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D.H. 科爾 M. 科爾 周楚漢
此刻,在康沃爾里維埃拉快車的頭等包廂里,約瑟夫·牛頓正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己的角落。到目前為止,包廂里只有他一人。他把毛毯、提包、書和報紙擺得到處都是,好讓其他乘客以為他行李太多,避而遠之,他便能獨享這份清凈——這長長的列車上還有許多空座。
約瑟夫·牛頓是個暢銷書作家。就在他剛剛抱走一摞報紙的那個書攤上,擺滿了他的犯罪小說和驚悚小說。他現(xiàn)在正在去往康沃爾的路上,在那兒他有一棟舒適的海濱小屋。
列車開動了,車廂里仍只有牛頓一人,他長舒了一口氣??删驮谶@時,他一抬眼,看見一個男人正站在過道里,帶著一種異常的專注死死地盯著他。牛頓瞪了一眼回去,盡量顯出自己不歡迎的態(tài)度。這個新來的人又盯著牛頓看了一會兒,推開門走了進來,把捆在一起的毛毯和枕頭扔在牛頓的提包上。牛頓不情愿地站起身來,把自己的行李整理出一個角落。陌生人坐下來解開綁帶,把枕頭墊在腦后,閉上了雙眼。
列車沿著蜿蜒的鐵路向西飛馳,而包廂里一片寂靜。每次牛頓打量這位同行的旅客時,他的眼睛都是閉著的,但小說家總是時不時地感覺對方正盯著自己。正當(dāng)列車經(jīng)過梅登黑德站時,對方說話了,帶著一種肯定的語調(diào):“說到謀殺,你真的沒有權(quán)利如此粗心。”
“什么?”牛頓嚇了一跳,“你說什么?”
“ 我說你沒有權(quán)利如此粗心?!睂Ψ街貜?fù)道。
牛頓鄙夷地打量著對方。
“我不知道,”牛頓說,“我們在談?wù)撝\殺,或是其他什么?!?/p>
“你看,”對方說,“你肯定聽到我說的是什么了。我想說的是,如果你想讓聰明人去讀你的故事,至少要讓它們看起來合理。我認為成功把你慣壞了。
要不是你開始為錢寫作,本來你可以有所成就?!?/p>
“你有沒有意識到,先生,”
牛頓說,“你太過粗魯無禮了?”
“是很無禮,”對方帶著平靜而滿意的口吻回答道,“我一直是這樣。這對人很有好處。你最后那本書真的太過分了。在那本書里,你在不同頁上一會兒叫女主角埃莉諾,一會兒叫她格特魯?shù)?。小說中被害者先在周日的某地被殺害,又在周一晚上的另一個地點被殺。”
這次牛頓直接笑了出來:“你像是個對我的作品十分認真的學(xué)生?!?/p>
陌生人從膝蓋上拿起毛毯,疊得方方正正放在身邊。他收了枕頭,也放在身邊。接著,他換坐到正對著牛頓的位置,從口袋里拿出一個珠寶裝飾的香煙盒。他從里面選了支煙,點燃香煙抽了起來,接著把煙盒遞給牛頓。牛頓接過遞來的香煙,陌生人主動幫他點了火。牛頓抽了一口,煙味很沖。
“現(xiàn)在,在我看來,”陌生人接著說,“真正優(yōu)秀的謀殺的本質(zhì)就是簡潔。你的所有作品有太多繁雜的細枝末節(jié)。一個真正有能力的殺手不需要特殊的工具,也幾乎不需要準(zhǔn)備。因此,他留下破案線索的危險就小得多。為什么你不按照這樣的思路來寫謀殺故事呢?”
牛頓又笑了說:“這樣寫不了多少內(nèi)容的?!?/p>
“哦,那你錯了。”對方說,“完美、簡潔的謀殺和完美、簡潔的破案就夠了——簡單到只有偉大的頭腦才能想到,而破案的方式就是洞察兇手極簡的思想。我來概述一下我所想的那種謀殺如何?”
“如果你想的話。”牛頓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很困。
“很好,”陌生人說,“那我來放下窗簾?!彼饋矸畔铝税鼛锟拷呃纫粋?cè)的窗簾。
“這樣好些了?!彼f,“現(xiàn)在假設(shè)有兩個人在一列火車的車廂里,就像我們一樣。他們是完全的陌生人,但其中一個并未真的在意另一個人的長相——你在聽嗎,牛頓先生?”
“ 在聽?!?牛頓昏昏欲睡,想睜開雙眼十分困難。
“那么,假設(shè)他們都沒有帶任何特殊工具,只帶了每個普通旅客都會帶的東西——比如,毛毯、枕頭和一條毛毯的綁帶。”
陌生人一邊說,一邊從他旁邊拿起毛毯的綁帶。
“喂,毛毯綁帶是干什么用的?”牛頓因為思考暫時清醒了一會兒,但很快就睡意昏沉,無法繼續(xù)了。
“除了一支摻了鎮(zhèn)靜劑的香煙——藥效強烈,但不致命。”
對方繼續(xù)平靜地說。
“什么?”牛頓掙扎著想抵抗令人麻木的強烈睡意,卻徒勞無功。
“真的沒什么能阻止他實施一場干凈、整潔的謀殺,不是嗎?”陌生人繼續(xù)說著,一邊敏捷地站了起來,將毛毯綁帶圈成環(huán),套在了牛頓的頭上,然后緊緊勒住了他的脖子。牛頓的嘴大張著,舌頭前伸。他開始發(fā)出可怕的咯咯聲,雙眼從頭顱中暴凸出來。
“接下來,”陌生人說,“一個枕頭就能了結(jié)他的性命,如此便捷。”他把牛頓的頭拖拽到座位上,用枕頭牢牢地蒙住他上揚的臉,然后面帶微笑坐了上去。咯咯聲慢慢停止了。
“毛毯,”聲音繼續(xù)著,“是多余的。真的,牛頓先生,謀殺甚至比我預(yù)想的還要容易,但我想,能讓人同時也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技藝做出改良,這樣的機會并不多見?!?/p>
牛頓什么也沒說,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陌生人起身,把枕頭從牛頓臉上拿開,又細細檢查了一遍尸體,這才解開了綁帶。然后,他撿起吸了半截的煙蒂丟出窗外,用綁帶把毛毯和枕頭綁好,打開包廂門來到走廊上,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這故事多棒啊,但那個可憐的家伙恐怕永遠也寫不出來了?!?h3>二
一位餐車服務(wù)員發(fā)現(xiàn)了約瑟夫·牛頓的尸體,他沒有猶豫,疾步小跑找來了警衛(wèi)。在發(fā)生命案的包廂里,列車官員們簡單商討了一番,決定讓列車在未到紐伯里站前就停車,趁著沒人來得及下車就派人去找警察。
顯然,列車從帕丁頓出發(fā)后就沒有停過站,兇手一定還在車上,除非他從一輛全速行駛的特快列車上跳下去了。
警察及時趕到現(xiàn)場,檢查了尸體,在包廂里尋找另一位乘客的線索,卻什么都沒找到——兇手早就有所防備,在行兇時戴好了手套。警方只將那些當(dāng)時和牛頓在同一節(jié)車廂的旅客留下來進一步問詢。但兇手并不在這些人當(dāng)中。向警方提供了真實姓名和住址后,男人在一間空的頭等包廂里靜靜地繼續(xù)行程。這間包廂離他成功進行簡潔謀殺實驗的包廂隔著兩節(jié)車廂。
警方徹查了車上所有的旅客后發(fā)現(xiàn),這里面沒有一個人是約瑟夫·牛頓的熟人或和他有過交結(jié)——除了有人是他的讀者。警方還對牛頓的過去進行了一絲不茍的盤查,但也沒有找到他被謀殺的原因。
三個多月后,年輕的昆斯費里侯爵拜訪了英格蘭第一私家偵探亨利·威爾遜。侯爵謙敬地請求威爾遜幫他破解約瑟夫·牛頓被殺之謎。
威爾遜問他為何要破解此案,侯爵解釋說是為了一個賭局。原來,他的叔叔——尊敬的阿克爾·諾埃爾出5 萬英鎊和他的1 便士對賭,賭他無法破解此案。“我們家族就是這樣。”
侯爵補充道,“我們都是瘋子。
我的叔叔對此案很感興趣,因為他當(dāng)時也在那列列車上。他甚至還就此事給《泰晤士報》寫過信呢?!?/p>
威爾遜拒絕了侯爵的請求,如今案子過去這么久,所有線索估計都已丟失,幾乎不可能破案了。然而,侯爵走后,他發(fā)現(xiàn)怎么也不能把這個案子逐出腦海。
威爾遜決定再去試一次,也許是因為他想起了侯爵對他說過,阿克爾·諾埃爾先生當(dāng)時也在那列列車上。也許阿克爾·諾埃爾先生留意到了一些警方忽視了的線索。無論如何,這是個可以嘗試的方向。
威爾遜打電話給老同事布萊基警官。布萊基對他一陣哄笑。
“不惜一切破案吧,”他說,“我們會很高興的。沒錯,老阿克爾·諾埃爾當(dāng)時是在火車上,他是給《泰晤士報》寫了信,信也登了出來……要我?guī)湍悴橐幌履欠輬蠹垎幔恳悄阕サ搅藘词志透嬖V我們,好嗎?”
威爾遜叫人找了一張那天的《泰晤士報》, 查閱起阿克爾·諾埃爾先生的信件。
先生:警方調(diào)查所謂牛頓疑案的方法似乎表明,他們的辦事能力異常糟糕。作為牛頓先生案發(fā)列車上的乘客之一,我一直忍受著警方惱人的盤問。
顯然,警方對兇手的殺人動機一無所知。他們的調(diào)查表明了這一點。要是他們能把注意力更多地用于思考殺人動機,而不是搜集無用信息,這樁復(fù)雜的案子就能迎刃而解了。真相往往是簡單的——簡單到傻子只會視而不見。牛頓為什么被害?回答這個問題,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人可以謀殺他。動機基本上是跟個人有關(guān)的。
R.D. 阿克爾·諾埃爾
威爾遜又把文字從頭到尾讀了幾遍,死盯著信看了又看,好像兇手的姓名就藏在這信的字里行間似的。突然他一躍而起,露出少有的興奮,趕往警官布萊基的辦公室。
“我知道,”威爾遜道,“我也不是完全確定,這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但這確實是個機會,我想試試??床怀鰜韱幔@封特別的信的全部意義就在于它一直在強調(diào)動機。不只如此,它還暗示信的作者知道這個動機是什么。那么,他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除非——”
“但,要真是這樣,這個人就是個瘋子!”布萊基反駁道,“一個人殺死另一個陌生人,就是為了向他演示殺人手法?”
“嗯,他肯定是瘋了,而且他們家族都是出了名的瘋子?!?/p>
“ 他一定是精神錯亂了,”
布萊基說,“要是他肯自投羅網(wǎng)的話?!薄拔覀冎荒茉囋嚕蓖栠d說,“你要不幫我,我就單獨行動?!弊罱K布萊基同意了。
威爾遜在會面結(jié)束后立刻安排郵寄了如下信件。這封信寫得十分仔細,模仿了假想信件作者的筆跡。而后這封信被投進了離約瑟夫·牛頓康沃爾小屋最近的那個郵筒,隨后被寄出。
親愛的阿克爾·諾埃爾先生:
自從我們數(shù)月前的一次偶然會面以來,我一直在思考您那天好心向我做的十分有趣的演示。但恕我直言,我仍然不太滿意;若能邀請您再來演示一次,我將更加感激。碰巧,這周我會回倫敦一趟,下周三我會再乘里維埃拉快車去康沃爾。如果您也碰巧去那兒的話,我們也許能再見面。
約瑟夫·牛頓
在康沃爾里維埃拉快車的一間頭等包廂里,一個酷似故去的約瑟夫·牛頓的人舒適地坐在角落。這間包廂里只有他一人。列車還沒有全速行駛,這位獨行的旅客就注意到有人正站在包廂外,朝包廂里盯著他看。緩緩地,新來的這位推開滑門,走進包廂,在對角處坐了下來。他把捆著的毛毯和枕頭扔在旁邊的座位上。解開綁帶后,他把枕頭墊在腦后,毛毯鋪在膝上,綁帶放在旁邊的座位上,隨后閉上了眼。
威爾遜緊張地等著對方的行動。像是過了幾個小時,列車終于在梅登黑德車站飛馳而過。那個人突然開口了。“說到謀殺,”他說,“這次是我該道歉。
恐怕我上次搞砸了?!?/p>
“完全沒有,”威爾遜希望自己的聲音不會露出馬腳,“但要是你能好心再給我演示一次的話——”
“非常樂意?!崩夏腥嘶卮鸬?。他欣然移坐到威爾遜對面的角落,從口袋里拿出珠寶裝飾的香煙盒,遞給威爾遜一支香煙。
香煙是威爾遜預(yù)先沒有考慮到的,而且它可能有毒。但現(xiàn)在猶豫也沒用了。他只好讓阿克爾·諾埃爾先生點煙。煙那濃重的甜香味證實了他的擔(dān)憂。
幸運的是,煙幾乎還沒點燃,對方就起身向窗戶走去?!澳悴唤橐馕曳畔麓昂?,對吧?”他問道。威爾遜抓住對方放窗簾的空隙,閃電般將手中可疑的香煙換成了一支自己的。但顯然他必須表現(xiàn)出一些中毒癥狀。
他打了個哈欠。
“我相信,到目前為止你都跟得上我?!睂Ψ秸f?!巴耆蒙稀!蓖栠d緩緩說,“請繼續(xù)——”他慢慢地閉上了眼。
對方拿起了毛毯綁帶?!斑@是下一步?!闭f著,他企圖把綁帶套在威爾遜的頭上,但威爾遜一躍而起,一手擋住綁帶,一手按下了身旁的按鈕。這按鈕是提前裝好的,用來與隔壁包廂聯(lián)絡(luò)。就在他幾乎要和這位發(fā)狂的對手扭打在一起時,兩名人高馬大的便衣警察沖進來幫忙了。很快,阿克爾·諾埃爾先生被制服了。
如今,被關(guān)在精神病院的阿克爾·諾埃爾先生只抱怨一件事:獄方不給他看約瑟夫·牛頓的新書。他想看看經(jīng)過他犯罪實踐的一課,那位暢銷書作家是否有所長進。
(梁衍軍摘自《譯林》2022 年第5 期,本刊有刪節(jié),姜吉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