩評說納蘭性德的詩文創(chuàng)作超乎時流，認為其詞的創(chuàng)作成就很高。他推尚納蘭性德《滿庭芳·題元人蘆洲聚雁圖》《金縷曲·姜西溟言別賦此贈之》二詞，認為它們將作者之“愁”獨到而充分地表現(xiàn)了出來。其第十三首論詞絕句評朱彝尊云：“齊名當代說王朱，樂府還能抗手無。少日桐花名麗絕，也應心折小長蘆?！盵2]458譚瑩認為，朱彝尊與王士禛在清代詞史上的地位相當，其詞能夠與漢魏樂府詩相與匹敵。“少日桐花名麗絕”一語，出于王士禛的《蝶戀花·和〈淑玉詞〉》。其中有云：“郎似桐花，妾是桐花鳳?！贝嗽~為和李清照《蝶戀花》而作，借女子口吻以自述。王士禛借用桐花與桐花鳳比喻愛人和自己，將彼此之間的柔情蜜意呈現(xiàn)了出來，可謂坦率真摯、令人動容。譚瑩歸結(jié)朱彝尊與王士禛之詞不分伯仲。其第十六首論詞絕句評李武曾云：“詩名不賤竟何如，二李名齊足起予。人似武曾須學步，夢窗綿密玉田疏?！盵2]460譚瑩評李武曾之作不近于名利榮譽，其詞工于寫景，以淡語言深情，頗有吳文英詞作遺韻?！皦舸熬d密玉田疏”中的“夢窗”指吳文英，“玉田”指張炎。譚瑩評李武曾習學張炎之詞恰到好處，如若過于雕飾，就會失卻自然深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風格。其第四十首論詞絕句評徐燦云：“起居八座也伶俜，出塞能還繡佛靈。文似易安人道韞，教誰不服到心形。”[2]481譚瑩對徐燦持以大力肯定的態(tài)度，評說其詩詞與宋代才女李清照、東晉才女謝道韞之作十分相似，令人推服?？梢?，譚瑩對所論清代詞人的評價大都很高，體現(xiàn)出對清代詞人的切實推揚及對清詞中興之論的弘揚。

三、對不同藝術(shù)風格兼容并收

譚瑩在論詞絕句中高標各種藝術(shù)風格之詞，體現(xiàn)其對不同風格兼容并收的態(tài)度，同時他對少數(shù)人的創(chuàng)作也予以了批評斥責。其《又四十首·專論國朝人》（之三十六）評黃景仁云：“頭銜未署柳屯田，袁蔣詩工合讓先。卻被淺斟低唱誤，如何情韻不芊綿?！盵2]478譚瑩評說黃景仁詞不輸于柳永之作，他只是未從形式上掛起柳永詞的招牌而已，但內(nèi)中的創(chuàng)作接續(xù)與衍化了其血脈精髓。“袁蔣詩工合讓先”一句，點明黃景仁之詞負有盛名，其藝術(shù)風貌勝于袁枚、蔣士銓之詩。謝章鋌在《賭棋山莊詞話》中有云：“仲則詩名最盛，其《竹眠詞》為王蘭泉司寇所刊定。仲則曾及司寇之門，以詞論，殊覺青勝于藍，冰寒于水?！盵1]3484黃景仁之詩于當世頗有盛名，其詞雖稍顯遜色，但多書寫哀情而格調(diào)并不低沉，有力地沖擊了傳統(tǒng)詞作纖艷柔弱的弊端。末句“如何情韻不芊綿”，乃批評黃景仁之詞的詩腔太重而韻味不足。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云：“袁、趙、蔣盛負時名，而其詩實無可貴。”[1]3960譚瑩論詞絕句的第二句正于此處借語。陳廷焯認為，黃景仁人生失意，體弱多病，但天資聰穎，詞風雄渾，追求豪壯闊大之境。譚瑩評其“卻被淺斟低唱誤”，認為黃景仁詞之壯美被“低唱”之聲誤讀了。

其第三十七首論詞絕句評楊芳燦、楊揆云：“二陸才多擅倚聲，文章碧海掣長鯨。頗嫌樂府香奩語，孤負冰天雪窖行。”[2]479楊芳燦、楊揆乃楊氏家族中有文名者，他們從小就受到家庭的教育，不僅善于作詩且工于填詞。詩中“二陸”，指的是陸機、陸云。譚瑩此處將“二楊”相比譬，乃贊賞楊芳燦、楊揆善于創(chuàng)制倚聲之作。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曾評楊芳燦、楊揆“工為綺語”?！邦H嫌樂府香奩語”一句，表明譚瑩對楊芳燦、楊揆詞似花間香奩之語持以批評態(tài)度，認為其《菩薩蠻》頗有花間之風，用語過于綺艷柔靡、情致表現(xiàn)相對單調(diào)乏味。其第三十八首論詞絕句評吳錫麒云：“巧獨天工不可階，鏤冰剪雪費安排。我朝亦有吳君特，七寶樓臺拆盡佳?！盵2]479吳錫麒為乾嘉時期詞人，是浙西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著有《有正味齋集》七十三卷，詞有《有正味齋詞》。吳錫麒以雅正詞風為宗尚，同時融合蘇軾、辛棄疾的豪放曠達，形成多樣的藝術(shù)風格。其“巧獨天工不可階，鏤冰剪雪費安排”二句，乃指出吳錫麒之詞構(gòu)思新穎精巧、渾然天成。詩中“我朝亦有吳君特”一句，稱揚吳錫麒就是當代的吳文英。末句“七寶樓臺拆盡佳”，引自張炎的《詞源》。其有云：“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盵3]張炎評吳文英之詞過于在字面上講究，雕繪過甚，時有堆砌晦澀之失。譚瑩持論吳錫麒詞也過于注重字面華麗之面目，他對此持貶斥態(tài)度。

總之，譚瑩既推揚黃景仁的雄渾豪放詞風，也稱譽楊芳燦、楊揆善于倚聲之作，還稱賞吳錫麒詞“巧獨天工”、構(gòu)思新穎精巧?？梢钥闯?，他對各種風格之作都不排斥，而是持以兼容并蓄的態(tài)度，對有所缺之詞人詞作則予以批評斥責。

總體來看，譚瑩《又四十首·專論國朝人》所顯示的批評觀念，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推尚詞作情感表現(xiàn)，強調(diào)創(chuàng)作者情感表現(xiàn)的真摯性；二是以組詩形式推揚當時代詞人，體現(xiàn)出對清詞中興之論的切實弘揚；三是對不同藝術(shù)風格之作兼容并收，同時對少數(shù)人的創(chuàng)作所缺亦予以批評斥責。譚瑩的論清代詞人絕句，體現(xiàn)出詞學批評的時代性，有著十分重要的現(xiàn)實價值及意義。它蘊含著豐富的批評內(nèi)涵，顯示出自身的批評特色，在我國傳統(tǒng)詞學史上有著獨特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