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瑋
1933 年夏,23 歲的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大三學生萬家寶,即將大學畢業(yè)之際,坐在學校圖書館的一張桌前,凝神靜氣地寫一部劇本。圖書館一如往常那樣安靜,很多同學在閱讀、在溫習功課,有的甚至從萬家寶身邊走過,卻并沒有留意他正在進行著的創(chuàng)作,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構思,更不會預感到這部作品即將在沉悶的中國掀起多大的震動。
這部劇作叫《雷雨》,就誕生在1933 年的那個夏天,是萬家寶送給自己最好的畢業(yè)禮。之前,在絕大多數(shù)人眼里,他是那個叫“萬家寶”的青年學生,愛讀書,喜歡寫作,熱衷于跟志同道合者探討時代的病癥,并試圖開出療治這些病癥的良方。然而,《雷雨》誕生后,“萬家寶”這個名字漸漸被人們淡忘了,“曹禺(繁體的‘萬’字拆開,“艸”換為“曹”,便是‘曹’‘禺’)”出世了。他由一名默默無聞的大學生,變成了青年劇作家,變成了清華園內(nèi)外被人們熱議并追捧的文學新星?!独子辍藩q如一座噴發(fā)的火山,給曹禺帶來前所未有的聲譽,也促使他繼續(xù)人生和文學的思索而不能自拔。1933 年寫出《雷雨》后,曹禺又先后完成了四部話劇——1935 年的《日出》、1936 年的《原野》、1940 年的《蛻變》和《北京人》。從《雷雨》到《北京人》,僅僅八年時間,曹禺為中國現(xiàn)代話劇奉獻了五部經(jīng)典。此時,他才30 歲,卻已名滿天下,成了中國現(xiàn)代話劇的代名詞,甚至被稱為中國的“莎士比亞”。
有些人的命運生來就是注定的。曹禺似乎注定了要和戲劇結緣。
1910 年,曹禺出生在天津的一個沒落官僚家庭。父親名叫萬德尊,曾給民國大總統(tǒng)黎元洪當過秘書。后來,隨著黎元洪的下野,他便賦閑在家,縱然胸有壯志,但難以施展,竟然慢慢地和妻子抽起了大煙,雙雙墜入人生的另一重境地。曹禺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里,取名“萬家寶”,足見父母對他的疼愛??墒?,父母身心的墮落,讓曹禺幼小的心靈蒙塵,縱然衣食無憂,但家里竟日被一種古怪、頹廢的氣息所籠罩,到處彌漫著無法言明的罪惡感,讓他感受不到有光明和溫暖照進心田。
1936 年1 月,曹禺為《雷雨》寫下了一篇長長的序言。他在文中感嘆道:“我不知道怎樣來表白我自己,我素來有些憂郁而暗澀?!边@是他成年后憶及自己的兒時發(fā)出的感嘆。寫下那篇序言時,曹禺剛剛26 歲,距離《雷雨》的創(chuàng)作也僅僅三年,但他內(nèi)心的憂郁和暗澀并未減少,童年生活的孤獨仍籠罩在心頭,揮之不去。曹禺這樣的憂郁和暗澀,是由其家庭環(huán)境造成的,是家庭促使了他憂郁性格的養(yǎng)成??磥?,衣食無憂也許只能滿足人身體上的需要,而無法讓精神世界充實并快樂。
對作家而言,有什么樣的家庭,就有什么樣的文字表達。
冰心比曹禺年長10 歲,在曹禺提筆構思《雷雨》的時候,她已經(jīng)結束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高產(chǎn)期。因為出身在一個書香門第的家庭,也因為生活的相對優(yōu)裕和安適,冰心筆下沒有恨,沒有憂郁,沒有叛逆和出逃,而是一提筆就書寫愛——有了愛就有了一切!讀者沉浸在冰心的文字里,猶如得到精神和靈魂的洗禮。曹禺的童年生活很少有冰心那樣的快樂美滿,一個彌漫著頹廢氣息的家庭,讓他的內(nèi)心縈繞著孤寂和痛苦。曹禺生前曾多次說過,要讀懂他的戲劇,就一定要先懂得他的憂郁和痛苦。那么,曹禺的憂郁和痛苦到底是什么?我認為,就是從小因家庭環(huán)境而在情感上生成的一種孤獨、一種苦悶,以及無法宣泄并化解這種苦悶和孤獨而生出的焦慮。
不過,孤獨乏味的生活里,偶爾也不乏一抹亮色,那就是繼母帶著曹禺去看戲。臺上咿咿呀呀的唱腔、珠光寶氣的裝扮、傳統(tǒng)文化的展示、人生百態(tài)的呈現(xiàn),潛移默化地滋養(yǎng)了曹禺的心靈,讓他感受到了來自家庭之外的溫暖。那個時候的曹禺,可能還不懂戲曲,也無法道明戲里戲外的人生,但就是來自戲曲世界的滋養(yǎng),讓他生性比同齡孩子更為敏感,也似乎更為脆弱。得益于童年看戲的經(jīng)歷,曹禺在中學期間便熱情地參加了天津“南開新劇團”的演出,開始接觸挪威劇作家易卜生的話劇,為自己日后創(chuàng)作打下了基礎。
曹禺創(chuàng)作《雷雨》的時候,提倡“人性解放”的“五四”運動已經(jīng)過去十多年了。然而,十多年來所提倡的人性解放,在封建和半封建思想籠罩的中國,似乎仍然停留在一種“提法”之上,而沒有真正看到變革后的生氣。盡管變革困難重重,但那個時候的文壇,前輩作家們用文學呼喚人的真正解放,已經(jīng)相繼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第一個收獲期奉獻了巔峰之作,可話劇領域并沒什么本土創(chuàng)作可言。
一切都在“預熱”,非得一個時機的到來才能爆發(fā)。
1933年,23歲的曹禺接過了“五四”的燭光,在話劇領域獨辟蹊徑,以《雷雨》問世為標志,人的解放開始成為中國話劇舞臺的主旋律。從這個角度講,曹禺是“五四”的產(chǎn)兒。然而,評說曹禺,實在是一個很大的話題。他的憂郁、他的痛苦、他的矛盾,解放前的五部劇作雖然有了充分表達,但又無法窮盡。
關于曹禺的劇作,早就是老生常談了,也許正因為“常談”,才被奉為“經(jīng)典”。
曹禺開始劇本創(chuàng)作之前,“五四”運動十多年來,涌現(xiàn)出一大批提倡女性解放的作品。這些女性出身各異,千姿百態(tài),但到了曹禺這里,女性的形象似乎更為血肉豐滿,且反抗得也更為徹底。他筆下的女性,不乏風情萬種者,比如《日出》里的陳白露;不乏純真野性者,比如《原野》里的金子;不乏苦悶憂傷者,比如《北京人》里的愫芳。這些女性有著很多的相似性:差不多都有過一段短暫的快樂,但憂傷和愁苦卻占了生命的大半。她們活在各自的世界里,卻都走不出命運設置的羈絆。人為什么活著?人為何活得這么苦?人應該如何活著?這些都是曹禺探討并試圖給出回答的。他大膽地讓女性說話,用她們有別于傳統(tǒng)的恣肆性情,來對抗壓制在人身上的“偽道德”,也讓郁結在自己身體里的怒火噴薄而出。由此可以說,曹禺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擅長刻畫女性形象的作家之一。
曹禺從本質上說是一個詩人,他的劇作語言燃燒著詩的火焰。然而,曹禺從骨子里來說是憂郁的——憂郁的性格更適合表現(xiàn)悲劇,所以他的劇作無一例外地選擇了悲劇的基調,且有一個共同的內(nèi)核:痛苦?!氨瘎⑷松挠袃r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魯迅先生這樣說。曹雪芹的《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悲劇,我以為,在反映人的焦慮、人的痛苦、人的凄美、人的無奈上,曹禺的劇作和《紅樓夢》隔空呼應。
我常常猜想,曹禺當年在清華園創(chuàng)作《雷雨》的時候,是不是正巧趕上這樣的天氣:午后,悶熱難耐,從北京西邊山脈滾過的烏云頃刻間籠罩了天空,驚雷隆隆響起,大雨隨即而至。伴著驚雷、大雨,曹禺用筆抒發(fā)著郁結在胸中的“煩悶”?!独子辍窇\而生后,中國的現(xiàn)代話劇打開了一扇劃時代的門。
近一百年來,因為曹禺的杰出,他的作品被一演再演,成了中國話劇舞臺的寵兒,經(jīng)久不衰。一個話劇演員,舞臺生涯里如果沒有演過曹禺的戲,該不算是完整的吧。不管舞臺和演員如何變換,彌漫在曹禺劇作里的憂郁和痛苦是不變的,這是曹禺與生俱來的性格特征,也是曹禺之所以為曹禺的根本所在。
憂郁和痛苦跟曹禺相伴相生,他在文字中保全了這份憂郁,近一百年來,給人們以精神的度化。只是,曹禺的劇作,又伴隨著一種復雜而原始的情緒,完全讀懂他,真的很難。他的精神世界包含著宇宙和未來,用他自己的話說,“我獻給他們以未來先知的神奇”。目前的話劇舞臺所呈現(xiàn)的曹禺劇作,只是他創(chuàng)作理念的一部分,對他的體悟和評說,遠未休止。
塞北的一個雷雨天,我靜靜地捧讀曹禺的劇作,希望能更深地體會他內(nèi)心的憂郁和火一般的詩情,而窗外的天氣與《雷雨》的氛圍是那樣契合??磻T了當下影視劇里天上地下的打打殺殺,厭倦了都市男女幾乎一個模式的情仇與愛恨,回頭再看曹禺,將近一百年了,他的劇作依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亓⒅?,給當下這個浮躁的世界和世界上的人們一場場雷雨般透徹的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