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歌

一

我是一個同人寫作愛好者，簡單來說就是對自己喜歡的作品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我會愛上寫作和同人，和我媽分不開，因為她也曾經(jīng)是個同人愛好者。

我小時候，是她搞同人最風生水起的一段時間。她主要寫歷史人物同人，也寫過一些影視劇同人，是老版電視劇《三國演義》的鐵桿粉絲。她深愛其中的某位歷史英雄人物，曾為之收集整整一面墻的海報，也曾逛完大街小巷的報刊亭買下所有有那位演員出鏡的雜志。她還為她深愛的人物以及她深深著迷的那段歷史撰寫了不下百篇的作品。

在那個年代，貼吧是歷史創(chuàng)作愛好者的活動大本營，媽媽經(jīng)?；钴S在貼吧里，結識與她有著同樣志趣的網(wǎng)友，互相寫文評、寫贈詩。她當過貼吧的吧主、論壇的版主、聊天群的群主，憑著出眾的才華獲得了許許多多的贊美。她為朋友出版的書寫序，組織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者們發(fā)表作品集，收集并發(fā)布與歷史人物有關的講座信息，她不知疲倦地投身這片天地，把對這件事的熱愛發(fā)揮到了極致。我對媽媽的崇拜就是從那時開始，那時在我心里，我媽就是“女神”。

印象最深的是我剛上小學那年，媽媽組織了一次線下網(wǎng)友見面會。她牽著我走進一家古樸的茶館，我第一次見到了媽媽口中的那些網(wǎng)友。他們大多都已工作，喝著茶，興奮地談論著共同的愛好。

“這是我家小姑娘?！眿寢屜蛩麄兘榻B我，講出這句話時她笑得格外驕傲，不管來打招呼的網(wǎng)友有沒有問，她都樂此不疲地一遍遍說著。

我忘不了聚會那天媽媽穿著一襲白底藍花的素雅長裙，烏黑的頭發(fā)松松綰起，插了一根青花發(fā)簪，妝容得體而精致。散場時組織者需要致辭，我看著她落落大方地拿起話筒走向大廳中央，自信從容，茶館的燈光柔和而安靜地落在她的身上，我覺得她是那么光芒萬丈。

二

仿佛從我上初中起，媽媽變了。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不再混貼吧，不再寫文章，不再交網(wǎng)友，而是把所有精力都傾注在我身上，把培養(yǎng)我、陪伴我當作了她最重要的事業(yè)。柴米油鹽、升學教育、我們的小家庭，這些開始逐步成為她生活的全部。

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寫過文章了。媽媽的熱情好像找到了另一個歸宿，她變了，可又好像沒有變。

她以前酷愛讀史書，后來這些書全換成了家庭教育、高考改革、考點押題、行業(yè)前景；她以前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文藝少女，后來成了家務全能的料理高手，沉重的被褥她一只手就能輕松地拎上六樓，抖一抖就能麻利地給我鋪好整潔的床鋪；她以前熱衷關著門獨自寫作，一寫就是一下午，后來熱衷和媽媽們聊培訓班、聊?？冀y(tǒng)考，一聊就是一下午。

從前她可以為了寫一篇文章翻閱十幾本史書，現(xiàn)在她也可以為了幫我找最好的家教面談十幾位老師；從前她可以為了買一本雜志跑遍市區(qū)的報刊亭，現(xiàn)在她也可以為了幫我買一本斷貨的輔導書跑遍全城的書店；從前她可以為了了解最新的考古發(fā)現(xiàn)跑去大學聽歷史講座，現(xiàn)在她也可以為了照顧愛生病的我自學營養(yǎng)學。

她為我學會了很多，也放棄了很多，成為周圍人無不贊揚的模范媽媽。當我踏入夢想中的大學校門，媽媽笑得那樣開心，就像當年和網(wǎng)友們介紹我是她家小姑娘時一樣。

我還是和從前一樣崇拜她，好像無論什么事情她都能做到最好。可有時，我想起那件白底藍花的長裙，想起她站在大廳中央閃閃發(fā)光的樣子，心里總會有些難以言說的難過。她放棄了在她熱愛的寫作領域成為一顆閃耀的星星，而選擇成為我一個人的太陽。

三

后來我進入大學，邁入社會，開始有時間投身于我感興趣的寫作領域。我開始理解了媽媽當年對同人寫作的熱愛，這種能夠在自己構建的世界里放飛想象、填補原作遺憾、結識同好的文化也同樣吸引了我。

我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媽媽當年的影子。我在工作之余堅持著同人寫作，四處跑漫展，認識來自五湖四海的同好。我仿佛在走著媽媽當年走過的路。

小時候，我希望能成為像媽媽一樣厲害的人，現(xiàn)在看起來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一半吧。但正因如此，我才無法想象自己如何放棄這一切。作為一個同人創(chuàng)作者，媽媽當年的選擇，意味著放棄深愛的故事與人物，放棄嘔心瀝血寫就的作品，放棄茫茫人海中相遇的知己，我絕不會像媽媽當年表現(xiàn)出的那樣云淡風輕?？伤硭斎话阍趷酆门c女兒之間選擇了后者，并甘之如飴。

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沒有我，媽媽會不會活得不一樣？是否是我的存在剝奪了媽媽曾經(jīng)的熱愛，還是說，為了家庭犧牲個人時間真的是所有媽媽注定的選擇呢？

這些問題我與媽媽交流過，還暗示鼓勵她可以重拾寫作，她卻說，過了那個年紀已經(jīng)找不到那種為了喜歡的東西而熱血上頭、熬夜創(chuàng)作的感覺了。

她說，當時她認為我升入中學就是進入了人生重要階段，她決定要全身心地陪伴照顧我，放棄愛好是理所當然的。我能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才是最讓她高興的事，這是同人創(chuàng)作無法相比的。她還說我是太年輕才會執(zhí)著于“熱愛”與“夢想”，精神上的快樂永遠替代不了現(xiàn)實的柴米油鹽，她只想守著實實在在的美好。如果現(xiàn)在的她還有夢想，那就是希望我能婚姻美滿、家庭幸福。

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語言表達我的心情，我心疼她，卻也知道正是因為她的付出，我才能成長到今天，我又有什么資格大言不慚地為她惋惜呢？

四

這些年我總是時不時去重溫媽媽十幾年前沒有寫完的小說。這些早期的文章已經(jīng)丟失了不少章節(jié)，她構筑的世界定格在那一年再無音訊，靜靜躺在互聯(lián)網(wǎng)浪潮的一角，漸漸無人問津。我心中也逐漸有了一個計劃，想要幫她續(xù)寫完那篇當年沒能完結的小說。

對于我混跡自己的圈子并樂此不疲的樣子，媽媽嘴上叮囑我不要投入過多精力，倒也從來沒有真正制止過我。而當?shù)弥蚁霂退m(xù)寫小說時，她愣了一下，立刻開始說我凈沒事找事，過幾天卻又突然湊過來問我什么時候打算動筆。

同人的愛好比較小眾，周圍人總是說我那么大一個姑娘了還喜歡這種幼稚的東西，這種時刻媽媽總是一改在我面前的態(tài)度，堅定地站在我這邊，說只要我喜歡，就沒有什么不好的。

畢業(yè)選擇工作的時候，我問她，該選擇夢想還是選擇現(xiàn)實？她說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我能幸福快樂，只要能滿足這一點，哪一條路都無妨。生活的重壓讓當年的她沒有選擇的權利，而她希望我能擁有這樣的權利，這也是她和我爸奮斗的意義。

有時我也會產(chǎn)生一個自私又幼稚的想法，幻想媽媽還是那個別人眼里的寫文大神，能留在原地等著我長大，等我努力追上她的步伐，和她一起拿起筆，成為一對在文字世界里無憂無慮的姐妹花。但那終究還是太難了。

目前的我，想把這份熱愛堅持下去，畢竟人生難得有一件熱愛的事。但實際上我也不知道未來的自己，會不會做出和媽媽一樣的選擇。她沒有后悔過自己的選擇，那么我也將無怨無悔。

唯愿所有的熱愛都能如我們胸腔里那顆跳動的紅心，至死方休。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