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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族譜

        2022-12-08 04:49:55李禎
        南方文學(xué)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李村花子福海

        李禎

        我以為我們不再聯(lián)系。多年后,由于生活環(huán)境、社會地位,以及工作等諸多方面原因,很多朋友與我漸行漸遠。這種變化往往發(fā)生在不經(jīng)意間,當(dāng)你有所意識,他們已經(jīng)成為路人。有時候,你偶爾想起他們,與他們度過的那段歲月。不過,一閃而逝。他們很快被新朋友取代。你無能為力,深陷現(xiàn)實的泥沼中,焦頭爛額,自顧不暇,他們自然而然地被遺忘在某個偏僻的角落。

        我即將步入而立之年,正處于上述這種情況。我是一家圖書公司的編輯,專門負責(zé)出版純文學(xué)。我的工資少得可憐,在北京這座大都市,僅僅能夠維持生活所需。父親一再打電話催促,命令我回到灃鎮(zhèn),結(jié)婚生子,謀求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他說,你不年輕了。再不安穩(wěn)下來,以后沒機會了。他說的是事實,跟我一塊長大的同伴,他們買了房子和車子,孩子都好幾歲了??墒?,回去了,我又能干什么?每當(dāng)過年回家,我們幾個總會聚聚。在酒桌上,他們談起各自的工作,張店這座小城的樓價,哪個村子的房子拆遷了,政府補貼拿一大筆拆遷款。我一句話也插不上。我們喪失了共同的語言,我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灃鎮(zhèn)的生活。那么,到底應(yīng)該如何抉擇?是留下來,還是回到灃鎮(zhèn)?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這時,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里傳來一口濃重的鄉(xiāng)音,問我知道他是誰嗎?我淡淡一笑,打趣道,就算他燒成了灰,我也認得。他是東明,多年未見,我們熱切地聊了起來。他的語氣故作嗔怒,斥責(zé)我,為什么不主動聯(lián)系他,不回前李村看看。我有點尷尬,謊稱工作忙,沒有時間。我問他,還在部隊嗎?他說,他已經(jīng)回家一年了。我謊稱疏忽,過幾日閑暇下來,一定回去看看。他卻說,你最好這兩天回來。

        我問他,怎么了?

        他說,花子快不行了。

        我向領(lǐng)導(dǎo)請了一個星期的假,第二天坐上了前往故鄉(xiāng)的客車。走之前,我提前在縣城的酒店里訂了一個房間。一方面,我回去權(quán)當(dāng)散心,不想驚擾家里的親戚。另一方面,自然是花子。他得了肝癌,在離開人世前,想見我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見我。自從我們一家從前李村去了灃鎮(zhèn),有一段時間互不聯(lián)系,一時斷了交往。不過,父親漸漸老邁,他不再傲慢,冷漠,目空一切,而是經(jīng)常向我講述,我們一家離開后,前李村發(fā)生的奇聞逸事。很多有關(guān)花子的消息,我都是從他口中得知。

        在青島上大學(xué)時,父親給了我一個手機號碼。他說花子就在團島,你們有空見見吧。我所在的大學(xué)坐落于黃島,與團島相隔一條海底隧道。我說,好。但很快忘記了。有時候,當(dāng)我和同學(xué)們走在街上,害怕突然遇到他。我該向他們?nèi)绾谓榻B我這位昔日的玩伴?

        那時,花子是干工地的。沒過幾年,我聽說他成了倒插門女婿。他的丈人在我們那個地方小有名氣,是一位房地產(chǎn)商。還沒完婚,花子的名下坐擁了三套樓房,等著正式入贅,搖身一變,升任房地產(chǎn)公司的經(jīng)理。我困惑不已,對方到底看中了花子什么。他一無學(xué)歷——小學(xué)輟學(xué),二無能力——以販賣力氣為生,他的家境更是清貧——只有兩間土坯房。難道是因為他樸實的性格?

        可能是過慣了苦日子。有了錢后,花子節(jié)儉持家,而不是大肆揮霍。據(jù)說,他很愛老婆,家里的大小事務(wù)由她做主,除了工作,都陪伴在她的左右。他沒有忘本,時不時從縣城回到前李村,看望那些與他有關(guān)系的叔叔伯伯。自從母親拋棄他們父子后,花子的父親福海干脆賴在家里,酗酒度日。他是由這幫叔伯撫養(yǎng)長大的。

        不過,唯獨讓人抓住把柄的是他和福海的關(guān)系。起初,當(dāng)花子要入贅時,福海堅決反對。他的意思很明確,除非他死了,不可能從花子這一脈斷了后?;ㄗ佑辛朔孔樱:5膽B(tài)度大變。在村里,他經(jīng)常提及他的親家有多少資產(chǎn),在某某地方又建了一個樓盤。可是,當(dāng)村里的人說,福海你是不是過糊涂了,這些又不是你的。福海啞口無言,開始頻繁地給花子打電話,口中滿是把他撫養(yǎng)成人的艱辛。他說,他沒有幾年活頭了,不但希望花子多來看望他兩眼,而且他想過上好日子?;ㄗ右谎圆话l(fā),往往聽到一半,無故掛掉電話,徒留父親坐在土炕上憤懣、悲傷。據(jù)我父親說,有一次,福海提了兩瓶白酒去看望剛剛誕生的孫女,直接被花子驅(qū)趕出家門。

        為了斷絕與福海的關(guān)系,花子送給福海一套樓房。他不想與父親再有任何來往。福海住了不到半年,沒人喝酒、聊天,直接把那棟二室一廳的房子換成了現(xiàn)金。當(dāng)他再找上門,花子選擇了報警。之后,福海再也沒有找過兒子。每當(dāng)過年時,花子回來上墳,難免會遇上福海。父子倆只不過點點頭,說上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以防鄉(xiāng)人說閑話罷了。

        我不是沒有問過父親,花子為什么如此狠心。父親提醒我,是因為那則多年前的謠言。我不認同他的觀點。一方面,那是謠言,除了花子的母親,沒有人知道里面有多少真實性。另一方面,雖然福海沒有盡到父親的責(zé)任,但他畢竟是花子的父親。父子倆不可能沒有感情。我跟我父親說,很可能是謠言,沒有撫養(yǎng)花子長大,拒絕他入贅是這些事件累加起來的結(jié)果。我用邏輯性的思維告訴他,量變引起質(zhì)變。父親勃然大怒,斥責(zé)我多管閑事。

        有一年,花子回家拜年,福海已經(jīng)不記得他了。他以為是福海耍的手段,可當(dāng)他看到土炕下面的鐵鍋里長滿了綠毛,才知道福海已經(jīng)不能自理。他張著嘴,唾液不受控制地從口角處流淌下來,聽了好久,花子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花子帶著他去尋找他的母親?;ㄗ釉购薜卣f道,你找她,我還想找她呢。他為福海生起爐子,委托隔壁的德林嫂子照顧他幾日。拜完年后,就趕回了縣城。

        我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細節(jié)是父親的虛構(gòu),在成為養(yǎng)雞場的主人之前,他是一位民辦小學(xué)的語文老師。不過,有一件事,前李村的村民有目共睹。那是大年初六,花子還沒有考慮好如何處置父親,噩耗傳來,福海去世了。

        葬禮舉辦得相當(dāng)隆重,他家的院子里放滿了花圈,花子的生意伙伴陸續(xù)趕來,穿著西服,夾著公文包,轎車停滿了一整條馬路。起初,花子站在院子里,披著孝布和村民們有說有笑,可當(dāng)福海的棺材從土屋里被人抬出來時,他突然像瘋了一樣沖了上去。他匍匐在地,被眾人拉扯著,哭得撕心裂肺,以至于當(dāng)場暈厥過去了。

        那一年,我母親回到了前李村,把我家荒廢的雞舍租給了縣城的一戶人家。幾日后,我大舅過生日,她就住在了麻店村,也就是我大舅家。她一邊等待著祝壽,一邊處理著雞舍的出租事宜。在前李村,她遇到了花子。由于花子是我少時的玩伴,對我母親分外親熱。開著私家車帶著我母親來回在前李和麻店奔波。對于此事,我的母親向我念叨至今??赡苁窃谀莻€時候,我主動給花子打了電話,并要了他的微信。

        我們回顧少時共同經(jīng)歷的不堪歲月,說起貧困的家境,如何寄人籬下,我離開后,他輟學(xué)了,不得不像孤魂野鬼,整日在村里和田間游蕩。沒有人管他,更沒有人在乎他。不到十六歲,他跟著村里幾位叔伯去了外地打工,養(yǎng)活自己。他說,在黃島遇見過我。他看見我在一間咖啡館里有說有笑,我們隔著玻璃幕墻,他不好意思地走掉了。我也向他說起我家近些年的情況。來到灃鎮(zhèn)后,父親沒能如愿,創(chuàng)業(yè)失敗,從此一蹶不振,沉溺于昔日的輝煌中,不肯自拔。上了大學(xué)后,我勉強獲得了學(xué)歷,但是工作不如意。他說,我見過世面,羨慕大城市的生活??墒?,對于福海只字未提。我想問問他,在他父親死后,他還憎恨他嗎?不過,始終沒有開口。

        不到一年時間,由于生活在天南地北,有各自的生活要忙,我們聯(lián)絡(luò)少了。他只在喝醉時給我打電話,一般都是他在說,我默默地聽著。起初,他向我訴苦,感嘆我活得無拘無束,徹底脫離了前李村這片土地。他卻要一輩子面對它,到死都無法逃離。我安慰他,建議他不如去旅游,散散心。后來,他接連打來電話,基本上是在深夜十二點過后。我不像他,他可以坐在辦公室里悠閑地泡茶,我則早上要坐上兩個小時的地鐵,趕到公司后,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處理。我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選擇不接聽他的電話。

        那段時間,他不再打來電話,我只能在朋友圈看到一些有關(guān)他的信息。不過,這么說不夠準(zhǔn)確。他發(fā)的不是信息,而是一些感慨人生的語錄,比如說,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我才發(fā)覺他有些反常。是不是他經(jīng)歷了什么,導(dǎo)致他變得郁郁不振,借酒消愁,想要徹底離開這片土地?還是說,他之所以酗酒成性,只是遺傳自福海的基因?

        過了倆月,電話再次打來了。那是晚上八點鐘左右,我剛下班,訂了一份外賣,正躺在床上休息。他說,你知道我在哪里嗎?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以為他來到了北京。不過,不是。他再次讓我猜。我說,灃鎮(zhèn)。他說,你能不能好好想想。見我猜測不出,他掛掉電話,打開了微信視頻。我看到他端坐于一間局促的小飯館里,面前擺有一張方桌,上面放著一瓶白酒,一道紅燒魚和兩盤素菜,他正在沖著我燦爛地笑著,一口黃牙像糟了的玉米粒一樣顯露了出來。他說,你不是讓我去旅游嗎,我來河南了。我發(fā)現(xiàn)他誤解了我的意思。他身后側(cè)對著飯館的門,從這扇門中,我依稀看到了門外院子里一輛小型農(nóng)用三輪車。這應(yīng)該是河南某個偏僻的小鎮(zhèn)。我正要說,我是讓他去國內(nèi)的旅游景點玩玩,而不是讓他上山下鄉(xiāng)。話還沒說出口,他匆忙地關(guān)掉了視頻。他用微信回復(fù),以后再聊。

        大概到了十一點,我準(zhǔn)備入睡,手機再次響起。電話里傳來一位女人的聲音,問清楚了我的身份后,她說,花子經(jīng)常提起我。我沒見過花子的妻子,他也很少提及,我自然把她認成了花子的妻子。她卻說,你能不能讓花子回去,他喝醉了,現(xiàn)在在河南了。我沒有弄明白她的意思——他們兩口子不是去河南旅游了嗎,她是讓花子回哪里去。見我不吭聲,她才自我介紹,特意強調(diào)了是花子的“朋友”。她離開縣城惠民,回老家工作,花子悄悄地跟了過來。

        她叫杏兒,在KTV工作,負責(zé)陪客人喝酒唱歌。有一天,花子來KTV接待生意上的顧客,他們就此相識了。她不漂亮,比花子大五歲,現(xiàn)已離異,單獨撫養(yǎng)兩個六七歲的孩子。這些都是第二天花子酒醒之后告訴我的。我問花子,看中了對方什么。

        他沒有回答。

        事情很快暴露了?;ㄗ娱_始以各種理由向我借錢,有時候,他會說,開車把人撞了,他需要一筆錢和對方私了;有時候,他會說,生意上遇到點麻煩,他急需一筆錢周轉(zhuǎn)。我一共借了他五千塊錢,發(fā)現(xiàn)遭到了欺騙,就此與他斷絕了聯(lián)系。過年回家時,父親再次向我提起他。父親說,知道花子離婚了嗎?我十分愕然,當(dāng)即回到臥室,給他打了電話。他好像喝醉了,在電話里罵罵咧咧,斥責(zé)我把他忘了。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還能怎么回事,離了唄。

        在離婚之前,妻子和花子攤牌,只要他愿意放棄那個女人,權(quán)當(dāng)一切沒有發(fā)生。他們的孩子三歲了,她不想孩子沒有父親??墒?,花子選擇了離婚。一提起婚姻,他經(jīng)常說,對不起她。我問他,后悔嗎?他卻說,不。當(dāng)他凈身出戶,杏兒也選擇拋棄了他。他從此變得孤身一人。

        從北京到前李村八個小時的車程,其間要先坐車到縣城惠民,繼而轉(zhuǎn)乘當(dāng)?shù)氐墓?,方能到達村子。天色慢慢變暗,大片大片的莊稼種植成一個個方陣,佇立在原野中,規(guī)整、靜謐,一片蒼茫。這夏天的一個尾聲,好像一切未變。到達預(yù)訂的酒店后,我稍微休息了一番,給花子打了幾個電話。如我所料,他沒有接聽。我開始在縣城里漫無目的地游蕩。這座小時候我們巴望著父母帶我們來此游玩的勝地,如今破敗狼藉,遍布著被這個時代淘汰的老樓,全然喪失了魅力。逛了不到兩個小時,我回到酒店,倒頭睡了過去。

        等著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手機里顯示了無數(shù)條未接電話,全部是東明打來的。除了這些電話,還有一條微信,上面寫道:花子走了。我懊悔萬分,為什么昨晚忘記給東明打一個電話了。

        我打了輛車,朝著前李村趕去。

        據(jù)東明所言,花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癥后,回到前李村,選擇安度最后的余生。也就是說,花子是在福海的住處閉上眼的。可荒唐的是,當(dāng)我抵達花子的家,看到了他家的門前散落著一地鮮艷的鞭炮碎屑,好像是在歡慶他終于離開了人世(他家的對門當(dāng)天正好結(jié)婚)。他家的客廳大概70平方米,僅僅擺了一張八仙桌,一個玻璃茶幾和一個黑色皮質(zhì)沙發(fā),因此客廳顯得分外空蕩。我沒有見到花子的尸體,只看到東明仰躺在沙發(fā)上,打著呼嚕。我?guī)缀鹾傲顺鰜恚夯ㄗ幽??東明立馬坐得筆直,看清楚是我,他長舒了一口氣,說,嗐,你可算是回來了!我再次問了一遍,聲音越發(fā)氣急敗壞。他打了個呵欠,伸了伸懶腰,才說,還能去哪,我送殯儀館了。我斥責(zé)道,不守靈了嗎,花子還沒有過頭七?

        他說,你說,除了咱們,誰還會來?他臉上除了倦意,還夾雜著些許無奈。

        我坐在沙發(fā)一側(cè),望著客廳里某個角落,不知說些什么。過了一會兒,東明突然問我,你說,人是不是都在變化?我說,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他一直在部隊,幾乎與外界斷絕了聯(lián)系,我想他是不是退伍歸來,不適應(yīng)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或者遭到了排擠。他搖了搖頭,說,我總覺得花子像變了一個人。

        花子離婚以后,回到了前李村。那時,東明正好退伍歸來。他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變化很大,很多土房子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紅磚白墻的磚瓦房,路比以前平坦多了,一條烏黑的馬路通至各家各戶,村里也擁有了自己的廣場,里面分布著各種健身器材。就是讓他難受的是村子里十分冷清。大部分青年外出工作,除了逢年過節(jié),基本上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待了不到一個月,東明感到無聊、乏味,再也不想在村里待下去。這時,他想起了花子。

        在福海死后不久,花子把那兩間土坯房全部拆除,蓋了一間二層的小樓。門口放著兩只石獅子,怒氣沖沖。在贊嘆之余,東明叩響了鐵門。大門緊鎖。他就呼喊花子,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他只好喪氣地回家,到了晚上,再次登門拜訪。晚上,大門依舊緊鎖,但他看到里面亮著燈。他敲門,呼喊,村里的狗都汪汪叫了起來,還是不見花子走出。他以為是花子故意躲著他,便再也沒有主動去他家。

        過去了半年,東明忘了花子。一方面花子不工作,不與外界聯(lián)系,與不存在無異。另一方面,東明剛當(dāng)上村支部書記,忙著處理村里的事務(wù)(他的父親連任至他退伍,正好解決了他就業(yè)的問題),沒有心思再考慮花子。這時,花子卻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他家。由于那一天天降大雪,花子的周身裹著一層雪粒子,頭發(fā)幾乎都凍住了。東明慌忙地想要把他拉到爐子旁,他卻一把推開了他。他語調(diào)顫抖,質(zhì)問東明,你知道村里有一個叫張桂英的人嗎?

        我問東明,張桂英是誰?

        他說,是花子的母親。

        我說,他打聽他母親干什么?

        東明說,起初,我也這么想。不過,他不是打聽母親。他是問除了他母親之外,在村子里這么多年的歷史中,還有沒有一個叫張桂英的。

        我說,后來呢?

        東明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他說,我只記得他向我要村里的族譜,可是,早就被我爹賣給了收破爛的。誰承想,他倒跟我急了。問我那么重要的東西怎么能賣掉了呢。你說,留著那些東西干什么?

        我心頭一震,不由得記起了半年前。

        半年前,花子來過北京一次。他面容憔悴,說話有氣無力。我們剛剛在一家烤串店坐下,他就說,有沒有看到過有關(guān)介紹咱們前后李來歷的書。我搖了搖頭。他說,那你讀到過有關(guān)介紹咱們宗親譜系的書嗎?我向他解釋我出版的書籍,大部分是小說,沒有多少真實性可言。他所說的書類似于歷史書籍,不在我的工作范圍內(nèi)。我很好奇,他怎么對祖上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想要說些什么,最終,還是沒有開口。我便不再多問,要了兩箱啤酒,和他喝了起來。酒過三巡,他問了一個問題,我沒有聽清,讓他重復(fù)一遍。

        他說,還記得那年夏天嗎?

        我當(dāng)然記得。那一年,我九歲,花子和我同齡,東明雖然高我們一頭,但比我們小一歲,我們一塊前往祖堂。祖堂位于后李村,和我們村隔著一條沙河。很久以前,前后李村本是一家,祖堂里供奉著我們的老祖宗,直到兩兄弟分家,有了前后李村后,祖堂開始只供后李村使用。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我們閑來無事,想要把老祖宗的牌位偷過來認祖歸宗??僧?dāng)游過沙河,我們卻在后李村種植的大片桃林中迷路了,始終也沒有找到祖堂的位置。

        花子說,那一天,我媽失蹤了。

        我們村至今流傳著一個謠言,張桂英與村里的某位鄉(xiāng)鄰有染,生下了花子。作為丈夫,福海難以承受。他酗酒,吵架,打砸東西,如同身患癲瘋,突然發(fā)作。有一次,花子剛剛準(zhǔn)備入睡,福海卻赫然揚起了腦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相貌。他質(zhì)問張桂英,那是真的嗎?不管如何回答,她都會遭到一頓毒打。

        2000年夏天,天氣悶熱,家里的風(fēng)扇又壞掉了,福海把怒火撒向了張桂英,矛盾徹底爆發(fā)。張桂英攤牌:她要離婚,遠走高飛。空氣一時死一樣的沉寂。過了良久,福海才說,你走出這個門,有種永遠別回來。那時花子坐在桌前,正往嘴里扒拉碗里最后一粒飯,飯粒已經(jīng)入口,他卻無法咽下。每一次,福海和張桂英吵架,總會波及他。他偷偷跑出去,以免受到福海的暴揍。他不是害怕疼,只是不想看到張桂英緊緊地抱住他,乞求福海的樣子。

        花子走出院子,由于擔(dān)心福海會對張桂英痛下狠手,不由得停在了原地。透過那扇塑料膜爛掉一半的玻璃窗,他望向客廳,看到了張桂英正在收拾行李。這種場面在家里時有發(fā)生,張桂英經(jīng)常回姥姥家暫時躲避幾日。當(dāng)時,花子以為她去了姥姥家,就跟隨我們一同前往祖堂。

        回來時,是晚上十點多,張桂英不見了,花子也沒有見到福海。他生起火,熱了熱冷掉的芹菜,吃下了兩個饅頭??墒牵粋€星期后,張桂英依舊未歸。他著急起來,詢問福海,要不要去姥姥家看看。

        父親卻說,你這個傻東西,你還不知道嗎,你媽早拋棄了你。

        這么多年以來,花子一直以為是福海逼走了張桂英。在她離開的前半年,他晚上不敢睡覺,生怕閉上眼睛睡了過去,錯過了與張桂英相見。他相信她會回來,會帶來一堆好吃的,不可能棄他不顧。可很多年過去了,張桂英一次也沒有回來過。思念很快被憎恨取代。他憎恨母親,憎恨母親的遺忘、背叛,和對他的拋棄。他不再提及她,再也不相信她會回來。

        還有福海。他被母親拋棄、村民恥笑(沒媽的孩子),過早地步入社會,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拋棄福海,和福海斷絕父子關(guān)系,福海不能自理,他不為所動。花子沒有一絲悔恨。

        花子居住在縣城,距離前李村二十公里。在福海臨死前,他拄著拐杖,來到了花子家門前。他說話支支吾吾,拉著花子就要離開?;ㄗ訂査ツ睦?。福海也不說,只是用手費勁地比畫著。他只好跟著他去往了前李村。他們剛到,福海再次支吾起來。這一次,花子總算聽明白了。福海是要他把張桂英找回來?;ㄗ邮謿鈵?,以為福海老糊涂了,他質(zhì)問福海,她都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我能上哪去找?福海一下子癱在地上,手指顫抖地指向北方,后李村的位置?;ㄗ記]有當(dāng)回事,一同和福海吃過午飯,就回到了縣城。

        前李村有一塊墳塋地,坐落在我們村子的南頭,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楊樹林,里面分布著大小不等的墳包。福海死后,村里的叔伯想要借助花子的關(guān)系,把他們這一脈的牌位遷至祖堂,而不是露宿在那片楊樹林。于是,花子向后李村捐了一筆錢,打著重新修繕祖堂名義,準(zhǔn)備把牌位遷過去??傻搅藴?zhǔn)備施工的前一天,花子和后李村的書記喝完酒,書記非要帶著他去祖堂祭拜祖先。那是一個晚上,祖堂里僅僅點了幾根蠟燭,但燈火通明。他們跪在圓墊上,面對著一個個牌位,虔誠地磕了幾個頭。跪拜完畢,村書記掏出香煙,正準(zhǔn)備用堂里的蠟燭點燃,花子一把拉住了他。他看到了一個寫有張桂英名字的牌位,赫然立在了眾多的牌位之間?;ㄗ踊靵y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母親的牌位。難道母親沒有走,沒有拋棄他,而是早已死去了?可福海為什么一直不告訴他?他怨恨福海,憎惡福海,就是為了抵消失母之痛??傻筋^來,母親的牌位赫然地出現(xiàn)了在他的面前。

        他怔怔地看著我,說,那真的是我母親嗎?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花子搖了搖頭,說,算了算了。隨后,一個人朝柜臺走去了。他結(jié)完賬,說要去趟廁所。我指了指方位,坐在餐桌旁等候,卻沒有想到這是他的不告而別。等了半個小時,我拿起桌上他的皮包,走出了烤串店。皮包敞開著口,里面有五千塊錢。

        想什么呢?東明說。

        我沒有言語,站起身,走到一張八仙桌前。我說,要不咱們布置布置吧,人雖然死了,但還是要守靈的。我希望為花子做點事情,好在東明應(yīng)承了下來。首先,我們需要一張照片,作為花子的遺像。我翻遍了花子家里的所有角落,終于在二樓一間臥室的床頭柜里,找到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全家福,年幼的花子站在父母中間,拘謹?shù)叵蜱R頭笑著。照片下面是一份前后李村的族譜。我想起了花子的話,仔細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只在李福海名字的旁邊,看到了張桂英這個名字。

        我想花子應(yīng)該找到了答案。

        (編輯 黃丹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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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福海:烏鴉反哺 心懷感恩
        公民與法治(2016年9期)2016-05-17 04: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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