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我相信我的文字,曾駕駛著這個名字,潛入他人的眼簾?;蛟S還幸運地抵達某人內(nèi)心的隱秘角落,如羽毛般拂過。我相信這個名字,多多少少影響過一些人的生命軌跡,哪怕只是毫厘。這些,都足以讓我驚奇。在這個過程中,我的名字就像文字附屬的一張保修卡,如影隨形。
為什么我叫這個名字,而不是叫其他的什么阿貓阿狗?
小時候,我不知道原因。我沒有小名,從記事起,就被親近的人喚作“淑敏”,省略掉的是姓,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覺得名字比姓更重要。當家人用全名喚我的時候,基本上都沒什么好事。連名帶姓一起呼喚,對成人而言,可以理解為鄭重或起碼是個中性的行為,而對小孩子來說,大多象征告誡與懲罰。
每個小孩子,都會在一個特定的時刻,對自己名字的由來感到好奇。也許,這是孩子最初無意識地涉獵到與哲學相關的問題——我是誰。
我自幼一直以為我的名字很特別。起碼在與我同上幼兒園的小朋友當中,沒有叫這個名字的。我6 歲多時,已能識得自己的名字。某天,走過院落的一堵墻,只見司空見慣的墻上,貼了若干張紅紙,紙上成行成排,有用黑色墨汁寫下的字跡。我仔細看了一番,居然從中發(fā)現(xiàn)了幾個我認識的字。準確地講, 是和我有關的字,更準確地講,是我的名字“淑敏”,還不止一個。
我盯著多個“淑敏”看了半天。晚上,我問爸爸,為什么我在外面墻上,看到了我的名字?
爸爸說,因為最近要舉行選舉,那是把選民們的名字張榜公布。
我疑惑道,我是選民嗎?
我怎么不知道?
爸爸說,你不是選民,那是跟你重名的人。不過,大約和你不同姓。
我納悶道,和我重名的人,為什么那么多?
爸爸說,“淑敏”是很普通的名字,你可以叫,別人也可以叫。
我說,我不喜歡和別人重名。我從今天起,不喜歡這個名字了。
爸爸說, 你長大了以后,可以自己改個名字。不過你現(xiàn)在還小,在沒想好改什么名字之前,暫時還是叫“淑敏”吧。
這樣一說, 我便安心了。
我又問道,我的名字,是您起的嗎?
爸爸平緩地回答,你的名字是你奶奶起的。
我說,生我的時候,您和媽媽不都是在新疆嗎?那時候,奶奶也去了嗎?
爸爸說,生你的時候,我和你媽媽在新疆伊犁。奶奶沒去那兒,她在山東老家。
我說,隔著那么遠,她還給我起了名字?
爸爸說,是提前起好的名。奶奶知道你媽媽要生孩子了,就托人寄來了一封信,信里夾著一張紙條。信上說,那是她花了一塊半大洋,請一位盲人先生給即將誕生的你起的名字。當時,先生問,是起男名還是女名?你奶奶說,我兒媳婦還沒生呢,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我兒子在部隊當兵,遠在新疆。
先生皺著眉頭說,新疆啊,很遠很遠,在天邊邊上。
奶奶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爸爸接著說, 你出生時,山東已是革命根據(jù)地。取名的人想了想道,這樣吧,我給你的孫子輩,先起個男名再起個女名。本來起一個名要一塊大洋,起兩個名要兩塊大洋??丛谀闶擒妼俚姆稚希抑灰阋粔K半大洋。
奶奶很高興,付了錢,讓這位先生把男孩名和女孩名,都寫在一張紙上,然后把那張紙千里迢迢寄到了新疆。
我說,那個用錢買來的男名,是什么呢?我想看看。
爸爸說,生了你以后,見是個女孩子,就把寫著男名的那張紙隨手扔了。
我說,可惜了呀。
爸爸說,有什么可惜的?
你也不可能叫那個名字。
我說,也許我改名,就用那個男名,也算是我奶奶起的名字啊。
爸爸說,你現(xiàn)在的名字怎么不好啦?
我說, 墻上的大紅紙上,那么多人都叫這個名字,可見“淑敏”是個又俗又老的名字。
爸爸沉吟道, 這個名字,其實還是有點講究的,來自傳統(tǒng)典籍。它一半來自《詩經(jīng)》,一半來自《論語》。
我頓時對自己的名字肅然起敬。自此,走路的時候都小心起來,覺得頭上好像頂著兩卷古樸的竹簡。
可能當時我太小,爸爸并未細說它的來由。長大之后我才知道,“淑敏”二字的出處,大約是來自“窈窕淑女”“敏而好學”這兩句。
說來慚愧, 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窈窕”過。小時候,是個胖孩童;長大了,是個壯姑娘;中老年之后,是個臃腫婦人。至于“敏而好學”四個字,也擔當不起。仔細想想,雖然腦子不太靈敏,但是大體還算好學。我從未覺得學習是件苦差事,它成了我謀求快樂的手段之一。這種樸素的愛好,也許要致謝那個賜名給我的盲人先生。
關于名字,想起一個小段子。近代中醫(yī)臨床家施今墨老先生說過,我死后十年,可能還會被人提起;死后二十年,恐怕連知道我名字的人也不多了。
他雖治病如神,但此話說得不準確。老人家于1969 年去世,距今已有半個多世紀,仍不斷有人提起他的名號,譽滿杏林??梢?,名字會比人的肉身,活得更久遠。
當我寫作之后,沒有想過用筆名。一直用的是父母所賜的名字,更準確地說,是我奶奶用一塊半大洋買來的名字。理由很簡單,出自孝心。
一般的物件,使用的年頭久了后,很多邊邊角角都會顯出磨損的跡象,但名字不在此列。尤其在我當兵的年代,戰(zhàn)士列隊被點名呼叫的機會尤其多。那時我秀發(fā)齊耳,喜歡東張西望,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立刻立正朗聲答“到”。那一刻,我常?;叵肫鹉棠獭职趾蛶缀鯖]有印象的故鄉(xiāng),外帶一個看不清眉目的盲人先生。
如今我已年逾古稀,深知這普普通通的“ 淑敏” 二字,從口中念出,一如當年毫不鏗鏘,甚至俗不可耐,印在紙上,也毫無驚艷之感。但我珍惜它,并一如既往地對用這個名字發(fā)布的簡單文字,負有全責。
相信它跟隨著我,大抵會一直追到墓碑上。
(劉振摘自2022 年8 月20 日《中國財經(jīng)報》,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