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思遠

（作者單位：湖南信息學院）

1 女性主義思潮與當代我國女性影視作品熱潮

20世紀70年代第二次爆發(fā)的女權運動，作為一次重要的平權運動，開始將反對歧視女性、女性應獲得平等地位和權利的目標深入社會的各個階層，以及政治、文化、教育等領域，并上升到對女性本質和文化構成的探討。“它包括一名婦女應是什么的真正問題、我們的女性氣質和特征怎樣界定，以及我們怎樣重新界定的問題，包括反對婦女作為供男性消費的性欲對象的戰(zhàn)役，反對色情描寫、強奸等暴力形式。婦女解放運動關心婦女教育、福利權利、機會的均等，工資、工作環(huán)境選擇的自由，婦女有了孩子后的生活，是否要孩子以及什么時候要孩子的權利；關注父權制的壓迫方式，它和階級及種族對婦女的壓抑等等?！盵1]激烈的社會運動，加之人們迫切渴求平權的愿望，推動了女性主義批評的誕生。

女性主義批評最早在文學中發(fā)聲，在文學批評界有著深刻且深遠的影響。1929年，英國女作家和女性主義者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發(fā)表長篇論文《一間自己的屋子》，以宏大的視野和意識流的寫作方式對女性文學進行了深刻、獨特的思考。“她對婦女創(chuàng)作的考察常常注意從她們的經濟地位、社會閱歷、文化教養(yǎng)入手……這種社會學批評，既抨擊了男權中心社會對婦女的壓制，又在方法論上直接啟發(fā)了當代女權主義批評?！盵2]西蒙·德·波伏娃1949年出版著作《第二性》，科學系統(tǒng)地論述了女性生存狀態(tài)，這本書被人們奉為“女性主義的寶典”。1979年，桑德拉·吉爾伯特（Sandra M. Gilbert）和蘇珊·古芭（Susan Gubar）聯(lián)合推出了女權主義名著《閣樓上的瘋女人——女作家與19世界的文學想象》，全面研究了被歪曲的、刻板的女性形象根源，揭露了女性在父權文化壓制下的掙扎，對女權主義理論的進步、發(fā)展、完善起到了引領的作用。隨后在長達近半個世紀里，上述文學名著和文藝批評理論書籍一直深刻影響著世界文壇，女權主義批評理論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批評活動。

影視藝術與文學、社會思潮一直都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幾乎在同一時期，歐美電影藝術中開始逐漸出現(xiàn)女性議題，關注女性的成長與獨立、女性在社會中的生存困境。經過漫長的沉寂，中國文學領域和影視藝術中的獨立精神逐步開始復蘇。一時間許多電影展現(xiàn)出了對女性形象、女性獨立和女性生存的關注，女性導演的內心開始萌發(fā)女性主義精神。我國第四代女性導演陸小雅、黃蜀芹拍出了《紅衣少女》和《人·鬼·情》等具有女性主義色彩的影片。北京大學教授戴錦華稱導演黃蜀芹1987年的電影作品《人·鬼·情》是“中國第一部女性主義電影”。不論是在文學批評領域，還是在隨著科技不斷發(fā)展進步的電影產業(yè)中；不論是在歐美影視藝術領域，還是在我國影視藝術發(fā)展中，女性主義思潮隨著時代的變化不斷發(fā)展壯大，同時不斷影響著影視作品創(chuàng)作的內容與方向，大量女性題材的影視作品逐步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中，并展露出自己巨大的影響力。

2 當代女性題材影視作品的敘事策略

2.1 敘事策略的流變

我國的女性題材電影可追溯到1935年蔡楚生導演的電影《新女性》，電影中的女性已經開始有了自主意識的覺醒，也具備可敬可佩的勇氣。

20世紀80年代開始，我國“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口號深入人心，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和社會文化語境的變化，我國影視藝術領域陸續(xù)出現(xiàn)明顯帶有女性主義色彩的影視作品。90年代初期，我國電視熒屏出現(xiàn)了“女人命運三部曲”——《籬笆·女人和狗》《轆轤·女人和井》《古船·女人和網》。在社會變革、時代變遷的年代，女人與社會的關系、女人自身成長的變化被展現(xiàn)在觀眾眼前，三部作品一時間成為20世紀90年代最受人們歡迎的電視劇。社會是文化語境的濃縮與集合，社會背景鑄就了一個時代的文化導向，影視行業(yè)從業(yè)者包括導演、編劇、演員等，都力求在電視熒幕或者電影銀幕上塑造正面的女性形象，歌頌女性在新時代中積極向上、奮進努力的形象。當時，中國第四代女性導演給觀眾帶來了優(yōu)秀的女性主義電影。1990年北京電影學院教授楊遠嬰分析“當時西方的理論大量進入中國，女性主義作為一種思想資源開始被中國知識分子作為研究武器”，“對比了很多中國女導演的電影，雖然不乏女性意識的流露，但和‘女性主義’能夠嚴絲合縫對接的，恐怕只有《人·鬼·情》”[3]。

20世紀末，我國電視劇市場中出現(xiàn)了一大批劇本扎實、制作精良的歷史題材的作品。這些作品對女性角色展開正面描寫，摒棄了人們對女性固有的刻板印象，如《孝莊秘史》中的孝莊皇后、《大宅門》中的白玉婷。然而，在21世紀初，隨著科學技術的迅猛發(fā)展，信息革命引發(fā)了媒介生態(tài)的顛覆與革新。新媒體時代，制作影視作品的傳統(tǒng)媒體將目光逐漸轉向流媒體平臺。許多流媒體平臺的成功，讓國內業(yè)界人士看到了未來的發(fā)展之路。經過幾輪資本進入，視頻平臺不斷發(fā)展，將影視作品用戶劃分為幾個不同的賽道，試圖讓不同圈層的觀眾都可以看到自己青睞的影視作品，但是影視藝術領域開始出現(xiàn)迎合觀眾、扭曲觀眾審美的內容，影視行業(yè)出現(xiàn)亂象，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飽受“爽文”和“爽劇”的影響，其中充斥了對女性形象的歪曲、刻板描寫，大銀幕上的女性形象出現(xiàn)嚴重的偏差。

我國影視工業(yè)急劇發(fā)展，媒介融合的全面深入影響了我國影視行業(yè)創(chuàng)作生態(tài)。近幾年，在經歷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銀幕女性形象扭曲階段后，受到女性主義思潮的影響，女性題材的影視作品包括電影、電視劇和電視節(jié)目，出現(xiàn)了被動覺醒到主動覺醒的趨勢。創(chuàng)作領域開始出現(xiàn)理性回歸的勢頭，銀幕上開始出現(xiàn)深刻、復雜、可愛的女性形象。女性題材的作品在數量和質量上都有了顯著提高。

2.2 性別敘事與意識形態(tài)的反思

2.2.1 銀幕上的女性形象“天使”或“妖女”：不真實的女性形象

20世紀40年代是美國經典好萊塢時期，強盜片是當時好萊塢盛行的類型電影之一。在長期的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中，經過導演的創(chuàng)新嘗試與觀眾品位的不斷提升，一種電影風格在強盜類型片中應運而生——黑色電影?？v觀經典好萊塢時期的黑色電影，尤其是《雙重賠償》《唐人街》等作品，電影中通常把女性角色刻畫成“蛇蝎美人”。這些角色在電影中擁有著美麗迷人的外表，但外表之下暗藏著危險。女性成為欲望、誘惑、危險的符號，在男性社會中成為“他者”。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香港古惑仔電影收獲了大量的觀眾和票房，但電影中的女性同樣是以刻板的形象出現(xiàn)在觀眾視野。古惑仔系列電影與好萊塢強盜片有著幾乎一致的敘事模式，影片中所折射的社會矛盾、社會心理和情節(jié)基本一致，故事文本關注個人奮斗和社會之間的關系。影片表現(xiàn)了男性的價值觀、男性的愛情、男性的友誼以及男性與男性之間的斗爭與殺戮。但在關于女性的敘事中，幾乎是把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屬品來展現(xiàn)，電影中的女性角色始終被男性的“凝視”所包圍。20世紀80年代著名電影理論家勞拉·穆爾維在《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一文提出了“凝視”（gaze）一詞，即男性在欲望動力之下投向女人的帶有欲望的觀看，凝視下的女性喪失了其自主性和獨立性。后來，這個詞影響了人文社科的各個領域。

“女性的外貌被編碼成強烈的視覺與色情符號，并由此具備作為性欲對象的‘被看性’（to-belooked-at-ness）。女性的在場只為滿足男性的‘凝視’，自身便沒有絲毫的重要性?！盵4]電影文本中，女性符碼具體體現(xiàn)為穿著打扮妖艷的女人，被視為“誘惑的代表”；或者成為代表著父權的男性爭奪的對象，女性角色被物化；或者在影片中被書寫成天使，代表著純潔與童貞，體現(xiàn)在母親或者女友角色上。這似乎是男性通過“凝視”對角色意淫而來的結果。從文學作品到影視作品，女性形象一直被刻畫成十分單一的形象。電影導演鏡頭之下的女性存在形象不真實、刻板、單一的問題。常見的女性形象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未嫁從父、出嫁從夫”的溫順傳統(tǒng)形象，對愛情忠貞，對丈夫孩子體貼，在艱難困苦面前甘愿無私奉獻與犧牲；另外一種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女性，而男性往往帶著救贖者的姿態(tài)，試圖拯救這些女性。然而，這兩種常見的女性形象并非真實的女性形象，也不是女性的全貌，大多是男性視角下對女性的“他者化”。

電影作為大眾傳播媒介，影響了社會意識形態(tài)中對女性的刻板認識。這種敘事模式隨著電影工業(yè)的成熟、社會文化思想的進步、女性意識的覺醒，逐漸有了轉變。影視作品逐步摒棄對女性角色的刻板書寫，開始正確傳達女性自身價值，反映女性真實生存狀態(tài)，展現(xiàn)女性復雜的人性心理，如電影《萬箭穿心》《我的姐姐》《嘉年華》等。

2.2.2 “傻白甜”“瑪麗蘇”——“父權制”心理機制背后女性刻板形象

“‘父權’指一種家庭、社會、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有機體系。它是一種男性對女性的壓迫機制……‘父權制’一詞在社會學意義上，意味著一種父親就是家長的社會結構?！盵5]84遵從“父權制”的社會以遵從父親（或者男性大家長）的意愿為中心，女性處于“他者”的地位。父權制是伴隨著社會的生產和發(fā)展而產生的，以父權為中心的文化也在上述大背景下逐漸產生并根深蒂固?！盁o論是古典的、基督教的、還是日耳曼的及儒教的文明里，女性皆是低于男性的二等公民。正如批評家喬納森·卡納所指出的，從《圣經》中女人是由男人的肋骨造成的這一典故開始，男人/女人就是一對無窮生成的二元對立?！盵5]85

影視作品中曾有許多在父權制影響下產生的畸形女性形象，相關作品包括電影《五十度灰》《致青春：原來你還在這里》，電視劇《何以笙簫默》《微微一笑很傾城》等。這類影視作品中有著出奇一致的人物構建：男性角色外貌出眾，財力雄厚；女性角色外貌姣好，柔弱無助，或處于弱勢狀態(tài)（疾病、貧困、失婚，不被主流社會接納）。男性角色以一人之力，排除萬難，從情感層面出發(fā)拯救女性角色或者推動其完成自我救贖，最終以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童話作為結尾。故事幾乎都采用了“霸道總裁愛上你”的敘事策略。這類影視作品中的女性角色形象單一，被規(guī)訓的品質即柔弱、順從、單純（無知）、“貞操”和無能。在當代的文化語境里，將這類文學作品或者影視作品中的女性稱為“傻白甜”，以近乎不真實“瑪麗蘇”般的敘事策略完成影片構建。顯然，這是“父權制”規(guī)訓下對女性角色形象的扭曲，對女性角色的歪曲理解。

電影文本中的女性沒有主體意識，甚至自我厭棄或者相互鄙視，出現(xiàn)以追逐男性、獲得男性好感等為目的的角色，這些是父權制心理機制扭曲的文化背后的產物?！罢材菟埂とR德威（Janice Radway）沿用南茜·喬多羅（Nancy Chodorow）對‘自我’的界定，認為女性自我是一種時刻處于和他者關系之中的自我，而男性自我是獨立而自洽的自我……萊德威在喬多羅所言之心理學因素與理想言情小說的敘事類型之間建立了關聯(lián)：在從身份危機到身份重建的旅程中，‘女主角’最終成功建立起理想化的敘事……建立起我們都熟悉的女性自我，即與他人關系中的自我。”[6]

觀眾，尤其是女性觀眾在觀看這些影視作品的過程中自我意識被劇情消解，在觀影中產生錯誤認識，加之社會隱形規(guī)訓加重，許多女性因為電影文本中的意識表達而無意識地走上對自我理解的偏差之路，甚至開始模塑自身。

3 從缺失到進步：國產女性題材影視作品的發(fā)展

中國沒有西方的“女權運動”，只有近代婦女解放運動。我國女性意識很大程度上是被動覺醒的，且長期處于被動、緩慢的發(fā)展中。近年來，關于女性的新聞報道較多，社會中發(fā)生的相關事件也較多，不論是在家庭生活中還是社會生活中，女性議題始終需要一個發(fā)聲的窗口與平臺。不斷出現(xiàn)的真實事件提醒著人們，需要關注到女性權益、女性生存的問題，以正視的眼光來看待女權運動。正因為國內女性主義輿論高漲，所以文藝作品、影視劇作品、電視節(jié)目開始聚焦女性話題，主題主要集中在何為女性、女性現(xiàn)實生存狀態(tài)、女性與家庭關系、家庭暴力、女性成長等。

影視作品展開了對女性形象的全新表達，從缺失走向反思，重塑女性形象。近年來，電影市場女性題材的電影占據了相當大的比例。從2010年至2021年，12年間市場上出現(xiàn)的女性題材電影包括2010年《杜拉拉升職記》、2012年《萬箭穿心》、2013年《小時代》、2014年《黃金時代》、2016年《七月與安生》、2017年《嘉年華》《相愛相親》、2019年《春潮》《送我上青云》《過春天》、2021年《我的姐姐》《第一爐香》《愛情神話》、2021年紀錄片《“煉”愛》。其中不乏帶有濃重女性主義色彩的影片，《我要上青云》《春潮》《相愛相親》關注母女代際問題和女性成長主題，《萬箭穿心》通過正面塑造女性形象謳歌了女性面對坎坷命運時堅韌不拔的精神。

除了電影作品，電視熒屏里也出現(xiàn)了大量的女性向綜藝節(jié)目。從最開始聚焦女性身份的主題節(jié)目《媽媽是超人》《不可思議的媽媽》，到關注女性情感的節(jié)目《女兒們的戀愛》《我家那閨女》，而且近幾年更側重于把目光聚焦在女性成長的立意中。僅2020年播出的女性題材的綜藝節(jié)目就有《乘風破浪的姐姐》《姐妹們的茶話會》《聽姐說》《了不起的姐姐》等?！八C藝”不僅在短短幾年時間迅速提高了在市場上的占有率，還在主題展現(xiàn)、立意創(chuàng)新和形式包裝上有極大的突破，聚焦女性生存困境與成長話題。

在電視劇創(chuàng)作領域，由于社會思潮的推進和市場對作品的大量需求，加之行業(yè)領域內女性編劇人數逐漸增多，整個電視劇市場出現(xiàn)良性循環(huán)的趨勢。2017年根據作家亦舒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我的前半生》，女主角羅子君突逢婚變之后重啟人生，該劇正面描寫了女性的現(xiàn)實生活，展現(xiàn)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同樣是根據亦舒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流金歲月》依然聚焦女性成長，該劇采用雙女主敘事方式，講述了女主角蔣南孫和朱鎖鎖相互扶持、惺惺相惜、共同成長的故事。2020年，女性題材的電視劇《三十而已》播出后收獲了絕佳口碑，角色顧佳在劇中與女性朋友相互扶持，努力經營家庭和事業(yè)，面對婚姻困境和事業(yè)困難表現(xiàn)得不屈不撓、不卑不亢。

4 結語

縱觀我國影視作品，從對女性的刻板表達到集中反映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淺嘗輒止，再到表現(xiàn)女性意識開始真正覺醒，伴隨著女性主義思潮在中國的蓬勃發(fā)展，中國影視工業(yè)和市場開始出現(xiàn)真正為女性發(fā)聲的作品。隨著科技的進步，人們思想不斷地解放，社會逐漸包容、開放，期待在不久的將來能看到更多富有深意、性格可愛、形象復雜的女性角色出現(xiàn)在影視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