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云霞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作為一個具有寓言化氣質(zhì)的文本,它和小說、戲劇等文學樣式一樣也有自己的形象塑造。小說、戲劇等文本在塑造形象時,極力打造的是形象是否惟妙惟肖,是否具有典型性和唯一性,凸顯的是人物的鮮活個性,是這一個形象而不是這一類形象。但是,寓言化文本的形象追求的是一種類型化的形象,在類型化的前提下再給角色注入個性的活力。即,寓言文本的人物形象是類型化和個性化共存的一種混合形象。
《百年孤獨》中的男性人物形象可以分為兩大類:第一類,以何塞·阿爾卡蒂奧為代表。這一類男性形象,體格健壯、容易感情沖動、具有闖蕩精神,放蕩形骸,胸無大志,他們做事基本都是憑自己的本能行事,在他們的身上體現(xiàn)出一種動物般的頑強精力。何塞·阿爾卡蒂奧們因為在智力上欠發(fā)達,所以他們的生活目標基本上追求的都是一種感官的刺激和滿足。例如,何塞·阿爾卡蒂奧自從和自己的妹妹麗貝卡成家后,就一味地將自己沉溺于無度的色欲中。他們肆無忌憚的激情歡叫聲響徹整個街區(qū),讓鄰居們感到恐慌和不安。第二類男性類型形象是奧雷里亞諾們。他們大多孤僻、冷靜、穩(wěn)健、理智、胸中頗有韜略,他們具有成為中流砥柱的魄力和稟賦。例如,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成了內(nèi)戰(zhàn)中自由派的一個鐵腕上校,日后又是一位手藝精湛,制作小金魚的能工巧匠。除此而外,這兩大類型男性形象在死亡的方式和結(jié)局上也截然不同。所有的奧雷里亞諾們離開人世時基本上神志都很清醒。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臨終時,邊在栗子樹下小便,邊回憶自己小時候觀看馬戲團的歡樂時光。但所有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們死亡的結(jié)局相對來說較為悲慘,不是被槍殺,就是被無端謀害。這兩大類型的男性形象,他們存在著很明顯的對立成分:“本能∕理智、沖動∕深思熟慮、性欲∕文明?!盵1]335對于這兩大男性類型人物的區(qū)分,我們可以從《圣經(jīng)》中找到它的淵源?!啊杜f約·創(chuàng)世紀》對雙胞胎的描寫應該是這種性格類別區(qū)分的古老淵源,雅各和以掃的不同性格特點在小說中的兩兄弟身上存在著頗為鮮明的‘家族的相似性’?!盵2]218
與男性形象相對應的是兩大女性類型形象。第一類是充滿活力,精明能干,維護家園的母親們。她們以烏爾蘇拉、阿瑪蘭妲、費爾南達、阿瑪蘭妲·烏爾蘇拉為代表。正是烏爾蘇拉這位具有實干家精神的母親才發(fā)現(xiàn)了通往城鎮(zhèn)的道路,她慈悲善良,多次款待找上門來的奧雷里亞諾上校的17個私生子。她勤奮,堅強,靠做小糖獸生意來貼補家里的經(jīng)濟。她豁達正直,敢作敢為,沖破阿爾卡蒂奧的淫威,對他的胡作非為進行呵斥和馴服。費爾南達這位一貫以“女王”自居的管家婆,盡管在家“從政”時帶有專制、殘酷的劣性,但同時她也是一位極為虔誠的基督徒,她所有的冷酷都有一個美好的初衷,那就是為了革新布恩迪亞家里的一切陳規(guī)陋習,讓這個家盡量變得優(yōu)雅體面起來。第二類以蕾梅黛絲、美人兒蕾梅黛絲、麗貝卡、雷納塔·蕾梅黛絲(梅梅)等為代表,相對第一類型的女性,這一類女性普遍羸弱、幼稚、無知。麗貝卡經(jīng)常偷偷吃泥土,直到死時還不忘在嘴里吮吸自己的拇指;蕾梅黛絲快要做新娘了還在尿床;美人兒蕾梅黛絲直至升天時,還沒有弄明白男人們?yōu)槭裁磹鬯龕鄣冒l(fā)狂。
對于男女兩大類型的形象劃分,馬爾克斯本人這樣評論:“我寫的女人更有牢固的現(xiàn)實基礎,她們的腳穩(wěn)穩(wěn)地放在地上;她們堅強,善于忍耐,持之以恒。男人充滿了幻想,善于從事瘋狂的和壯烈的事業(yè),但是他們?nèi)狈δ托暮秃阈?,在逆境中表現(xiàn)軟弱,總要依靠女人的支持,因為女人在逆境中像巖石一般堅不可摧?!盵3]
縱觀《百年孤獨》中的這兩大類型男女形象會發(fā)現(xiàn),人物的姓名一直處于一種重復的怪圈。有五個男性名叫何塞·阿爾卡蒂奧,有三個男性被稱為奧雷里亞諾,三位女性叫蕾梅黛絲。關于眾多人物姓名的重復,學者許志強則持這樣的觀點:“加西亞·馬爾克斯通過人名的重復,建立了一個循環(huán)敘述的模式?!髡呷绾卧凇率吩姟脑⒀耘c家族故事的結(jié)合中尋找自我規(guī)范的手段。重復的人名從遺傳學上‘突出了家族的、集體的氣質(zhì)’,以此來‘表現(xiàn)家族存在的基本和普遍的主題’,而且通過其形象的基調(diào)及其一系列變奏的演繹,最終能夠?qū)⑦@個精神失常的‘古怪家族’納入到常規(guī)理解的領域?!@些以重復人名加以組合的家庭成員實質(zhì)都是分散的,孤獨的,畸零固執(zhí)而自我封閉。……”[2]220-221
智者在寓言中是關鍵的人物形象。因為“智者”的身份與寓言具有高度的思想性與哲理性的審美特征相吻合。智者形象在《百年孤獨》中集中表現(xiàn)在梅爾基亞德斯身上。表層上梅爾基亞德斯是書寫了對布恩迪亞家族有驚人預言作用的羊皮紙手稿。但作為智者形象的類型代表,他還有深層上更為耐人尋味的含義。在以梅爾基亞德斯為首的吉普賽人來到馬孔多之前,馬孔多是一個處于原始蒙昧狀態(tài)的小村莊。如果說烏爾蘇拉是大家庭衣食的提供者,那么梅爾基亞德斯則是大家庭精神的牧師。梅爾基亞德斯為馬孔多帶來了望遠鏡、放大鏡、磁鐵、銅板照相術、煉金術等一系列象征人類文明的符號式新鮮事物。梅爾基亞德斯本身就是人類進入文明時代的一個寓言式符號角色。在他的啟示下,馬孔多的族長,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開始了對人類一切理性科學知識的探索和追求。梅爾基亞德斯在《百年孤獨》中幾番死后又復生,正是暗合了人類一切既定智慧成果的不可泯滅性。梅爾基亞德斯也是人類一切記憶的象征。當馬孔多處于集體失眠狀態(tài)時,他能及時拯救馬孔多人脫離遺忘的苦海。與其說他拯救的是馬孔多族群人們的性命,還不如說他拯救的是人類瀕于邊沿的記憶。因為保存記憶就是意味著保存人類既有的一切文明成果。應該說以預言形式出現(xiàn)的羊皮紙手稿也是布恩迪亞家族一切記憶的濃縮和儲藏。它是梅爾基亞德斯用常人不易看懂的梵語寫成的。盡管梅爾基亞德斯作為智慧的化身,頭戴鴉翼狀禮帽,幾死幾生,在七代人中不斷來回穿梭與行走,但真正能歡迎他并和他促膝交談的馬孔多人物中,除了第一代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外,就只有破譯出羊皮書稿的第六代奧雷里亞諾。那些女性們,包括烏爾蘇拉在內(nèi)從來都沒有人和他進行過精神上的交流。所以,這位為馬孔多帶來智慧福音的智者,他的內(nèi)心也是很孤寂的?!澳岵烧f,孤獨者有三種狀態(tài),神靈、野獸和哲學家。神靈孤獨,因為它充實自立;野獸孤獨,因為它桀驁不遜;而哲學家既充實自立又桀驁不遜?!盵1]447梅爾基亞德斯在布恩迪亞家族的房間也成為一個神秘的為布恩迪亞家族的人們提供庇護的一個安全的地方。這是一間光線充足,寧靜祥和的地方。即使是在梅爾基亞德斯下葬許久以后,這里雖無人打掃,也依然寧靜整潔如故。在這個房間里,第六代奧雷里亞諾忘記了被父母遺棄的孤兒痛苦,找到了自己內(nèi)心的一方凈土和人生的奮斗方向;在這個房間里阿爾卡蒂奧第二躲過了恐怖的大屠殺;在這個房間里誕生了一百年前就對布恩迪亞家族命運做出準確預言的羊皮紙手稿。這個房間拯救的不僅是肉體的痛苦,更重要的是它也是拯救靈魂的一個場所。
以科學家身份出現(xiàn)的人物是何塞·阿爾卡蒂奧們和奧雷里亞諾們的父輩,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這個人物作為家族的創(chuàng)始人,他既有何塞·阿爾卡蒂奧們的沖動魯莽,也有奧雷里亞諾們的領袖氣質(zhì)和對一切科學知識的熱愛。他因一句男人間的玩笑話,就怒氣沖沖地刺殺了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為了躲避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冤魂的糾纏,他又不得不遠離故土,重新建立家園。他崇尚一切科學知識,并不斷地進行一系列科學實驗,他最偉大的科學發(fā)現(xiàn)就是:“地球是圓的,就像個橙子”。[4]然而遺憾的是,他的智慧已經(jīng)遠遠地超出了他同時代的人,超出了自然的智慧,他的科學發(fā)明根本沒有人去理睬,甚至連他的妻子烏爾蘇拉也嘲笑他是個瘋子。晚年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光景更是凄慘,他被人們當作瘋子綁在院子里的栗子樹下,整日接受風吹雨打,對于他原本睿智的有關科學發(fā)明的喃喃私語,只有來去無影蹤的梅爾基亞德斯才能聽得明白。無疑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是時代的先鋒,他獻身科學,為了馬孔多人們的生活幸福在苦苦尋覓更好的出路,然而可悲的是他的科學成果根本無人問津,他反而成了人們眼中的瘋子。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形象難道不正是我們這個時代奮戰(zhàn)在科學一線上的知識分子形象的一種縮影嗎?關于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形象,美國著名評論家喬·拉·麥克默里有一段極為精彩的論斷:“馬孔多的族長何塞·阿爾卡迪奧的永不停息的,充滿活力的生活,在許多方面反映了西方文化的演變。他在馬孔多建立前夕,做的關于一座建立有玻璃房子的輝煌的城市的夢,反映了烏托邦式的關于進步和盡善盡美的幻想。他在梅爾基亞德斯的幫助下,對科學奧秘的揭示,使人想起了浮士德和摩菲斯特簽訂協(xié)約獲取知識和財富的故事,他想使用攝影術來證明上帝的存在,使人想起了現(xiàn)代懷疑主義,那個吸引著他的注意力的自動芭蕾舞女演員玩具,反映了一種18世紀的關于理性的、完美的、有條理的世界的自然神論模式?!谒乐?,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徘徊在一個鏡的迷宮中,這不僅僅是諷刺性地暗示了他年輕時的烏托邦式的夢想,而且也是20世紀人類的非理性的世界觀的比喻。何塞·阿爾卡迪奧·布恩迪亞為解開世界的神秘而進行的斗爭,使他成了神秘的人物:他的普羅米修斯式的命運。”[1]445
在《百年孤獨》中,妓女形象主要集中在庇拉爾·特爾內(nèi)拉和佩特拉·科特斯這兩位女性身上。庇拉爾·特爾內(nèi)拉這位布恩迪亞家族之外的一個女性,她卻是布恩迪亞家族好幾個成員的生身母親。她是布恩迪亞家族中,除烏爾蘇拉外最長壽的一個人,她用紙牌給人算命,給處于困惑中的人們指點迷津,能給人以安慰的力量。佩特拉·科特斯與奧雷里亞諾第二的情愛,給奧雷里亞諾第二帶來了不菲的財富收入。每當他們歡愛時,牲畜就會源源不斷地產(chǎn)仔。關于這一奇特的現(xiàn)象,我們可以借用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的“模仿巫術”觀點來進行詮釋?!巴愊嗌哪7挛仔g,以相似性原理為基礎,即把感覺起來相似的東西當作同一個東西(也就是感覺類比后的具象混同)。根據(jù)這種巫術的原理,通過某種模仿活動可以使物體相互感應。例如,為了使植物茂盛,人們有時會在田地里舉行交媾儀式。根據(jù)這種巫術的原理,無生命的事物也可以像有生命的動植物一樣,對靠近它們的事物散播影響。切羅基印第安人,由于看到一種豆科植物的根非常堅韌,婦女們就用這種根熬水洗頭,以使其頭發(fā)堅韌,不易脫落。在阿拉伯莫亞布人中,無子女的婦女經(jīng)常要借多子女的婦女的外衣穿,希望從中被傳染到生育的能力;非洲土人則認為吃了獅子的心可使人勇敢?!盵5]細觀《百年孤獨》全文,在馬爾克斯的筆下,妓女形象是和烏爾蘇拉等量齊觀的。她們從表層上看來,似乎不具備烏爾蘇拉那樣的強大的道德力量,但是她們是另一股決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的寓意。庇拉爾·特爾內(nèi)拉即是妓女,同時又是神通廣大的巫師。在拉美的神話中,她是“大地之母”形象的一個化身。拉美有這樣一種風俗,每年春天,將一塊很大的圓形石頭埋在自家的地里,然后在石頭上畫上很大的乳房,用它來象征一個健康、豐滿的女性,代表肥沃的土地和綿延不斷的繁衍能力。拉美人會經(jīng)常以此為祈禱,祈求大地之母恩賜他們獲得豐收,多子多孫。在她們的身上,情欲獲得了本身應具有的自我價值。她們本身是具有顛覆性質(zhì)的一個崛起,敢于公然和馬孔多的傳統(tǒng)倫理道德叫板。以情欲作為描寫對象,暗示了作為個體的現(xiàn)代人對自己存在的一種真實感受?!鞍研杂闹黝}當作存在的黑暗和抗爭來表現(xiàn),……這一點與現(xiàn)代意識自我覺醒是密切相關的。在肉體的自然屬性中發(fā)現(xiàn)并強化一種本質(zhì)上是物化世界的感覺,即從‘肉體的宇宙’這個封閉性的視覺來描繪生存世界的表象,其結(jié)果是看到‘最大限度的虛構(gòu)性和偶然性的客體世界的無意義而且無法被人類的想象所救贖’的事實?!盵2]236-237
綜上,我們可以看出《百年孤獨》中的人物是一些類型化的人物,而人物類型化是寓言文本的一個基本要求。《百年孤獨》中的類型化人物,除上面所提到的幾個類型外,還塑造了一系列類型化的人物形象:統(tǒng)治者(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將領(奧雷里亞諾上校)、獨裁者(阿爾卡蒂奧)、慈祥的母親(烏爾蘇拉)、圣女(蕾梅黛絲)、流浪漢(何塞·阿爾卡蒂奧)、學者(奧雷里亞諾)、情婦(佩特拉·科特斯)、女王(費爾南達)、工會首領(阿爾卡蒂奧第二)、老處女(阿瑪蘭妲)、寡婦(麗貝卡)、企業(yè)家(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發(fā)明家(奧雷里亞諾·森特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