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竑序陽
懲罰性賠償(punitive damages)①(1)①也稱示范性賠償(exemplary damages)或報復性賠償(vindictive damages)。See Henry Campbell Black, Black’s Law Dictionary, Revised Fourth Edition, St. Paul, MINN.: West Publishing Co., 1968, pp. 467-468.是不同于補償性賠償?shù)囊环N賠償方式。美國《侵權法重述》第2版第908(1)條將懲罰性賠償定義為:“除補償性損害賠償或名義損害賠償以外的損害賠償,用于懲罰賠償交付方的惡劣行為并阻止他和其他類似的人將來實施類似行為?!雹?2)②Restatement (Second) of Torts § 908(1).懲罰性賠償制度兼具補償、懲罰及遏制功能,③(3)③吳漢東:《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shù)乃椒ɑA與司法適用》,載《法學評論》2021年第3期,第26-27頁。鼓勵通過“私人力量實現(xiàn)社會控制”,④(4)④張曉梅:《中國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反思與重構》,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7頁。實際上填補了公法與私法之間的“空白地帶”。⑤(5)⑤吳漢東:《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shù)乃椒ɑA與司法適用》,載《法學評論》2021年第3期,第24頁。大陸法系國家原則上采用的是民事?lián)p害填補原則,因此兩大法系對懲罰性賠償制度存在分歧。法國、波蘭、瑞士等國家就曾完全拒絕承認外國法院的懲罰性賠償判決。⑥(6)⑥Madeleine Tolani, U.S. Punitive Damages before German Courts: A Comparative Analysis with Respect to the Ordre Public, 17 Annual Survey of International & Comparative Law 185, 186-187(2011);宋連斌、陳曦:《外國懲罰性賠償判決承認與執(zhí)行的實踐分歧與協(xié)調》,載《江淮論壇》2021年第3期,第112頁。然而,隨著兩大法系的交流以及現(xiàn)實需要,原則上排斥懲罰性賠償制度的一些大陸法系法域也存在承認懲罰性賠償?shù)牧⒎ê蛯嵺`。①(7)①Helmut Koziol, Punitive Damages: Admission into the Seventh Legal Heaven or Eternal Damnation? Comparative Report and Conclusions, in Helmut Koziol, Vanessa Wilcox eds., Punitive Damages: Common Law and Civil Law Perspectives, SpringerWienNewYork, 2009, pp. 284-287.歐盟也呈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態(tài)度轉變。在2017年的一個案件中,歐洲法院判定歐盟《知識產權執(zhí)法指令》(Directive 2004/48/EC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of 29 April 2004 on the Enforcement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的規(guī)定并不阻止成員國在其國內法中為侵犯知識產權行為提供懲罰性賠償制度。②(8)②Stowarzyszenie ‘Oawska Telewizja Kablowa’ v. Stowarzyszenie Filmowców Polskich, C-367/15 (2017).
早在2008年,國務院印發(fā)的《國家知識產權戰(zhàn)略綱要》就提出要“修訂懲處侵犯知識產權行為的法律法規(guī),加大司法懲處力度”。2019年通過的《關于強化知識產權保護的意見》指出要“強化民事司法保護,有效執(zhí)行懲罰性賠償制度”。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五次集體學習時也強調要“抓緊落實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制度”。中國于2013年修正的《商標法》首次在知識產權領域引入懲罰性賠償制度。隨后,《種子法》《反不正當競爭法》《民法典》《著作權法》《專利法》以及2019年修正的《商標法》都規(guī)定了侵犯相應知識產權將被施以懲罰性賠償?shù)膬热荨?021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害知識產權民事案件適用懲罰性賠償?shù)慕忉尅?法釋〔2021〕4號,以下簡稱《侵害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解釋》),對“故意”與“惡意”的關系、故意的認定因素、情節(jié)嚴重的認定因素等方面進行了進一步明晰。至此,中國知識產權領域不僅構建了有內在關聯(lián)性的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規(guī)范集群,更是在立法條文上采用相對一致的用語表達。懲罰性賠償制度是嚴厲性最高的一種民事責任形式,在法律體系中引入懲罰性賠償制度是加強知識產權保護的必由之路。
目前,有關知識產權法中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研究集中在域外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發(fā)展情況③(9)③參見王利明:《美國懲罰性賠償制度研究》,載《比較法研究》2003年第5期;張慧霞:《美國專利侵權懲罰性賠償標準的新發(fā)展》,載《知識產權》2016年第9期。、知識產權各部門法懲罰性賠償制度研究④(10)④參見廣東省深圳市福田區(qū)人民法院課題組:《商標侵權懲罰性賠償?shù)闹贫葮嫿ā?,載《知識產權》2020年第5期;李揚、陳曦程:《論著作權懲罰性賠償制度——兼評〈民法典〉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條款》,載《知識產權》2020年第8期;朱理:《專利侵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司法適用政策》,載《知識產權》2020年第8期。、《民法典》中侵害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規(guī)則的研究⑤(11)⑤參見王利明:《論我國民法典中侵害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shù)囊?guī)則》,載《政治與法律》2019年第8期。、侵害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責任的構成要件及適用條件⑥(12)⑥參見管育鷹:《試析侵害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shù)倪m用條件》,載《法律適用》2021年第1期;丁文嚴、張蕾蕾:《知識產權侵權懲罰性賠償數(shù)額的司法確定問題研究》,載《知識產權》2021年第2期;李宗輝:《〈民法典〉視域下知識產權侵權懲罰性賠償?shù)摹扒楣?jié)嚴重”要件研究》,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與法定賠償之間的關系⑦(13)⑦參見焦和平:《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與法定賠償關系的立法選擇》,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0年第4期;孫那:《民法典視閾下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與法定賠償?shù)乃痉ㄟm用關系》,載《知識產權》2021年第4期。等方面。知識產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是舊制度在新領域的適用,中國在知識產權法中構建全面且具有一致性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實際上已先于世界許多法域,本文在此前提下回歸民法懲罰性賠償制度體系,進一步厘清中國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與其他私法領域該制度的共性與特性,以期為未來知識產權法中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與完善提供體系化思路。
自2013年修正的《商標法》首次在知識產權領域引入懲罰性賠償責任,中國逐步構建了以《民法典》第1185條為一般性條款,知識產權各部門法的相關規(guī)定為特殊性條款的懲罰性賠償制度?!睹穹ǖ洹放c知識產權各部門法規(guī)定的適用懲罰性賠償責任的客觀要件完全一致,主觀要件和賠償倍比相對一致,賠償計算基數(shù)順位略有區(qū)別。具體如下表1所示:
表1 中國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責任規(guī)定要點對比
雖然《商標法》《反不正當競爭法》規(guī)定的適用懲罰性賠償?shù)闹饔^要件使用了“惡意”而非“故意”,但《侵害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解釋》已經(jīng)明確“故意”包括“惡意”。①(14)①《侵害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解釋》第1條第2款?!肚趾χR產權懲罰性賠償解釋》使用了“包括”一詞表述“故意”與“惡意”之間的關系,從“包括”一詞的文意看,似乎“惡意”是“故意”的下位概念。但在出臺《侵害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解釋》時,最高人民法院相關部門的負責人曾在答記者問時提及了有關“故意”與“惡意”的關系,即“‘故意’和‘惡意’的含義應當是一致的”。②(15)②孫航:《最高法相關部門負責人就〈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害知識產權民事案件適用懲罰性賠償?shù)慕忉尅荡鹩浾邌枴?,載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2021年3月4日,http://enipc.court.gov.cn/zh-cn/news/view-1078.html,2021年9月5日訪問。因此,從目的解釋的角度出發(fā),“故意”與“惡意”應當作一致性解釋,即二者具有同樣含義。
同時,對懲罰性賠償基數(shù)計算方式,不同知識產權部門法規(guī)定的順位有略微區(qū)別,但整體上是在被侵權人的實際損失、侵權人因侵權所獲得的利益(或侵權人因違法行為所得的利益)以及許可使用費三者范圍內進行調換。這些細微的差別只是基于知識產權法內部不同權利類型的合理差異,并不影響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外部的一致性。
中國知識產權各部門法中沒有明確相關法條規(guī)定的是“懲罰性”賠償制度,但《民法典》以及《侵害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解釋》指明了各部門法規(guī)定的相關內容是懲罰性賠償。同時,立法中規(guī)定了懲罰性賠償責任適用的要件,但是沒有明確定義何為懲罰性賠償。
學界對懲罰性賠償有用語不同的定義和解讀。比如“懲罰性賠償即是為懲罰被告的嚴重不法行為,并預防其本人或者其他人發(fā)生類似行為,而判其向受害人額外承擔的賠償金”;③(16)③金福海:《論懲罰性賠償責任的性質》,載《法學論壇》2004年第3期,第59頁。懲罰性賠償“是指賠償數(shù)額超出實際損害數(shù)額的加重賠償”;①(17)①中國審判理論研究會民事審判理論專業(yè)委員會編著:《民法典總則編條文理解與司法適用》,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317頁?!皯土P性賠償是指當侵權人(義務人)以惡意、故意、欺詐等的方式實施加害行為而致權利人受到損害的,權利人可以獲得實際損害賠償之外的增加賠償。其目的是通過對義務人施以懲罰,阻止其重復實施惡意行為,并警示他人不要采取類似行為?!雹?18)②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總則編釋義》,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473頁。
總結這些定義,懲罰性賠償應當具備三個特性。一是懲罰性賠償是對特定侵權行為施以的特殊賠償形式,要在滿足一定要件的前提下才能適用。具體到知識產權領域,是“故意”侵權及“情節(jié)嚴重”這兩個要件。二是該賠償超出補償性賠償責任,額外承擔一定數(shù)額的賠償金。三是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目的主要是懲罰侵權人的不法行為以及遏制侵權人及社會公眾在未來從事同樣的不法行為。
懲罰性賠償并非唯一具有懲罰性及遏制侵權特征的賠償方式。如果以被侵權人的實際損失為賠償是否具有懲罰性質的判斷標準,那么超出實際損失的賠償金都將具有一定的懲罰性。在中國知識產權法的損害賠償體系中,由于適用問題,法定賠償、參照許可使用費的倍數(shù)確定的賠償金都具備懲罰性色彩。③(19)③羅莉:《論懲罰性賠償在知識產權法中的引進及實施》,載《法學》2014年第4期,第29-30頁。但是這些具備懲罰性特征的賠償方式并非中國立法意義上的懲罰性賠償制度,申言之,懲罰性賠償制度具有懲罰性,但并非所有具有懲罰性的賠償方式都能被納入懲罰性賠償制度中。因此,有觀點認為這些具有懲罰性色彩但無法被納入懲罰性賠償制度中的賠償方式為準懲罰性賠償。④(20)④張廣良:《知識產權損害賠償懲罰體系的構建》,載《法學》2020年第5期,第120頁。
懲罰性賠償是民事?lián)p害賠償?shù)囊环N特殊形式,是民事?lián)p害賠償體系中的例外與補充,⑤(21)⑤朱曉峰:《論〈民法典〉對懲罰性賠償?shù)倪m用控制》,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1期,第68頁。只有在法律有特別規(guī)定的情形下才能適用。中國知識產權各部門法中規(guī)定了侵犯知識產權賠償數(shù)額的確定方式,即實際損失、侵權獲利或許可使用費,以及在以上方式無法確定賠償數(shù)額的情形下適用法定賠償。⑥(22)⑥參見《商標法》第63條第3款,法定賠償額度為五百萬元以下;《專利法》第71條第2款,法定賠償額度為三萬元以上五百萬元以下;《反不正當競爭法》第17條第4款,法定賠償額度為五百萬元以下;《著作權法》第54條第2款,法定賠償額度為五百元以上五百萬元以下;《種子法》第72條第4款,法定賠償額度為五百萬元以下。懲罰性賠償只能在按照實際損失、侵權獲利或許可使用費確定了賠償基數(shù)的前提下才能適用。可見,懲罰性賠償是獨立于法定賠償?shù)囊环N賠償制度。因此,嚴格意義上講只有《民法典》第1185條、《商標法》第63條第1款、《反不正當競爭法》第17條第3款、《著作權法》第54條第1款、《專利法》第71條第1款、《種子法》第72條第3款中的相關規(guī)定才是知識產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規(guī)則。⑦(23)⑦本文討論的中國的懲罰性賠償制度是此嚴格意義上的制度,但對域外的討論不限于此。
由于知識產權領域長期存在著侵權成本低、維權成本高、判賠額度低的問題,雖然侵害知識產權也是民事侵權的一部分,但中國侵害知識產權的損害賠償制度展現(xiàn)出與其他私法領域損害賠償制度的差異。比如此前中國司法實踐中長期存在異化以及過度適用知識產權侵權法定賠償?shù)那樾?。?24)⑧參見和育東:《知識產權侵權法定賠償制度的異化與回歸》,載《清華法學》2020年第2期。自其他私法領域移植而來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在知識產權法中也體現(xiàn)了獨特性。廣泛適用懲罰性賠償責任的法域在確立知識產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時采用了較為慎重的路徑,而法律體系中沒有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法域卻一定程度展現(xiàn)了在知識產權領域接受懲罰性賠償?shù)膽B(tài)度。
由于大陸法系與英美法系對懲罰性賠償制度存在根本分歧,總體而言,國際條約中較少包含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內容,也未強制締約方規(guī)定相應的懲罰性賠償制度。2005年《海牙選擇法院協(xié)議公約》(Hague Convention of 30 June 2005 on Choice of Court Agreements)第11條第1款就規(guī)定締約國可以拒絕承認或執(zhí)行授予包含懲罰性賠償或示范性賠償?shù)呐袥Q,如果其未賠償當事人的實際損害或所受到的傷害。知識產權領域的國際條約也沒有規(guī)定強制締約方接受的懲罰性賠償制度,而是將其作為可供締約方選擇的賠償制度之一。
《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xié)定》(Agreement on Trade-Related Aspects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第45條是有關賠償?shù)囊?guī)定,其第1款明確:“對于故意或有充分理由應知道自己從事侵權活動的侵權人,司法機關有權責令侵權人向權利持有人支付足以補償其因知識產權侵權所受損害的賠償。”第2款規(guī)定:“司法機關還有權責令侵權人向權利持有人支付有關費用,其中可包括有關的律師費用。在適當情況下,各成員可授權司法機關責令其退還利潤和/或支付法定的賠償,即使侵權人不是故意或沒有充分理由知道自己從事侵權活動?!雹?25)①條文翻譯來源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商務部世界貿易組織司,2017年3月22日,http://sms.mofcom.gov.cn/article/wtofile/201703/20170302538505.shtml,2021年9月5日訪問。可見第1款規(guī)定了對故意或有充分理由應知道侵犯知識產權的侵權人,司法機關有權判定侵權人承擔補償性賠償責任;而第2款則規(guī)定了司法機關有權在適當情況下判定侵權人退還利潤或支付法定賠償,或二者兼施,不論侵權人的主觀狀態(tài)。當確定的賠償額高于被侵權人受到的損失,則實質上第2款的規(guī)定具備一定的懲罰效應。但是具備懲罰特性并非構成懲罰性賠償?shù)某浞忠?,而且條文用語是“和/或”,因此這一條款沒有規(guī)定確切的懲罰性賠償制度。
在被喻為TRIPs-plus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Agreement,以下簡稱TPP協(xié)定)的談判過程中,美國曾提議規(guī)定侵犯專利權的懲罰性賠償責任,但是其他談判國均表示反對。②(26)②朱丹:《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研究》,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84頁。因此文本只將懲罰性賠償制度作為一種可供成員國選擇的制度。I節(jié)執(zhí)行第18.74條第6款和第7款規(guī)定,在侵犯版權與相關權以及商標仿冒的民事司法程序中,締約方需要提供可供權利人選擇的法定賠償或者額外賠償?shù)囊环N或多種制度。其中法定賠償應足以補償權利人因侵權造成的損害,③(27)③TPP協(xié)定,第18.74條第8款。而額外的損害賠償責任則可能包含懲罰性賠償責任。美國與墨西哥、加拿大簽署的《美墨加協(xié)定》(U.S. - Mexico - Canada Agreement)也移植了TPP協(xié)定中有關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內容,維持了對懲罰性賠償?shù)膹椥砸?guī)定。④(28)④參見《美墨加協(xié)定》第20.81條第6-7款。
1.美國的規(guī)定
有觀點認為美國在知識產權領域全面地規(guī)定了懲罰性賠償制度,這一觀點基于美國《專利法》《蘭哈姆法》《2016保護商業(yè)秘密法案》《版權法》等法律的規(guī)定。⑤(29)⑤參見朱丹:《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研究》,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51-67頁。
美國《專利法》第284條規(guī)定:“在陪審團沒能確定損害賠償金時,法院應當評估確定。無論是由陪審團還是由法院確定損害賠償金,法院都可以將損害賠償金增加到原決定或評估數(shù)額的3倍?!雹?30)⑥35 U.S.C. § 284.條文沒有規(guī)定適用的要件和標準,后來的判例法將其適用條件限定為恣意侵權。⑦(31)⑦Stephanie Pall, Willful Patent Infringement: Theoretically Sound? A Proposal to Restore Willful Infringement to Its Proper Place within Patent Law, 2006 University of Illinois Law Review 659, 663(2006).美國法院與學者雖然有時使用其他術語描述這一制度,但也認同此條規(guī)定的是懲罰性賠償責任。⑧(32)⑧See Beatrice Foods Co. v. New Eng. Printing & Litho. Co., 923 F.2d 1576, 1580-1581 (Fed. Cir. 1991);Stephanie Pall, Willful Patent Infringement: Theoretically Sound? A Proposal to Restore Willful Infringement to Its Proper Place within Patent Law, 2006 University of Illinois Law Review 659, 663(2006).《2016保護商業(yè)秘密法案》(Defend Trade Secrets Act of 2016)第2節(jié)(b)(3)(C)規(guī)定:“如果商業(yè)秘密被恣意或惡意不正當使用,那么法院可以按照上述(B)項確定的損害賠償金額,裁決賠償最高不超過其2倍的示范性損害賠償。”此條文采用了“示范性賠償(exemplary damages)”這一術語,指明了此賠償?shù)男再|即懲罰性賠償?!秾@ā芬约啊?016保護商業(yè)秘密法案》上述條款規(guī)定的是懲罰性賠償責任,并沒有過多爭議。
相比而言,美國《蘭哈姆法》以及《版權法》中的相關規(guī)定是否能夠被認定為懲罰性賠償則有較大爭議?!短m哈姆法》第35條(b)款規(guī)定如果涉及使用假冒商標或標志,侵害行為屬于列舉的情形,法院可以將損害賠償金額確定為原利潤或損害賠償金額的3倍,兩者中取數(shù)額更高者。①(33)①15 U.S.C. § 1117(b).雖然美國《蘭哈姆法》第35條(b)款的規(guī)定被中國學者認為是美國商標法中懲罰性賠償?shù)囊?guī)則,②(34)②參見朱丹:《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研究》,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56-57頁;孫卿軒、李曉秋:《我國商標侵權懲罰性賠償司法實踐的問題、反思與改進建議》,載《大連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第107頁。但是部分美國法院和學者卻不認為《蘭哈姆法》為侵犯商標權提供懲罰性賠償制度。③(35)③See Felicia Boyd, Timothy Cruz, Iliana Haleen, John Murphy, Availability of Punitive Damages for Trademark Infringement, 62 INTA Bulletin 1, 3 (2007); J. Thomas McCarthy, McCarthy on Trademarks and Unfair Competition, Fifth Edition, September 2021 Update, § 30:97.在Getty Corp.v. Bartco Corp.案中,法院認為《蘭哈姆法》第35條并未授權對故意侵犯注冊商標的行為進行額外的懲罰性賠償,只要其目的是賠償原告的實際損害,即使旨在遏制不法行為,《蘭哈姆法》仍是補救性的。④(36)④Getty Corp. v. Bartco Corp., 858 F.2d 103, 113 (2d Cir. 1988).因此,有觀點認為對于侵犯商標權施以的懲罰性賠償,可能不止于3倍賠償額。⑤(37)⑤屈小春、王森:《國內外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司法實踐》,載微信公眾號“知產力”,2021年3月4日。
美國《版權法》第504條(c)款規(guī)定了侵犯版權的法定賠償制度,⑥(38)⑥17 U.S.C. § 504(c).(1)項規(guī)定了侵犯版權的法定賠償金不低于750美元或者不超過30 000美元;(2)項規(guī)定了版權所有人承擔舉證責任證明侵權行為系恣意實施并且經(jīng)法院認定的,法院可酌情決定將法定賠償金增加至不超過150 000美元。(d)款規(guī)定了特定案件中的附加賠償金,⑦(39)⑦(d)款規(guī)定為:“法院查明被告企業(yè)的所有者以其行為符合第110條(5)款的規(guī)定主張豁免,但沒有合理的理由相信其使用版權作品符合該條免責規(guī)定的,在收取依本條規(guī)定的損害賠償金之外,原告有權要求相關企業(yè)的所有者因作品使用向其支付許可使用費2倍的金額,但按照該標準支付費用的期間至多是過去的3年間?!辈⑽疵鞔_規(guī)定懲罰性賠償制度。⑧(40)⑧Craig Joyce, Tyler Ochoa, Michael Carroll, Marshall Leaffer and Peter Jaszi, Copyright Law, 10th Edition, Carolina Academic Press, 2016, § 11.01.[D].美國大部分法院也認為懲罰性賠償制度不能適用于侵犯版權的訴訟。在Bucklewv. Hawkins, Ash, Baptie & Co., LLP案中,法院明確表示法條中沒有規(guī)定懲罰性賠償,并且懲罰性賠償?shù)囊蟪隽税鏅喾ɑ謴驮瓲畹男再|。⑨(41)⑨Bucklew v. Hawkins, Ash, Baptie & Co., LLP, 329 F.3d 923, 931-932 (7th Cir. 2003).懲罰性賠償?shù)哪康模磻土P和阻止惡意行為,已經(jīng)通過允許對恣意侵權行為提升法定賠償額的《版權法》第504條(c)款(2)項實現(xiàn)。⑩(42)⑩Davis v. Gap, Inc., 246 F.3d 152, 172 (2d Cir. 2001).
在知識產權領域,美國《專利法》《2016保護商業(yè)秘密法案》規(guī)定的懲罰性賠償金額與實際損失賠償?shù)谋侗纫陀谄渌m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私法領域。這體現(xiàn)美國法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shù)倪m用。(43)參見朱丹:《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研究》,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67頁。同時,《蘭哈姆法》《版權法》并未明確規(guī)定懲罰性賠償制度。美國法中有明確的懲罰性賠償?shù)母拍詈瓦m用,判斷《蘭哈姆法》《版權法》中是否規(guī)定懲罰性賠償制度應當以美國法中原有的懲罰性賠償概念進行判斷。具有懲罰性質的知識產權侵權賠償方式并非都是懲罰性賠償?!短m哈姆法》《版權法》中規(guī)定了具有懲罰性質的賠償責任,但不能將其簡單地認定為懲罰性賠償。即使認定《蘭哈姆法》中規(guī)定了懲罰性賠償,《版權法》中規(guī)定的法定賠償以及附加賠償金也很難被認定為美國法中的懲罰性賠償。因此,美國并沒有規(guī)定類似中國知識產權領域全面且具有一致性的懲罰性賠償制度。
2.英國的規(guī)定
雖然懲罰性賠償制度源于英國,但是英國一直限制懲罰性賠償責任的適用。(44)陽庚德:《普通法國家懲罰性賠償制度研究:以英、美、澳、加四國為對象》,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3年第4期,第140頁。在英國知識產權的相關立法中,并沒有全面規(guī)定懲罰性賠償制度?!?988年版權、外觀設計和專利法案》(Copyright, Designs and Patents Act 1988)第97條(2)款以及第229條(3)款僅規(guī)定法院可以根據(jù)侵權的惡意程度以及被告因侵權獲得的利益判予附加性損害賠償金,沒有對賠償?shù)念~度以及性質進行明確規(guī)定。這種立法方式實際上是受到了英國侵權法中懲罰性賠償制度存廢之爭的影響。①(45)①朱丹:《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研究》,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68頁。因此,附加性損害賠償?shù)男再|仍然是不確定的。雖然在Phonographic Performance Ltdv. Hagan & Ors案中,法院認為附加性損害賠償?shù)哪康氖峭?,?46)②Phonographic Performance Ltd v. Hagan & Ors (t/a Lower Ground Bar and the Brent Tavern) [2016] EWHC 3076 (IPEC), [24]-[25].但是附加性賠償?shù)男再|是補償性、懲罰性或是恢復性,仍然不明晰。③(47)③See Ludlow Music Inc v. Williams & Ors (No.2) [2002] EWHC 638 (Ch), [54].
大陸法系的民事賠償以填平為原則,因此并不存在懲罰性賠償這一概念。但是近些年,隨著兩大法系差異的彌合,加之知識產權保護是國際合作的重要領域,大陸法系的一些法域展現(xiàn)了一定對于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接受態(tài)度。當然,這種接受有些只是規(guī)定或判令了具有懲罰性質的賠償金,不同于中國立法意義上的懲罰性賠償制度。但是對于不存在懲罰性賠償概念的大陸法系,即使只規(guī)定或者判令了超出填平賠償額的賠償金,也可以認定為在某種程度上對懲罰性賠償?shù)乃蓜討B(tài)度。
1.法律中的懲罰性賠償制度
2019年7月9日生效的韓國《專利法》修正案以及《反不正當競爭和商業(yè)秘密保護法》修正案正式規(guī)定對故意或恣意侵犯或不正當使用專利或商業(yè)秘密的行為,法院可以判處損害賠償金作為懲罰措施,損害賠償金最高可達實際損害金額的3倍。在修正案之前,對于侵犯專利權和盜用商業(yè)秘密的行為,兩部法律只允許權利人索賠實際損失。④(48)④Korea Adopts Treble Damages for Patent Infringement and Trade Secret Misappropriation Beginning July 9, 2019, 8 January 2019, https://www.kimchang.com/en/insights/detail.kc?sch_section=4&idx=18867, 2021年9月5日訪問。
在將歐盟2004/48號指令轉化為國內法的進程中,法國在第2007-1544號法律《知識產權法典》第L.331-1-4條第4款規(guī)定法院能夠命令沒收因假冒或侵犯著作權、鄰接權、數(shù)據(jù)庫制作者權獲取收入的全部或部分,并將這些交給被侵權方。⑤(49)⑤《法國知識產權法典:法律部分》,黃暉、朱志剛譯,鄭成思審校,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72頁。在某些情況下,交給被侵權方的部分可能超出其實際損失,因此這一條被認為是“具有強烈的懲罰性賠償金氣息的處罰”。⑥(50)⑥[法]讓-塞巴斯蒂安·博爾蓋蒂:《法國的懲罰性賠償金》,載[奧]赫爾穆特·考茨歐、[奧]瓦內薩·威爾科克斯主編:《懲罰性賠償金:普通法與大陸法的視角》,竇海陽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67頁。
2.司法實踐中的懲罰性賠償責任
丹麥法中沒有懲罰性賠償這一概念。但是在一起孤立案件中,海事和商事法庭判令了類似懲罰的賠償金。在此案中,一名前雇員抄襲了瓶子的外觀因而違反《丹麥營銷實踐法》。雖然索賠人沒有遭受實際損失,但還是獲得了少量賠償。⑦(51)⑦Felicia Boyd, Timothy Cruz, Iliana Haleen, John Murphy, Availability of Punitive Damages for Trademark Infringement, 62 INTA Bulletin 1, 7 (2007).
依據(jù)荷蘭法律,損害賠償根據(jù)定義是補償性的。但是,在侵犯知識產權的問題上,法院有權對可能超過補償性損害的賠償金額進行“靈活”評估。⑧(52)⑧Felicia Boyd, Timothy Cruz, Iliana Haleen, John Murphy, Availability of Punitive Damages for Trademark Infringement, 62 INTA Bulletin 1, 7 (2007).此外,與其他民事案件不同,在涉及知識產權的案件中,法院會判令敗訴方承擔法律支出的全額。⑨(53)⑨Hidde Reitsma, Enforcement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in AMS advocaten, https://www.amsadvocaten.com/practice-areas/intellectual-property/enforcement-of-intellectual-property/, 2021年9月5日訪問。
德國法中也不存在懲罰性賠償?shù)母拍睢?992年,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駁回了一項外國懲罰性賠償裁決的執(zhí)行,因為其違反公共政策。①(54)①Bundesgerichtshof [Federal Court of Justice] June 4, 1992, 118 Entscheidungen des Bundesgerichtshofes in Zivilsachen 312 (F.R.G.),轉引自Helmut Koziol, Punitive Damages - A European Perspective, 68 Louisiana Law Review 741, 742(2008).但是在一件侵害音樂著作權的案件中,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判令侵權人支付雙倍許可費的損害賠償。②(55)②范長軍:《德國專利法研究》,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0頁。
兩大法系對懲罰性賠償制度具有原則性的分歧,但是懲罰性賠償在無形財產領域容易得到支持。③(56)③參見[奧]赫爾穆特·考茨歐:《懲罰性賠償金:入天堂還是下地獄?——比較報告及結論》,載[奧]赫爾穆特·考茨歐、[奧]瓦內薩·威爾科克斯主編:《懲罰性賠償金:普通法與大陸法的視角》,竇海陽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363頁。雖然近些年在知識產權領域兩大法系就懲罰性賠償制度體現(xiàn)了略微緩和的趨勢,但仍缺乏達成共識的基礎。國際知識產權合作中以美國為代表的國家頻頻展現(xiàn)拋棄多邊主義的趨勢,④(57)④萬勇:《知識產權全球治理體系改革的中國方案》,載《知識產權》2020年第2期,第20頁。這也將加劇知識產權侵權懲罰性賠償制度國際合作的難度。在知識產權領域建立了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法域,也少有類似中國全面、細致以及相對一致的規(guī)定。中國領先許多法域在知識產權領域構建完成懲罰性賠償制度是內外需共同影響的結果。一方面,中國知識產權領域長期存在侵權行為屢禁不止、權利人維權難的問題。懲罰性賠償制度彌補了補償性賠償方式天然的缺陷,不僅起到了遏制侵權的效應,也緩解了司法實踐的現(xiàn)實困境,有利于中國知識產權領域損害賠償體系的構建與完善。另一方面,一些關鍵科學技術領域已成為世界各國政治、經(jīng)濟以及文化博弈的重點。過去幾年,知識產權領域的國際競爭已經(jīng)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為司法管轄權的沖突。規(guī)則制定權是未來國際知識產權競爭的重點,⑤(58)⑤參見萬勇:《知識產權全球治理體系改革的中國方案》,載《知識產權》2020年第2期,第25頁。國際知識產權訴訟案件的管轄權將極大程度影響規(guī)則制定權。因此,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構建體現(xiàn)了中國遏制侵犯知識產權行為的決心與信心,也將提升中國在國際知識產權糾紛中的法域吸引力與影響力。
隨著中國知識產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已發(fā)展到“如何適用”的階段,域外在這一制度上可供中國借鑒的成熟經(jīng)驗已比較有限,甚至在某些具體規(guī)定上中國規(guī)定的懲罰性賠償責任更重。中國知識產權各部門法皆規(guī)定了“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的倍比,這要比美國《專利法》《2016保護商業(yè)秘密法案》規(guī)定的倍比范圍還要廣。另外,中國在懲罰性賠償與其他罰金等的折抵關系上也較為嚴格。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1991年審理的案件中認為,如果被告因不法行為受有刑事處罰時,應減輕賠償;如果被告因同一不法行為負有其他民事賠償責任,懲罰性賠償金應減低。⑥(59)⑥Pac. Mut. Life Ins. Co. v. Haslip, 499 U.S. 1, 21-23 (1991).而中國《侵害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解釋》第6條則規(guī)定:“因同一侵權行為已經(jīng)被處以行政罰款或者刑事罰金且執(zhí)行完畢,被告主張減免懲罰性賠償責任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在確定前款所稱倍數(shù)時可以綜合考慮?!笨梢姡谥袊绻謾嗳艘蛲徊环ㄐ袨楸惶幰孕姓P款或刑事罰金,不足以支撐其減免懲罰性賠償責任,只是在確定倍比時法院可以將其納入考量因素。
在討論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時,學者常用“引入”一詞。⑦(60)⑦羅莉:《論懲罰性賠償在知識產權法中的引進及實施》,載《法學》2014年第4期;王利明:《論我國民法典中侵害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shù)囊?guī)則》,載《政治與法律》2019年第8期;焦和平:《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與法定賠償關系的立法選擇》,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0年第4期。這一方面是因為懲罰性賠償是由國外發(fā)源地引入中國的制度,另一方面是在知識產權領域規(guī)定懲罰性賠償制度之前,中國法律體系中存在這一制度。從國內法的角度看,知識產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是在新領域適用的舊制度,中國法律體系中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始于1994年施行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49條,①(61)①金福海:《論懲罰性賠償責任的性質》,載《法學論壇》2004年第3期,第59頁;張新寶、李倩:《懲罰性賠償?shù)牧⒎ㄟx擇》,載《清華法學》2009年第4期,第5頁。而后《侵權責任法》等法律也納入相關規(guī)定。最初設立的懲罰性賠償責任散見在不同的部門法中,是為了解決不同領域的現(xiàn)實問題,但是缺乏體系性構造。②(62)②張紅:《侵權責任之懲罰性賠償》,載《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第89頁。《民法典》實施后,第179條第2款、③(63)③《民法典》第179條第2款規(guī)定:“法律規(guī)定懲罰性賠償?shù)?,依照其?guī)定?!钡?185條、④(64)④《民法典》第1185條規(guī)定:“故意侵害他人知識產權,情節(jié)嚴重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相應的懲罰性賠償?!钡?207條⑤(65)⑤《民法典》第1207條規(guī)定:“明知產品存在缺陷仍然生產、銷售,或者沒有依據(jù)前條規(guī)定采取有效補救措施,造成他人死亡或者健康嚴重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相應的懲罰性賠償?!迸c第1232條⑥(66)⑥《民法典》第1232條規(guī)定:“侵權人違反法律規(guī)定故意污染環(huán)境、破壞生態(tài)造成嚴重后果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相應的懲罰性賠償?!币?guī)定的內容為中國懲罰性賠償體系的構建與完善提供了充實基礎。中國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構建時間尚短,在域外只能提供有限經(jīng)驗借鑒的前提下,完善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要回歸民法體系,實現(xiàn)懲罰性賠償制度體系內的良性互動與邏輯自洽,才能最大限度回應現(xiàn)實需求并充分發(fā)揮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效能。
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是民法懲罰性賠償制度的一部分。民法中的懲罰性賠償既會因侵權責任引發(fā),也會因合同責任引發(fā)。侵犯知識產權被科以懲罰性賠償,大部分是基于侵權責任而產生的。《民法典》中規(guī)定知識產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責任與其他的懲罰性賠償責任在關注的理性市場主體、行為人應被譴責的主觀狀態(tài)、具有嚴重性的客觀要件、懲罰性賠償金確定的開放性⑦(67)⑦朱曉峰:《論〈民法典〉對懲罰性賠償?shù)倪m用控制》,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1期,第63-64頁。以及實現(xiàn)方式的自訴性上均具有共性。《民法典》中有關規(guī)定實現(xiàn)了不同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內在聯(lián)系及銜接,并將規(guī)則具體構造的空間留給了各部門法。
知識產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也具有獨特性。除了具體適用表征的區(qū)別,即適用范圍、主觀要件、客觀要件的區(qū)別之外,⑧(68)⑧吳漢東:《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shù)乃椒ɑA與司法適用》,載《法學評論》2021年第3期,第23-24頁。知識產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在侵權行為的外部影響、整體評價以及賠償基數(shù)的確定性三方面也存在特殊性。
關于外部影響,相比其他私法領域可以施以懲罰性賠償?shù)男袨椋址钢R產權的行為對公眾影響較小。《民法典》第1207條的產品責任、《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條第2款、《食品安全法》第148條第2款的食品、商品或服務侵權都存在提供產品或服務的行為,雖然最終的被侵權人是特定的某個或某些自然人、法人或非法人組織,但是一般情況下,產品、商品或服務大概率會向不特定的公眾提供,違法行為不是針對某個已經(jīng)確定的特定主體而為,受害者是被侵權行為輻射的不特定公眾中的某個或部分?!睹穹ǖ洹返?232條規(guī)定的環(huán)境侵權也是如此,雖然最終提告的是某個或某些特定主體,但是污染環(huán)境、破壞生態(tài)的行為大概率會影響不特定的公眾。換言之,在以上領域,公眾被侵權行為影響或承擔的風險較大。知識產權領域適用懲罰性賠償?shù)那謾嘈袨槭窃谥R產權存在的前提下,針對某一個或某些特定客體的行為,不特定的公眾不會因侵犯知識產權的行為而承擔較大風險。
有關整體評價,知識產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責任實際上要比絕大部分私法領域的懲罰性賠償責任重。首先,知識產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要求的客觀要件為情節(jié)嚴重,主要關注行為的惡劣程度,即使未造成嚴重損害后果,也可依據(jù)行為是否嚴重施以懲罰性賠償。而產品責任判予懲罰性賠償?shù)那疤崾恰霸斐伤怂劳龌蛘呓】祰乐負p害”;⑨(69)⑨《民法典》第1207條。旅游事故責任要求造成“旅游者人身損害、滯留等嚴重后果”;⑩(70)⑩《旅游法》第70條第1款。環(huán)境侵權責任也要構成“造成嚴重后果”(71)《民法典》第1232條。的結果要件才能被施以懲罰性賠償。因此,在客觀要件的評估上,知識產權領域可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范圍更廣。其次,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賠償倍比要高于大部分私法領域的懲罰性賠償責任?!断M者權益保護法》規(guī)定了2倍標準,①(72)①《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條第2款?!妒称钒踩ā芬?guī)定了3倍標準。②(73)②《食品安全法》第148條第2款。知識產權部門法皆規(guī)定了1倍以上5倍以下的倍比。
相比其他私法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金的計算基數(shù)并不確定。懲罰性賠償責任是最嚴厲的民事責任形式,是對民法中被譴責性最高的行為的規(guī)制。產品責任、旅游事故責任等都基于可確定的基數(shù)進行倍數(shù)賠償。比如《食品安全法》中懲罰性賠償?shù)幕鶖?shù)是支付的價款或受到的損失;③(74)③《食品安全法》第148條第2款。《旅游法》規(guī)定的基數(shù)是旅游費用;④(75)④《旅游法》第70條第1款?!断M者權益保護法》中的基數(shù)是所受損失。⑤(76)⑤《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條第2款。但是知識產權具有無形性,不僅權利人受到的損失很難計算,侵權人獲利以及許可使用費在特殊情況下也難以確定。
1.基于共性:堅持民法懲罰性賠償體系的基本立場與發(fā)展方向
雖然懲罰性賠償?shù)倪m用范圍近年來隨著相應法律的頒布實施得到適當擴展,但懲罰性賠償仍然是補償性賠償?shù)睦夂脱a充。⑥(77)⑥朱曉峰:《論〈民法典〉對懲罰性賠償?shù)倪m用控制》,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1期,第68頁。民法體系對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承認和規(guī)定,不影響補償性賠償仍是中國民事?lián)p害賠償體系的主要賠償形式?!睹穹ǖ洹穼土P性賠償具體規(guī)則構造的空間留給了各部門法,但是仍對懲罰性賠償制度起到整體控制作用,特別在適用范圍以及適用要件兩個方面。這也體現(xiàn)了《民法典》對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限制態(tài)度。⑦(78)⑦朱曉峰:《論〈民法典〉對懲罰性賠償?shù)倪m用控制》,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1期,第66-67頁。
知識產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是民事懲罰性賠償制度的一部分,因此也要堅持審慎適用的原則。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關于充分發(fā)揮審判職能作用為企業(yè)家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營造良好法治環(huán)境的通知》提出要“建立以知識產權市場價值為指引,補償為主、懲罰為輔的侵權損害司法認定機制?!笨梢?,知識產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仍是輔助的賠償制度,知識產權損害賠償體系要以補償性賠償為主。審慎適用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責任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是對于《商標法》《專利法》《著作權法》《反不正當競爭法》《種子法》中已經(jīng)明文規(guī)定的懲罰性賠償規(guī)則,要堅持非必要不適用的取向。知識產權制度的完善與發(fā)展要注重權利人與公共領域的利益平衡,知識產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不僅要懲罰、遏制故意侵權行為,也要注意不能影響知識產權法對創(chuàng)新的激勵作用。知識產權是無形財產權,因此許多權利都存在邊界不明的情況,如果對權利邊界附近的使用行為多加限制,則可能影響小微企業(yè)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⑧(79)⑧參見吳漢東:《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shù)乃椒ɑA與司法適用》,載《法學評論》2021年第3期,第29頁。也可能會影響對知識產權的合理使用。
二是對于侵犯新型知識產權施以懲罰性賠償責任的情形,也要堅持審慎適用的態(tài)度?!睹穹ǖ洹返?185條規(guī)定:“故意侵害他人知識產權,情節(jié)嚴重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相應的懲罰性賠償。”這一條款既發(fā)揮著一般條款的功能,也發(fā)揮著兜底條款的功能。暫未規(guī)定可科以懲罰性賠償?shù)闹R產權客體類型在未來有現(xiàn)實需求時,《民法典》第1185條既可作為制定特別法的依據(jù),也可以在尚未制定法律時通過援引此條實現(xiàn)懲戒故意侵權行為的目的。但是此條只是規(guī)定了被侵權人可以請求判令“相應的”懲罰性賠償,因此在援引時將受到限制,這也與民法對懲罰性賠償制度審慎適用的基本立場一致。《民法典》第179條第2款規(guī)定:“法律規(guī)定懲罰性賠償?shù)?,依照其?guī)定。”可見規(guī)定懲罰性賠償?shù)闹荒苁恰胺伞?,尤其在擴充懲罰性賠償適用范圍時,⑨(80)⑨朱曉峰:《論〈民法典〉對懲罰性賠償?shù)倪m用控制》,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1期,第68-69頁。對于尚未由法律規(guī)定可以適用懲罰性賠償?shù)闹R產權客體類型,制定新法律也許是明確、清晰適用懲罰性賠償?shù)谋赜芍贰?/p>
2.基于特性:實現(xiàn)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穩(wěn)定性與開放性的統(tǒng)一
《商標法》最先在知識產權領域規(guī)定懲罰性賠償制度。有研究表明,截至2019年9月3日,侵犯商標權案件中懲罰性賠償為判賠標準的比例只占6.5。①(81)①廣東省深圳市福田區(qū)人民法院課題組:《商標侵權懲罰性賠償?shù)闹贫葮嫿ā罚d《知識產權》2020年第5期,第40-41頁。可見,在涉知識產權糾紛案件中,適用懲罰性賠償?shù)那闆r并不理想。這一方面緣于懲罰性賠償本身的嚴厲性,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在知識產權領域引入懲罰性賠償制度之前存在較為廣泛的適用法定賠償?shù)那樾?。如今,中國已?jīng)在知識產權領域全面規(guī)定了懲罰性賠償制度,未來此制度的適用與完善應當秉持妥善適用的原則,既不過于限制也不能濫用懲罰性賠償制度,協(xié)調懲罰性賠償與其他賠償方式之間的關系。
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應限定在合理范圍內,既不影響制度功能的發(fā)揮,也不影響對創(chuàng)新的激勵。觀察《商標法》在2013年修正后懲罰性賠償制度在侵犯商標權案件中的適用情況,中國司法實踐對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態(tài)度趨于保守。雖然知識產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已經(jīng)構建完畢,但是由于司法實踐中存在廣泛適用法定賠償?shù)那樾?,因此短期內適用懲罰性賠償案件的增幅仍然有限。②(82)②管育鷹:《試析侵害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shù)倪m用條件》,載《法律適用》2021年第1期,第43頁。充分發(fā)揮懲罰性賠償制度的作用,就要讓法定賠償?shù)绕渌r償方式回歸補償性賠償?shù)谋举|,避免出現(xiàn)懲罰性賠償制度內部的二元構造。
知識產權領域的法定賠償始于美國版權法,③(83)③See Pamela Samuelson, Phil Hill and Tara Wheatland, Statutory Damages: A Rarity in Copyright Laws Internationally, But for How Long?, 60 Journal of the Copyright Society of the USA 529, 530(2013); 張廣良:《知識產權損害賠償懲罰體系的構建》,載《法學》2020年第5期,第125頁。在中國《專利法》《著作權法》《商標法》等法律中均有規(guī)定。本是為了解決知識產權領域舉證難、確定賠償數(shù)額難的問題,但是法定賠償卻存在被泛用的情況,成為解決賠償問題的“捷徑”。④(84)④參見張廣良:《知識產權損害賠償懲罰體系的構建》,載《法學》2020年第5期,第125頁。不僅權利人逃避舉證想要適用法定賠償,法院在適用法定賠償時也在一定程度上缺乏科學性及嚴密性。因此有學者建議,在引入懲罰性賠償制度之后,相應的填平性賠償就不應當再具有懲罰性色彩,即應當刪除現(xiàn)行知識產權法中的法定賠償。⑤(85)⑤羅莉:《論懲罰性賠償在知識產權法中的引進及實施》,載《法學》2014年第4期,第30頁。目前,中國《專利法》《著作權法》《商標法》《反不正當競爭法》《種子法》皆規(guī)定了懲罰性賠償與法定賠償,并且懲罰性賠償與法定賠償是相互獨立的。法定賠償是在被侵權人實際損失、侵權人獲利以及許可使用費無法確定時,用于確定賠償額度的最后方法,本身是為了補償被侵權人的損失。雖然法定賠償規(guī)定的額度上限比較高,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法定賠償規(guī)定的本身具有懲罰性色彩,在被侵權人實際損失、侵權人獲利以及許可使用費均無法確定的情況下,運用法定賠償條款確定的賠償額度也不一定會超出應判予的填平性賠償。因此法定賠償有存在必要,在某種特殊情況下,被侵權人實際損失、侵權人獲利以及許可使用費可能都無法確定,法定賠償就要介入確定賠償額度。法定賠償與許可使用費倍數(shù)確定的賠償額度被認為顯現(xiàn)懲罰性色彩,主要是因為在實踐中這些賠償制度的適用缺乏周密性。在懲罰性賠償制度引入之后,中國未來應堅持補償性賠償制度及懲罰性賠償制度的二元結構,在司法實踐中讓法定賠償?shù)荣r償制度回歸補償性賠償?shù)谋举|,順位發(fā)揮確定賠償數(shù)額的作用。但是鑒于中國司法實踐長期存在的過度適用法定賠償?shù)那樾我约胺ǘㄙr償限額較高的實際,也許未來需要通過司法解釋以及指導案例為法定賠償?shù)倪m用進行精細劃分。
《侵害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解釋》第5條第3款規(guī)定:“人民法院依法責令被告提供其掌握的與侵權行為相關的賬簿、資料,被告無正當理由拒不提供或者提供虛假賬簿、資料的,人民法院可以參考原告的主張和證據(jù)確定懲罰性賠償數(shù)額的計算基數(shù)?!边@將在一定程度上緩解確定侵權人侵權獲利數(shù)額的難度,增加懲罰性賠償基數(shù)確定的可能性。但是《侵害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解釋》第2條第1款規(guī)定:“原告請求懲罰性賠償?shù)?,應當在起訴時明確賠償數(shù)額、計算方式以及所依據(jù)的事實和理由。”因此,司法實踐中原告舉證難的問題仍然客觀存在。如果法定賠償被泛用并發(fā)揮部分懲罰性的功能,那么在起訴時原告仍然會直接請求判予法定賠償。在法定賠償回歸補償性賠償?shù)幕A上,原告也將積極履行舉證的義務,緩解原告怠于舉證的情形,從而增強懲罰性賠償制度適用的穩(wěn)定性。
懲罰性賠償制度是不斷發(fā)展的制度。隨著懲罰性賠償制度在司法實踐中的適用,將起到激勵訴訟的作用。在其他私法領域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之后,涌現(xiàn)了諸如知假買假索取懲罰性賠償?shù)男袨?。知識產權領域近些年也涌現(xiàn)“版權流氓”“專利流氓”等現(xiàn)象,懲罰性賠償制度引入知識產權領域后,也可能會加劇類似現(xiàn)象的負面影響。因此,懲罰性賠償制度要維持一定的開放性,不僅為了保護新型知識產權,也是為了制止此類惡意訴訟現(xiàn)象。
正如學者所言:“在知識產權侵權的情形下,懲罰性賠償?shù)倪m用具有比其他領域更為充分的理由?!雹?86)①王利明:《論我國民法典中侵害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shù)囊?guī)則》,載《政治與法律》2019年第8期,第96頁。由于懲罰性賠償制度以及知識產權的特性,廣泛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英美法系法域對知識產權領域的規(guī)定選取了一定的限制路徑,而以補償性賠償為原則的大陸法系法域在知識產權領域出現(xiàn)了一些懲罰性賠償制度相關的立法及實踐。加強知識產權保護離不開對故意侵權行為的懲罰和遏制,因此中國已在知識產權領域全面引入了懲罰性賠償制度。中國已構建的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實際上已經(jīng)領先世界許多法域。在域外成熟經(jīng)驗有限的情形下,中國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與完善應當與民法中的懲罰性賠償制度體系堅持一致的基本立場與發(fā)展方向。在審慎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基礎上,中國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應當協(xié)調懲罰性賠償與法定賠償?shù)荣r償方式的關系,維持補償性賠償與懲罰性賠償?shù)亩Y構,實現(xiàn)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穩(wěn)定性與開放性的統(tǒng)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