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牟宗三紅樓悲劇論之“無?!?/>
周靖鴻
所謂牟宗三之“紅樓悲劇論”,并非是其明確提出的命題,但牟先生早期著述中多有論及,筆者在此基礎(chǔ)上對其進行梳理、概括和發(fā)微。這些論著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原載于《文哲月刊》的《〈紅樓夢〉悲劇之演成》一文。此文開篇即指出索隱附會的紅學(xué)研究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鑒賞文學(xué)的本旨,或以考據(jù)方法寫實地描寫出盛衰興亡之陳跡,終究不是文學(xué)批評,非是文學(xué)本身。另有研究者雖有文學(xué)批評之態(tài)度,但只贊嘆《紅樓夢》寫作技術(shù)之巧妙,未觸及書中所涉之人生見地和思想主干,僅是文學(xué)鑒賞或品題之范疇。因此依牟宗三言,若從人生見地、思想主干的角度深入探討,那可說而未經(jīng)人說之處,就在于《紅樓夢》“悲劇之演成”的問題。此命題可進一步分為“人生見地之沖突”和“興亡盛衰之無常”兩方面,也就是用來回答“悲劇演成”之根由。牟宗三言,前者是人性沖突之悲劇,以此為根據(jù),引出后者人生根本之“無?!钡谋瘎?。顯然這二者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其中隱含和貫穿著佛教哲學(xué)在本體論(存在論)意義上的“無常”概念。分析此概念不僅需要以紅樓文本中的悲喜劇為活生生的參照,更需哲學(xué)層面上的概念分析與反思。
《增一阿含經(jīng)》有“行如芭蕉”之說,以此喻“無?!敝翱铡毙??!都t樓夢》中多有芭蕉意象的詩句,如“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此句以形如綠蠟的卷曲芭葉隱喻人之“無?!?。入夜海棠盛開,映照紅妝佳人。雖明艷如燭火,但蠟盡燈殘之后唯余空幻。“綠蠟”之喻正在于此間深意。本文以此詩句為題,其意正在于與中心論點“無?!边b相呼應(yīng)。《佛說無常經(jīng)》云:“未曾有一事,不被無常吞?!比粲矛F(xiàn)代哲學(xué)意義上的“格義”方式來解釋,那便是說世界中的一切現(xiàn)象處于生(產(chǎn)生)、?。ㄏ鄬簳r的穩(wěn)定)、異(變化)、滅(消失)的變化狀態(tài),生滅變化的現(xiàn)象界沒有實體能夠依存。由于性格、思想、人生見地之對立,根本“無明”的欠然,因個體欲望驅(qū)使而陷入層層織造的“無?!笔澜?。因此牟先生引出第二幕即“興亡盛衰之無?!边@一人生問題之本質(zhì)。紅樓悲劇的最終引燃,便是由寶玉對“無?!笔澜绲某鎏优c世間人倫人性的根本相悖所造成的。牟先生在《水滸世界》中言:“《紅樓夢》是小乘,《金瓶梅》是大乘,《水滸傳》是禪宗?!边@其中的禪機實際上隱喻了紅樓寶玉選擇了小乘的出世,因此世俗的熱與出世的冷相沖撞,直接造成了紅樓悲劇。而水滸精神是大乘禪宗之方式。以水滸境界反判紅樓境界,以水滸精神來達到對紅樓悲劇之揚棄——從在悲悲戚戚中對“無常”世界之棄絕,到對“有情”世界之回歸。
《〈紅樓夢〉悲劇之演成》一文對“人生見地之沖突”曾展開詳細(xì)論?!都t樓夢》第二回中以“氣化”原則,分出三種人性,一為“仁者秉天地之正氣”,二為“惡者秉天地之邪氣”,三為“怪誕不經(jīng)之人,正邪夾攻的結(jié)晶”,“聰俊靈修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乖僻邪謬之氣在千萬人之下”。牟宗三言,若論傳統(tǒng)悲劇之演成,可以說是這三種性情相互攻伐所致。將角色分為善惡忠奸、光明邪惡以及投機騎墻的人物,再從中抓住其中矛盾的對立點,便可追溯到悲劇引發(fā)的源頭。但《紅樓夢》顯然不可單純地將其歸結(jié)為這種三元對立模式。紅樓人物于“為人上說,都是好人,都是可愛,都有可原諒可同情之處”。各人皆站在各人的立場,皆各有情由,因各自性情不同而有不同的道德判斷和行為準(zhǔn)則,自是無可厚非。這其中的悲劇自然不能算是善惡之攻伐,只因未有明確的善惡劃分,有的僅僅是人之常情。因此,牟先生將其總結(jié)為:“這是性格之不同,思想之不同,人生見地之不同?!比魞H讀此句,并未有特異之處。但接著又言:“惟所愛各有不同,而各人性格與思想又各互不了解,各人站在個人的立場上說話,不能反躬,不能設(shè)身處地,遂至情有未遂,而欲亦未通?!?/p>
寶玉與黛玉自愛于性靈之“本我”而與世俗決裂,寶釵與賈母秉持世俗意義上的“正道”而“自愛”。各人依各人欲望、個性驅(qū)使而走向彼此的相反方向,不斷撕裂和放大了性情中個體本有的不完滿,更缺失透視人格本質(zhì)的洞察力。只是依各自所執(zhí)的正當(dāng)性而各行其道,各自性情難以通遂,使悲劇的進程不斷被推進。
由于人格的不完滿而結(jié)出了悲劇中的罪,但卻并非是道德上的罪。因無絕對的是非善惡之厘清,只能將其歸咎于在孽緣中一次又一次被揭開的人性之疤——各人先天性情里隱藏的、固有的不完滿性和欠缺性。難以克服、無法推諉,這實乃一種在體性欠然。在佛教哲學(xué)語境中,通過概念的“格義”,“欠然”的根源可被表述為個體的先天之“無明”。從發(fā)生論言,無明風(fēng)動而起諸“識”浪,人潛意識中本能的妄想執(zhí)著,生出執(zhí)取、貪愛乃至相對性的道德判斷,勢必在心理層面構(gòu)建一個主體的世界。煩惱的根源在于當(dāng)臆想的主體世界之圓滿與一切現(xiàn)象的“無?!北举|(zhì)相矛盾后,而產(chǎn)生的普遍懷疑、焦慮與絕望。于是,悲劇就在這諸般眾生相的性情之“欠然”中悄無聲息地醞釀著。
“性格沖突”究其根緣,是各人認(rèn)定有一個主體“我”之人格,用心理建構(gòu)起自我確信的、永恒的正確性。然則恰恰相反,主體“我”的真實本質(zhì)是“無?!毙?。《中論》云:“如諸法自性,不在于緣中;以無自性故,他性亦復(fù)無。”那由妄斷而生的自我并不具有實體性,先天而生的執(zhí)取之念不停地制造出人格假象。
因執(zhí)著于個體之“我”——一種在體性“欠然”,紅樓人物各行其道,偏執(zhí)于一端,不解世間“無?!边@一實質(zhì)性問題,各自的性格思想就注定不能通遂。由“無明”誘生“渴愛”,各自性情在“集體無意識”之中無形攻伐,這悲劇便不由得愈演愈烈。如此情由毋寧說是紅樓家族的在體性“悲劇”——其中所隱含的人類個體、群體之間的存在性隔閡,更是具有“悲劇”意味。
牟宗三言:“第一幕悲劇是人性的沖突,第二幕自然以此為根據(jù),復(fù)加上了‘無?!?。由‘無?!膮⒓?,這第二幕的悲劇便含著一個人生的根本問題?!薄盁o?!敝甘篱g一切現(xiàn)象之生滅變化無常性、無自性、無實體可依存。興亡盛衰之無常,所包含的不只是人類個體的在體性“欠然”(不諳世事“無?!倍鴪?zhí)著于個體“我”之存在,即“無明”),更是在存在論意義上揭示了眾生所立足的“世間”之構(gòu)成問題的“欠然”?!笆篱g”一詞的解釋從詞源上應(yīng)為佛學(xué)概念,其中“世”為“流遷”,“間”為“間隔”,佛教中“世間”有毀壞與凡俗之意。“世間者,是可毀壞義。” “世間”亦可稱之為“世界”,其特征是變化無定、生滅流轉(zhuǎn),為煩惱纏縛之三界,有漏法之一切現(xiàn)象?!笆篱g”在構(gòu)詞和字義層面,首先是確立了宇宙生成論意義,之后更深一層,即預(yù)設(shè)并暗示其可損毀消滅的先驗性——“世間”諸般現(xiàn)象具有興亡盛衰的“無?!北举|(zhì)。所謂“世間”之構(gòu)成問題的“欠然”,即是說作為生存載體的“無常”世界本身就具有不完滿性。時空流轉(zhuǎn)不定,物質(zhì)聚散不定,個體暫居的世界尚且如此,世故人心更是見異思遷。因此“興亡盛衰之無?!笔鞘澜绲某B(tài),所謂“佛說世界,即非世界,故名世界”正在于此。
依照牟宗三言,《紅樓夢》一書自開篇便有了關(guān)于對“無?!笔澜绲匿侁惡捅瘎〗Y(jié)局的暗示。世人不解高鶚續(xù)寫之悲劇,本是不該?!都t樓夢》第一回,瘋跛道人的《好了歌》及甄士隱之解便道出了其中真意。牟宗三對此解釋道:“這一首注解,便是說明萬事無常。因緣相待,禍福相依;沒有完全好的時候。若要完全‘好’,必須絕對‘了’。若能了卻一切,便是圓圓滿滿,常而不變,故曰《好了歌》。所以,最后的解脫便是佛教的思想?!辈徽撌恰俺_”,還是搭“唱臺”的人,還是“唱臺”之上輪番登場的“戲者”——前者作為載體之“器”,后者作為活在其中的“眾生”,皆逃不出“無?!边@一根本特性。舞榭歌臺、戲者觀者皆在因緣聚散的變化中零落成塵,“戲者”的“前我”與“今我”經(jīng)過這一輾轉(zhuǎn)分離而失去了“同一性”,而糊涂的看客反將表演當(dāng)作真實可信的,怎又不荒唐?“世間”一切現(xiàn)象是“無?!保珀P(guān)于生存與死亡的轉(zhuǎn)化,個人禍福、家族興亡事件或偶然或必然的緣發(fā),這些都反映了一種“無常”的法則性支配?!翱臻g”層面是“無常”,承載眾生的“器皿”隨著緣發(fā)性的變故生成與毀滅、擴張與坍縮。同樣的,時間層面亦是“無常”——正如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歷經(jīng)了某個時間點的“故鄉(xiāng)”再回溯也只能是“他鄉(xiāng)”。分析至此,便可進一步斷言,《紅樓夢》一開篇即有關(guān)于整部書哲學(xué)觀的暗示,也由此統(tǒng)攝全書人物乃至家族興亡盛衰之脈絡(luò)軌跡。世界的“無?!北举|(zhì)與“悲劇”構(gòu)成了推動與被推動的關(guān)系,正因各方勢力不解“無?!保瑢⑹澜缱鳛楸瘎〉奈枧_,你方唱罷我登場,已成悲劇主角卻渾然不自知。
為何寶玉與黛玉二人的出離鑄成了悲?。吭蚓驮谟谟谩耙员贡?,去痛引痛”來對抗“無常”。寶黛二人為性情乖張之人,欲與真知、愛與理智,何為愛、何以愛本是糾纏不清的。被逼得緊了,也就只能以自身之“潔”否定世情之“濁”,用此方式證明自身不茍流俗的特質(zhì)。以至悲之眼看至悲之事,只能以斷滅自身欲望而憤憤離世收場。黛玉傷逝、寶玉出家一幕,等同于小乘之方式。他們以年輕的生命作為籌碼與世情博弈,不得不與世情針鋒相對,最終完成決裂。如釋迦牟尼出家,為脫離生離死別而出家尋求永生之境,然而別了至親之人反而造成了生離死別,如此便是以悲止悲、悲又生悲,陷入了無限循環(huán)之中。
牟宗三在《水滸世界》中寫道:“《紅樓夢》是小乘,《金瓶梅》是大乘,《水滸傳》是禪宗?!北疚囊詾椋沧谌运疂G境界反判紅樓悲劇,若以水滸禪機觀紅樓悲劇便可看到一個嶄新的境界。
“水滸文字很特別:一充沛,二從容。隨充沛而來者如火如荼,隨從容而來者游戲三昧。不從容,不能沖淡其緊張。游戲所以顯輕松,三昧所以顯鎮(zhèn)定。其文字之聲音色澤,一有風(fēng)致,二極透脫。驚天動地即是寂天寞地。而驚天動地是如是地驚天動地,寂天寞地是如是地寂天寞地。如是如是,便是水滸境界。”
“如是如是之境界是‘當(dāng)下即是’之境界。而當(dāng)下即是之境界是無曲之境界。明乎此而后可以了解《水滸傳》中之人物?!蔽渌伞⒗铄印Ⅳ斨巧钍菬o曲者之中的典型,宋江、吳用是有曲者中的典型。無曲者是水滸精神的典型代表?!盁o曲之人物是步步全體呈現(xiàn)者,皆是當(dāng)下即是者。吾人觀賞此種人物亦必須如如地觀之。如如地觀之所顯者即是如是如是。”
水滸中的諸人物中,魯智深醉打山門,并非是耐不住寂寞,而是當(dāng)下即是的原始?xì)饬Φ臎_動。武松一雙拳頭只打天下不明道理之人。眾兄弟笑李逵搬娘是展示純直無曲之“仁”。水滸人物是不學(xué)的野人,自足而窮盡所呈現(xiàn)的當(dāng)下,極其灑脫嫵媚。世間眾生多有弱者,此種人若無人替他們做主,便就此而終,也無人主持公道。水滸人物當(dāng)下即是地打出去,等同于大圣大賢的悲憫之心。這是圣人之心的當(dāng)下展開。但他們有常人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一眾形象構(gòu)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有情”世界。
種種前因,皆成今我。當(dāng)下即是,如如觀之。如如觀之將悲劇推向了禪的境界。水滸是陽剛文化中的純直無曲,用當(dāng)下即是的本能來對抗價值失常。要打便打,要好笑就好笑,保持生命本真的完整呈現(xiàn)。我們反觀紅樓,如果黛玉不是悲劇,黛玉還是黛玉嗎?問題就在于,如果克服悲劇,那悲劇本身就失去了意義。讓悲劇人物個體自身實現(xiàn)其悲劇本體的純直無曲之綻開,是觀者應(yīng)保持的價值判斷。悲劇向觀者表演死亡和展現(xiàn)“無?!保@是其本身的價值所在。在我們置身于悲劇所營造的價值失常的無常世界的深淵,通過痛苦的戰(zhàn)栗而反觀自身,不再囿于個體視域和時空框架,如如觀之,以此泯滅苦難和超越“無常”。從這個層面上講,紅樓悲劇非但不是悲悲戚戚,而是當(dāng)下即是的悲劇。不是用悲劇表達悲和恨,而是用悲劇本身來體現(xiàn)自我解脫的價值,順?biāo)熳约旱谋拘?,從肉體的受苦升華成一個永恒的符號——克服了世俗的庸常,超脫了無常桎梏的悲劇本體。因此,“必須饒恕一切,乃能承認(rèn)一切。必須超越一切,乃能灑脫一切。灑脫一切,而游戲三昧,是水滸嫵媚境界?!奔t樓悲劇亦是同理,觀者正是通過悲劇之門回到真實而避無可避的世俗世界之中,饒恕了庸常世界的惡,直到能夠確立游戲三昧的自適。
水滸的陽剛和野性,使我們有了一種重新理解紅樓悲劇的可能。承認(rèn)悲劇之恨本身的價值,悲劇即是如如的一種展開。不對此“無常”之世界做出冗余的判定和虛偽的指引,不否定其存在,但視其為假有。破除名相與妄想執(zhí)著,讓自身走入悲劇之幕,敞開自己,遵循本心,隨性而發(fā),隨自身價值而成為當(dāng)下即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