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多杰
兄起掃黃葉,弟起烹秋茶。
明星猶在樹,爛爛天東霞。
杯用宣德瓷,壺用宜興砂。
器物非金玉,品潔自生華。
蟲游滿院涼,露濃敗蒂瓜。
秋花發(fā)冷艷,點綴枯籬笆。
閉戶成羲皇,古意何其賒。
—〔清〕鄭燮《李氏小園》(節(jié)選)
翻讀中國的茶詩,總給人目不暇接的感覺。名家名作,比比皆是,滿紙珠璣,滿目琳瑯,滿心歡喜。有的文人,寫作茶詩高產(chǎn)且精彩。像是唐代的白居易,一生寫作茶詩五十余首。北宋的黃庭堅,也寫作茶詩四十余首。至于南宋的陸游,更是撰寫茶詩數(shù)百首。也有的文人,寫作茶詩是一篇成名。例如唐代的盧仝,一首《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就獲得了茶仙的殊榮。
還有的文人就更厲害了,寫作茶詩是一句成名。清代的鄭板橋,就是這種“一句成名”的代表。他的《李氏小園》一詩,題目里沒有“茶”字,但其中的詩句,卻字字打動著愛茶人的心弦,可稱習(xí)茶的金玉良言。話不多說,我們來讀板橋的這首 茶詩。
老規(guī)矩,還是先從作者講起。如今提起鄭板橋,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他的學(xué)名,實際上叫做鄭燮?!皦辍弊趾芴貏e,如今用的人已經(jīng)很少,甚至成了生僻字。這個字解釋起來,有“調(diào)和”“諧和”的意思。因此起名字的同時,長輩還給板橋起的字就叫“克柔”?!翱恕弊?,就是“能夠”的意思。成語“克勤克儉”,就是形容一個人能夠勤勞儉樸。所以“克柔”,自然就是能夠柔和之意,與“夑”字的含義也是遙相呼應(yīng)。
怎么起了這么個名字呢?原來古人起名字時,常從古籍經(jīng)典里找尋靈感。例如陸羽,字鴻漸,出處就是《易經(jīng)》中的“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一句。板橋這個名字是父親所起,思路來源于《尚書·洪范》篇。里面有一句話叫“夑友柔克”,就飽含著板橋的名和字。至于“板橋”二字,是他成年后給自己起的號,反而成了流傳最廣的。倒是提起“鄭燮”或是“鄭克柔”,很少有人知道說的是誰了。
通過板橋的學(xué)名和表字,我們就可以感受到他的家庭具有一定的文化修養(yǎng)。的確,板橋的祖父叫鄭湜,字清之,據(jù)說做過縣里的儒官。板橋的父親叫鄭之本,也是一位秀才,一輩子在私塾里教書為業(yè)。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里,長輩自然是希望板橋讀書做官??赡苁抢^承了家族的文采,鄭板橋的確是讀書種子,大約在二十歲左右就考中了秀才,也算是青年才俊了。
板橋有了秀才身份,就可以去省里考舉人??忌狭伺e人,再到北京考進士?!俺癁樘锷崂?,暮登天子堂”,可算是鄭家的理想了。但是,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卻很骨感。自二十歲中秀才,一直到四十歲,板橋才考上了舉人。
如今有的學(xué)子高考不利選擇復(fù)讀,一年兩年就已經(jīng)覺得很艱苦了。板橋卻用二十年,才完成了從秀才到舉人的進階,其中的艱難辛苦可想而知。當(dāng)板橋得知自己中舉時,他寫下了一首《得南闈捷音》,前四句說道:
忽漫泥金入破籬,舉家歡樂又增悲。
一枝桂影功名小,十載征途發(fā)達遲。
考中了舉人固然是好事,但是還遠遠沒有達到最終目標(biāo)。只有考中進士,才是清代讀書人的真正心愿。按照當(dāng)時的考試制度,板橋在中舉人的第二年,就應(yīng)該到北京去考進士??墒蔷驮谝荚嚨倪@一年,疼愛他的叔父鄭之標(biāo)去世了,板橋也就未能動身北上。又過了三年,他才進京趕考參加會試,結(jié)果考中了二甲第八十八名進士。那一年,鄭板橋已經(jīng)四十四歲了。康熙朝的秀才,雍正朝的舉人,乾隆朝的進士,板橋的考試之路愣是橫跨了三代皇帝。
按照清朝的規(guī)定,中進士后就可以馬上授予官職。當(dāng)然,這里面的待遇也分為三六九等:最好的就是前三甲,都可以進入翰林院。其中狀元是編修,榜眼和探花是修撰,都相當(dāng)于皇帝的私人秘書。其次的前途是進入內(nèi)閣中書做官,或者分配到六部任職。按照今天的話說,就是國家部委的工作。第三等,就是外派到地方上做官,一般都是從七品縣令做起,積累基層工作經(jīng)驗。第四等,就是候補縣令。也就是說名義上是縣令,但實際上沒有真正的崗位給你,得回家等候朝廷的具體委任。
鄭板橋是哪一等的待遇呢?答:第四等。沒辦法,板橋一無人脈,二無背景,再加上年齡過大,所以混到了最后一等的待遇也不算奇怪。雖然是中了進士,但是還是沒有具體工作,而是回家等候通知。這一等,就又是六年。
這六年間,板橋先生的生活狀況還是有了很大的改善。因為比起一般文人,板橋有書畫這一技之長;已經(jīng)中了進士,又是未來的縣令大人,求字求畫的人越來越多,價格也跟著漲了上去。您瞧,這進士也不白中嘛。
收入提高了,但是板橋的內(nèi)心,卻仍然十分糾結(jié)和痛苦。一方面,自己前半輩子都在考試。好容易考中了,結(jié)果卻落得一個在家賣畫。不能為民做主,不能報效國家,板橋豈能不痛苦呢?另一方面,板橋心里明白,要是想混上一個真正的縣令,只有“干謁”一個辦法。什么是“干謁”呢?就是今天所說的“運作”。當(dāng)然,這里的運作不一定是行賄送錢。也可以是將自己的文章書畫,投送到朝中大員的門下。若是對方賞識你的才情學(xué)識,可能就會動一動提攜后進的心思。大人物一句話,自然可以保你官運亨通。板橋的詩文與書畫,都具有相當(dāng)高的造詣。要說是送去“干謁”,想必是十拿九穩(wěn)。但是這樣的運作手段,又有悖于文人的操守和情懷,板橋又豈能不糾結(jié)。那么鄭板橋到底有沒有走干謁的路子呢?這里賣個關(guān)子,咱們一會兒再揭曉 答案。
讓我們先回到這首茶詩上。聊完了作者,該看看題目了。關(guān)于李氏小園,鄭板橋在《懷揚州舊居》一詩前寫道:“即李氏小園,賣花翁汪髯所筑?!币簿褪钦f,李氏小園就是板橋中進士后在揚州等待分配時的舊居。這首茶詩,也就是寫于等待實缺官職時的痛苦與糾結(jié)當(dāng)中。解析清楚寫作背后,詩中的一些字句也就不難理解了。
下面我們來讀正文。這首《李氏小園》,前后共有三個段落,其中與茶相關(guān)的也是最精彩的便是第三部分。
起初的四句,講的是情景:
兄起掃黃葉,弟起烹秋茶。
明星猶在樹,爛爛天東霞。
弟兄兩個人,在李氏小園里過著簡單的生活。哥哥清晨早起,掃去園中落葉。弟弟也不閑著,準(zhǔn)備煮水烹茶。由于已入深秋,所以天亮得很晚。再加上弟兄二人起得也確實夠早,以至于天上還掛著星星,東方才微微泛起晨曦的彩霞。
緊接的四句,講的是情操:
杯用宣德瓷,壺用宜興砂。
器物非金玉,品潔自生華。
前文已經(jīng)點出,兄弟在李氏小園里喝的是秋茶。江南地區(qū)的綠茶,自古以春茶為貴,秋茶是相對等而下之的了。茶不怎么樣,器又如何呢?鄭板橋?qū)懙妹靼祝罕眯麓?,壺用宜興砂。今天的愛茶人讀到這里不禁要驚呼,這是真正的土豪生活嘛。
宣德朝,是明代制瓷的一個高峰,與永樂朝共同打造出中國陶瓷史上燦爛奪目的“永宣時代”。2016年,蘇格蘭拍賣行禮昂騰博和美國拍賣行弗里曼首次在香港舉行聯(lián)合拍賣會。期間由英國斯塔福德郡大學(xué)收藏的大明宣德年制青花海水云龍紋高足杯,最終拍出了4156萬港元的價格。
至于宜興砂,自然指的就是宜興的紫砂壺了?,F(xiàn)如今紫砂壺也是高價頻出,一把現(xiàn)代高工壺都要炒到數(shù)萬元甚至數(shù)十萬;至于老壺的拍賣價格,更是突破了千萬。哥倆兒能用宣德瓷與宜興壺喝茶,不是“土豪”又是什么呢?
可其實,這又是用今人的眼光來看待過去的事物了。曾幾何時,宣德瓷也好宜興砂也罷,價格都沒有今天這么離譜。例如紫砂壺,舊時到底什么價格呢?我可以舉一個例子來說明問題。2019年我到蘇州的誠品書店講座,順道去拜訪了吳中名勝虎丘山。就在虎丘冷香閣外的墻壁上,有一份民國十一年(1922)修繕建筑時的功德石刻,詳細(xì)記錄下社會各界人士,捐錢捐物以及修繕名勝的開銷情況。其中寫道:
付華興紫砂茶壺二十把、茶杯六十只,銀九元二角。
大小八十件紫砂器,支付的金額不到十塊銀元。由此可見,清代乃至民國,紫砂的價格并不算太高。天價紫砂的出現(xiàn),那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以后人為炒作的結(jié)果,有機會再另辟文討論。
當(dāng)時的宮廷與官場,仍然流行著奢侈華麗的金銀器。板橋雖比落魄秀才強一些,但經(jīng)濟條件也不能與官宦貴人相比。但他毫不介意,反而提出了“器物非金玉,品潔自生華”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F(xiàn)如今,追求名家紫砂壺、名家天目盞、名家柴燒器的人不計其數(shù)。一件新制的茶器,只要冠以“名家”二字,價格總要是五位數(shù)以上。甚至有的人,以用“大眾茶器”為恥,以用“名家茶器”為榮。想必,這些人是沒讀過板橋茶詩。
茶器,貴潔,不貴華。
作者自制紫砂壺
這里的潔,一是講干凈清潔,二是講品味高潔。至于是不是名家所作,有沒有投資潛力,有沒有升值空間,這都不是真正愛茶人應(yīng)該關(guān)心的事情。
對于愛茶人來講,茶器如好友。
天天計劃著攀龍附鳳,不是交友之道。
天天琢磨著炫耀投資,不是愛茶之心。
后面的六句,講的是情懷:
蟲游滿院涼,露濃敗蒂瓜。
秋花發(fā)冷艷,點綴枯籬笆。
閉戶成羲皇,古意何其賒。
天氣漸涼,秋蟲四起,蟲鳴聲聲,瓜熟蒂落。秋花不似春花絢爛,但自透出一股冷艷高雅之美。有了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賞花不見得要有名貴的茶器,園中的枯籬笆,也能成為賞花的舞臺。
所謂“羲皇”,指的就是伏羲氏?!稌x書·隱逸傳》記載陶淵明時說道:“高臥北窗下,清風(fēng)颯至,自謂羲皇上人。”“閉戶成羲皇”這句詩,應(yīng)該就是典出于此。比喻自己在李氏小園,已經(jīng)回到了上古般淳樸的狀態(tài)。板橋詩中樸素雅致的茶事生活,其實也是他內(nèi)心的向往與寫照。我想,這便是茶的魅力,也是茶的能力。茶事,成為了一個人品格修為的最好呈現(xiàn)?;蛩谆蜓牛蜢o或燥,展露無遺。
選器,如同交友。
茶湯,宛若人生。
鄭板橋在李氏小園等待分配時,雖然日子悠閑,但內(nèi)心難免煎熬。清乾隆六年(1741),四十九的鄭板橋?qū)嵲谧蛔×?。再等下去,還沒工作就直接退休了。于是他從揚州來到北京,決定走一走干謁的路子。
要說鄭板橋確實是大才子,年近半百的他很快被京城里的一個大人物看中了。這人是誰呢?那就是康熙皇帝的第二十一子,也就是乾隆皇帝的親叔叔—慎郡王允禧。
允禧雖然是乾隆的叔叔,但其實倆人一邊兒大,在康熙皇帝的眾多皇子中是年齡較小的。也就因為年齡小,所以允禧沒有卷入康熙晚年皇位的斗爭中,與哥哥雍正皇帝也沒矛盾。所以到了乾隆朝,他還能樂樂呵呵地當(dāng)個王爺,每天也不問政務(wù),除了寫詩填詞,就是練字畫畫。也正因如此,允禧與鄭板橋特別投緣。在王爺?shù)倪^問下,鄭板橋的分配問題終于得到了解決。沒過多久,朝廷任命鄭板橋為范縣正堂。這一年,鄭板橋剛好五 十歲。
不管怎么說,鄭板橋終于當(dāng)上了七品縣太爺,也算是得償所愿了。那么他在范縣為官的生活,一定十分愉快吧?可鄭板橋《范縣呈姚太守》一詩中,卻這樣寫道:
落落寞寞何所營,蕭蕭澹澹自為情。
十年不肯由科甲,老去無聊掛姓名。
布襪青鞋為長吏,白榆文杏種春城。
幾回大府來相問,隴上閑眠看耦耕。
落落寞寞,蕭蕭澹澹,這情緒顯然不高。正如鄭板橋詩中說的那樣,自己年過半百了,才在吏部的官員簿冊上掛上了自己的名字,還有什么值得高興的呢?人家都功成名就了,自己卻一頭扎進了官場,寫不完的報告,開不完的會議,再加上賠不完的笑臉,這官兒當(dāng)?shù)氖歉_€是禍呢?
我想在范縣公堂,鄭板橋一定十分懷念李氏小園的生活吧?也一定會十分想念那深秋的一杯粗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