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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喝粥。
我愛喝又稀又稠的粥。既然稀,何來稠?功夫全在怎么煮。以大米粥為例,煮到沸騰,轉(zhuǎn)小火慢熬,熬到“稠湯”,熬出米油來,如此水米交融、渾然一體的粥自然就好吃了。這又稀又稠的粥放著涼一刻,粥面子上會結(jié)一層米油膜,筷子能挑起來。吾鄉(xiāng)人篤信這是最養(yǎng)人的,可以少吃粥里的米,定要多喝“粥飲湯”。
如今不為米袋子發(fā)愁了,飲食品格大幅提升,可我還是放不下稀粥,那說起來營養(yǎng)無多的稀粥。早飯的品類再豐富,若無稀粥,總覺美中不足。
其實在很長的時間里,我討厭稀粥,理由很簡單,餓。尤其是住校時正在長個子的我,一頓接不到一頓,嗷嗷地巴望著,一看值日生抬來的是一大木桶稀粥,“天光云影共徘徊”,我心亦徘徊,從早到中這四節(jié)課怎么熬啊?要是不吃這稀粥呢,更不行,理由也簡單,窮。這粥再稀,畢竟是大米粥。清貧年代,大米粥是理想級別的,現(xiàn)實中喝到嘴的大多是“二米粥”,就是米與其他雜糧的組合,最常見的是米與麥。麥是大麥,大麥磨得細碎而近乎面粉,吾鄉(xiāng)稱糝子。說起來是“二米粥”,但大麥糝子粥里那幾粒打底的米基本都熬化了,粥的口感就剩下麥糝子的粗糲糲而又滑膩膩。
大麥糝子粥一般煮得稀溜溜,才爽滑可口,也稱薄粥。飯量大的人,有時都不論碗,而是論盆。那種陶上涂了釉的飯盆,按容量大小稱為頭號盆、二號盆。比如說,今朝餓慌了,逮住個薄粥一口氣喝了半頭盆,意思是說頭號盆盛的薄粥喝了半盆。越是沒油水,飯量越是大。
彼時貧乏,但并不妨礙鄉(xiāng)人的熱心熱情,喝粥時湊巧來了鄰居,就招呼一塊吃,來人推辭,主人就笑言,哎喲喂,跨個缺口還吃三碗呢。缺口是鄉(xiāng)間田埂上挖開來放水灌溉用的,一般一小步即可跨過?!翱鐐€缺口吃三碗”,這是鄉(xiāng)人特有的夸張修辭,本意是說薄粥不熬饑。
薄粥喝了,確實餓得快。“一碗薄粥三泡尿,回頭望望還想尿?!弊笠慌荩乙慌?,一刻肚子空落落。小的時候,晚上喝了薄粥以后,如果貪玩不肯睡,大人就催快點上鋪啊,一點薄粥馬上就餓啦。如果早早瞌睡盹,大人又會說,不要著急唦,喝了個薄粥,不尿兩泡回頭尿鋪上啊。啊喲喲,喝了薄粥何時困覺,還是個學(xué)問呢。在這個問題上,我一同學(xué)老是拿捏不好。大冷天一大早,要是聽到他媽媽在吼“你頂在頭上曬啊”,不用問,準是他又“畫地圖”了,看來薄粥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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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這么說,這薄粥多討厭啊。也不全是這個理。鄉(xiāng)人的智慧就在于面對清苦想得開,這碗薄粥端得起,喝得下,咂吧得滋溜溜響,能自得其樂。
從前,早晚兩頓基本喝粥。熱天早飯的薄粥會有意多煮一口,剩下的放到晌午,收工的放學(xué)的空肚子歸來,先來一碗涼粥,又當(dāng)飽又煞渴。如果是晚飯的多余了,又舍不得浪費,就把粥盆涼在水缸里,天然降溫。到翌日早上,這粥難免還是有一點點餿味,就拿個蚌殼菜畦里割一把帶露的韭菜,河浜碼頭上洗凈,鐵鍋猛火一摟,將這碧綠鮮香的炒韭菜朝剩粥里一和,一喝一個飽。
韭菜拌粥,只是權(quán)宜之計。真正的菜粥是加蔬菜一起煮,豐富了內(nèi)涵,改善了口感。青菜粥最常見。粥里放一點鹽,還省了咸菜。菜粥里再放一小把黃豆,就更好了,吃出豆油的香。黃豆改為花生米,那就有了過節(jié)的幸福感。
粥里能加青菜,也可以加其他蔬菜雜糧。比如加南瓜、山芋、胡蘿卜。山芋還可切成條曬干,山芋干子粥,有咬嚼,也熬饑。胡蘿卜纓子也能用來煮粥,口味獨特。又比如加上各種豆,夏天喝綠豆粥,秋冬喝紅豆粥。豇豆粥、扁豆粥,相對難得吃到,因為豇豆、扁豆當(dāng)蔬菜,早就連豆帶皮一塊吃了。有一些不在意長老了,就剝出豆米來跟大米一起煮粥。
這些花色,在如今的餐桌上倒成了特色養(yǎng)生餐,其實在當(dāng)年都是米和面的替代與補充用以果腹充饑的,鄉(xiāng)人謂之“瓜菜代”。與這些雜糧粥比較,大米粥就高級了。大米飯大米粥能吃飽,是小時候的一個美好期望。什么時候大米粥吃得多一點呢?逢年過節(jié)之外,就是秋天新稻收成的時候。新稻米煮的粥是白粥,但米湯透著油油的綠意,那清清淺淺的綠,有玉的光澤,有點春水的綠,或者鴨蛋殼的青。說到鴨蛋,咸鴨蛋腌得正冒油,新米粥配咸鴨蛋,敞開肚皮喝。新米飄香的秋,刀子魚正長到圓滾滾,用大米跟漁船上換幾條來,毛豆米青紅椒煮刀子魚,乖乖隆滴咚,大米粥喝得認不得南北西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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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薄粥,也能喝得有聲有色;哪怕只有一碗薄粥,也要喝得熱氣騰騰。
大學(xué)里喝粥用的是鋼精鍋子,結(jié)實。晚飯喝粥,一打一鍋,呼嚕嚕地喝。要是熱粥燙嘴,就抓住鍋子兩只耳朵,吹口琴一般左右來回轉(zhuǎn)著喝,一邊轉(zhuǎn)一邊涼,很快吃飽喝足念書去。
當(dāng)年那一大鋼精鍋子稀粥,是一頓晚飯,也是一個隱喻。當(dāng)?shù)胤窖杂袀€詞叫“飯力”,大意是吃飯長力氣,飯量大則力量大,哪怕是喝粥。
喝粥是個隱喻。我曾經(jīng)歷了長達12個小時的手術(shù),這個過程是沒有記憶的,生命憑空蒸發(fā)了一段,恍恍惚惚。有一天被告知可以吃點流食了,我開始還不懂是什么概念。當(dāng)所謂流食端到我面前,仔細一看,這不是米湯么?一小碗米湯,就像小時候喝過的那樣,我的眼淚下來了。
我想,這碗米湯也是一個隱喻。米湯,最稀的粥,水一樣輕柔,卻賦予我能量。小時候,不就是米湯喂養(yǎng)了我?從柔弱到剛強,從單薄到豐厚。
我曾討厭稀粥,請原諒我年少時的無知。生活給我上課,教我慢慢明理。許多有關(guān)美食的想象都不免虛幻,畫個餅?zāi)艹漯嚸??真正照亮你的那道光卻時常被忽略。我無法否認,是無數(shù)碗稀粥養(yǎng)育我長大。在無數(shù)個早晨和黃昏,正是那碗看上去照見人影的稀粥充實了我,溫潤了我,低調(diào)但實在地長成了我的塊頭和力量,或者,還有智慧。
感念稀粥。
陳俊江:中學(xué)正高級教師,江蘇省語文特級教師,江蘇省有突出貢獻中青年專家。多年來從事散文教學(xué)和散文創(chuàng)作,有多篇作品在各類報刊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