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潔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金華 321004)
孫光林的童年充斥著暴力、 死亡和性等赤裸裸的現(xiàn)實陰暗面,人道啟蒙的缺失讓他在成長中尤顯孤獨。作為孩子的他,僅用冷靜的旁觀姿態(tài)與沉默的內(nèi)心獨白,向那些打碎僅有溫情的丑惡呼喊。被打碎的溫情、格格不入的身份、壓抑良久的丑惡,都“不合時宜”地灌滿了孫光林的成長,孩童絕望的淚水和作家嘲解式的文字交纏在一起。在兒童的敘事視角中,余華如何處理成人世界、成人思想和孩子的關系?他筆下調(diào)笑又含悲憫的成長書寫又意味著什么?
孫光林所處的成長環(huán)境是善惡交織、 美丑混雜的,那是一個極度物質(zhì)貧乏的時代,是個關燈后輪流去照顧寡婦的道德錯位時期。 他的心靈常受到成人暴力世界的沖壓和拆解,偶有一線“真善美”的微光,也很快被黑暗的大環(huán)境吞噬,或是卸下偽善的面具,融進暗中。
《在細雨中呼喊》涉及的家庭環(huán)境以“暴力”為主旋律,是畸態(tài)的,無論是孫光林的原生家庭還是后來的收養(yǎng)家庭。在原生家庭中,父輩都一脈相承了大男子主義和暴力傾向,缺乏人道主義的溫情,不斷沖擊著孫光林。爺爺孫有元常以逆來順受的姿態(tài)示人,卻暴露出“陷害”行為,不斷解構、顛覆了自己在孫光林記憶中的形象;父親孫廣才色厲內(nèi)荏,貪婪而無視倫理,一步步墜入欲望深淵,逼得哥哥孫光平將他的耳朵血淋淋地割下。 在成人世界,孫光平是失敗者,想要得到權力的心理補償,就會向比自己還弱小的兒童施暴。另一面,孩童世界也在復制成人世界的權力關系,這使得暴力在孩童間也成為司空見慣之事[1]。面對強橫的王家兄弟,孫光平和孫光明高舉鋒利的菜刀和鐮刀撲過去。以暴制暴是落后文明的常態(tài),孩子們自小就懂得利用暴力換取權力籌碼的道理,他們幾近殘忍的天真和早熟中,展露了無知無畏的野蠻勇氣。
事實上,暴力造成壓抑,暴力也來源于壓抑。 所有的施暴者無不身份卑微,他們在草甍之間更多進行的不是“生活”,而是“生存”。無論是在田地還是在鋼筋水泥間,施暴者的肩上都背負著久遠的家族陰暗史和當下時代的身份擠壓,這些心理壓力不斷積壓,無處釋放,隨著歲月沉淀而愈發(fā)沉重。 這群人崇拜光榮,渴望英雄,也更抵觸自己泥土一樣不堪的過往和骯臟低劣的身份。因此,壓抑變成一個家族甚至是那個時代男人們的傳統(tǒng)。 最終,暴力像一把尖刀,在孫光林心頭不斷劃過,還沒等到它結痂,新傷口流出的鮮血又繼續(xù)舔舐著舊傷疤。即使到了收養(yǎng)家庭,孫光林也需要忍受王立強在夜晚爆發(fā)的戾氣。 當他逐漸融入這個新家庭后,王立強展現(xiàn)的溫情并不能療愈他心靈最柔軟處的傷痕,這種恐懼仍在他打碎王立強的小酒盅時迸發(fā)得一覽無遺,最后轉化到“等價交換秘密”的威脅中。
在暴力的壓抑下,孫光林的恐懼內(nèi)化為無意識的性沖動,在一個又一個自認為“罪惡”的子夜釋放。他看似是“性”的主人,實則是“性”的奴隸;表面上借“性”發(fā)泄情緒,內(nèi)心又對此感到無比羞恥和慚愧。孫光林自身也是欲望的“產(chǎn)物”,是父親在饑渴中于長凳上搞出的“多余品種”。孫光林的生父、繼父甚至哥哥,這些男性莫不沉淪于繁殖目的的性欲中,這也是導致許多悲劇的根源之一。
殘酷、真實,無一不啃噬著他自身對“性”的稚嫩體驗,而他的性幻想對象也無法幸免。文質(zhì)彬彬的音樂老師與青春洋溢的曹麗發(fā)生關系,前者是孫光林敬仰的人,后者是孫光林愛慕的性幻想對象,兩人明媚的形象終于如危墻般坍塌,而他們的私情仍在看似敞亮的辦公室內(nèi)流傳。 這些關于性的受難式的事件,都表明了社會倫理與道德尊嚴在那個特殊年代的嚴重喪失,導致人們淪為一種悲劇性的存在[2]。
余華的目光是自己的,也是孫光林的。越過漫長的回憶之路,他把目光投到孫光明身上時,他“走出的已經(jīng)不是房屋。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時間,他一旦脫離了時間便固定下來,我們則在時間的推移下繼續(xù)前行。 孫光明將會看著時間帶走他周圍的人和周圍的景色。我看到了這樣真實的場景:生者將死者埋葬以后,死者便永遠躺在那里,而生者繼續(xù)走動。這真實的場景是時間給予依然浪跡在現(xiàn)實里的人的暗示[3]。 ”
《在細雨中呼喊》無疑是以孩子的視角回溯過去的成長。但在孫光林的童年生涯中,沒有真善美的頌歌,只有尚處蒙昧的成人世界和過早成熟的孩童心靈。 可以說,孫光林的成長環(huán)境是“真、惡、丑”的,血淋淋的現(xiàn)實和種種矛盾沖突就像細雨亂下一般,浸入平淡的敘述中。暴力與性的直露書寫、冷靜而置于局外的眼光、關于悲劇與荒誕的主題,都說明了《在細雨中呼喊》不是“兒童視角”的敘事方式。余華沒有用兒童的口吻承擔他的思想,而是以成人視角貫穿全文。那么,《在細雨中呼喊》既是以兒童的視角來書寫成長歷程,又不是簡單的“兒童視角”,而是成人視角,它是如何做到融成人于兒童的敘事語言的和諧呢?
余華似乎有意打破常規(guī),沒有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章節(jié),打亂了時間節(jié)奏,將往事隨意安置在混亂的回憶里,于刻意為之的非常態(tài)化結構中營造了從現(xiàn)實生活中抽離出的荒誕感。事實上,《在細雨中呼喊》撿拾了余華的童年回憶。關于醫(yī)院和生死,種種晦暗的場景在他記憶里揮之不去。他通過回憶與沉思,借助經(jīng)驗的篩選,將對死亡的童年記憶加工改造、浸潤情感。其中,余華在敘事時間上完全打亂了線性時間的順序,將線性時間的各種線索混淆在一起,以一種“無時序”的方式講述一系列過去發(fā)生的事件[4]。這種“無時序”的回溯書寫在形式上是交錯迭亂的,在內(nèi)容上卻是清晰流暢的; 它展現(xiàn)了孫光林錯亂的記憶和惶恐的心境,以及當時倫理挫敗、道德紊亂的社會現(xiàn)況。
乍看之下,孫光林回憶中零碎的事件凌亂而跳躍,然而在結局處,孫光林響亮地喊出“我要找孫廣才”時,這看似支離破碎的記憶其實一直都沿著一條軌跡——孫光林找尋和重歸故里的“呼喊”——進行游走、畫圈,最終完成一個又一個輪回。 不受控制的回憶像潮涌、潮枯一般展開敘述,又暫歇敘述,忠實地傳達了主角孫光林的個體記憶,他跌跌撞撞的成長也在這種非線性的敘事結構中逐漸顯露。因而,讀者看到的并不是打碎的孫光林,而是多面鏡折射下的完整的孫光林;不僅看到了孫光林的成長歷程,也窺見了他畸形的成長環(huán)境。
“陽光那時候似乎更像是溫和的顏色涂抹在我們身上,還不是耀眼的光芒。我們奔跑著,像那河邊的羊羔。 ”孫光林的孤獨無助正如羔羊。 在基督教中,牧人與羔羊的關系是上帝及其選民關系的象征。羔羊是柔弱而無力的,只有跟從上帝才能具有安全感,才能獲救。 但孫光林的世界中,上帝缺席而僅有羔羊[5]。 孫光林卑微到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只能循著未知的“命運”向前走,并孤獨地承受世界所傾軋的槍林彈雨,被命運玩弄,逗上帝發(fā)笑。
在以往的先鋒小說中,余華往往采用“血管里流著冰碴子”的鎮(zhèn)靜語調(diào);而《在細雨中呼喊》里,他逐漸游離以往先鋒敘事的理性控制姿態(tài),更多地將敘述歸還給人物自身[6]。 在孫光林視角下,成長往往充斥了怪人怪事,而他自己也常常做出無意識的怪誕舉措,世界的一切都是荒誕、滑稽、可笑的。在孫有元“將死未死”之時,孫廣才竟顯露出不耐煩、不關心生命去留的冷酷態(tài)度,甚至在未確定他已死的情況下就大叫村中人幫忙抬尸,引發(fā)一場詐尸鬧劇。他仿佛早已拋卻倫理道德,無視生命將離的事實,而是迫切希望父親早日逝去。 終于,在孫有元去世之后,孫廣才手舞足蹈地說:“總算死了,總算死了。 ”人性的丑陋和人心的涼薄,顯得人命是如此輕賤。
同樣,孫光林為表現(xiàn)與王立強的對立,以絕食明志,卻因喝多了冰水而致使膀胱膨脹,在師生的嘲意中恥辱地繼續(xù)一個人的沉默反抗。 他心有郁結而不得發(fā),見慣了生命的凋零和消逝,內(nèi)心敏感而細膩,卻往往以滑稽的方式(盡管不是自愿的)抒泄心中過剩的情感。孫光林記憶中的童年被荒誕堆疊起來了,他在荒誕的生活里從未停止過成長,只是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由于成長環(huán)境施加的焦慮與恐懼,孫光林時常以“孤獨者”的身份,從一個獨立于紛繁社會之外的冷靜視角看待這個荒謬的世界。 孫光林也不是沒有做過反抗,但由于力量弱小,他的反抗注定孤獨、無聲。 然而,孫光林從未停止反抗,即使他的反抗是無聲而乏力的,甚至是消極的。在家與父兄的無意識疏離、在校與蘇杭的有意識決裂,都是孫光林做出的自我填埋式的反抗,這些“反抗”使他長久地陷入“孤獨”中,無法從循環(huán)里掙脫。
孫光林是“孤獨者”,無人能共情他的恐懼,他也難以打破這荒謬的獨行定律,這較多地體現(xiàn)在他對生命消逝的見證中。 小說中體現(xiàn)了較多的關于生命的意象,如象征命運凄涼的綿密的“細雨”、隱喻“需要別人的生命來補充自己生命” 這樣生存方式的河水、象征生命面具的白晝和隱喻心靈戰(zhàn)栗的黑夜。這些生命意象的存在,不是為了襯托“生”,而是為了突出“死”和“丟失”。死亡即是一種丟失。孫光林在成長中經(jīng)歷了輪回的“丟失”,他一次比一次更恐懼、更失望。
弟弟的死亡,在父兄的臆想里原本能帶來榮耀,卻讓他們丟失了顏面;離開脆弱的原生家庭,前往收養(yǎng)家庭后,孫光林原本能有眼前的茍且,最后卻因畸態(tài)的情欲秘密而再度丟失這個家庭;回到原來的家,孫光林眼前卻是火燒房屋的場景,他又一次丟失了一個“收容所”。除了家庭外,孫光林的人際關系中也充滿了輪回的死亡和丟失。如針般的細雨,不僅在嘲笑孫光林,也好似命運對孫光林接觸的眾生開出的殘酷玩笑。孫光林的友情關系也是極其易碎的,即便他和哥哥因為同一戰(zhàn)線而冰釋前嫌,即使他和蘇宇如何惺惺相惜,即使他和魯魯、 其他朋友成為忘年交,但這種關系始終是如薄冰的。這群人之所以能相聚,是因為他們都很孤獨。 少數(shù)的孤獨聚合在一起,就成了大孤獨。孤獨者們再如何推心置腹,也無法抵擋命運的浪潮和沖擊,終被沖散。前一刻還鮮活存在的好友,在下一秒便被死亡收割;就連魯魯也無法幸免這種丟失的輪回,他的母親正是孫光林晦暗時光的故人,這一切荒誕的聯(lián)系讓孫光林迷失在恐懼中,無處可逃。在不斷地丟失中,孫光林愈發(fā)顯得孑然一身,在身體和心靈上也愈發(fā)孤獨。
許多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采用兒童視角的敘事策略,往往陷入一種懷舊、抒情、感傷的童年情節(jié)中,這是一種熱衷于“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 以兒童的限制視角所表達的,乃是他們的一種感覺世界的方式,這有助于把表象和實質(zhì)相分離,也將對世界的感覺精致化、深邃化了。然而,內(nèi)心的苦痛、想要傾訴的欲望,諸如此類的種種作家的主觀感受又和游離于回憶以外的讀者有什么直接關聯(lián)?只受情緒支配的文字宣泄,是傷春悲秋,是多愁善感,而不是文學藝術。跳出自我,把“我”變成“我們”,把個人體驗化為對人文世界的靜觀、審視、反思,才更有可能獲得讀者的審美共鳴。正如余華所說,“這個世界上出現(xiàn)了眾多表達記憶或者用記憶來表達的書籍。我雖然才力上捉襟見肘,也寫下過一本被記憶貫穿起來的書——《在細雨中呼喊》。我要說明的是,這雖然不是一部自傳,里面卻是云集了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感受和理解,當然這樣的感受和理解是以記憶的方式得到了重溫?!蓖ㄟ^回憶與時間兩點的交疊,余華通過文字重塑了個人童年經(jīng)驗,并展現(xiàn)了他本人對于歷史、人類存在與人性內(nèi)蘊的獨特思考。
《在細雨中呼喊》里,余華傳遞給讀者的面對苦難的態(tài)度,可以說是“黑色幽默”式的?!昂谏哪钡乃囆g特質(zhì),即“創(chuàng)作主體通過超然的心態(tài)和幽默的眼光,直面苦難而無望的生存處境,展示絕望背后的荒誕真相”。 《在細雨中呼喊》不僅包含了成長的恐懼、絕望和歷史的沉重、悲涼,還有一幕幕滑稽與荒誕的反抗、 一次次幽默與夸張的嘲解。 這些浸滿血淚的“笑聲”,使它擺脫了對歷史苦難的簡單控訴,呈現(xiàn)出“黑色幽默”的審美特質(zhì)。關于孫光林的成長書寫,余華在文字的調(diào)笑中含有對人性的悲憫。 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面對苦難的態(tài)度,而是一個成人借孩子的眼和口呈現(xiàn)出的自己成熟思想中的荒誕世界,以及對苦難的反思和對人生存狀態(tài)的關照。
以虛構來解決作家回憶和平行事實的矛盾,可以使文字更具有普世的價值。 孫有元不小心打碎一只碗,嫁禍于四歲的孫光明,使孫光明被父親孫廣才毆打;孫廣才為了限制孫有元的飯量,只準其坐矮凳吃飯; 孫有元指使9 歲的孫光明砍掉飯桌腿……現(xiàn)實中不可避免的客觀苦難,是孫光林的成長鏡像,亦是荒誕又無助的歷史鏡像; 孫光林成長中經(jīng)歷的種種荒誕的苦難,在本質(zhì)上是權力意志自我消解和崩落后的生存災難。 余華在《在細雨中呼喊》中用這種生活化、喜劇化的敘述展現(xiàn)出“笑中淚”式的荒誕意味,展現(xiàn)了他不自覺地承襲了黑色幽默的精神。
從童年時代走向少年時代,孩子的青澀,寂寞,渴望和善良都被余華藏在文字留白中。 借孩子的眼睛思考荒誕的世界,凌亂的記憶書寫呈現(xiàn)的是余華一貫的暴力、血腥的零度敘事風格,這一“融成人于兒童”的敘事利用了“無時序”非線性時間順序,忠實地呈現(xiàn)了孫光林的成長經(jīng)歷與成長環(huán)境。 無論是成人世界的黑,還是孩子們短暫友誼的灰,抑或是一閃而過的善意的白,無一不體現(xiàn)了那個晦色年代人們對人性回歸的呼喊和渴望。而近乎詼諧的敘事語言,給《在細雨中呼喊》蒙上了黑色幽默的色彩,這種“笑中含淚” 的處理方式不僅真實地呈現(xiàn)出孫光林格格不入的成人世界,也將兒童孤獨、矛盾的反抗過程和內(nèi)心世界刻畫得入木三分,更呈現(xiàn)了余華面對苦難的態(tài)度和對人性的關懷。事實上,“非兒童”的成長書寫是“表”,借回憶童年和重寫人性內(nèi)蘊是“里”,通過它們,讀者不僅可以用全新的感官見證孫光林成長中折射的社會怪誕和倫理破碎,也能從字里行間品讀到余華本身的創(chuàng)作成長歷程。 《在細雨中呼喊》以后的作品中,余華黑色幽默的審美特征體現(xiàn)得愈發(fā)清晰,他以這種超然的態(tài)度面對人生命中的諸多苦難,再以文字內(nèi)容的種種荒謬顯露出來。 可以說,憑借《在細雨中呼喊》,余華完成了自己寫作生涯上轉變性的“一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