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響
母親今年53 歲,她這半生,沒有什么被愛直接觸動的時刻。
我今年20 歲,從來沒有對母親說過愛。
我成長于一個普通的單親家庭, 父親失責, 強勢固執(zhí);母親全責,隱忍堅強。當談起對家人愛的表達,我只能是對母親,但許多年來,我們很少討論彼此內(nèi)心的波瀾,只在各自的房間吞聲咽淚,我以親眼所見的傷痕去衡量她所受的痛苦,卻從來沒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我愿意傾聽。母親時而用推測的語氣試探著我:“不會對你造成心理陰影吧?”她小心翼翼,暗含聽到肯定回答的希望。于是我也故作輕松:“怎么會,我挺好的。”
一次本應(yīng)開啟的對話,在心照不宣的試探和領(lǐng)會中,成了冬天張嘴時的一團霧氣,字句還未成形,便頃刻消散。
記得高三成人禮,學校要求家長與孩子給對方各寫一封信,在典禮上互換信件。準備的那幾天,母親總是拿著紙筆,眉頭緊鎖,似乎使了絞盡腦汁的力氣,最后只是敲開了我的房門,說,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寫。
我說,你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沒有話說就算了。但實際上,我并不愿意就這么算了,當時我的面前鋪著信紙,也在想要對她說什么,能對她說什么。
“成人”的命題,互換的儀式感,都讓我對這份或許會被賦予特殊意義的情感表達寄予了期待,我在意母親的無話可談,“期待”的每一條筆畫,都以裂痕的模樣在我的眼前鋪展開來,我在期待中破裂,但破裂依然是“期待”的模樣。
成人禮那天,到了交換信件的環(huán)節(jié),但我卻為了下一項活動被安排到后臺提前等待準備,母親與我就這樣,短暫地分離了。主持人聲情并茂,配樂催人淚下,鏡頭掃過一個個擁抱的身影和哭泣的面孔,而我和母親都在人群中不知所措,我們是被“感動”排除在外的情感因子,是溫情時刻永遠的缺席者。我寫了信,就放在母親身邊椅子上的包里,在后臺,我期盼著她能對我有所期待,忍不住打開包,看看有沒有這樣一封信,或許在逐字閱讀的過程中,心中響起了我的聲音,浮現(xiàn)了我的樣子。
但沒有。儀式結(jié)束后,我們在散亂的人群中找到了對方的身影,母親拿著我的包,說剛才大家都在哭,只有她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要干嗎。
我說,我也是。
我找到一個角落,打開包查看,里面只有我的信,封口的貼紙服帖平整,封線平直對齊,像是我們保持緘默的嘴。我抽出信紙,搓開每一張,確定了都是我的字跡,又倒了倒信封,再三檢查我那一覽無余的小包。
我的期待的確破裂了。
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兩年以后的一個尋常夜晚,母親一如既往,洗漱,按摩,準備入睡。我因為疫情,不得不居家學習,面對難解的文章,正煩躁不已。我突然聽見母親叫我的名字,我略過聲音的細弱和閃爍,心里只想著任務(wù)還沒有做完,便急不可耐地進入母親的臥室,看到她平躺在床上,臉色發(fā)紅,手止不住地顫抖,母親說,給哥哥打電話,去醫(yī)院。
凌晨車輛雖少,但我們一路遇到的都是紅燈。母親靠在座椅上不斷深呼吸,我握著她的手,冰涼嵌進她手上每一條粗糙的褶皺。在倒數(shù)第二個紅燈處,母親對我說,靠近一點,她的聲音微弱、斷續(xù),感覺如果再大聲一點就會震碎她自己。她告知了我每一份保險單、銀行卡,手機密碼和保險代理人的名字,說,如果記不住這些流程,記住這個名字就好。我說,別說了,醫(yī)院馬上就到了。紅燈依舊紅,只是在我眼中,紅色溶解,滴落在了眼鏡上,最后泛濫成災(zāi),我不忍出聲。
想起來,我不僅幾乎跟母親沒怎么說過動人含情的話語,我也不會在她面前流露出濃烈的情感,比如哭。被家人發(fā)現(xiàn)我在哭,對我而言是一件極為難堪的事,因為這意味著他們會問你怎么了,而我卻不能說沒事,即使沉默,這也會以懸而未決的心事留在母親的心里。在家人面前哭,意味著我正在徹底地袒露我自己,意味著我的確擁有一些我不愿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比如愛和在乎。
夜晚的急診,白天的全面檢查,換了三個醫(yī)院,從心臟、大腦到神經(jīng),結(jié)果都是一切正常,但這讓我們更加不安,因為這讓我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在50 歲的語境下,“正?!彼坪踝詭сU摰男再|(zhì),正因為此,母親憂心忡忡。
還是一個夜晚,母親一個人坐在客廳,安安靜靜,若有所思。她突然叫我來一下,再一次更為正式具體地交代給我一些事情,在紙上寫下一串數(shù)字,點開一個個軟件,讓我重復她所演示的步驟,帶我去看她藏在床墊下的東西。我說,你別嚇自己,也不要嚇我,肯定好好的。母親說,就是以防萬一,你也大了,得知道這些。她開始自顧自地在手機上操作著,我借口上廁所,在廁所里失聲痛哭,借著沖廁所和洗手的水流聲,擤了鼻涕,換了氣。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guī)е帐昂玫钠届o,坐在了母親身邊。深夜,我陪著她入睡,我握著母親的手,她也用力捏了一下作為回應(yīng),她手背上的褶皺,似乎也因為一點一點上升的熱度而舒展開來。黑暗之中,我的思緒蔓延成一個個問號,勾連起我的不安和回憶。入睡前我忍不住想,如果明天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離開,將會怎么樣,我該怎么辦。
心中吹過一陣風,幾頁信紙翻動,窸窣作響,我想起兩年半前那封未寄出的信。我躡手躡腳下床,離開了母親的房間,找到了這封信:“展信佳。首先我要給你道個歉,因為在寫信這一天,我又和你吵嘴了。”
我忘記了那天是因為什么吵架,但我們確實總是產(chǎn)生不愉快。母親是個急性子,我總是慢吞吞,上學期間,我們總是在早上的時候因為我偶爾的臭美,或者忘了東西又返回而浪費的幾分鐘拌嘴。因為答不出母親問我的關(guān)于未來的規(guī)劃,原本和諧的飯桌,吃進去的是飯菜,咽下去的卻成了想要逃離的急切心情。母親說她一點都不了解我,但我又不愿跟她分享有關(guān)我的學校生活。
盡管我感覺步入成年后,我們現(xiàn)在正慢慢地接近無數(shù)次我所幻想的溫情時刻,但是總有一股難以名狀的力量拉扯著我偏離這一軌道,或者說是回到那條既疏離又溫存的正軌。當我拿出這份靠近卻偏離的心情反復咀嚼時,我總在想,如果從一開始我們就大膽表達家人之間的愛,從我記事起就習慣于將自己的心事、愛好分享給母親,擁有面對彼此情緒的勇氣,不再偷偷哭泣,這些溫情在她的50 歲與我的20 歲, 也許就不會顯得那么別扭。但當我將這份關(guān)系勾勒得越發(fā)理想而美好,我和母親的面目就越發(fā)空洞,最后只剩下兩個輪廓。也許我們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且只能是這樣,沉默的,偷偷的,總是無話可說,卻也渴望再多聊一句,我們的感情形態(tài)就是如此,像一封從不曾拆開的信。情緒的河流在我們之間浩浩蕩蕩穿行而過,我和母親都未曾見過這條河,但我們早已被浸濕。
和母親睡在同一張床上的那個夜晚,我想起了那封未送出的信,我握著她的手,她用力地捏了一下作為回應(yīng),這封信也許還沒有過期。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張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