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
廉纖的毛毛細雨,在天氣還沒有大變以前欲雪未能的時節(jié),還是霏霏微微落將下來。一個小小鄉(xiāng)場,位置在又高又大陡斜的山腳下,前面瀕著瘦瘦的河,被如煙如霧雨絲織成的簾幕,一起把它蒙罩著了。
照例的三八市集,還是照例的有好多好多鄉(xiāng)下人,小田主,買雞到城里去賣的小販子,花幞頭大耳環(huán)豐姿雋逸的苗姑娘,以及一些穿灰色號褂子的副爺們、穿高筒子老牛皮靴的團總……各從附近的鄉(xiāng)村來做買賣。他們的草鞋底半路上帶了無數黃泥漿到集上來,又從場上大坪壩內帶了不少的灰色濁泥歸去。去去來來,人也數不清多少。
集上的騷動,吵吵鬧鬧,凡是到過南方(湖湘以西)鄉(xiāng)下的人,是都會知道的。倘若你是由遠遠的另一處地方聽著,那種喧囂的起伏,你會疑心是灘水流動的聲音了!這種洪壯的潮聲,還只是一般做生意人在討論價錢時很和平的每個論調而起。就中雖也有遇到賣牛的場上幾個人像唱戲黑花臉出臺時那么大喊大嚷找經紀人,也有因秤上不公允而起口角——然而究竟還是因為人太多,一兩樁事,實在是萬萬不能做到的!
賣豬的場上,他們把小豬崽的耳朵提起來給買主看時,那種尖銳的嘶喊聲,使人聽來不愉快至于牙齒根也發(fā)酸。賣羊的場上,許多美麗馴服的小羊兒咩咩地喊著。一些不大守規(guī)矩的大羊,無聊似的,兩個把前蹄舉起來,作勢用前額相碰。大概相碰是可以驅逐無聊的,所以第一次訇的碰后,卻又作勢立起來為第二次預備。牛場卻單獨占據在場左邊一個大坪壩,因為牛的生意在這里占了全部交易四分之一以上。那里四面搭起無數小茅棚(棚內賣酒賣面),為一些成交后的田主們喝茶喝酒的地方。那里有大鍋大鍋煮得“稀糊之爛”的牛臟類下酒物,有大鍋大鍋香噴噴的肥狗肉,有從總兵營一帶擔來賣的高粱燒酒;也還有城里館子特意來賣面的。假若你是城里人來這里賣面,他們因為想吃香醬油的緣故,都會來你館子,那么,你生意便比其他鋪子要更熱鬧了。
到城里時,我們所見到的東西,不過小攤子上每樣有一點罷了!這里可就大不相同。單單是賣雞蛋的地方,一排一排地擺列著,滿籮滿筐的裝著,你數過去,總是幾十擔。辣子呢,都是一屋一屋擱著。此外干了的黃色草煙,用為染坊染布的五倍子和櫟木皮,還未榨出油來的桐茶子,屠桌上大只大只失了腦袋刮得凈白的肥豬,大腿紅膩膩還在跳動的牛肉……都多得怕人。不大寬的河下,滿泊著載人載物的灰色黃色小艇,一排排擠擠挨挨的相互靠著也難于數清。
因為陰雨,又因為做生意的人各都是在各自村子里住家,有些還得在散場后走二三十里路到別個鄉(xiāng)村去;有些專靠漂場生意討吃的還待趕到明天那個場上的生意……所以散場很早。不到晚炊起時,場上大坪壩似乎又覺得寬大空闊起來了!……再過些時候,除了屠桌下幾只大狗在啃嚼殘余,因分配不平均在那里不顧命的奮斗外,便只有由河下送來的幾聲清脆篙聲了。
歸去的人們,間或有騎著馬,馬項頸下掛著一串小銅鈴叮叮當當跑著的,但這是少數;大多數還是賴著兩只腳在泥漿里翻來翻去。他們總笑嘻嘻地擔著籮筐或背一個大竹背簍,滿裝上青菜、蘿卜、牛肺、牛肝、牛肉、鹽、豆腐、豬腸子一類東西。手上提的小竹筒不消說是酒與油。有的拿草繩套著小豬小羊的頸項牽起忙跑;有的肩膊上掛了一個毛藍布繡有白四季花或“?!弊帧叭f”字的褡褳,趕著他新買的牛;有的卻是口袋滿裝著錢心中滿裝著歡喜,——這之間各樣人都有。
(選自《大山里的人生》,有刪改)
賞析
在這篇文章中,作者通過對“三八市集”細致入微的描寫,展現了一幅湘西地區(qū)生動的民俗風景畫,體現了當地的風土人情,也表現出湘西人淳樸的性格特征。文章情節(jié)安排巧妙,場景不斷變換,從牲畜交易的場所到賣酒賣面的茅棚,從城里的館子到路邊攤位的交易……描寫細致傳神,用場地、色彩,人們的語言、動作,從多個角度為我們描繪出一幅生動的鄉(xiāng)村風景畫。文章還運用了大量的疊詞和多種修辭手法,語言樸實、生動,令人如聞其聲,如臨其境。徐志摩評論此文是“多么美麗、多么生動的一幅鄉(xiāng)村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