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煒

“對稱性破缺”本為一個物理概念，可以簡單地把它理解為對稱性的喪失，話劇九人的新戲《對稱性破缺》正是以此為戲核，由此來隱喻劇作中三個主要人物葉啟蓀、吳大有、瞿健雄不同的命運，他們各自的人生看似交集有限，卻因為“科學(xué)”二字緊密相連，他們在亂世中堅持著自己的學(xué)術(shù)信仰，為了解開物理題目用盡了自己的一生。

以為是路的，不過是彷徨

縱觀話劇九人歷年的劇作，《春逝》的整體風格含蓄內(nèi)斂，像極了春天里的一首雋永小詩，《雙枰記》中雖處處可見知己之間莫逆之交的情誼，卻摻雜了主人公之間的理念之爭，較之前作，表達更為激烈。而編劇在《對稱性破缺》中卻打破了之前三一律的結(jié)構(gòu)范式，第一次嘗試用史詩戲劇的形式進行敘事，從1927年到21世紀，講述了40多名角色這些年的沉浮經(jīng)歷。而如何將三位人物命運相連，使之做到“形散而神不散”，這對于編劇來說是一個挑戰(zhàn)。

編劇采取的第一個方法是加入講述人的角色，與老舍《茶館》中“數(shù)來寶”藝人的角色不同，《對稱性破缺》中的三位講述人承擔劇中近40多個角色，他們在故事中跳進跳出，隨時變換成另外一個人物。這種間離感使得觀眾脫離對故事本身的關(guān)注，而較多思考編劇想要表達的思想，并因此會注意到舞臺中氛圍的表達以及夾雜其間的韻味。正如序言與尾聲中所出現(xiàn)的講述人，他們用小販的視角來引出物理學(xué)家的故事，卻不局限于這個視角，而是快速轉(zhuǎn)換成第三人稱的敘述者，并用詩意的語言引出第一章的章回名。譬如：“那人沒有看他，而像在看遠處什么微小而繁多的東西，他答道‘葉啟蓀’?！睆亩於苏縿≡娨狻⒊林氐幕{(diào)。

相較于在外國深造的瞿健雄，吳大有與葉啟蓀具有較多的聯(lián)系，編劇也正是緊緊抓住這一點，在故事中融入了二人相處的細節(jié)，卻不做簡單的堆砌，而是使其對劇作情節(jié)產(chǎn)生推動作用。比如第一幕“恒星”中，吳大有前來與葉啟蓀見面，交代出吳大有此時的現(xiàn)狀與他趕赴密執(zhí)安大學(xué)留學(xué)的情況，而對葉啟蓀而言，吳大有的到來讓他意識到世事的無常，也為后文中他的學(xué)生們逐一離開做了鋪墊。再如第二幕“棱鏡”中，已經(jīng)成為聯(lián)大教授的吳大有找到了葉啟蓀，訴說對青年李政道對核物理產(chǎn)生興趣的擔憂，兩位物理學(xué)家對于人類前途的擔憂進一步地升華了劇作的主題思想，兩人意外的爭執(zhí)更加快劇作節(jié)奏。正如劇中講述人所說：“吳大有只是感受到陣陣來風，卻仿佛認出了風暴。”而此后進入了第三幕“宇稱”，故事的高潮也逐漸到來。

大部分看過前作《春逝》的觀眾對于瞿健雄都不陌生，他的故事也是《對稱性破缺》中最富感染力的一個章節(jié)。編劇在編寫這個章節(jié)之時，先是放慢筆觸，緩緩地刻畫出瞿所處的人生階段，用紐約的春景交代出她仍在國外做研究，繼而通過講述人之口講孩子正在進行的“戰(zhàn)爭游戲”，從而給觀眾造成一種強烈的觸動——劇作主人公正身處戰(zhàn)爭之中。有了這個大背景，后面溫情的橋段也開始變得刺痛人心，因為當過去不可復(fù)歸時，美好的回憶也終究只能化成思念與淚水。而瞿健雄的人生難題也仍在繼續(xù)，“難道微小的原子和核子，也會對男女有不同的偏好嗎？”當諾貝爾獎擦肩而過時，她又一次問出了這個問題。這是屬于她的人生困境。瞿健雄這一篇章的故事與前兩篇章相比，具有更多的獨立性，編劇讓瞿健雄與吳大有共同參加盧泊安的演講，并通過盧的發(fā)言來再一次點出“對稱性破缺”的含義，以此來掩飾結(jié)構(gòu)上的不協(xié)調(diào)，在筆者看來是有一些牽強的。

但是瑕不掩瑜，編劇想要講述的并不只是三位物理學(xué)家的故事，更是在表達一種大無畏的人生態(tài)度，故事中的三位主人公都未找到“人生是為了什么活著”的答案，他們坦誠地面對這個尚未解決的問題，并由此深入到了一種悲劇精神的本質(zhì)。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提到，悲劇就是指主體遭遇到苦難、毀滅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求生欲望、旺盛的生命力的最后迸發(fā)，這在《對稱性破缺》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葉啟蓀被一次又一次的變化打斷了自己的計劃，終嘆了句：“一個搞物理的，難就不做了嗎？”吳大有總是繞著困難走，困難卻總是一次次地圍著他，他只能樂觀地去選擇相信未來，在沒有答案的時候就去解題。瞿健雄終其一生都繞不開世人對男女的偏見，卻仍在倔強孤傲地前行著，這種向死而生的生命力正是這部劇中最為光輝與絢爛的部分。也正是在這種悲劇精神的指引下，編劇讓瞿健雄踏上了葉啟蓀曾經(jīng)走過的路，讓她遇到一個同樣喜歡看星星的小女孩，對小女孩說出了曾經(jīng)顧靜薇對自己所說出的話，“如果有一天你覺得孤單，就對星空吹口哨，天上的星星會跟著你的口哨聲翩翩起舞，熱熱鬧鬧地陪你走那段路”。經(jīng)歷了黑暗，瞿健雄依然想要把希望帶給后來者，正如顧靜薇曾經(jīng)帶給她的希望一般，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如是循環(huán)，生生不息。

詩意綿延入劇中

曹禺曾說《雷雨》是一首詩，在筆者來看，好的戲劇的確如一首詩一般，如詩一般韻律生動、回味綿長。《對稱性破缺》正是這樣的一首長詩。

詩意最淺層的體現(xiàn)便是講述人敘述性的語言，語言的層疊、回環(huán)構(gòu)成了劇中的音節(jié)，使之具有鏗鏘有力的音韻美。比如講述葉啟蓀在紫金山頂之時所言：“但現(xiàn)在，雨霧中看不見月，也見不到星，人與國家都那樣年輕?！倍嗄曛笤谥v述瞿健雄來到紫金山頂之時，也運用了前半句話，卻又在其后增加了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那時雨霧中，看不見月、也見不到星。人們在這黑暗中互相找尋。以為是路的，不過是彷徨。稱之為答案的，其實是題目本身”。這種語言的對仗在劇中數(shù)不勝數(shù)，譬如葉啟蓀篇章中的“總還是要有計劃的”，吳大有篇章中的“海水比天空更藍”等，這些看上去尋常的語言經(jīng)過編劇的渲染，使之在不同的段落里渲染出不同的氛圍，給人以美的享受。

橫臥在后方的時間之尺則是劇中一個極為重要的舞臺意象，它不僅象征著時間的流逝，更開拓了舞臺的空間，與《對稱性破缺》一劇中所追問的生命意義構(gòu)成呼應(yīng)，配合以舞美與燈光，創(chuàng)造出恢弘又迷蒙的空間，似是穿越時間煙塵回到了那個硝煙滾滾的年代。同時如雪般的刨花也象征著一種生命的哀逝，與《紅樓夢》中“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中表現(xiàn)出的“空”相比，劇中的刨花帶有更多緬懷的色彩，也許緬懷的是那幾位先人，也許緬懷的是那個希望與絕望并存的年代。

《對稱性破缺》中的音樂同舞美、燈光一樣，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主題曲《不答》的誕生也歷經(jīng)數(shù)次大破大立，正如微信公眾號中所揭秘的那樣，《不答》這首歌曲需要概括全劇幾十年的跨度，契合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的一種抽象和永恒感。這決定了它的節(jié)奏是舒緩的，純鋼琴配樂的運用使得調(diào)子更加低沉，也因此更為凸顯出人聲中的激昂澎湃。編導(dǎo)朱虹璇的詞也讓這首曲子具有了更加動人的力量，歌曲字里行間，有失意卻無感傷，有熱烈卻不奔放，與該劇有同樣的一種生命力，“你若問我，命運是什么，是此時此刻選擇，終成全你與明日交手的膽色”。這是《對稱性破缺》中對于生命的質(zhì)問，而歌曲命名為《不答》，則是對于這一問的解答。

桃李春風人有九

話劇九人是一個有抱負的團隊，他們的作品以民國知識分子作為主要的刻畫對象，構(gòu)建出一個越來越龐大的“宇宙”。他們的成功在某種程度上亦為話劇IP的運營提供了一個有效的思路，其主要經(jīng)驗如下。

其一，延續(xù)前作中的人物設(shè)定，并在每部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之間尋找共同點。譬如《春逝》與《對稱性破缺》中所重點講述的瞿健雄的故事，又如《四張機》與《雙枰記》中都刻畫了盧泊安的形象，對于看過其系列作品的觀眾來說，從中可獲得雙倍的情緒體驗，因而觀眾黏性也極大。其二，重點刻畫民國知識分子精神的內(nèi)核。話劇九人所出品話劇的共同點便在于此，雖然每部劇的人物不同、結(jié)構(gòu)也不盡相同，但這點是共同的。在當下的話劇市場中，話劇九人的作品猶如一股清新的空氣無形中鼓舞人們，去正視目前的困境。其三，線上與線下并行。早在2020年，話劇九人便開始了線上直播話劇《春逝》的嘗試，這并不是話劇九人主要的發(fā)展方向，只是借此來保持作品的曝光度，這種嘗試不僅給話劇九人帶來了收益，同時也吸引更多的觀眾走入劇場。當下，演出市場更為多元，期盼劇壇能多出現(xiàn)一些成體系的話劇品牌，創(chuàng)作出更多優(yōu)質(zhì)的話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