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青 宗 麗
(江漢大學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56)
柳宗元(773—819年)現存辭賦33篇,大半作于貶謫永州十年期間。文學藝術對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靈痛苦具有療愈、升華作用,辭賦之于柳宗元的療愈作用尤為突出。探究柳宗元辭賦生成機制及其核心驅動,可歸于舒幽與療愈。所謂舒幽,即柳宗元借辭賦寫作舒泄內心幽郁;所謂療愈,即宣泄之后,柳宗元借辭賦療治心靈創(chuàng)傷。
據《柳宗元集》(以下簡稱“《柳集》”),柳宗元辭賦略可分四體:古賦、問對、騷、吊文。各體式有其文體特征功用和作法,滿足作者表達需要,達到寫作目的。
《柳集》中以賦名篇者有12篇:《佩韋賦》 《瓶賦》《牛賦》 《解祟賦》 《懲咎賦》 《閔生賦》 《夢歸賦》《囚山賦》 《愈膏肓疾賦》 《披沙揀金賦》 《迎長日賦》《記里鼓賦》。后三篇為律賦,系應試之作,其他皆為古賦。然《愈膏肓疾賦》論者以為作者少作。故此四者皆非作于永州時期,存而不論。
賦本為詩六義之一,故朱熹《詩集傳》云:“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保?]賦從表達方式轉為文體,其義如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所言:“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2]賦的文體特征從其表現方式而來,其寫作目的也從表現方式抽繹而出。以文筆描寫物象,表現物象特征,借以抒情寫志。
柳宗元這類作品,除表現特定物象如寫瓶、牛二篇外,其他都是以某行為、動作、事件為表現對象。無論物象、行為、事件,都與作者彼時處境、遭遇息息相關,是作者精神世界的直接呈現。
從古賦虛設問答而來,以問、答、對名篇者,有8篇:《設漁者對智伯》 《愚溪對》 《對賀者》 《杜兼對》《天對》 《晉問》 《答問》《起廢答》。
這類文章設置一個問答場景,以問逗引作者回答,借答問發(fā)抒內心種種曲折,實則為作者滿腹心事無處傾訴,耳聞目接,只有虛構一個對象,向虛空中拋灑,自問自答,以緩解內心壓抑,疏導心中怨郁之氣。
指以文名篇者,《柳集》歸為騷體,有10篇:《乞巧文》《罵尸蟲文》《斬曲幾文》《宥蝮蛇文》《憎王孫文》《逐畢方文》《辨伏神文》《愬螭文》《哀溺文》《招海賈文》。
這類題名的句法結構是動賓式,就是做什么,施動對象在文中基本都有一個對照、對立面,如巧對拙、曲對直、王孫對猿等,形成對比。基于各類負面影響或行為,作者希望予以糾正,故作文傳達糾偏反撥的意圖。
指以吊名篇者,有3篇,《吊萇弘文》 《吊屈原文》《吊樂毅文》。
此三篇憑吊對象都是執(zhí)著理想,志在成就一番功業(yè),而終于失敗者。三者都對應作者的現實生存,以寄托作者獻身理想的犧牲精神。
柳賦四體(古賦、問對、騷文、吊文)各有其寫作訴求,作者依文體特征發(fā)揮功用,達成目的。
古賦體針對自身遭遇和事件而發(fā),重在描述事件及其反響,圍繞事件本身和前因后果展開。如《夢歸賦》較多筆墨在描寫夢境中回到家鄉(xiāng)的情景?!杜屙f賦》警示行事須謹慎,勿操之過急。從急緩兩邊著筆,過猶不及,惟在中道,惟中而已。
問對體是因問而起,表述合于“問”本身,回應以自身聯(lián)系“問”的情境,變形、變相地發(fā)牢騷。不是直抒胸臆,而是以答問的方式,將自己對外界的反應反向表達出來,重在回答的內容和方式。從刺激反應機理說,是作者啟動應答機制,從心理反應作用于文學層面的回饋。
騷(文)有具體批判、否定的對象,皆為作者生存困境的影響因素。此類文章是他對外界對敵人的反擊。具體行文有三種方向:下對上,以求獲得,如《乞巧文》;上對下,目的在抨擊、消滅、原宥,如《罵尸蟲文》 《斬曲幾文》 《宥蝮蛇文》等;平行方向,表惋惜、挽救之意,如《哀溺文》 《招海賈文》。這類文字借鑒告語公文作法[3],與對象直接說話時,依目的對象不同,而在行文、語氣皆有差異。
吊文以憑吊對象傾訴內心情感。對象皆對應作者自我某一特質。因痛苦極深,作者只能以憑吊他人,來發(fā)哀情,宣泄痛苦。
柳賦皆騷。騷即牢騷。柳賦都是發(fā)牢騷,寫怨郁,只是表達方式、方向有異,有直接傾訴,有借批駁對立面而表達,有借回答而傾訴,有借憑吊前賢而發(fā)哀情,都是宣泄的途徑和出口。
柳賦都是發(fā)牢騷,都是不同層次、不同方向的牢騷。
作者與文體的關系在于,作者根據表達需要選擇合適的文體。文體對表達有規(guī)限。為適應文體特征,作者需要調整情思表達,二者相互支持促進。作者意圖表達更完滿,文體在作者的創(chuàng)作中獲得延展,更加豐富。文體因作者的創(chuàng)造性而呈現更多可能,是為文之道的展開。
1. 古賦——以自身事件為核心
柳賦之古賦一體,除了詠物如《瓶賦》 《牛賦》之外,其他都是寫事。賦之寫事不同于散文記事。以文記事在敘述事件起承轉合的過程,賦之寫事在描寫,在突出一個個場景、場面,如《子虛賦》 《上林賦》。這點上,賦接近繪畫,突出畫面感。賦之寫事,是將一個個場景串連起來,賦的結構(尤其大賦)有其常軌,如東西南北各個方位寫到,串聯(lián)起來就是一篇賦。正因此,賦對核心驅動力要求很高,要有很強的核心動力來驅動文筆行進,有強大豐厚的內涵來支撐,以總攬全局,結成整體。如司馬相如的大賦即是如此,王世貞《藝苑卮言》:“《子虛》 《上林》,材極富,辭極麗,而運筆極古雅,精神極流動,意極高,所以不可及也?!保?]
騷體賦和大賦表達的情感內容有本質區(qū)別。大賦的基調是頌美。騷即騷怨,騷體賦是楚辭的延續(xù)。柳賦實質幾乎都是騷體,除了宏大如《天對》 《晉問》,其他都是在不長的篇幅里展開描寫,發(fā)騷怨之情。
柳宗元古賦描繪的一系列事件都折射出他內心的掙扎、困頓和痛苦。寫事即寫心,如《夢歸賦》。據《歷代辭賦總匯》統(tǒng)計,柳宗元之前,以夢為題的賦作計6篇,即東漢王延壽《夢賦》,隋釋真觀《夢賦》,唐杜頠《夢賦》,唐王延齡《夢游仙庭賦》,唐獨孤及《夢遠游賦》,唐何諷《夢渴賦》。[5]夢與現實相對,夢境皆現實投影,或補現實之不足,或超越,或糾偏。而與現實遭遇密切相關,完全坦露作者心境和情感的,只有柳宗元《夢歸賦》。如其題解所云:“公在永州,懷思鄉(xiāng)閭而作也。晁無咎曰:宗元既貶,悔其年少氣銳,不識幾微,久幽不還,故作《夢歸賦》。初言覽故鄉(xiāng)喬木而悲,中言仲尼欲居九夷,老子適戎以自釋,末云首丘鳴號,示終不忘其舊。當世憐之,然眾畏其才高,竟廢不起。”[6]
賦寫夢中歸路曲折反復:“上茫茫而無星辰兮,下不見夫水陸。若有鉥余以往路兮,馭儗儗以回復。浮云縱以直度兮,云濟余乎西北……橫沖飆以蕩擊兮,忽中斷而迷惑。靈幽漠以瀄汩兮,進怊悵而不得?!庇帧鞍兹斟闫渲谐鲑?,陰霾披離以泮釋。施岳瀆以定位兮,互參差之白黑。忽崩騫上下兮,聊按行而自抑。”恍惚中他俯視舊鄉(xiāng):“原田蕪穢兮,崢嶸榛棘。喬木摧解兮,垣廬不飾。山嵎嵎以巖立兮,水汩汩以漂激?!被氐浆F實,則是:“鐘鼓喤以戒旦兮,陶去幽而開寤。罾罻蒙其復體兮,孰云桎梏之不固?精誠之不可再兮,余無蹈夫歸路?!彼钥鬃?、老莊開解,然而又說:“首丘之仁類兮,斯君子之所譽。鳥獸之鳴號兮,有動心而曲顧。膠余衷之莫能舍兮,雖判析而不悟?!保?]
《夢歸賦》寫到夢回故土的整個過程,突出兩個場景,一寫歸路之迷?;秀?,重在表現心神凝聚、克服阻礙、踏上歸路的掙扎迷惘;一寫田園荒蕪,重在表現故鄉(xiāng)殘損缺失對他心靈的震撼與摧殘,“摧心傷骨,若受鋒刃”[8](《寄許京兆孟容書》)。夢醒之后的議論似要以理性撫平內心的創(chuàng)傷,然而即使精誠不再(不能再凝聚心神重游故土),也初衷不舍。[9]
2. 問對——回應外界以引敘騷情
柳賦之問對體系從辭賦虛設主客問答以結構成文的寫作方式而來,楚辭、漢賦皆有主客問答成文之例,如《漁父》《七發(fā)》等都以問答形式展開,如東方朔《答客難》直接以題目突出行文方式和結構,柳賦之問對體即是這一體式的發(fā)展。
柳賦皆騷,他滿腹牢騷無從宣泄,找不到對談者,只能對天對地對山水,對各種假想者自設問答,迂回盤旋,將滿腔愁緒抽繹而出。古賦一類是直接發(fā)牢騷,正面表現,問對體則是間接抒發(fā),反面表現,如正話反說一類。如《愚溪對》極寫自己愚不可及,連溪水也帶上“愚”之名。再有《起廢答》《答問》者皆是。極度痛苦之下,作者極力貶低自己,極寫自己種種“不堪”之處,“自黑”自貶到了極點。他將所有的污水都潑向自己,實是以文字重構他的現實遭遇。當貶低到極點,以致顯出荒誕面,荒誕所反襯的真實就凸顯出來,極力自貶的背后,支撐他的是極度的自傲和自尊。
問對體之“問”就是一個引子,將他極度壓抑的怨曲逗引出來。具體寫作會圍繞一個核心,針對具體之“問”來回答。問是針對核心之問,回答則圍繞核心,反復纏繞,迂回曲折地編織答案,將問者繞進去,不得不認同他的回答。雖然他的答案得到了問者的肯定,收獲了問者的滿意度,作為回答者,他的內心是凄苦的,答問是苦澀的,這一杯苦酒只有自己喝下。
核心之問從何而來,來自作者自我的靈魂拷問,圍繞一系列對立特性而來,如愚對智、拙對巧等。這類思辨實是他對自身慘痛經歷的反思,所求為何,所為何來,他究竟應該怎么做,他是否預判到最壞的結果,還是奮身不顧,一往無前。當他被判入煉獄煎熬,他會去反思當初驅使他行動的實質。他凝視這行動的核心、本質,將它與政治行為的終極目的、與政道之本體作對比,若合于道之本,他將獲得自我肯定,以此對抗外界的壓力。
《愚溪對》中,他名冉溪為愚溪,面對溪神之問,他一則說此溪遠離中土,無“聰明皎厲”之士與之游,只招來他這樣“唯觸罪擯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闖闖以守汝”,坐實了愚之名。溪神問他怎個“愚”法,他將自己愚不可及處一一道來:“吾茫洋乎無知,冰雪之交,眾裘我絺;溽暑之鑠,眾從之風,而我從之火。吾蕩而趨,不知太行之異乎九衢,以敗吾車;吾放而游,不知呂梁之異乎安流,以沒吾舟。吾足蹈坎井,頭抵木石,沖冒榛棘,僵仆虺蜴,而不知怵惕。”說到痛處,總結自己“何喪何得,進不為盈,退不為抑,荒涼昏默,卒不自克。此其大凡者也。愿以是污汝可乎?”[10]一個“污”字,帶出滿腔怨苦,他所受的羞辱讓冉溪也背上了污名。只有極度的怨憤,極度的自污,才說得出這樣的話。然而“吾蕩而趨,不知太行之異乎九衢,以敗吾車;吾放而游,不知呂梁之異乎安流,以沒吾舟”,云云,正是他沖決現實、意圖改變而終于失敗的真實寫照。這樣的正話反說,正是一種反向肯定,以反常的形象祭出(安放)他的悲心。
3. 騷文——從對面紓憤
這類文章都有一個批評、否定的對象,他的牢騷、憤怒發(fā)出來,就好像情感力量投射到對立面,又反射到自身,打了一個來回。他的憤怒在《罵尸蟲文》中達到極致。如題解所言:“韓曰:公此文蓋有所寓耳。永貞中,公以黨累貶永州司馬。宰相惜其才,欲澡濯用之,詔補袁州刺史。其后有諫官頗言不可用,遂罷。當時之讒公者眾矣,假此以嫉其惡也。當是謫永州后作也。”[11]極度憤怒之下,他將專伺人過、進讒求賞的小人比為尸蟲,罵曰:
來,尸蟲!汝曷不自形其形?陰幽詭側而寓乎人,以賊厥靈。膏肓是處兮,不擇穢卑;潛窺默聽兮,導人為非;冥持札牘兮,搖動禍機;卑陬拳縮兮,宅體險微。以曲為形,以邪為質;以仁為兇,以僭為吉;以淫諛諂誣為族類,以中正和平為罪疾;以通行直遂為顛蹶,以逆施反斗為安佚。譖下謾上,恒其心術,妒人之能,幸人之失。利昏伺睡,旁睨竊出,走讒于帝,遽入自屈。羃然無聲,其意乃畢。求味己口,胡人之恤!彼修蛕恙心,短蟯穴胃,外搜疥癘,下索瘺痔。侵人肌膚,為己得味。世皆禍之,則惟汝類。良醫(yī)刮殺,聚毒攻餌。旋死無馀,乃行正氣。[12]
他極力描繪此類陰暗小人的卑行劣態(tài),繪形繪色,鏤刻入骨,無所遁形。這類對立面充當了柳宗元怒火的靶子,當他沒有辦法聲討現實中的敵人,只能借助文字找一個假想敵、一個替代品,發(fā)泄怒火。這也是一種平衡心理的方式。
從作者與文體的關系說,他借鑒了“《左傳》 《國語》中所載某些譴責性的政治、外交辭令和后世檄文、詛文的寫法”,而在描摹物象方面,則融合了寓言的表達方式 ,成就了一篇“寓言性質的諷刺小賦”[13]。作者寫尸蟲之丑類品性和生活習性,將人性與物性疊加一起,所謂“以曲為形,以邪為質;以仁為兇,以僭為吉;以淫諛諂誣為族類,以中正和平為罪疾;以通行直遂為顛蹶,以逆施反斗為安佚。譖下謾上,恒其心術,妒人之能,幸人之失”皆屬人,而“修蛕恙心,短蟯穴胃,外搜疥癘,下索瘺痔,侵人肌膚,為己得味”則屬非人之物性,借以創(chuàng)造尸蟲之寓言形象,針砭現實,豐富了賦之文體表現力。
4. 吊文和詠物——象征獻身理想的悲劇精神
柳賦三篇吊文和兩篇詠物賦象征著為理想獻身的悲劇精神。因此二體主旨接近,故歸為一處論說。
三篇吊文,吊萇弘、屈原、樂毅,如前所述,此三子之理想、品質、能力作為和人生悲劇,都暗喻柳宗元自身的某一特質。他將一己哀痛投射于三者,在悲情傷悼的情感連接點上,和三者融為一體。文辭皆由三人之人生悲劇聯(lián)系自身,借憑吊他者之義,以自傷自悼。這類文章本于以騷體寫騷意,盡意宣泄內心傷感哀痛,因吊之名,怎樣渲染哀情都不為過。哀痛他人,也傷悼自己,他者的悲劇適足以拋灑無盡淚水,淚河里也傾瀉了一己悲哀。
兩篇詠物賦即《瓶賦》 《牛賦》,二者寄托了作者的人生理想,在描述瓶、牛之形象本質時,道盡作者對其人生準則的確信、對現實命運的覺悟,如其言瓶之本性與存在:“清白可鑒,終不媚私。利澤廣大,孰能去之?綆絕身破,何足怨咨!功成事遂,復于土泥。歸根反初,無慮無思。”[14]直是自身寫照,無怨無悔。
此二類文體的共性在于,吟詠對象皆為柳宗元之理想化身,只是吊文在憑吊歷史人物,而詠物賦則以意象呈現,象征作者追求的理想境界。感情基調有差,前者傷痛,悲感彌漫;后者頌美,語氣平和而情思豐沛。于作者與文體關系方面,作者以吊文盡情發(fā)紓哀情,以古賦寫物象,皆合文體,也達舒幽之目的。
柳賦四體皆為賦體一種,皆有賦之本體特征,即描寫——描述、鋪陳、細致的描寫。四體的內在聯(lián)系即在,基于共有的描寫特性,適應不同寫作目的,針對不同描寫對象,在不同方向展開。
描寫,究其實,只能從外部特征入手。特征都是呈現出來的、可見的表象,就如植物,判定它的物種歸屬,最直接的方式就是通過它的外在特征來界定,如它開出的花朵即標記了它的本質,花朵只是特征。特征是由本質規(guī)定。以此類推,賦之描寫,皆由描寫外部、外在呈現的樣貌、紋理、姿態(tài),進入內在,了解、揭示內在驅動力和本質動因。
柳賦四體在基本表現方式之上,因不同對象又附加其他方式,這其他方式就如附加的花邊,花邊提示了區(qū)別即個體差異。
如問對體是對自我情感的扭曲、變形、曲折的描寫。騷文以討伐、批判、哀憫的基調,著力描寫作者情感的對立面,著力表現對立面種種負面性狀,正是這些性狀才構成討伐、批判的理由,描寫重心就落在對立面的性狀特征上。吊文描寫重心在可哀憫、悲傷的歷史人物之悲劇事件和悲劇內核。
就共有的表現方式而言,描寫、鋪陳是賦體的本質特征,二者略有差異。鋪陳重在量的累積,排比疊加,以多取勝,要在給人以持續(xù)性的觀感印象。
描寫可以多樣化,多方面、多角度表現,描寫不在堆疊,而在生動形象,細致傳神。
描寫、鋪陳可以將自己的感受體驗作為表現對象,可直接描寫,也可間接、變相表達,借助某一載體呈現,如柳賦四體的不同表現。
柳賦四體的內在聯(lián)系,就是基于賦的本體特征,應用于不同場合、寫作目的,而生成種種變化。四體皆賦,但有個體差異,體現出賦體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此即賦之道的展開。
柳宗元認為寫文章于現實應“輔時及物”[15](《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有“辭令褒貶,導揚諷諭”[16](《楊評事文集后序》)之用,于個人則有“舒泄幽郁”[17](《上李中丞獻所著文啟》)之功。在柳宗元,他以辭賦舒泄幽郁,療愈創(chuàng)傷,即在以文學自救。討論柳宗元辭賦的生成機制,此即內在驅動力。
辭賦以鋪陳描寫為主,容量大,但凡世間萬物,凡有形可繪者,皆可入其中。辭賦唯一不落力處或在敘事。辭賦的敘事其實是一個個場景的連綴,其結構是以一個個橫截面連接起來。辭賦之長在多角度、多層次、多側面的描寫,全景、近景、靜態(tài)、動態(tài)、特寫、細節(jié),等。正因此,辭賦給了柳宗元一個完美的載體和介質,來吸納他的痛苦。他可以充分展開描寫,但凡需要,他可以寫到盡,一瀉無余。
如《佩韋賦》講行事勿操之過急,須佩韋警示。作者思理從急、緩兩邊展開,過急、過緩都不合中道,自然用上許多典故,過急剛強如陽處父、項羽、朱云、陳咸、洩冶,過緩柔弱如宋義、李斯、徐偃王、專諸等,皆遭遇危機。一樁樁人物事項鋪陳開來,作者穿行于史林典故之間,檢視人物功過,他們的痛苦憾恨在作者筆下生發(fā)出來,連同作者自己的怨郁,存為一腔悲憫,如其所言:“純柔純弱兮,必削必薄;純剛純強兮,必喪必亡。韜義于中,服和于躬;和以義宣,剛以柔通。守而不遷兮,變而無窮。交得其宜兮,乃獲其終。姑佩茲韋兮,考古齊同?!保?8]
再有《懲咎賦》,內自懲誡,悲悼同仁和自己,有改革初衷、原則的表達,有罹禍情景的回顧。賦中寫到自己到達貶所的苦況,描摹江流浮沉,有《楚辭·涉江》的意味。賦曰:“凌洞庭之洋洋兮,泝湘流之沄沄。飄風擊以揚波兮,舟摧抑而迴邅。日霾曀以昧幽兮,黝云涌而上屯。暮屑窣以淫雨兮,聽嗷嗷之哀猿。眾烏萃而啾號兮,沸洲渚以連山。漂遙逐其詎止兮,逝莫屬余之形魂。攢巒奔以紆委兮,束洶涌之崩湍。畔尺進而尋退兮,蕩洄汩乎淪漣。際窮冬而止居兮,羈累棼以縈纏。”[19]盡力鋪排,內心悲苦宣泄無遺。
描寫讓他沉浸其中,進入文字修行的境界,專注于迷思。當他用文字提煉事物狀態(tài)時,他就進入這事件本身,與之融為一體,而忘卻其他。無論美丑,他都將表象的特征捕捉、凝練出來,審視它們,讓它們在文字中留存,有如繪畫,畫面定格于一瞬,獲得不朽。如《設漁者對智伯》[20]對大魚被瓜分吞食的場景描寫,畫面警醒,令人印象深刻。
他在寫丑時,融合了自己的生存體驗。身體的疾患病痛刺激著他的肉體和心靈,如《與楊京兆憑書》:“自遭責逐,繼以大故,荒亂耗竭,又常積憂恐,神志少矣,所讀書隨又遺忘。一二年來,痞氣尤甚, 加以眾疾,動作不常。眊眊然騷擾內生,霾霧填擁慘沮,雖有意窮文章,而病奪其志矣?!保?1]又如《寄許京兆孟容書》:“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非獨瘴癘為也?!保?2]他審視著身體的癥相,那些發(fā)生在他身體上的病狀,自然在他心里刻上印記。如此,他承受的現實困境和靈肉痛苦就會借文字舒張開來?!杜c李翰林建書》:“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出,負墻搔摩,伸展支體,當此之時,亦以為適,然顧地窺天,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復能久為舒暢哉?”[23]如他所說,長受禁錮的囚徒若得一刻出于牢籠,舒展肢體,那種暢快難以言表。當他沉浸于創(chuàng)作中,暫時忘卻現實,即是如此。
如《設漁者對智伯》遞進鋪排大魚被分食之景,“腦流骨腐于主之故鼎,可以懲矣,然而猶不肯寤……主與三卿又裂而食之矣,脫其鱗,鲙其肉,刳其腸,斷其首而棄之,鯤鮞遺胤,莫不備俎豆,是無異夫大鮪也”[24]。丑陋丑惡的畫面自然引起人的生理厭惡,它見于畫幅、文字,刺激人的反應,連帶喚起人的負面體驗,挫敗感、末路的絕望都蘊含其中。
自然物都有生死變滅,自然界都是生死流轉,從腐敗到新生,是一個恒常的過程。柳宗元賦寫到這類情形,就是對生存狀態(tài)的完整揭示。如其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描寫片斷,如《夢歸賦》 《懲咎賦》 《囚山賦》寫景,《愚溪對》寫自己之愚,《答問》寫自己之悖謬,這類對場面、性狀、形象的鋪陳展開,都是作者生存體驗的凝聚。
前文已述,《愚溪對》 《答問》 《起廢答》全是反語,這類自黑自污的鋪陳強化,其實就是將他的創(chuàng)口反復摩擦,直至麻木、失去痛感。但麻醉效力有限,他無一日不在盼望起復,所以在永州十年回歸無望才寫了《囚山賦》,似要永遠囚于此地了。
《囚山賦》對囚山地形地貌的描繪,將一個“囚”字刻入骨髓。茲錄全文:
楚越之郊環(huán)萬山兮,勢騰踴夫波濤。紛對迴合仰伏以離迾兮,若重墉之相褒。爭生角逐上軼旁出兮,其下坼裂而為壕。欣下頹以就順兮,曾不畝平而又高。沓云雨而漬厚土兮,蒸郁勃其腥臊。陽不舒以擁隔兮,群陰沍而為曹。側耕危獲茍以食兮,哀斯民之增勞。攢林麓以為叢棘兮,虎豹咆 代狴牢之吠嗥。胡井眢以管視兮,窮坎險其焉逃。顧幽昧之罪加兮,雖圣猶病夫嗷嗷。匪兕吾為柙兮,匪豕吾為牢。積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圣日以理兮,賢日以進,誰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25]
此篇全在宣泄。作者既以“囚山”名之,自無力去描寫監(jiān)獄、狴牢之詳情。同樣的山水在柳宗元山水記中有清泠可喜的美感,這里則全然失去了它的魅力。作者無心也無力再去欣賞永州山水之美。在他眼中,在他心里,這一方山水就是永遠囚禁他、不能出此、不得自由的牢獄。他只有直接申訴、呼號了。此賦16句寫景,11句發(fā)怨申訴,全是反問,在以反問強化他的悲哀絕望。
無論寫事、寫心、寫象,都是用文字承載。廣泛意義上,描寫即立象。當他將形象和體驗凝為文字,即將其客體化、對象化。
描摹都是寫象。就單獨構成的形象而言,更是“立象”,立而寫之。他賦中的正反面形象,正面是他贊美的對象,如瓶、牛。反面幾為他批判的對象,如尸蟲、曲幾、蝮蛇、王孫等。其描繪如作畫,“立此存照”,讓這些丑類現形,從蕓蕓眾生分離出來,單獨成其一類?;焱诒娙似鋵嵤且环N保護色,人們不會注意它。柳宗元為其畫像,實則提醒人們小心、警惕這些丑類,不再上當,不再受傷。故而反面形象有警示作用。作者給它們繪像之后,它們就成為丑的標本或美的典范,影響及于后人。
所謂立象以超脫,即在客體化、對象化之后,形象即從母體抽離出來,即使枝脈相連,一旦分離,就似蒸餾、凍干,成為標本,雖形神俱在,但已脫離本體,脫離煩惱、痛苦本身,而成為它的影子,即此超脫。他站在一定距離之外,審視自己的痛苦及根源,審視他的生存環(huán)境、他的敵人。當他將其對象化,就與之拉開距離,使自己成為一個他者,就此掙脫束縛,與之解除關聯(lián),雖然只是暫時的解除。他的體驗痛苦濃縮凝聚于形象文字,一試展讀,文字符號中的含義就發(fā)散開來,影響讀者,包括他自己。
所謂和解,即接受現實。他甚至用了“存在即合理”的思路,如《宥蝮蛇文》[26]說蝮蛇非有意為惡,乃天生成,自己也無選擇,所以宥之。
無論是否自愿,他都必接受現實。他是給自己一個理由、一個出路,否則強自壓抑,無由舒泄,無法生存。從自我角度,宣泄之后,他仍申明大中之道,一以貫之,如佩韋、懲咎、起廢、乞巧、答問等,以及瓶、牛的形象,都在明示他本質未變,也不可改變。從對立面看,尸蟲、曲幾、畢方、王孫、蝮蛇等亦不可變,所以他只是罵之、斬之、逐之、憎之,甚至宥之,純以文學方式表達。歸結到底,他,他的同道,他的敵人,都共同生活在這一生存場、這一空間,他們構成了他的命運。他看清前路,接受現實,與之和解。即使和解,他仍遵循中道,任道獨行。此即為他的文學自救、自我療愈。
文學給了他出口,辭賦給了他適宜舒泄幽郁、療愈創(chuàng)傷、超離苦境的介質。他以文字將形象、情感、體驗交織成網,穿行其中,沉醉其中。此賦文之網將他的神思凝定其中,與現世分離,存于文本。
柳宗元33篇辭賦并非計劃安排、預設。依既有成品、主題、題材、對象,似又無意中成就一個完整體系,暗合柳宗元文風,整飭峻潔峭勁,講規(guī)矩方圓。有他導揚諷諭的目的意旨,有他的批判鋒芒所向,有他的精神內核,他在言說他者,其實都指向自己,在在皆是。
柳賦四體,古賦描述事件,鋪陳他的經歷體驗。問對正話反說,反向回應現實給他的界定和打擊,如反影一樣,呈現他的樣貌。騷文正面抨擊批判他的敵人。騷文的對立面,形成對照的是他肯定贊美的對象瓶、牛。與贊美同向的,是他悲憫哀吊的遠古先賢。他穿行在文本呈現的形象中,看到自己的心象,看到自己。柳宗元辭賦適足以成為創(chuàng)作主體生存場的寫照。柳賦之生成機制,即是由他的生存意志驅動,以辭賦舒幽療愈,看清命運,與現實有限和解,秉道直行。柳賦即為柳宗元的生存創(chuàng)傷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