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山紅 周玲名 宋 康
1 浙江中醫(yī)藥大學第一臨床醫(yī)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53
2 浙江中醫(yī)藥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 浙江 杭州 310006
人體之中邪氣與正氣是一對矛盾體,二者對立統(tǒng)一,祛邪可扶助正氣,扶正可祛除邪氣?!耙怨檠a”便是“祛邪扶正”“邪去正安”等理念的延伸。宋康主任中醫(yī)師系浙江省國醫(yī)名師,從事中西醫(yī)結合治療呼吸系統(tǒng)疾病數十載,對于肺癌術后的中醫(yī)治療頗有經驗,尤善“以攻為補”辨治該類患者,攻邪以助其正氣恢復。
張子和曾云:“醫(yī)之道,損有余,乃所以補其不足也。”祛邪,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只是排除病邪的侵害及干擾,祛除邪氣亦有利于正氣的保存與恢復。宋師深諳此理,以“以攻為補”為治療大法,辨治肺癌術后患者。
1.1 攻邪以扶正:宋師認為,人體以正氣為主,在臨床辨證論治中“扶正”顯得格外重要,但扶正不一定要用滋補藥,在一些以邪盛而正虛不顯或因邪實致正虛的病證中,如若為了扶正一味使用具有滋補性質的藥物有助長邪氣復活的弊端,反而不利于正氣的保存及恢復,故在這些情況下攻其邪氣等于扶其正氣。而攻邪扶正也要有先決條件,即正氣雖虛但沒有虛到極點,若患者正氣虛極不耐攻伐,則不適用“以攻為補”之法。
1.2 “以攻為補”絕非“只攻不補”:宋師認為,“以攻為補”本不在攻,而是以攻藥居先,其目的在補。張子和曾云:“吾未嘗不用補,但必觀病人是可補者,然后用補,雖用補,未嘗不可以攻藥居先。何也?蓋邪未去而不可言補,補之則實足資寇?!彼螏熁诖死?,認為治病有先后,補藥不可急投、亂投,當邪實未盡去時暫不使用或謹慎使用補法,而是使用攻法。若當邪實去盡,則根據病人體質及病證特點,使用清補、溫補、緩補之品。
1.3 “緩而圖之”絕非“急攻猛進”:宋師善用攻法,推崇“緩而圖之”“緩攻為補”。正如李中梓在《醫(yī)宗必讀》中云:“蓋積之為義,日積月累,非一朝夕,所以去之,亦當有漸,太亟則傷正氣,正氣傷則不能運化,而邪反固矣?!惫仕螏熞圆粋龤獾墓バ八幨褂米罴眩瑢幙晒バ熬徱恍?,而避免損傷正氣。例如宋師喜用半枝蓮、半邊蓮、白花蛇舌草等相對溫和的藥物清解肺部熱毒,而少用龍葵、蛇莓等帶有毒性或攻邪之力太過的藥物。
肺癌可歸屬于中醫(yī)學“積”“聚”“瘤”等范疇。張從正在《儒門事親》中云:“積之成也,或因暴怒喜悲思恐之氣,或傷酸苦甘辛咸之食,或停溫涼熱寒之飲,或受風暑燥寒火濕之邪?!彼螏熣J為,罹患肺癌雖有正氣不足的因素存在,但其發(fā)生發(fā)展主要與六淫邪毒、七情內傷、飲食不慎及嗜食煙酒等因素相關,病理因素主要為氣滯、熱毒、痰濁、血瘀等,病性以邪實為主。
隨著影像學技術的發(fā)展及健康查體的普及,越來越多的早中期肺癌被發(fā)現(xiàn)。目前針對早中期的肺癌,根治性肺葉切除術+淋巴結清掃術被公認為首選的治療手段[1]。手術雖能去除肺部腫塊,但無法祛除邪實。宋師認為肺癌術后氣滯、熱毒、痰濁、血瘀等病邪并未被完全清除,加之刀圭損傷肺絡,肺絡不通則肺氣不暢,進一步使血脈流通和津液輸布受損,從而加劇痰濁、瘀血等病理產物的產生。肺癌早中期患者,正氣尚足可耐受攻伐,雖因手術損傷了氣血但仍表現(xiàn)為以邪實為主的癥狀,如胸痛、氣短、咳嗽、痰多、納食不馨、夜寐不佳、舌質黯苔膩、脈弦滑等。此時攻邪即是扶正,祛除邪實則改變了正邪之間的力量對比,有利于正氣的保存與恢復。
宋師辨治肺癌術后患者,以“以攻為補”為治療大法,以“清熱毒”“行氣滯”“化痰濁”“消血瘀”等為具體治法,不但恢復肺臟清潤之性及宣發(fā)肅降之職,更促使全身氣機調暢,血脈通利。
3.1 清熱毒:宋師視熱毒之邪為諸邪之首,肺癌術后雖摘除肺部積塊,但難以祛除熱毒之邪,故臨床多見肺癌術后患者咽干聲嘶、干咳胸痛等癥。宋師認為,熱毒當清之。在臨證治療中,常用藥組有半枝蓮、半邊蓮、白花蛇舌草。其中半枝蓮、半邊蓮入肺經,功善清熱解毒,而白花蛇舌草清熱解毒消腫之功著,多用于癌癥的治療。虎杖、金蕎麥亦為常用藥,其中虎杖既能苦降邪熱,治療肺熱咳嗽,又入血分,可清熱涼血解毒;金蕎麥辛涼,辛以散結,涼可清熱,有解毒消癰之效。
3.2 行氣滯:癌病本與氣滯相關,而肺癌手術損傷肺絡則加重肺氣運行不利,故臨床多見患者術后出現(xiàn)干咳少痰、胸悶氣短、抑郁焦慮等癥狀。宋師認為疏利全身氣機,關鍵在于肺、肝兩臟,肝氣喜升發(fā),肺氣性肅降,肝升肺降,升降協(xié)調,則全身氣機調暢。宋師首重疏利肺氣,常用前胡、紫蘇子、苦杏仁肅降肺氣,枇杷葉清肺降氣,炙百部、炙紫菀、炙冬花潤肺下氣,必用桔梗宣發(fā)肺氣,藥性有升有降,以適肺臟宣肅之性。其次,調暢氣機必疏理肝氣,宋師常用佛手、娑羅子為一藥對,既疏散肝郁以行氣滯,又理氣寬中以健脾胃。玫瑰花、綠萼梅等芳香之品行氣疏肝亦常常使用。
3.3 化痰濁:肺癌手術雖已切除有形之癌塊,卻并未消除患者體內無形之痰濕之邪,且肺主宣降與通調水道,手術損傷肺臟,使其宣發(fā)肅降不利,促使咳嗽痰多,胸腔積液反復,下肢水腫等有形痰濕之邪的生成。宋師在臨床中喜用消瘰丸消除痰積,藥用浙貝母、生牡蠣、玄參、夏枯草等清熱化痰,軟堅散結。另宋師認為,治痰應緊扣肺、脾二臟,且治痰必理氣,故多用二陳湯合三子養(yǎng)親湯行氣化痰和中。若見痰濁之邪郁而化熱,表現(xiàn)為痰黃而難咳出,則加鮮蘆根、生米仁清熱化痰散結。若見胸水、腹水等反復發(fā)作,則以桑白皮、大腹皮、茯苓皮等行氣利水。
3.4 消血瘀:肺部癌積阻滯肺絡,氣血運行不暢,則瘀阻于內,且肺癌手術損傷肺絡則難免產生瘀血。故肺癌術后患者常見胸背疼痛,夜間為甚,舌質紫黯或有瘀斑,脈弦澀等征象。宋師于臨證中多用風藥及蟲類藥祛瘀通絡。宋師認為風藥多性溫味辛,能散能行,可入血絡散血中瘀滯,臨床多用防風、獨活、羌活、穿山龍、川芎等品,既活血祛瘀又行滯通痹。此外肺癌病人瘀積日久深伏肺絡,此時用藥不可拘泥于草木輕靈之品,宋師多用僵蠶、酒地龍、炙鱉甲等血肉有情之品,其中酒地龍長于通絡止痛,僵蠶既可祛風通絡,又可化痰散結,炙鱉甲善于軟堅散結,多用于血滯經閉,癥瘕積聚等。
徐某,女,71歲。2021年8月13日初診:患者以“右肺癌術后5月余”為主訴?;颊?月余前于外院行肺癌根治手術,病理提示右下肺浸潤性腺癌,直徑約1.4cm,乳頭型95%,微乳頭型5%,未見脈管及神經侵犯。術后未行放化療及靶向治療等?,F(xiàn)患者精神尚可,偶有咳嗽,咳少量白痰,自覺胸悶明顯,胃納一般,二便無殊,夜寐欠佳,舌紅、苔白膩,脈弦細滑。肺部查體:兩肺呼吸音增粗,未聞及明顯濕啰音及哮鳴音。西醫(yī)診斷:肺惡性腫瘤術后。中醫(yī)診斷:肺積刀圭后;辨證:痰瘀互結證。治法:清熱解毒,化痰消瘀。處方:前胡、苦杏仁、枇杷葉、炙鱉甲各9g,紫蘇子、浙貝母各12g,僵蠶、地龍、蟬衣、桔梗、甘草各6g,炙百部、炙冬花、玄參各10g,金蕎麥、肺形草、半枝蓮、半邊蓮、夏枯草各15g,鮮蘆根75g,生米仁30g。10劑。每日兩次,飯后溫服。8月24日二診:患者服上藥后咳嗽咳痰明顯好轉,仍有胸悶,胃納改善,二便無殊,夜寐仍一般,舌紅、苔白膩稍化未凈,脈細弦滑。2021年8月21日復查胸部CT示:右肺術后改變,右肺下葉、中葉多發(fā)磨玻璃結節(jié)影,較大者約4mm。治以原法出入,加強清熱解毒、化痰消瘀散結之力。處方:在首方基礎上,改金蕎麥15g為虎杖15g,新增貓爪草、白花蛇舌草各15g。14劑。煎服法同前。9月10日三診:患者基本已無咳嗽咳痰,胸悶緩解,胃納轉佳,二便無殊,平素多思善慮,夜寐欠安。上方隨癥加減,并囑患者開闊心胸,修身養(yǎng)性,患者持續(xù)服中藥至今。
按:初診該病例時宋師首先根據患者肺癌術后咳嗽咳痰等癥,注重疏利肺氣,以前胡、紫蘇子、苦杏仁、枇杷葉清肺降氣,蟬衣、桔梗保肺上行,炙百部、炙冬花潤肺下氣;繼因患者處于肺惡性腫瘤早期,正氣尚足可耐受攻伐,故用金蕎麥、肺形草、半枝蓮、半邊蓮清熱解毒抗癌,以蟲類藥僵蠶、地龍、炙鱉甲祛瘀通絡,化痰散結,浙貝母、玄參、夏枯草化痰軟堅散結,鮮蘆根、生米仁清肺化痰,甘草調和諸藥。二診時患者諸癥緩解,可見方藥對癥,復查胸部CT見肺部仍有結節(jié),故加強攻伐之力,改金蕎麥為虎杖,新增貓爪草、蛇舌草增強清熱解毒,化痰消積散結之力。
“以攻為補”,雖以“攻邪”為治法,目的卻在于“扶正”。肺癌早、中期患者手術后雖損傷了氣血,但正氣尚充足,而手術無法輕易改變熱毒、氣滯、痰濁、血瘀等相互膠結的內環(huán)境,此時攻其邪氣,是為補益正氣,可見不補之中乃真補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