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衛(wèi)紅 陸成虎
[重慶大學 重慶 400044]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在互聯(lián)網經濟時代,數據是新的生產要素,是基礎性資源和戰(zhàn)略性資源,也是重要生產力”。數字經濟下,大量繁重勞動將會被機器替代,簡單重復腦力勞動也會被人工智能取代,勞動者將可以借助數據生產力用更少的時間創(chuàng)造出更多的財富。數字經濟時代新型勞動關系的基本要素依舊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揭示的勞動者、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當代勞動工具愈發(fā)智能化,這需要勞動者發(fā)揮創(chuàng)新精神去釋放數據的生產力?!笆濉逼陂g,中國新增高技能人才超1 000萬人,中國技能勞動者已超過2億人,高技能人才超過5 000萬人[1]。數據的作用日益凸顯,但數據功能的發(fā)揮離不開數據作為生產要素參與分配,這必須以數據確權為前提。數字經濟時代,數據作為生產要素參與社會生產,勞動者深度參與數據的創(chuàng)造、采集、存儲、加工、傳輸、公開、修改、刪除等活動,這導致社會關系內生的權利義務機制質變,從而致使勞動者對數據相關的新主張增加。勞動者作為數據參與分配當然主體[2],構建勞動者數據權成為立法必須面對的問題。歐盟《通用數據條例》和西班牙《個人數據保護和數字權利保障組織法》已為勞動者搭建了數據權益的法律保護框架,而我國雖有法律法規(guī)對個人信息、數據等權益加以調整,但無論理論界抑或實務界皆未對數據、信息和隱私的內涵作出明確區(qū)分,有可能引致法律適用混亂。
勞動法于變遷過程中應當積極契合滿足現(xiàn)實的社會勞動需求,勞動者伴隨著社會發(fā)展而產生的諸多新主張怎樣加以辨別、勘定并判斷其是否能成為權利而被勞動法加以調整,則是推進法治所面臨的核心議題。有鑒于此,本文試圖借助霍菲爾德權利理論①對勞動者數據權予以制度性探索,在澄清其內涵的基礎上,證成設置權利的正當性,并規(guī)劃一條多維度的權利規(guī)制路徑,以期于數字經濟時代為合法合理保障勞動者數據權益提供參考。
欲全面認識勞動者數據權,應當界定勞動者個人數據的范疇及其與勞動者數據權主張的關系,再運用霍菲爾德權利理論澄清、分析和固定勞動者數據權的完整概念與內涵。
權利之調整對象與主張內容互為表里,外顯的調整對象與內在的主張相互對應,質言之,勞動者對數據事務的主張皆建立在對勞動者個人數據不同角度理解的基礎上。個人數據是指可以或已經指向特定自然人且表現(xiàn)為電子形式的電磁記錄,而勞動者個人數據是指可以或已經指向特定勞動者且表現(xiàn)為電子形式的電磁記錄。明晰勞動者個人數據內涵有助于透析勞動者數據權的主張范圍,兩者聯(lián)系如下:(1)勞動者個人數據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電磁記錄,可以成為被創(chuàng)造、采集、存儲、加工、傳輸、公開、修改、刪除等活動的對象,勞動者對這些活動有自主決定并免受侵害的主張;(2)勞動者個人數據作為電子載體承載著可以或已經指向特定勞動者的信息內容,可指向特定勞動者的特定人格信息或包含勞動者個人私密信息,兩者皆應被囊括進對勞動者人身自由、人格尊嚴保護的追求中;(3)勞動者個人數據是電子形式的信號命令,用人單位可以通過技術手段干涉勞動者私人領域的事務和狀態(tài),而勞動者私人領域安寧應免受干擾。故而,勞動者數據權的主張包括勞動者對個人數據進行安排的自主掌控、對個人數據內容是否公開的自由選擇及其可能受到數據影響的私生活安寧。
概言之,勞動者數據權是勞動者對與其相關數據利益的主張,但這些主張目前缺乏清晰的邊界,急需實在法的規(guī)定??赏ㄟ^霍菲爾德權利理論并借助溫納爾的圖形[3],在澄清勞動者數據權純粹概念的同時固定其完整內涵。勞動者數據權的權利元素如圖1所示。
圖1
首先,勞動者數據權是勞動者新社會業(yè)態(tài)下的主張,故權利主體為勞動者;其次,勞動者與用人單位間存在辯證對立的權利義務關系,故勞動者數據權的義務主體為用人單位,否則將跳至其他權利的主張范疇;最后,根據霍菲爾德對權利行使范圍的劃分②,勞動者數據權是勞動者所具有的針對許多用人單位的權利總和,即多方面的權利。據此,勞動者數據權是指勞動者對于其數據相關事務所具有的相對于用人單位的多方面請求權、特權、權力和豁免的法律利益的總和。
類型作為法律思考的工具,可以讓概念更有力量;借助于類型的應用,概念有了更強的可操作性,概念的邊界得到確認乃至修正,概念儲藏的價值得以顯現(xiàn)[4]。通過對勞動者數據相關事務進行歸類,可進一步將勞動者數據權的具體主張劃分為兩個維度:勞動者數據隱私權和勞動者數據自決權。但由于語言描述的局限性和概念抽象的不徹底性,法律權利的內涵很難被完整地釋明。若將勞動者數據自決權簡單地定義為勞動者自主進行訪問、利用、轉移、刪除等安排個人數據活動的權利,那就只能涵蓋勞動者數據自決權的部分特權,但現(xiàn)實中的勞動者可以選擇無數的方式來安排其個人數據。倘若將勞動者數據隱私權定義為勞動者工作外的私生活安寧和與數據處理有關的私密信息不受用人單位信息通訊技術等手段非法侵害的權利,這種主要針對對抗用人單位干涉效力的表述僅包含一項多方面的豁免。與其類似的權利概念僅僅是于真正的權利主張內,借有限的法律語言和抽象思維勘探出的一塊“殘缺自留地”,以至于某項權利至少在語義上被限于拘狹的一隅。故只有澄清霍菲爾德理論下的權利元素,才能釋明勞動者數據權最完整、最純粹的內涵。據此,勞動者數據權兩項子維度的霍菲爾德式權利內涵為:(1)勞動者數據隱私權是指勞動者針對與數據處理有關的隱私所具有的相對于用人單位的多方面請求權、特權、權力和豁免的法律利益的總和;(2)勞動者數據自決權是指勞動者針對個人數據活動所具有的相對于用人單位的多方面請求權、特權、權力和豁免的法律利益的總和。
勞動者對數據相關權益的主張雖逐漸覺醒,卻缺乏法律調整。尋求勞動者數據權的正當性,為這種具有前法律狀態(tài)的自然權利上升為具有規(guī)范力的法定權利證成,根本前提是這種權利應該足夠重要,因此值得以規(guī)定義務的方式而予以保護[5]。
勞動者數據權盡管與個人數據權、個人信息權、隱私權的主張存在內容交叉,但在保護勞動者角度有著無可取代的價值。首先,個人數據權只能涵蓋勞動者數據權關于自主決定個人數據事項的部分主張;其次,個人信息權主要關注主體因控制信息指向的人格利益,而忽視了數據于信息內容之外萌生的其他利益。最后,隱私權僅對私領域之私密屬性和安全給予關注,保護范圍明顯窄于勞動者數據權。據此,三項權利“各行其是”的調整模式,很難簡單地將數字經濟時代勞動者與數據相關的利益需求主張圓潤、全面地涵蓋其中。只有勘定辯證統(tǒng)一的權利主張范圍,形成勞動者數據權協(xié)同保護勞動者利益的模式,才能有效地回應勞動者參與數字經濟勞動而產生的實在主張。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必須充分發(fā)揮工人階級主力軍作用。我國廣大職工要牢牢把握為實現(xiàn)中國夢而奮斗的時代主題,把自身前途命運同國家和民族前途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把個人夢同中國夢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把實現(xiàn)黨和國家確立的發(fā)展目標變成自己的自覺行動,愛崗敬業(yè)、爭創(chuàng)一流,以不懈奮斗書寫新時代華章,共同創(chuàng)造幸福生活和美好未來。要圍繞樹立新發(fā)展理念、推動高質量發(fā)展、建設現(xiàn)代化經濟體系,引導職工“當好主人翁、建功新時代”[6]。數字化發(fā)展在給市場注入活力和動力的同時,更不應忽視甚至剝奪勞動者作為價值最終創(chuàng)造者所應當享受的利好。勞動者數據權蘊藏著勞動者隱私、人格尊嚴和自由等人格屬性的重大利益,而國家對公民人格利益的保護力度關乎社會文明的發(fā)展進程。由于通過勞動者個人數據可以影響或識別出特定勞動者,故對勞動者個人數據所進行的任何操作皆有可能對特定勞動者人格利益產生實質影響。倘使缺乏規(guī)制,則很容易導致勞動者個人數據被非法竊取或利用,進而引發(fā)損毀名譽、妨害自由、披露隱私等侵害勞動者人格權益之惡果。因此,針對數字經濟時代勞動者人格權益保護的特點和需求,應當通過新設勞動者數據權,塑造勞動者數字人格保護機制和體系,糾正市場經濟體制下犧牲勞動者人格權益而攫取經濟利益之潛在傾向,引導全社會形成尊重勞動者人格利益的價值取向。故落實傾斜維護勞動者權益的終極理念,以符合數字經濟時代特性的規(guī)范性、制度化措施保障和強化勞動者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地位,從勞動力與數據要素協(xié)同互動的根本層面構建友好型勞資關系,對勞動者新型權益保護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數字經濟時代,黨和國家高度重視數據的作用。在數字經濟視野下,數據具有資源與資產雙重屬性[7]。作為資源要素市場新發(fā)掘的富礦,數據非競爭性和零邊際成本等特性使其對經濟發(fā)揮作用之模式脫離了規(guī)模收益遞減規(guī)律的束縛,并能夠促進數字經濟轉向集約型發(fā)展,有效緩和經濟持續(xù)增長所引發(fā)的“鮑莫爾成本病”③。隨著智能化利用和商業(yè)化開發(fā)的深入,勞動者個人數據可以成為勞動者資產并進一步為其創(chuàng)造財產性收入。財產性收入占可支配收入的比例是衡量居民富裕程度的關鍵指標,但我國城鄉(xiāng)居民財產性收入偏低卻是國民經濟全面發(fā)展途中長期存在的一項頑疾。財產性收入的總量低下、比例微小和發(fā)展徘徊與居民產權的“非法狀態(tài)”關系極大[8]。合理運用數據資產穩(wěn)固勞動者產權并提升財產性收入,離不開勞動者數據權保護機制的規(guī)范構建。這也是通過法治保障數據要素穩(wěn)定有序流通,探索通過“要素使用權、收益權增加中低收入群體要素收入,多渠道增加城鄉(xiāng)居民財產性收入”[9]的應有之義。就數字經濟發(fā)展而言,“發(fā)揮數據的基礎資源作用和創(chuàng)新引擎作用,加快形成以創(chuàng)新為主要引領和支撐的數字經濟”[10]是建設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強國的必要條件,這也對勞動者數據權統(tǒng)籌與保護提出了更高水平的要求。
數字經濟的發(fā)展大勢促使我國從數字服務大國向數字服務強國轉型,而穩(wěn)定、開放的數據制度,不僅能與域外數據立法更妥適地接洽,減少因制度差異而產生的國際數據交流壁壘,還與完善、暢通要素市場“雙循環(huán)”系統(tǒng)密切相關。域外部分數據立法已對企業(yè)經營過程中的勞動者保護設置了合規(guī)要求,我國對勞動者數據權確權既可在內國法維度降低我方跨國企業(yè)的違規(guī)風險,也可有效防止與我國開展業(yè)務的外方企業(yè)利用低于國際普遍標準的勞動者保護標準侵害我國數字經濟發(fā)展的各種利益。此外,對外開放并相對統(tǒng)一的數據制度有利于勞動力、數據等要素協(xié)同統(tǒng)合,順暢地參與“雙循環(huán)”系統(tǒng),打通國際與國內勞動者數據交流的關鍵節(jié)點。
我國法律保護勞動者數據權益的憲法基礎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33條第3款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第38條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以及第40條公民的通訊自由和通訊秘密受法律的保護。在民法體系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于第110、111條規(guī)定了個人隱私、信息受到法律保護,人格權編則對隱私權和個人信息權保護的原則、救濟等方面作出了較詳細的規(guī)定,第127條將數據保護的具體規(guī)定留予其他法律加以明確。社會法領域,《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對在互聯(lián)網環(huán)境使用個人信息應當遵循的原則和權益遭受侵犯的救濟方式等內容作了較詳細的規(guī)定?!吨腥A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數據安全法》皆對自然人信息、數據保護作出了較完備之規(guī)定。在勞動法范疇方面,《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第3條列舉了多種勞動權利,勞動者數據權可被納入“其他勞動權利”之中;《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合同法》第8條規(guī)定了用人單位的知情權和勞動者的如實告知義務,對求職階段的勞資權義沖突進行了一定調整;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部《關于做好勞動保障數據中心建設有關問題的通知》《關于進一步加強勞動保障數據安全管理的通知》《就業(yè)服務與就業(yè)管理規(guī)定》和《關于推進公共就業(yè)服務專業(yè)化的意見》等規(guī)范性文件對勞動者個人資料、數據和隱私信息等權益作出了原則性規(guī)定??傊?,民法將個人信息權、數據權等內容納入民事權利的調整范疇,第三法域的部分立法也對勞動者數據權益作出了規(guī)定,有極大的積極意義。
數字經濟時代,勞動者個人數據之權屬、活動與保護以及其受損害的方式、程度、范圍和救濟等方面皆存在特殊性,進而可引申出規(guī)制理念、目標、權利行使和責任承擔等方面的特殊性。質言之,與其他制度相比,勞動者數據權制度有其自身需要著重關注的對象與范疇。雖然將現(xiàn)有法律規(guī)則進行解釋、援引或許可以暫時緩解部分權義矛盾,卻終究難以解決根本問題。更深層次來說,強行將既有制度套用在被泛化的糾紛上,往往會忽視和掩蓋原本應當被重視的問題焦點,雖可緩解社會矛盾的“剛需”,卻無法恰當地解決糾紛,難以滿足現(xiàn)實的真正需求。如是觀之,現(xiàn)行法在應對勞動者數據權益保護方面顯得力有不逮,以民法為主的現(xiàn)有立法調整勞動者數據權之模式難以與社會經濟實際適配。故而法律必須保持穩(wěn)定,但又不能一成不變。因此所有的法律思想都力圖協(xié)調穩(wěn)定必要性與變化必要性這兩種彼此沖突的要求[11]。
從制度內容看,司法實踐中層出不窮的新型勞資糾紛早已大大超出現(xiàn)有立法明文規(guī)定可涉及之范疇,引發(fā)諸多社會矛盾④,現(xiàn)行立法本身對信息權、數據權等范疇之規(guī)定和體系構建尚不完備,許多基本內容付諸闕如,導致勞動者數據權保護缺乏強有力的制度基礎。既有制度所能調整的社會關系與勞動者數據權的特殊性皆難以適配,不能邃密地契合勞動者數據權之內核。從規(guī)范體系看,現(xiàn)有立法較為分散,各有其調整規(guī)制的重點,這除了導致勞動者數據權保護的內容特殊性難以得到充分滿足;還在客觀上肢解、割裂了勞動者數據權制度,削弱了制度本身內在的完整性與統(tǒng)一性,進而導致其社會、國家層面的價值效用很難借簡單的制度整合而實現(xiàn)。因此,應當設置勞動者數據權的權力體系,增強制度規(guī)范的系統(tǒng)性、針對性和可操作性,在勞動者數據相關利益保護方面形成更加健全的制度,提供更加切實有力的法律保障。
勞動者數據權利體系是依據一定的內在邏輯構建,由不同子權利組成的有機整體。整體并非是一些先決成分的簡單組合,如果將整體視為先于成分,那么就有忽視體系組成規(guī)律的危險[12]。故勞動者數據權體系應當被審慎地構建,而“邏輯起點、邏輯目標和邏輯路徑三個邏輯要素”[13]應當成為構建該體系之內在遵循。其中邏輯起點是構建勞動者數據權的價值基礎和本質要求,邏輯目標是邏輯起點落實后的更高追求,邏輯路徑則是保障前兩者實現(xiàn)的措施。
首先,邏輯起點是構建勞動者數據權體系的基礎要素。勞動者數據權體系的邏輯起點就蘊藏在勞動法的宗旨理念中,即保護勞動者權益。勞動者數據權制度之本質是勞動法針對勞動者數據權益保護而進行的特殊制度設計,故理應將保障勞動者數據權益設置為構建該體系的邏輯起點。
其次,在落實邏輯起點之基礎上,邏輯目標應對構建權利體系提出更高追求。所有人無論過去、現(xiàn)在或者將來都是人類群體的一部分,伴隨時代的不同,人總是或多或少清晰地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社會性[14]。勞動者作為社會一員參與生產勞動,除享受勞動權利外還需承擔勞動之社會義務,而勞動者履行勞動義務將直接促進社會進步。數字經濟時代構建勞動者數據權體系,更應在保障勞動者數據權的邏輯起點上,進一步追求勞動力要素與數據要素的協(xié)同關系,深掘勞動者對數字經濟進步的潛在價值,推動我國數字經濟發(fā)展。因此,將發(fā)展數字經濟設為構建勞動者數據權體系之邏輯目標,既是理論推導的結果,也是現(xiàn)實國情所反映的本質需求。構建勞動數據權體系的邏輯起點、邏輯目標分別與勞動者數據權規(guī)制的個人主張與社會需求相對應,進一步明確了設置勞動者數據權制度兼顧勞動者新型權益保護與統(tǒng)籌數字經濟發(fā)展的理念與價值。
最后,勞動者數據權益實現(xiàn)與數字經濟發(fā)展離不開邏輯路徑的保障和落實,路徑規(guī)劃直接關乎權利的配置與體系的運行。具言之,需要精準把握勘定勞動者數據權體系內兩項維度分野的依據,以及在維度之下設置各子權利的統(tǒng)合結構與協(xié)作模式。在維度勘定方面,將勞動者數據權劃分為勞動者數據隱私權和勞動者數據自決權,是出于對勞動者個人數據豐富內涵的考慮,設定前者保護勞動者數據相關狀態(tài)之隱私利益,后者注重勞動者數據相關活動之自決利益。既不會遺漏,亦不會令勞動者數據權的主張內容產生重疊。此外,可為兩者分隔出相對獨立的權利運作空間,避免其互相干擾、雜糅,促使各自效用最大化。在子權利設置方面,勞動者數據隱私權維度下各項子權利依當前常見的信息通信技術侵害勞動者隱私利益的典型情形而設置,重點調整高科技對勞動者私領域可能造成的影響。而勞動者數據自決權項下子權利之設立則具有更強的邏輯性和結構性,大體上按照現(xiàn)實中勞動者個人數據由產生到消滅的順序展開,當然也包括中途可能出現(xiàn)的轉移、修改、利用和刪除等活動,是勞動者在各種具體數據自決活動中應當由法律加以調整的權利。構建權利體系不僅是對具體權利的確認,還將深化體系中各維度及各子權利的互動協(xié)作關系,增強體系內部的自洽性與自身結構的完整性。勞動者數據權體系以及實踐意義上的各子權利概念如表1所示。
表1 勞動者數據權的權利體系
在勞動者數據隱私維度下,一方面,信息網絡時代勞動者工作與私生活的界分不僅關涉勞動者私生活安寧、人身健康,還與勞動標準制度息息相關,需要重點關注。另一方面,遠程工作形態(tài)的出現(xiàn),加劇了現(xiàn)行勞動法法律適用與法律解釋的復雜性[15]。而勞動者地理位置信息隱私權作為防范遠程工作中用人單位濫用監(jiān)管權的制度設計,其化解勞資雙方特殊權義沖突之效用應當受到重視。在勞動者數據自決維度下,勞動者數據修正權在實踐中有其依循的獨特理路,而勞動者數據收益權則為勞動者數據權財產屬性之直接彰顯。為進一步明晰、梳理勞動者數據權體系,宜對這部分具有代表性、特殊性的子權利進行簡析。
數字設備斷連權是指勞動者可以在工作時間以外與相應數字設備斷開連接,使其無法被用人單位聯(lián)絡到,以保證勞動者私生活安寧的權利。如今,用人單位廣泛運用電子信息技術進行勞動管理,便捷的通訊手段極大程度降低了用人單位延長勞動時間、隨意擠占勞動者工作外的私人領域的門檻。設置該權利,意在保護勞動者的私人生活、私人行為等私領域的安寧狀態(tài)免遭用人單位非法侵擾。
地理位置信息隱私權是指非依法且基于工作目的需要,勞動者不受用人單位定位并收集地理位置信息的權利。隨著數字技術發(fā)展,對勞動者進行地理定位被用人單位納入管理技術體系中。實際上,勞動者的地理位置信息并非簡單的空間信息,一條地理位置信息通常包含著空間、時間和人物三重要素[16]。通過查詢勞動者的地理位置信息,可以獲悉勞動者某個時點所處方位和某個時段的行蹤。經過大數據分析,甚至可以進一步獲知勞動者的個人生活習慣、宗教信仰及身體健康狀況等個人數據。在非遠程勞動中,用人單位原則上無權收集與使用勞動者地理位置信息數據。在遠程勞動關系中,勞動并不在用人單位掌控的傳統(tǒng)工作場所內進行,用人單位對勞動者的實際工作情況難以有效掌控,故會將勞動者的地理位置作為判斷勞動者是否勤勉工作的依據之一,對勞動者地理位置信息享有更大程度的知情權,而勞動者權利會受到一定限制。
數據修正權是指勞動者享有自行或授權用人單位修改或更正個人數據的權利。換言之,用人單位若無勞動者授權,不得改動其個人數據。勞動者數據修正權通過改變個人數據原有狀態(tài),旨在保護勞動者個人數據的準確性、完整性不受用人單位非法侵犯。澳大利亞《信息自由法》(Freedom of Information Act 2016)第59~61條對政府相關組織機構的個人數據修正作了規(guī)定,可為勞動者數據修正權提供指引。首先,可被申請修正的個人數據應滿足三個條件:(1)組織機構掌握的信息中包含個人數據;(2)該數據是不完整、不正確、過時或具有誤導性的;(3)用于、已被使用或可供組織機構使用。其次,當事人提出的修正申請應當符合以下要求:(1)包含足夠的細節(jié),使組織機構決策者可以準確定位到待修正數據;(2)說明待修正數據的不完整、不正確、過時或誤導性之處;(3)證明修正行為可以使相關數據變得準確。最后,組織機構決策者在接收修正數據申請后可以作出以下反饋:倘若當事人提起的申請滿足以上條件,決策者應當修正相應數據;如果條件不符,決策者應拒絕修正,但應同時告知拒絕的理由并給予當事人申辯機會。此外,日本《個人信息保護法》第19條要求個人信息處理業(yè)者須在實現(xiàn)利用目的所必需范圍內努力確保個人數據準確性并具備最新的內容。故應秉持綠色、經濟和效率等精神,兼顧形式和實質正義,允許用人單位本著保護勞動者個人數據準確性和完整性之目的,主動修正勞動者原本存在謬誤的個人數據。
數據收益權是指勞動者利用其個人數據獲取收益的權利。由于勞動者個人數據存在于電子設備,表現(xiàn)為比特字節(jié),利用數據一般不會給數據本身帶來損耗。也正因為不會產生損耗,勞動者個人數據很難具備一般資源之稀缺性,而稀缺性卻是資源能夠被利用并一以貫之產生收益的本質原因。如此說來,用之不盡、取之不竭的數據似乎缺乏可以利用和產生收益的邏輯基礎。但其實不然,自人類文明進入工業(yè)4.0時代以來,大數據技術迅猛發(fā)展,很少有人還能否認個人數據能夠被利用并產生經濟價值。雖然勞動者個人數據本身并不具備稀缺的自然屬性,但就其產生收益的理據,具體而言:在微觀層面,以單一形式存在的個人數據中蘊含著勞動者的名譽、尊嚴、隱私和智慧成果等重要內涵,可以對其加以妥適利用,獲得經濟收益;在中觀層面,借助計算機網絡能夠迅速地搜集、儲存、傳送有關個人的各種數據,以不同的方式加以組合或呈現(xiàn),可以用來預測個人的行為模式、政治態(tài)度、消費習慣,而作為一種資源或商品加以利用[17];在宏觀層面,可以通過法律擬制數據利用和收益的法律基礎,使其具備法律意義上的有限性和稀缺性,同時加強對勞動者個人數據利用和收益的保障,以此產生經濟效益。
立足于整體法治進步的高度,倘若不加緊對勞動者數據權的系統(tǒng)性研究,不僅可能導致學理上安于傾向虛無主義之現(xiàn)狀,還會使司法實踐陷入無法可依或法律適用混亂之囹圄。在數字經濟視野下,勞動者數據權謙抑是指為了全方位構建保障體系,勞動者數據權的運作應當保持一定程度的謙恭與內斂,由法律為其作出限制并劃定行使邊界。鑒于目前我國的理論認知和法治現(xiàn)狀,勞動者數據權保護宜采取漸進式立法模式。針對實踐需求迫切但立法準備不足的現(xiàn)狀,可通過擴張適用現(xiàn)有一般性立法來保護勞動者數據權。待未來時機成熟后,再制定調整勞動者數據權的專門性行為準則,針對勞動者數據權保護的精神、理念、價值,制定保護勞動者數據權的原則,并在衡平各方利益的基礎上設置具體權利義務。
專門調整勞動者數據權的立法須在公平與效率、穩(wěn)定與發(fā)展、自由與秩序等價值之間作出衡平的抉擇。首先,利益沖突需要衡平主體。勞動者數據權的內核是勞動者個人利益,用人單位行使監(jiān)管權對勞動者數據權造成侵擾,是為了實現(xiàn)企業(yè)運作的經營利益?;趧谫Y雙方地位和權義不平等的天然特征等原因,利益各方之關系會呈現(xiàn)一定程度的失靈狀態(tài)。從制度經濟學的角度,在成本過高的情況下,單憑利益各方的博弈和協(xié)調,要想解決利益沖突可謂艱難。然協(xié)調既是一種手段,也是一種目標;為了實現(xiàn)更加和諧,更加合適,更加適合,或者使配合適當的目標,需要進行協(xié)調[18]。由能力超然且地位居中的國家擔任衡平主體,更能兼顧公正與效率。其次,社會層面的成本收益需要衡平。立法應當通過制度設計在節(jié)約成本的同時加強對弱勢群體的傾斜保護,確保實質公平正義實現(xiàn),以法律定分止爭之功效化解社會創(chuàng)新、經濟發(fā)展與勞動者權利保護協(xié)同運作機制下可能出現(xiàn)的沖突,力求于保護勞動者的基礎上突破數字經濟發(fā)展的障礙。也才能更全面地保障勞動者數據相關權益,促進經濟與社會之良性互動和協(xié)調發(fā)展。最后,勞資雙方的權利義務需要衡平。權利行使應以他人最大的自由為邊界,以明確的法律制度確定勞資雙方各自的行為準則,便可在最大程度成全享受自由與不受侵犯的雙重需求??傊馄嚼孀鳛橐环N目標,直接目的是合理界定各方利益,使其達到一種衡平穩(wěn)定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絕非簡單的平分或者均等,而是通過完善勞動者數據權之法權結構,使各方利益各得其所后才能達成的。
以公共秩序、善良風俗和社會公共物品需求等為代表的公共利益,也會對勞動者的數據相關主張的實現(xiàn)產生影響,而勞動者數據權的行使應當遵循公共利益優(yōu)先原則。通常來說,勞動者數據權所保障的內容是個體利益,而公共利益則須滿足個體與集體的雙重需求,需要在滿足整體基本要求的前提下才能尋求個體的更優(yōu)發(fā)展。故當公共利益面臨嚴重不利境況或存在重大需求時,出于對公平正義和經濟效益的考慮,勞動者應適當舍棄自己的部分利益,遭受較輕的損害,以挽救或獲取更重大的公共利益。
實踐中,勞動者數據權時間與空間維度皆存在保護界限。勞動者權利保護的時間范圍是勞動關系存續(xù)期間,但為了全方位、多維度地保護勞動者數據權,應避免狹隘地將保護時間范圍限制于勞動者實際為用人單位工作的期間。一方面,在勞動關系建立之前,求職者和用人單位之間雖然并未正式建立勞動法律關系,但為了將來有可能建立的勞資關系,可能會進入一種特殊的信賴狀態(tài),勞資雙方在此階段互負一些告知、協(xié)助、保密等方面的“先義務”⑤。如果違反這些“先義務”,不僅勞動法律關系無法成立,勞資雙方的其他利益也可能會因某方過錯而受損。另一方面,在勞動關系終結后,勞動者應當保護用人單位的智慧成果和商業(yè)秘密,而用人單位應當負擔不泄露勞動者個人數據,不非法處理,協(xié)助擦除、轉移數據勞動者個人數據等“后義務”??梢姡瑒趧雨P系建立前和勞動關系終結后,一前一后兩個時間段,都是勞動關系的自然延伸。故保護勞動者數據權的時間范圍,應當是囊括勞動關系建立之前、勞動關系存續(xù)期間和勞動關系終結后三個時間段的“泛期間”。合理擴張保護時間范圍,構建“先權利義務-主要權利義務-后權利義務”的權義保障制度,對探索全面保護勞動者數據權路徑具有積極的建設性意義。
勞動者數據權保護的空間范圍主要側重但不限于勞動場所及相關設施。根據勞動者活動空間受用人單位影響程度之差異,可將其分為三種不同類型:絕對空間、相對空間和公開空間。絕對空間是指勞動者的私人住宅、私人通訊工具等完全處于勞動者一方掌控的空間范圍。相對空間是指勞動者的工位隔間、辦公桌、勞動場所內的衣帽間、員工休息室,還有工作郵箱、工作使用的數字設備等,既被勞動者掌控,又會受到用人單位影響的空間范圍。公開空間則是指完全由集體共享,并完全處于用人單位控制下的空間范圍,如用人單位辦公大廳、公共走道和用人單位開設的網上論壇等。根據三種不同空間范圍的特點,勞動者數據權在不同空間的受干擾程度也會有所差別,應制定不同的規(guī)則加以調整。首先,勞動者在絕對空間可以最大程度地自主決定數據權所涉及的各種事項,用人單位無權對勞動者數據權進行任何干擾,此時勞動者數據權之邊界僅限于公序良俗和法律的禁止性規(guī)定。其次,相對空間是勞資雙方權利義務共生共存且互相交錯的復雜領域,應當審慎地作出判斷和界定,而不能一概而論。原則上,勞動者數據權在相對空間不應受到用人侵犯。但當勞動者數據權對用人單位利益或公共利益產生重大影響時,勞動者應當作出一定讓步,以實現(xiàn)勞、資、社會三方利益和諧。最后,公開空間是公眾、集體共享且由用人單位掌控的領域。在此,勞動者數據權原則上不受特別保護,勞動者應注重保護自身權利,以免遭受不必要的侵害。總而言之,從絕對空間到相對空間再到公開空間,總體上呈現(xiàn)著對勞動者數據權保護力度漸弱而限制逐漸加大的變化規(guī)律。
數據是數字經濟時代的“新寵”,數據如何實際運用是信息科學的命題,數據能產生何種效益是經濟學的命題,數據將如何影響人類命運是社會學的命題,數據能給世界帶來怎樣的深刻意義并預示怎么樣的未來是哲學的命題,但它們同時又構成了一個更大的綜合性法學命題。在法學界,不同學科的學者對數據及相關法律問題的研究側重點與理路不盡相同:法理學學者探討數據法治對整體法治的抽象價值,知識產權法學者傾向于將數據作為法律關系中的標的或客體加以研究,經濟法學者則通常從行為規(guī)制的維度對數據治理提出建議……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良好態(tài)勢對數據法學的奠基和進步將起到正面作用,亦為新興法學領域研究發(fā)展的必要進程。盡管由于視閥大相徑庭,關于數據法學的研究在短時期內很難形成所謂“通說”,但形成某種傾向性意見的時間愈長,反而能為數據法學學術意涵的豐裕和框架的自洽留下更多完善的機會。社會科學的學術研究,在大多數情形下并無絕對的對錯之別,但不同的學說卻總能在大浪淘沙中區(qū)分出所謂的“優(yōu)劣”甚至“真?zhèn)巍保@正是經過無數次調整后趨向于動態(tài)平衡的必然狀態(tài)。學者在研究過程中不應也無法預設其所探索命題將在未來時空占據何種地位、發(fā)揮何種功用,是被摒棄抑或有幸獲得重用。學者所鉆研的,就是啟發(fā)于自身靈感,將積累的專業(yè)知識以已掌握的方法論,通過筆端外化的一種可行路徑。同理,本文所研究的勞動者個人數據、勞動者數據權等范疇,是真金還是河沙尚且未知,對未來數據法學、勞動法學乃至整體法治發(fā)展將產生何種影響也還有待實踐考驗。
勞動者數據權是公民勞動權利體系中的重要元素,有助于推進數字經濟平穩(wěn)高效發(fā)展,理應得到我國法律的調整和保護。我國法律在勞動者數據權的定義特征、權義內容、范圍邊界、保護救濟等具體方面還有待完善。有鑒于此,應當堅持以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和實踐為指引,構建符合我國國情的勞動者數據權制度。從而全方位地保障勞動者合法權益,營造尊重勞動者勞動價值的社會氛圍,引領勞資合作雙贏的市場導向,并以此為基礎,健全我國現(xiàn)代化要素流通體系,推動數字經濟高效率、高質量發(fā)展。
注釋
① 韋斯利·霍菲爾德(Wesley Newcomb Hohfeld)將廣義的權利劃分為請求權(claim)、特權(privilege)、權力(power)和豁免(immunity)四項基本權利要素,并將其視為進行法律概念分析的“最小公分母”,每項廣義上的權利都至少具備一項基本要素。具言之,請求權即嚴格意義上的權利,是指請求他人為或者不為一定行為;特權是指一個人可以做某事的自由,亦可理解為法律允許但并不以法律對他人強加義務作為前提所擁有的自由;權力是指在某種法律關系中,可以通過自身行為為自身或他人創(chuàng)設法律上的利益;豁免則指一個人可以據此對抗他人改變現(xiàn)存法律關系。其中,請求權和特權皆為以具體行為為調整內容的權利要素,故又稱為一級權利,而權力和豁免則作為調整一級權利和本級權利之權利而存在,故被稱為二級權利。
② 霍菲爾德將權利劃分為少量的權利(paucital right,可意譯為單方面的權利)和多方面的權利(mutital right)。前者指法律主體針對另一個法律主體的單一法律權利,后者指法律主體針對許多法律主體的相同但相互獨立的權利之總和。這一組概念和大陸法系中的相對權(對人權)、絕對權(對世權)較為接近,但不可將其完全等同起來。
③ 鮑莫爾成本?。河址Q“鮑莫爾病”或“成本疾病”,由美國經濟學家威廉·鮑莫爾提出,其以生產率差異將宏觀經濟部門分為生產率“停滯部門”和生產率“進步部門”。并指出隨著經濟發(fā)展,相對于生產率“停滯部門”,購買“進步部門”所提供商品和服務的費用將越來越低。
④ 參見(2018)蘇01民終7733號陳桂昌與南京大全電氣有限公司名譽權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2019)川0704民初396號原告周瑞訴被告新東原物業(yè)服務有限公司綿陽分公司勞動爭議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2019)遼07民再30號王俊淇、黑山縣農村信用合作聯(lián)社勞動爭議再審民事判決書等。
⑤ 現(xiàn)已有部分法院開始關注先契約義務在勞動法案件上的適用。參見上海市二中院.先契約義務的勞動立法解析[EB/OL]. (2020-11-3). [2021-8-2]. http://www.shezfy.com/view.html?id=683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