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親有嗎？”方并不介意，繼續(xù)發(fā)問道。

“沒有！”他很快地答道。

“母親呢？”

“沒有！”他短短地回答，聲音似乎很堅(jiān)決，然而跟先前的顯然不同了。聲音里漏出了一點(diǎn)痛苦來。我想他說的不一定是真話。

“我有個妹子，”他好像實(shí)在忍不住了，不等我們問他，就自己說出來；“他把我妹子賣掉了?！?/p>

我一聽這話馬上就明白這個“他”字指的是什么人。我知道這個小孩的身世一定很悲慘。我說：“那么你父親還在——”

小孩不管我的話，只顧自己說下去：“他抽白面，把我娘趕走了，妹子賣掉了，他一個人跑了?！?/p>

這四句短短的話說出了一個家庭的慘劇。在一個人幼年所能碰到的不幸的遭遇中，這也是夠厲害的了。

“有這么狠的父親！”中年車夫慨嘆地說了?！澳悻F(xiàn)在住在哪兒？”他一面拉車，一面和小孩談起話來。他時時安慰小孩說：“你慢慢兒拉，省點(diǎn)兒力氣，先生們不怪你?！?/p>

“我就住在車廠里面。一天花個一百子兒。剩下的存起來……做衣服?！?/p>

“一百子兒”是兩角錢，他每天還可以存兩角。

“這小孩兒真不易，還知道存錢做衣服。”中年車夫帶著贊嘆的調(diào)子對我們說。以后他又問小孩：“你父親來看過你嗎？”

“沒有，他不敢來！”小孩堅(jiān)決地回答。雖是短短的幾個字，里面含的怨氣卻很重。

我們找不出話來了。對于這樣的問題我還沒有仔細(xì)思索過。在我知道了他的慘痛的遭遇以后，我究竟應(yīng)該拿什么話勸他呢？

兩部車子在北長街的馬路上滾著。

我看不見那個小孩的臉，不知道他臉上的表情，但是從他剛才的話里，我知道對于他另外有一個世界存在。沒有家，沒有愛，沒有溫暖，只有一根生活的鞭子在趕他。然而他能夠倔強(qiáng)！他能夠恨！他能夠用自己的兩只手舉起生活的擔(dān)子，不害怕，不悲哀。他能夠做別的生在富裕的環(huán)境里的小孩所不能夠做的事情，而且有著他們所不敢有的思想。

生活畢竟是一個洪爐。它能夠鍛煉出這樣倔強(qiáng)的孩子來。甚至人世間最慘痛的遭遇也打不倒他。

就在這個時候，車子到了公園的后門。我們下了車，付了車錢。我借著燈光看小孩的臉。出乎我意料之外，它完全是一張平凡的臉，圓圓的，沒有一點(diǎn)特征。但是當(dāng)我的眼光無意地觸到他的眼光時，我就大大地吃驚了。這個世界里存在著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是不存在的。在那一對眼睛里，我找不到承認(rèn)任何權(quán)威的表示。我從沒有見過這么驕傲、這么倔強(qiáng)、這么堅(jiān)定的眼光。

（選自《巴金散文·一個車夫》，有改動）

品讀

巴金先生在這篇文章中刻畫出一個在遭受生活巨大打擊后依然對生命、對生活充滿希望的小車夫形象。文中的對話描寫雖然簡短，卻勾勒出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最后一段對小車夫面部的描寫，作者抓住了小車夫“眼睛”的與眾不同?！斑@么驕傲、這么倔強(qiáng)、這么堅(jiān)定的眼光”，讓小車夫的形象高大起來。同時也表達(dá)出作者肯定、敬佩小車夫“身處逆境不退縮，積極樂觀做強(qiáng)者”的孤勇者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