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馳洲
(南京藝術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09)
侯麥的電影經常被稱作是“文學性”的。他的“道德故事”電影里有時會出現(xiàn)一個自我揭露的敘述者,有時會出現(xiàn)幾個人坐在一起并進行冗長而充滿哲思的對話,自述式的旁白、角色間的辯論有超越攝影機存在的趨勢。當讓·路易和維達勒針對“帕斯卡賭注”發(fā)表觀點時,他們只是坐在絮弗朗酒吧里的一張桌邊,兩人來到慕德家之后,關于天主教和帕斯卡的爭論也僅僅發(fā)生在一個客廳里。“六個道德故事”里人物的生活態(tài)度、價值觀從話語中得到體現(xiàn),他們熱衷于在行動前描述和重申一種不容置疑、不可侵犯的行為規(guī)范。然而,這個規(guī)則并非堅不可摧。
“我的意圖并不是拍攝一些原生態(tài)的東西。故事、對事實的選擇及其組織和欣賞它們的方式屬于主體本身,而不是我用來反映它們的方法。這些‘故事’之所以被稱為‘道德故事’,其原因之一是它們沒有身體動作:一切都發(fā)生在敘述者的頭腦里。故事由另一個人來講述可能會不一樣,或完全不一樣?!雹俸铥溤谇把岳锝忉屃藶楹我凇暗赖鹿适隆彪娪袄锊迦胫魅斯园祝幸獍讶宋镆鈭D和作者思想?yún)^(qū)別開來,人物不是作者的傳聲筒,而是在敘述自己的經歷。侯麥還試圖提醒電影主人公站在他的角度講故事,但這個故事在另一個人那里也許是另一番情形。
第一部和第三部“道德故事”電影的男主人公看上去都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他們把一個浪漫的情節(jié)變成極具目的性的狩獵?!睹伤鹘值拿姘昱ⅰ返哪兄魅斯嘎蹲约航洺S龅揭晃唤邢栟钡呐?,并反復強調這個女人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但其行為和言語背道而馳——他一次次地關注希爾薇,并決定要抓住一次機會和她講話。一番波折后,他和希爾薇結婚?!赌降录业囊灰埂防锏淖尅ぢ芬自谔熘鹘虖浫鰞x式上看到了美麗的金發(fā)女人弗朗索瓦茲,盡管他們彼此很陌生,但讓·路易已經確認:“周一那天,12 月21 日,一個念頭突然清晰而堅定地出現(xiàn)了。弗朗索瓦茲會是我的妻子?!睓C緣巧合之下,他的念頭實現(xiàn)了。
在這兩個故事里,主人公把心路歷程毫無保留地告訴觀者。在“敘事”(récit)中,其內在的東西乃是“言語”(discours),也就是“所謂陳述,是在假設一位言者和一位聽者,而其第一意圖,就是以某種方式影響另一個人。”②但言者在銀幕上的行為卻破壞了這種影響,讓話語中的規(guī)則變得空洞。
“道德故事”里的男性角色“身上總是有著一種唐璜主義的底色或指涉。他們的愛情觀總是有著某種唐璜主義的成分。他們對這一部分的放棄更好地顯現(xiàn)了這一成分所填充的存在空白。就好像唐璜被帶回到了零度存在之上。”③
男主人公從始至終處在自我創(chuàng)造的環(huán)境里,并陶醉其中。希爾薇走來的那個時刻,男主人公對她而言還只是面熟的生人,但男主人公卻說:“……當然,我感覺到,她會為了我而破例,就像我已經違反我的原則一樣?!彼孟褚呀洿_定將會發(fā)生些什么,早早地開始扮演一個角色。《克萊爾的膝蓋》中的熱洛姆、《午后之愛》中的弗里德里克也有這一特點。
快要結婚的熱洛姆給自己設定了一個規(guī)矩:不再看別的女人。但之后的事情卻與誓言相去甚遠:他想撫摸一個少女的膝蓋。熱洛姆的密友奧蘿拉是位作家,她想完成一個鄰家少女和中年男人的故事,熱羅姆成為她的試驗品。在小說人物外殼的庇護下,熱洛姆先去接近一個女孩,然后被另一個所吸引,并產生了一個無意義的欲望(un désir de rien)。事情到此本該結束,可是熱洛姆有些著迷了,因為用他自己的話來講,他顯然將自己扮演的角色和現(xiàn)實混雜起來。既然欲望是空無的,那么就能大膽嘗試;另一方面,撫摸了膝蓋相當于撫摸了她的身體,因此能在精神上得到一個人,而且這不存在任何道德上的瑕疵。這種觀點凸顯出話語的脆弱性,“克萊爾的膝蓋是語言學上無法同化的‘真實’,干擾了話語心理學。熱羅姆無法將小說化解釋納入他無法逃避的迫切欲望之中,這強調了話語以及話語生成的意義的無關性?!雹軐τ奶摌嫼鸵?guī)避更像是一個游戲,但“作為一個游戲,甚至不必使用手段去引導對方就范,游戲構成了一個自身的意圖”⑤。熱羅姆借助游戲揭開一個空無的欲望,完成了“祛魅”,并獲得“英雄主義”的滿足感。
這種“英雄主義”式的游戲也出現(xiàn)在《午后之愛》中。男主人公弗里德里克是一個已婚男子,他在午休時間坐在咖啡廳里觀察來來往往的人群,幻想和各種各樣的女人約會,但他并不認為這是一種不忠的行為,他覺得街上的漂亮女人是妻子伊蓮娜的美的延伸,當他抱著伊蓮娜時,也就抱住了所有的女人。主人公通過大量自我剖析的旁白來表現(xiàn)自己的幻想,這與法學生、讓·路易的旁白有所不同,弗里德里克始終在審視自己,他與身邊的其他角色拉開距離的過程使他維持可辨性。所以當幻想游戲變成現(xiàn)實后,他對誘惑仍然帶著審慎的態(tài)度,最終落荒而逃,這讓弗雷德里克看上去是“道德”系列電影中最有“道德”、最沒有“英雄主義”的角色。但對于這個人物而言,誘惑長久以來只出現(xiàn)在他虛構的世界里,他清楚地知道游戲結束后要回歸婚姻。對弗雷德里克而言,游戲里的誘惑畢竟是虛假的,在游戲里大膽挑逗的行為不會對生活帶來顛覆性的改變。然而,游戲在某一天闖入了現(xiàn)實:當曾經的女友闖進他的生活時,原先的平衡被打破了,他的精神開始搖擺,但因為缺乏勇氣,最終在真實的誘惑面前落荒而逃,成為失敗的“唐璜”。
侯麥在一次訪談中透露:“首先,‘道德故事’這個題目本身就語焉不詳。組成它的兩個詞語都可以有多重解釋。比如故事既可以是平淡無奇的‘敘述事實’,也可以是‘奇妙歷險’。不過我的電影講的是現(xiàn)代生活紀事,穿插細膩微妙的感情線,同時指出言語的不真實性?!赖隆c風俗有關(風俗在我這里偏指心理學層面而非社會學層面),也就涉及對風俗的考量、對善惡的價值判斷。我的電影并不企圖提出一個道德標準,而是讓觀者自行得出符合自己的答案?!雹?/p>
這段話里透露出“道德故事”的主人公存在思維和行動上的矛盾,他們精神層面的東西比我們直接看到的畫面更加重要。法學生和讓·路易、熱羅姆和弗里德里克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在做選擇時總要經受理智和欲望的考驗,為了平復思想的掙扎,他們自愿走入陷阱和游戲來測試自己并讓道德回歸本位。在歧路上走向既定的終點成為這些男主人公的特點,也是觀者難以做出價值判斷的原因。如果把結果和過程分開來看,“道德故事”的主人公可以是道德的,因為他們最終都回歸理智,他們也可以是偽善的,因為不愿承認并故意拒絕內心的誘惑和欲望。角色遮遮掩掩,觀者難以界定一個在“零度之上”的英雄人物的道德。但有兩位主人公是例外,他們講述了一次失敗的經歷。
《蘇珊娜的故事》里的貝特朗、《女收藏家》里的阿德里安同樣習慣在故事開場時給出一個觀點或計劃,之后事與愿違,他們分別坦白“這個意外的結果,讓我開始認真回顧自己的那些觀念”“她對我們實現(xiàn)了一場真正的報復”“這是我轉變觀念的故事”。貝特朗在間接敘述朋友的故事,他見證了紀堯姆和蘇珊娜的關系,認為蘇珊娜在紀堯姆面前的一些舉動和態(tài)度十分愚蠢,但卻忽視了一點:他的看法和紀堯姆不謀而合,是有偏見的。貝特朗并不是旁觀者,他輕視并捉弄蘇珊娜,自己卻沒有意識到。在魯?shù)罓柗虻膭e墅里,阿德里安、達尼埃爾和艾德上演著類似的劇情。達尼埃爾把艾德形容為浪蕩的“女收藏家”,阿德里安同意這種觀點,假意和她保持距離。兩位男主人公在朋友的帶領下,不自覺地陷入欲望的掙扎。
勒內·基拉爾把“欲望”的本質定義為“模仿”,涉及一個主體(模仿者)、一個介體(被模仿者)和一個客體?!短K珊娜的生活》《女收藏家》都存在三角關系,除了男主人公和女性角色,還包括主人公的一位朋友,這近似《蒙索街的女面包師》和《幕德家的一夜》的擴充,充分發(fā)揮了“施密特”“維達勒”的介體作用。紀堯姆和達尼埃爾顯然成為連接男主人公和女性角色的“介體”,而主體和介體離得越近,越容易導致沖突,使主體產生痛苦。貝特朗在電影結尾處的那段反思,并不是因為他對蘇珊娜愛而不得,而是因為紀堯姆的欲望被現(xiàn)狀否定了,這間接否定了貝特朗在那個游戲里的角色,他變得“語焉不詳”。這一點在《女收藏家》里更為明顯,阿德里安和達尼埃爾互相模仿,一面聲稱對艾德沒有興趣,拒絕成為她的“收藏品”,一面暗中關注艾德并想要引誘她。達尼埃爾首先成為欲望的犧牲品,作為主人公的阿德里安步其后塵,但是在中途被艾德打斷了。阿德里安淪為失敗的模仿者,沒有失去什么,也沒有得到什么,同樣處在“語焉不詳”的位置上。
貝特朗和阿德里安是“道德故事”的男主人公里最有代表性的,他們像法學生那般自愿把自己放在曖昧的情境里,又如熱洛姆和弗里德里克一樣樂于嘗試欲望游戲。唯一不同的是,貝特朗和阿德里安從未踏上通往終點的歧路,而是始終“零度存在”里擁抱無法實現(xiàn)的欲望。
侯麥著重于描繪一些城市中產階層的精神面貌,即使是年輕學生也在通往這個階層的路上,受過良好教育的角色借助話語表明精神狀態(tài),電影中的人物是否如其所說成為檢驗道德的關鍵。通過前三部分的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男主人公的言行雖然存在矛盾,但這沒有讓外在環(huán)境發(fā)生實質性變化,他們自己的得失也是不明晰的。這些似是而非的經歷突出了人物虛空的特征,我們很難定義他們是否道德?!暗赖鹿适隆北旧硪簿痛嬖谀:?。
在一封給批評者的回信開場里,侯麥回答道:“您說我的電影是文學性的,我在電影里所講的東西可以放在小說里。沒錯,但問題在于明白我要講什么。人物的言論未必是我的電影所要表達的?!雹吆铥準冀K強調其電影視點的單一性,他也是這么拍攝的。“道德故事”的人物在經歷陷阱、游戲或失敗時的自述表明他們是部分故事的創(chuàng)造者,攝影機把人物講述的和實際發(fā)生的雜糅起來,最典型的一例出現(xiàn)在《慕德家的一夜》,讓·路易的自白只是故事的一個側面,他的視角是有盲點的,他所認為“是其所是”的東西中隱含著“是其所不是”。電影里的話語和銀幕上的畫面存在一定程度的分裂,在人物自己牽引敘事的同時,攝影機又在客觀上否定了所講述的內容。盡管主人公不公開承認這點,但是觀眾能夠窺探到這個秘密。
侯麥希望展現(xiàn)含蓄的故事,行為和話語的不一、話語和畫面的不一拆解了故事的完整性。與《羅生門》的差異性敘事或《機遇之歌》的岔路式敘事不同,侯麥的敘事里不提及也不討論真實和謊言,他在電影中制造斷面,希望引起多重解讀,這是侯麥的辯證法。門羅·比亞茲萊提醒道:“不能把文學作品中的說話人當成作者,因此對于說話人的性格與處境我們可以僅憑內部證據(jù)去認識,除非作者提供了一個把說話人與他本人聯(lián)系起來的實際語境或聲明這樣一種語境?!雹嘤^眾只能從侯麥的電影里知道敘述者是怎么說的,并保持懷疑的態(tài)度,故事的不確定和不完整性降低了敘事的可信度,侯麥用這一方法體現(xiàn)了道德故事“語焉不詳”的本質。
注釋:
①[法]埃里克·侯麥著,《六個道德故事》,胡小躍譯,作家出版社,2011:4。
②[法]帕斯卡爾·博尼策著,《也許并沒有故事:埃里克·侯麥和他的電影》,何家煒譯,人民出版社,2008:108。
③[法]米歇爾·塞爾索著,《埃里克·侯麥:愛情、偶然和表述性的游戲》,李鳳聲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151。
④利奧·博薩尼,尤利斯·迪圖瓦著,《侯麥的沙龍——埃里克·侯麥“對話電影”中的離奇相遇與靜默時刻》,潘源譯,載《世界電影》2011 年第3 期第11 頁。
⑤[法]帕斯卡爾·博尼策著,《也許并沒有故事:埃里克·侯麥和他的電影》,何家煒譯,人民出版社,2008:183。
⑥[法]安托萬·德·巴克,諾爾·艾柏著,《侯麥傳》,范加慧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書中注明原話來自1974年《銀幕》所載的“居伊·布勞庫爾對埃里克·侯麥的訪談”)
⑧See Aesthetics(New York,1958),p.240.參照Walker Gibson,“Authors,Speakers,Readers,Mock Readers”,College English,11(1950),260-269;及Kathleen Tillotson,The Tale and the Teller(London,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