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璐

(曲阜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曲阜 273165)

傳統(tǒng)時代，孔子誕辰紀念作為民間于孔子誕日祭祀孔子的一項社會風俗活動，只在孔氏宗族內部及部分學子、士紳群體中開展，并不受官方政府的重視。入民國后，伴隨制度化儒家解體，社會廢祀廢孔之聲高漲，孔子誕辰紀念才作為一種折中之法重登歷史舞臺，并引發(fā)世人關注。1912年，教育部長蔡元培以“祀孔與宗教信仰自由不合”為由，提出廢止祀孔舊典的動議，引發(fā)尊孔派的強烈反對，為臨時應對，教育部規(guī)定各學校于孔子誕日舉行紀念會以表誠敬。迨至1918年，孔子誕辰驟然升格為“國定紀念日”，于全國范圍內放假慶祝。1920年代后，受時局擾攘及新文化思潮的沖擊等方面的影響，孔子誕辰紀念又在爭議中逐漸走向消頹。

民國北京政府時期孔子誕辰紀念的沉浮是我們探討儒家文化在近代社會文化轉型之際生存發(fā)展的重要視點，同時為我們當下如何從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力量應對道德失范、信仰缺失等問題提供了一個歷史的鑒借與參照。檢視民國時期孔子誕辰紀念相關研究，主要從孔子誕辰紀念的政治功能定位[1][2]、祭祀儀式變化[3][4]、紀念日期考訂[5][6]三個角度展開，涵括面向已較為全面，但仍存在一些問題，舉其要者有三：一者，研究視域較為狹窄，已有研究側重于梳理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孔子誕辰紀念的相關情況，而對民國前期孔子誕辰紀念的關注則并不多見；二者，既有研究對民國時期孔子誕辰紀念產(chǎn)生的影響，負面的批判否定較多，理性客觀的審視較少。三者，學界對此間孔子誕辰紀念的研究往往更加側重于官方話語而對民間爭論有所忽視，由此難以尋繹出規(guī)律性的經(jīng)驗和教訓。

事實上，1912—1927年這一歷史時段正值民國初建、政治格局和社會文化經(jīng)歷前所未有之變局的時代，社會動蕩、新舊文化變奏，尊孔與反孔思潮激烈博弈，作為折中之法的孔子誕辰紀念逐漸得到官方政府與民間社會的重視，并與民國初期新舊交替的政治文化建設、民間社會秩序重構、近代思想文化分途衍化等多個方面息息相關。但或囿于此間史料繁多而雜亂等原因，學界對這一時期孔子誕辰紀念的歷史境況關注較少。有鑒于此，筆者不揣淺陋，擬爬梳史料，從社會文化轉型的歷史脈絡中對1912—1927年孔子誕辰紀念的來龍去脈進行考察，試圖彌補已有研究的缺憾。不當之處，敬祈方家斧正。

一、“民間私祭”：民國以前的孔子誕辰紀念

孔子誕辰紀念，又稱大成節(jié)，是與春秋丁祭相區(qū)別的一項紀念孔子的社會文化活動?！赌淆R書》中曾有士人臧榮緒“常以宣尼生庚子日，陳五經(jīng)拜之”的記事[7]，應是目前可見關于孔子誕辰紀念最早的記載。但臧榮緒于孔子誕日的紀念，并未遵循祀孔的常用禮節(jié)，只有“拜讀五經(jīng)”的簡單形式，因而只能算作私人性質的尊崇拜經(jīng)，并非稱得上是有規(guī)制的紀念活動。至宋金時期，孔子誕日尼山致祭方成為孔氏宗族的一項傳統(tǒng)，孔子誕辰也因此作為一個重要紀念日得以確立。所謂孔氏宗子于“八月二十七日，以先圣降誕前期一日，率闔族敬詣尼山廟祭奠”[8]。延及明清，民間有學子士紳于孔子誕日自發(fā)舉行祭祀，孔子誕辰紀念遂逐漸發(fā)展為一項社會化、風俗化的社會文化活動。但在清末以前的官方層面，孔子誕辰紀念卻始終不受重視，從未被列入正式的祀典行列。相較于封建帝制時期制度化、體系化的國家祀典——春秋丁祭來說，傳統(tǒng)時代的孔子誕辰紀念僅是孔氏宗族內部的家祭，位列“四大丁”“四仲丁”之后的“八小祭”之一，祭祀規(guī)格遠遜于春秋祀孔舊典。在學子士紳群體中自發(fā)性的孔子誕日祭祀也僅可稱之為民間私祭，實際上并不符合傳統(tǒng)禮制。此外，在社會文化意涵上，相較于春秋祀孔舊典作為帝制時代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表征，孔子誕辰紀念更多體現(xiàn)出對孔子及其學說的一種文化尊崇。

延至清雍正時期，孔子誕辰紀念才正式出現(xiàn)在官方的文化政策中。清雍正五年(1727年)諭令內閣：“至圣先師孔子師表萬世，八月二十七日為圣誕之期，亦應虔肅致敬。朕惟君師功德，恩被億載。普天率土，尊親之戴，永永不忘，而于誕日尤當加謹，以展恪恭思慕之忱，非以佛誕為比也。著內閣九卿會同確議具奏。”經(jīng)大臣們商議后，皇帝批準：“先師圣誕應致齋一日，不理刑名，禁止屠宰。”[9]自此，孔子圣誕從國家層面予以確定，但也僅限于當日致齋和禁止屠宰，并無其他慶祝的禮文。有學者曾在考察相關史料后論斷，此諭令雖載入《大清會典事例》和《禮部則例》，但實際上從未真正在全國推廣實行過。[10]

到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廢除科舉制度后，清政府在擬定學堂章程時提出“每屆元旦開學放學、皇太后萬壽、皇上萬壽、孔子誕日由總辦帶領各員生詣廟行禮，以明尊君尊師之義”及“每逢星期日及端午、中秋、冬至各節(jié)，皇太后萬壽、皇上萬壽、孔子誕日各放假一日”之規(guī)定[11]。次年，學部尚書榮慶又于《學部奏請宣示教育宗旨折》中進一步提出：“春秋釋菜及孔子誕日，必在學堂致祭作樂，以表歡欣鼓舞之忱”。[12]至此，孔子誕辰紀念被抬高至與皇太后、皇帝誕辰一同慶賀的地位，教育界于孔子誕日致祭行禮并放假一日的定例也從制度層面確定下來并沿襲后世?？鬃诱Q辰紀念在官方層面的冷遇才從這時起有了根本性的轉變。究其原因，主要在于中國歷史上延續(xù)二千余年的科舉制度驟然廢除，使儒家經(jīng)典遭受前所未有之打擊，孔子儒學的尊崇地位有所動搖。為了鞏固儒家文化的崇高地位，故而晚清政府將春秋丁祭由“中祀”升為“大祀”，并確立了孔子誕辰學堂致祭的文化政策。

此后，每逢孔子誕辰，各學堂即放假停課，行謁圣禮，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也兼有舉行提燈會、演講、唱尊孔歌或校歌、展演新劇等較為豐富的紀念形式。一則震旦學堂于孔子誕辰舉行紀念的新聞或更能直接體現(xiàn)孔子誕辰紀念在學生心目中的重要性：“上月二十七日孔子誕辰，該校學生擬舉行謁圣禮，嗣校中職員某神甫以此校系教堂創(chuàng)設，議格不行。而各學生開臨時會募集資斧，私伸祝典，又被職員強為阻止，全校學生已有渙散之勢，日昨校董某某出而調停，令各學生向某神甫服禮，由是群情憤激，校中五班學生一律散學，當日撲被去者已占大半云?！盵13]應該說，教堂學校神甫與學生孔誕日謁圣而產(chǎn)生的沖突首先映射出教堂學校的特殊性質及其與中國傳統(tǒng)固有的矛盾。其次，學生行謁圣禮遇阻后，開臨時會募集資金，私自舉行孔誕祝典的行為，更可說明彼時孔子誕辰紀念日于學生群體已然成為一項深入人心的傳統(tǒng)。此外，從各方面的資料來看，孔子誕辰的紀念群體也不再局限于學堂內部，而是逐漸由教育界擴大到社會其他群體。其中，海外華僑群體，尤其是華商組織，每逢八月二十七孔子誕辰及二月十八孔子忌辰開孔誕紀念會并停止貿易一天以表紀念。

總而言之，雖然民國成立之前的孔子誕辰紀念尚未廣泛普及于社會，但在學堂及華僑群體中的紀念已成規(guī)模。

二、新舊雜糅的混亂樣態(tài)：1912—1918年孔子誕辰紀念

民國肇建，封建政治體制瓦解，作為帝制時期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儒學一時間陷入頗為尷尬的境地，社會各界廢祀廢孔之聲不絕如縷。時任教育部長的蔡元培在1912年7月10日召開的民國第一次全國臨時教育會議上提出“學校不拜孔子案”便是一顯例。會上，蔡元培以“中國政體既然更新，即社會上一般思想亦隨之改革，此次教育會議即是全國教育改革的起點……”為由，在教育改革提案中提出“學校不拜孔子案”。原案理由有如下三條:“前清學堂管理通則有拜孔子儀式，孔子非宗教家，今以宗教儀式尊之，其不合者一；教育宗教各有目的，今以似是而非之宗教儀式施于學校，有乖教育目的，其不合者二；立憲國信教自由，今學校以拜孔子之故，致他教子弟不肯入學，有礙教育普及，其不合者三。”此議案一出，與會議員隨即辯駁：“今此案專從宗教方面措詞，理由不甚充足”,且“惟社會對于孔子信既仰久，若據(jù)公言，學校不祀孔子必與社會心理相抵觸，亦非所以振興教育之道。”后經(jīng)再三討論，多數(shù)議員贊成于孔子誕日舉行紀念，但在具體儀式方面，認為“教育部盡可于新訂規(guī)則，不提及祀孔儀式，各地方有沿舊習拜孔子者，亦無甚礙，若必公然提出，反覺難于解決”，故對孔子誕辰紀念儀式?jīng)]有做出明確說明。[14]隨后，教育部通電各省：“各學校于孔子誕日舉行紀念會以表誠敬?！盵15]同時通告孔子誕日改用陽歷，并就陽歷核算此年陰歷八月二十七日即陽歷十月七日，規(guī)定：“自民國元年為始，永以十月七日為舉行孔誕紀念會之期?！盵16]陸軍部也通電陸軍各學校于孔子誕日開紀念會以表誠敬，所有開會禮節(jié)由各校自行規(guī)定。[17]教育部和陸軍部的通令迅速在全國范圍內掀起了紀念孔子誕辰的熱潮。各地教育界紛紛開展了相當熱鬧的紀念活動，軍政農(nóng)工商各界也一并參與其中。港澳人民、海外僑胞亦有舉辦慶典，頗極一時之盛。

以廣東省為例，孔誕紀念尤為隆重。在1913年孔子誕日，省中各校學生皆回校祝圣，休息歡飲。倉邊街、仁和里廣州女子中學校恭祝圣誕，校員學生極為踴躍，來賓二百余人……南海中學校、公益女學校更是表演影畫、白話戲，徹夜歡慶。[18]與此同時，粵省商團也召集行商恭祝圣誕。據(jù)資料記載，是日七點鐘，各團軍及軍樂隊、公安會員、七十二行、九大善堂、總商會、孔圣會，共數(shù)千人齊集商團操場，聯(lián)赴廣府學宮謁圣。[19]此外，廣東省龍都督亦派出代表至學宮行禮，而督署及各官署門外均懸花彩旗幟慶祝，署中人均停辦公。[20]

上海、湖北、山西、香港、澳門等地亦均舉行了頗為盛大的孔子誕辰典禮，其中以孔子故里曲阜的紀念規(guī)模最為宏大。1913年舊歷8月27日，即孔子二千四百六十四年誕辰，曲阜召開全國孔教大會，以圣廟奎文閣為致祭之所，從8月24日起至8月30日，為期一周。首日于闕里夫子廟之奎文門開會，由衍圣公致歡迎詞，以讀經(jīng)為主要內容，次日孔氏招待員導賓游覽曲阜城內外古跡……又次日(二十六日)衍圣公率眾賓習禮。二十七日晨，正式致祭，自衍圣公以及僧道之與祭者凡千余人，官員軍士拜跪于大成殿前杏壇之下，衍圣公及廖季平先生致辭講經(jīng)，環(huán)聽者二千余人……與會者除孔教會會員及各地尊孔組織代表外，副總統(tǒng)、內務部、大理院、眾議院和江蘇、河南、浙江、四川、江西、福建、湖南等共計十九個省以及香港澳門及外國友人均派代表赴會，此外，世界宗教、佛教總會、孔道會、宗圣會等其他宗教組織亦派有代表出席。[21]

民國初年孔子誕辰紀念的盛況背后具有頗為復雜的深層意涵。首先，孔誕紀念在各地的隆重開展有賴于各地方勢力派對儒家道統(tǒng)的擁護與支持，如張勛、閻錫山、吳佩孚等都是支持尊孔的先行官。其次，1913—1914年、1916—1917年，以康有為、陳煥章為代表的尊孔派兩次發(fā)起國教運動，援西入儒、納儒入教，試圖以宗教化的方式改造儒學、重建制度化儒家。自1913年始，在國教運動的熱潮影響下，“圣地”曲阜以及孔子“圣誕節(jié)”的概念逐漸被更多人接受，因而孔子誕辰紀念得以進一步發(fā)展。再次，文人學子乃至普通民眾受儒家文化熏染極深?？渍Q紀念盛況即是彼時社會廣大民眾在尊孔態(tài)度上的真實反映。廣東孔誕日的一則報道便從側面說明了這一點：“自耶教徒鐘榮光任教育司長借政權以伸張彼教勢力，第一回即提倡學校不得祀孔，商民已大受激刺。而同盟會派之報紙又多主張廢除孔祀及評論孔子之學說不宜于今日。民間愈有異說流行，斯文將喪之憂，故此回祝典在商民心理不以為循例之慶鬧，直視為孔教興廢一大問題也?！盵22]可以說，此則報道不僅體現(xiàn)了粵省商民對待孔誕的態(tài)度，同時亦是廣大民眾在祀孔存廢問題態(tài)度上的縮影，他們將教育部發(fā)布的孔子誕辰紀念政令解讀為官方對孔教的變相支持，因而對于此年之孔子誕辰紀念格外看重。

在全國各地舉辦的孔子誕辰紀念活動盡管非常熱鬧，但同時伴隨的波動與爭議也一直存在。首先，在孔誕紀念儀式上，各地自行其是。由于教育部及陸軍部之通令均未規(guī)定紀念儀式，因而自民國元年始，全國各地舉辦孔子誕辰紀念的禮制及規(guī)模都各不相同，不同地區(qū)、不同業(yè)界在孔誕紀念典禮上所行儀式新舊雜糅，既有新式的注目三鞠躬禮，也有傳統(tǒng)的三跪九叩禮。在紀念場所的布置上，既有太牢少牢齊備的傳統(tǒng)祭禮，亦有只備孔子畫像、孔子圣跡圖等的簡單裝飾。在樂舞的選用上，既有傳統(tǒng)祀孔中常用的雅樂與六佾舞，也有現(xiàn)代性的祝圣歌，以及演劇觀影等新式節(jié)目。除此之外，各地孔子誕辰紀念在紀念規(guī)模和隆重程度上也因各地行政長官尊孔態(tài)度的不同而各有差別。例如，浙江都督朱瑞、湖北都督黎元洪以及山西都督閻錫山等都是頗有實力且力張尊孔的地方長官，因而在其治下地區(qū)孔誕紀念較其他地方更為隆重。山西之孔誕紀念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閻都督百川先生特備太牢少牢各一，是日至廟，用八佾三獻禮，自都督、民政長及各司長、至各局所長，各員男女，學界農(nóng)工商界，釋道耶回諸教，咸與祭。凡樂新舊并奏，初作軍樂，繼以佾舞，繼以唱歌”。[23]紀念儀式不僅沿用祀孔舊制，甚至都督閻錫山親自籌備祭品，政府機關以及學農(nóng)工商各界一并參與其中，其隆重程度可見一斑。

其次，孔子誕辰紀念日期應用何歷而引發(fā)的爭議不斷。1912年民國建立，在推行陽歷運動的背景下，教育部規(guī)定“自民國元年為始，即永以十月七日為舉行紀念會之期”[24]。但不過一年之期，教育部又改規(guī)定，孔子誕日仍從舊歷，并通電各省“嗣后各校應永依舊歷八月二十七日行禮”[25]。然而，頗具趣味的是，沒過多久，教育部再發(fā)聲明，以“誤寫‘八’字為‘七’字”為由，更正孔子誕日行禮日期為八月二十八日。[26]教育部在孔誕日期上的一再變動使得各地實際開展的孔子誕辰紀念一度陷入混亂，舊歷8月27日與8月28日并存，且其中不乏以8月21日等其他日期為孔子誕日者。即使僅在尊孔組織中，孔子誕辰紀念日期也并不統(tǒng)一。如孔教會按舊歷八月二十七日為先師孔子大成令節(jié)，而孔道會及孔社則按教育部修正之陰歷八月二十八日舉行孔子圣誕紀念會。[27]面對孔子誕辰日期的混亂，1916年8月，衍圣公致函內閣，希望通過內閣轉請教育部鑒核，更正孔子誕辰日期，仍以舊歷八月二十七日為大成令節(jié)，以昭虔敬。同時，孔教會主任陳煥章亦上書教育部范總長，請求依據(jù)歷朝之掌故，社會所通行，將孔子圣誕更正為舊歷八月二十七日。[28]不久后，衍圣公及陳煥章的呈請得到了教育部的批復。同年九月，教育部發(fā)布訓令，將孔子誕日仍定為舊歷八月二十七日，各學校于是日舉行圣誕紀念，放假行禮。[29]至此，對于孔子誕辰日期的爭議得以暫時平息。

三、“國定紀念”：1918年孔子圣誕節(jié)的確立

民國建立后，孔子誕辰紀念活動主要在教育界和商界展開，而未普及于社會。是以，1918年，陳煥章等向參議院提出圣誕節(jié)案，主張將孔子圣誕立為國定紀念日。在陳煥章看來，“民國肇建，各種國慶紀念日均已先后規(guī)定，獨孔子圣誕乃僅定為學堂之紀念日，而未普及于社會…前清雍正五年，本有‘先師圣誕不理刑名，永著為例’之明文，蓋早以國慶日視之矣。即今廣東全省及海外華僑每遇大成節(jié)必工商休業(yè)，張燈結彩，以表祝忱，此亦民情大可見也”。且縱覽歐美各國對于耶穌誕日的重視，孔子之教在吾國“譬如天地，無不持載，無不覆幬，全國之人罔不在圣化之中”其紀念更不應僅限于學校。因之，若孔子圣誕不與各種紀念日同為國慶，既不合國民之心理，又違反世界之公例，故而依議院法第三十條之規(guī)定提出議案。[30]圣誕節(jié)議案的提出者，除陳煥章外，另有林韻宮、德色賴托布、吳宗濂、王錫蕃等14人，連署者有周作民、李時燦、張敬舜等70人。換言之，參議院內部至少有85人支持圣誕節(jié)案，此人數(shù)已然超過當時參議院議員人數(shù)之半數(shù)。

9月20日，參議院開會議決陳煥章等提出規(guī)定圣誕節(jié)一案，全體贊成通過，移交眾議院討論決議。[31]9月26日下午，眾議院開第五次常會，開議圣誕節(jié)案。有議員提出，此案甚為緊急，如再經(jīng)一度審查手續(xù)，恐延誤圣誕節(jié)日期，故主張省略審查，對此附議者占大多數(shù)，遂圣誕節(jié)案省略審查手續(xù)，圣誕日舉行慶祝得以順利通過。隨后，議員們就圣誕節(jié)案內容是否做出修正進行討論。首先就孔子誕辰日期適用陽歷亦或陰歷的問題進行議決，在場議員210人，表決贊成原案“夏正八月二十七日”者184人，超過半數(shù)之106人，圣誕日期確定。其后，所有議員所提圣誕節(jié)修正案均經(jīng)否決，最終以“孔子圣誕，即夏正八月二十七日，為圣誕節(jié)，應放假慶祝，懸旗結彩”之原案完全通過。[32]9月28日，大總統(tǒng)下令“國會議決圣誕節(jié)案，茲公布之此令：孔子圣誕，即夏正八月二十七日，為圣誕節(jié)，應放假慶祝，懸旗結彩”[33]。隨即，內務部發(fā)布第九號通告：“十月一日(即陰歷八月二十七日)規(guī)定為圣誕節(jié)，所有京內文武各機關、各團體，均應放假慶祝，懸旗結彩，并準各項人員前往孔廟自由行禮。”[34]另內務、教育兩部對于圣誕節(jié)舉行慶祝禮，擬訂規(guī)條，草稿內容略分五條如下：[35]

(一)各學校于孔子誕日應赴孔廟行慶祝禮或開運動、提燈等會。

(二)各機關、團體及各界人民于孔子誕日應至孔子廟謹敬行禮。

(三)各官長、各機關、學校團體每屆孔子誕日應于行禮后在孔廟演講孔子功德。

(四)孔子誕日各機關、學校及商鋪民戶一律懸旗結彩。

(五)孔子誕日機關、學校休息一日。

隨后，全國各機關團體及學校紛紛下達孔子圣誕紀念通知。國會停會，學校放假，商戶休業(yè)，報社?？?，軍警、行政、司法各官署均發(fā)出牌示，停止辦公一天。

孔子圣誕寫入憲法，全國范圍內社會各界均開展慶?；顒?，在社會引起了一陣討論。有人對孔子圣誕節(jié)的確立大為贊賞，慨嘆當下社會“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俗尚澆漓，道德喪墮”，而“今日之學者，因圣誕之紀念而(對孔教)尊敬之，信仰之，力行之”正可達到“矯人心而正風俗，尊道德以救危亡”之效力。[36]某校教員于學?？渍Q慶祝會上的演說也表達了類似的看法：“吾國數(shù)千年，人民思想固以孔子為標準……雖不必標國教之名目，而實含有國教之性質。故鄙人對于永遠之慶?？鬃邮フQ，尤有無窮之希望”[37]。同時，圣誕節(jié)案的頒布也招來不少反孔人士的不滿與批評。筆名為夢幻的作者在《益世報(天津版)》上發(fā)表“規(guī)定孔誕之索隱”一文，對孔子圣誕節(jié)大加鞭撻。認為陳煥章乘新國會召集之時提議孔子圣誕節(jié)案，實屬以“卑污手段攫取國民代表頭街，以為(孔教)卷土重來，死灰復燃之計……”，并毫不留情地抨擊陳“以新國會選舉之卑劣，甚于買賣人物之齷齪”，直言“今無端以孔子生日公布為圣誕節(jié)，通令各機關、各學校放假慶賀，直接定為國慶，即間接定為國教，不但為國教復活之明證，即不啻為帝制復活之先聲”，并斷言此等做法定將引發(fā)無窮禍患。[38]

令人頗感意外的是，一向對祀孔口誅筆伐的新文化運動陣營的先生們似乎對于孔子圣誕節(jié)的確立并未太過排斥，反而表現(xiàn)出一種默認的態(tài)度?？渍Q紀念政策頒布后，北京大學隨即發(fā)布了孔子誕辰照章放假的布告[39]，并于此后的1919年、1920年、1924年等每逢孔子誕辰都有此通知。此外，蔡元培在杜威博士六十歲生辰慶祝會上的祝詞也可佐證這種推論，“今年杜威博士誕日，適與孔誕同日，最足紀念?？鬃涌梢源碇袊f文明，杜威博士代表西洋新文明，孔子學說與杜威博士學說有極相反之處，亦有極相近之處，孔子誕日在中國已經(jīng)兩千余年，杜威誕日在中國則為第一次，吾人當茲盛會，不禁興無限之歡感云云”[40]?？梢?，蔡元培對孔子誕辰至少沒有十分反對。究其緣由，大概為以下幾點。其一，孔子圣誕節(jié)與祀孔舊典大不相同，其紀念儀式僅是放假慶祝，懸旗結彩，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復古傾向。其二，長期以來孔子誕辰紀念都作為一項風俗性的社會文化活動而存在，在社會普通民眾之中流行，全然沒有傳統(tǒng)祀孔帝制表征的意味。其三，新文化運動的代表人物如陳獨秀、蔡元培等人一貫抨擊的對象是代表著封建帝制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春秋祀孔舊典，對于孔子儒學并非全然否定。

雖不乏質疑否定的聲音，但從全國各界開展孔子圣誕慶祝的境況來看，其熱鬧程度一如往年。如在上海孔子誕日，滬城軍警、行政、司法各官署均發(fā)出牌示，停止辦公一天，以志慶賀。其城廂內外以及四鄉(xiāng)大小、男女、公私各學校亦停課一日，全城各長官皆詣文廟行禮慶祝。[41]上海各界的孔誕紀念，仍以教育界最為隆重。法租界霞飛路民生女校于圣誕日放假一天并開孔子圣誕慶祝會，先由校長報告開會宗旨，次唱校歌、尊孔歌，并詣禮堂行禮，次由諸教員又相繼演說至散會；滬南郊碼頭潮惠旅滬學校特為孔誕停課半天，校長楊冰行君于下午二時親率全體學生二百余人赴西門外公共體育場及滬杭甬鐵路車站一帶游覽，路經(jīng)圣廟，該校長暨全體學生均入內向孔圣行禮；[42]交通部上海工業(yè)專門學校之圣誕紀念則依祀孔古制舉辦，更顯莊重?！笆侨丈衔纾Y堂電燈通明，九時半，主祭員校長唐蔚芝召集執(zhí)事員及陪祭員及全校學生分班排立?？萍爸性呵榜R路上。十時，樂歌員、佾舞員、執(zhí)事員、主祭員、陪祭員、各學員依次就位，禮堂正門起至專科門外馬路上有童子軍盛裝排立兩旁，約二百五十人，威儀肅恭。行禮時，樂歌員(樂由該校軍樂隊擔任)、佾舞員舉止中節(jié)，全體肅靜恪恭……”[43]

若以縱向眼光審視1918年前后的孔子圣誕紀念，會發(fā)現(xiàn)相較于1913年前后，其紀念活動的境況已大不如前。究其原因，約略有以下幾點：其一，此前張勛復辟以及康有為、陳煥章等人國教運動的失敗，使得與此相關聯(lián)的孔子儒學成為眾矢之的。在尊孔與反孔的博弈中，尊孔的聲勢有所回落。新文化運動進一步發(fā)展，新文化運動隊伍開始廣泛宣傳十月革命和馬克思主義，同時加大了對傳統(tǒng)文化和孔教的抨擊，對孔子誕辰紀念有所波及。其二，護法戰(zhàn)爭失敗，軍閥混戰(zhàn)的局面更加復雜，社會秩序混亂，多地無心也無力再去舉辦孔子誕辰紀念。以陜西西安為例，1918年川滇靖國聯(lián)軍來陜節(jié)節(jié)進取，教育界受影響頗大，除教會學校能正常維持教學外，其余學校全部閉校，無奈之下創(chuàng)設學校聯(lián)合會，召集學生百余人來校開課，但不過三月即解散。八月后師范及各中學一律開學，但過半校舍被軍隊駐扎，只能再取學校合并之法，但此時戰(zhàn)爭導致地方糜爛，交通斷絕，“學生到校者較平時只四分之一”，在此種境況下，召開孔子誕辰慶祝確是勞民費財。故有人抱怨“然于此時尚有熱心孔教之某某，搜括錙銖，集成巨款，修理常年不開之廟(孔子圣誕等僅開一二日)而為燕雀休憩之所，殊令人莫名其妙也”[44]。

四、毀譽參半：1920年代后孔子誕辰紀念的消頹

1920年后，雖然官方依然每年照例發(fā)布孔子誕日休假慶祝的通告，但受彼時南北分裂、軍閥混戰(zhàn)的時局影響，加之新文化的不斷沖擊，民間對孔子誕辰紀念的態(tài)度已然逐漸趨于冷淡，各界除照例于孔子誕日放假一日外，紀念活動主要集中于教育界及尊孔組織。此外，社會對于孔誕紀念的質疑與反對之聲也不斷增多且愈加強烈。僅從《新聞報》《申報》《民國日報》等媒體對孔子誕辰慶祝情形的報道來看，其消頹的趨向即可見一斑。僅就筆者收集的報刊史料，除政府通令公文外，1913年、1914年媒體對全國各地孔子誕日具體慶祝情形的報道均為20余篇，延至1920年、1921年則減少至10篇以下。不但有關孔誕紀念的新聞報道數(shù)量減少，對孔誕日放假慶祝的質疑與批評也頻頻見諸報端。

首先，時人對孔子及孔子誕辰是否值得紀念的問題多有詬病。《民國日報·覺悟》發(fā)表的一篇社評曾對孔誕放假提出了質疑，“孔子的教育，在民治主義的國家之下，還有存在的必要嗎？我們還值得去崇拜嗎？現(xiàn)在孔子的生辰又到了，學校方面當然照例休假一天，但我們覺悟的青年，這樣去對付？歡迎還是拒絕？”[45]《新聞報》發(fā)表的社評中也不乏類似的看法，時人有謂：“以今日之世道人心，而尚有紀念孔子且紀念及于孔誕者，此與新政體、新學說為絕對不相容之事。蓋孔子之言尚君主專制，與共和政體不相容，其于道德上之種種觀念又與新學說不合，不毀其廟像足矣，又何紀念之有？”[46]更有甚者極力推崇新學說，認為孔子之說已然過時，因而對孔子及孔子誕日大加抨擊，認為奉行孔子誕辰紀念實屬毫無意義的事，直呼：“一個二千年前陳死人的誕日，也值得全國各機關休業(yè)一天，也值得懸旗志賀！嗚呼，國人底光陰太不值錢了！五色的國旗也太隨便糟蹋了！”[47]這是以孔子為無紀念價值者之代表，但持此等論調，此等心理者究屬少數(shù)。

相較于以上對孔子誕辰紀念直接持反對態(tài)度的人士，另有不少人表達了對當下社會紀念孔子形式大于精神的反思與擔憂。《新聞報》一位記者感嘆道：“今試問與于孔誕之紀念者，其真有紀念孔子之心否？上無道揆，下無法守，一切攘權奪利，寡廉鮮恥，忍心害理之事，相習成風，恬不為怪，循是不已，其去禽獸也不遠，紀念孔子者應如是乎？”[48]強調紀念孔子，不徒紀念其誕日，而應更紀念其道德。一化名懺紅廬主的作者也公開發(fā)表感言，提及孔子誕辰多由孔教會諸公開會慶祝，而其他各處卻對此漠然，不由感嘆“新學日興，國粹將亡”，而當下諸如孔子誕辰紀念“徒恃尊孔之名，而無尊孔之精神”實無法重振孔教，因而作者寄希望于孔教會諸公，希望其“毅力從事，俾挽狂瀾于既倒，則孔教或有振興之望”[49]。

盡管社會上有種種質疑和反對之聲，但每每孔子誕日，國家層面通告興行，孔子誕辰的紀念活動一直未有中斷。例如，至1921年孔子誕辰，松江大小各學校仍循例放假一天。其中，省立三中及縣立一二兩高小于孔誕上午舉行祝圣禮式，松江孔教會支會則在縣學圣廟，盛扎燈彩，開第九次紀念大會。[50]上海大小機關與各學校也一律給假休息一天，教育行政界領袖及各學校校長并學生全體十余隊，到孔廟行禮，自晨至午，絡繹不絕。[51]檢視1920年前后的孔子誕辰紀念實際開展情況不難發(fā)現(xiàn)，其慶?；顒又饕性诮逃绾涂捉虝茸鹂捉M織，不少地區(qū)對孔子誕辰表現(xiàn)出消極淡漠的態(tài)度。

《民國日報》即報道了湖南地區(qū)各學校對于紀念孔子誕辰的冷淡。長沙于孔子誕日照例發(fā)布通令，各機關放假外，各學校亦一律休息一天。但實際情形卻并非如此，各校不僅未有特別舉行何種慶祝儀式，且多相約不放假，以示思想自由，不為舊禮教所束縛。其中照章放假者，僅有公立法政學校，且大概率含有借此節(jié)日休息的意味，也同樣未嘗舉行何種行禮儀式。[52]不惟湖南一地，上海對孔子誕辰的態(tài)度也不甚積極，尊孔會于孔子誕日前致各機關各團體公函也正可印證這一點，“近世對于釋迦佛誕，觀音大士誕，耶穌圣誕，莫不興高采烈，發(fā)揚踔厲，以伸景仰之忱，獨于孔圣誕辰，未免稍形冷淡”[53]。

1922年，適逢孔教會十周年紀念及孔子圣誕，孔教會于曲阜、北京分途籌辦了紀念活動。曲阜從8月24日開會起至9月1日閉會，山東、安徽、江蘇等省份皆派學校師生代表前來參會。官府方面，則有總統(tǒng)代表、山東督軍代表、省長代表、河南省長代表等出席，亦可稱盛。但對比十年前曲阜孔誕紀念大會的聲勢浩大，其隆重程度已然大大消減。此外，在舉行投壺及鄉(xiāng)飲酒之古禮時又因初無預備，僅恃陳煥章一人持書指揮，致錯漏百出，不足觀瞻。[54]這更加顯得此次紀念不那么莊重。北京方面的孔誕紀念相形之下更屬慘淡，程光銘在參觀北京孔教會所舉辦的孔子圣誕紀念會后曾有如下記錄：“余今日極感不快者，到會人少，及到會人之不熱心也…開會時，人數(shù)不過三十，且多操粵音，其中又有學童四人及警察二人，后亦有續(xù)到者，然皆隨到隨去，熱心聽講者少……”對此情狀，程不由嘆息“其原因如止于該會性質之亂用，猶可說也，如為今人對于孔教之態(tài)度，則不可說，而大可悲矣”[55]。

其后幾年，國家政局更加紛擾。先是曹錕賄選總統(tǒng)，繼之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北京政府當權者更是走馬燈般地更換，全國不少地方的孔子誕辰紀念因此一度停辦。時人因戰(zhàn)亂紛擾導致孔子誕辰紀念無暇召開而感到頗為不滿，并對彼時之時局情形有一番具體描述：“孔圣誕已過，未能舉行謁圣禮，推其原因何以至是，豈非為兵革之擾攘，阻我教育，故至于斯乎。靜坐默思，竊嘆今日人心險詐，世風澆薄，道德泯滅，教育不昌，國庫空虛，軍閥專橫，政客操縱，爭權奪利，紛擾不已。連年以來，兵禍不絕，蹂躪城邑，囊括賦稅，自相殘殺，無非因道德泯滅，蔑視典禮之故?！盵56]一署名為獨鶴的作者也于孔子誕日發(fā)文感嘆時局艱難，“今天是孔子誕日了，往年各學校里面對于孔子誕日還多少有些點綴，如今干戈擾攘，中小學校多半停課，弦誦既輟，還說什么孔誕，至于教育界以外的人就更不注意了，所以同一圣誕，將孔誕和耶誕作比，其熱鬧與冷淡的程度相差真不可以道里計哩?！盵57]

誠然，因官方政策的支持與尊孔派的努力，無論時局如何艱難，國家制度層面的孔子誕辰紀念從未中斷，尤其在教育界，每年之孔子誕辰紀念依然延續(xù)不輟。但政治環(huán)境惡劣與戰(zhàn)爭紛亂等使得孔子誕辰紀念在爭議中逐漸呈現(xiàn)消頹之勢，也是不爭的事實?？鬃诱Q辰紀念從先前各界聲勢浩大的慶祝典禮中逐漸冷卻，紀念儀式更加簡化且越來越形式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孔子誕辰紀念因其政治效度與現(xiàn)實功用有限而愈來愈不為人重視的境況。

結語

早在傳統(tǒng)時代，民間社會即有每逢孔子誕日祭祀孔子的傳統(tǒng)。但因古人素來不重誕辰，加之有官方祀典春秋丁祭的存在，因而，孔子誕辰紀念一直處于頗為尷尬的地位。民國以降，革命黨以武力推翻封建帝制，制度化儒家隨之解體，一時間社會廢止春秋祀孔舊典的呼聲高漲。伴隨政治、社會秩序的解體，傳統(tǒng)文化、道德秩序也不可避免地遭到破壞。民初社會一時陷入“道德失范，信仰真空”的尷尬局面。基于政治考量和現(xiàn)實需要，孔子誕辰紀念作為折中之法得到了國家乃至社會層面的重視。應該說，在舊意識形態(tài)已破而新主導思想又尚未確立的民初社會，孔子誕辰紀念的確立與延續(xù)自有其合理性與正當性。故而，1912年教育部發(fā)布孔子誕日舉行慶祝會的電令后，各地教育界乃至政農(nóng)工商各界都予以了積極響應。迨至1918年，在陳煥章等人的大力推動下，孔子圣誕升格為法定紀念日，全國放假一日并開慶祝會成為定例。但隨著新文化運動的發(fā)展及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的爆發(fā)，時局擾攘，社會動蕩，孔子誕辰紀念在整合意識形態(tài)、挽救社會危機方面所能起到的實際效用已十分有限。雖然官方政府在政策層面依然堅持推行孔誕紀念，但民間社會對于孔子誕辰紀念的態(tài)度已然趨于冷淡，孔子誕辰紀念在爭議聲中逐漸走向消頹。

縱觀孔子誕辰紀念從民國以前的遭受冷遇，再到民初作為折中之法得到國家乃至社會層面的重視，又到1919年后因新文化沖擊、時局擾攘等備受爭議而走向消頹，實際上，其背后折射出的是國家與社會在此問題上的張力與趨同。傳統(tǒng)時代，祭祀孔子的最高禮制——春秋丁祭一直都是官方層面的活動，表征著國家、權力與等級，普通民眾并不被允許參與其中。而孔子誕辰紀念則是因民間學子士紳于其誕日自發(fā)致祭而逐漸形成的一項風俗化的社會文化活動，故而代表著社會、平民與世俗。是以，入民國后，在廢祀之聲高漲的語境下，孔子誕辰紀念成為北洋政府穩(wěn)定社會、安撫人心的折中之法。此時，無論是從當政者政治訴求的維度出發(fā)，還是從民間社會的現(xiàn)實需要來看，國家與社會在此問題上的訴求是相一致的。然而，1919年后，受新文化運動及軍閥戰(zhàn)爭的影響，孔子誕辰紀念在整合意識形態(tài)、挽救社會危機方面所能起到的實際效用已十分有限。而此時北洋政府在尚未確立起自己獨立意識形態(tài)體系的情況下，只得在政策層面繼續(xù)推行孔子誕辰紀念。這時，國家與社會在對孔子誕辰紀念的問題上便產(chǎn)生了分歧甚至背離。所以1919年后，在民間實際開展的孔誕紀念活動中，除在官方推動下，教育界和商界依然每年于孔子誕日舉行慶祝外，真正由民間大眾自發(fā)舉行的孔子誕辰紀念已不多見。

當然，民國前期孔子誕辰紀念的興衰沉浮，不僅反映出國家與社會在此問題上復雜互動的社會面相，同時亦折射出新文化運動后孔子儒學的文化影響力日漸削減的態(tài)勢及其近代轉型的深層困境。從前述孔子誕辰紀念興衰沉浮的歷史進程來看，自清末到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孔子誕辰紀念開展頻次、規(guī)模乃至熱鬧程度都呈現(xiàn)出一種上升發(fā)展的態(tài)勢；1919年之后，孔子誕辰紀念開展的頻次、規(guī)模，抑或熱鬧程度均呈現(xiàn)一種日漸降低的趨勢。而這恰恰與與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思想界的“儒門淡薄，收拾不住”的發(fā)展軌跡相契合。[58]很顯然，這樣的一種契合絕非偶然，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儒學地位的驟然跌落，才使得孔子誕辰紀念日漸消頹；反過來講，孔子誕辰紀念的日漸消頹也正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傳統(tǒng)儒學之命運“收拾不住”的最佳見證。由此而論，當時的語境下，如何讓孔子誕辰紀念獲得人們心中的認證，或許是孔子誕辰紀念或其表征的傳統(tǒng)儒家文化近代轉型的必由之路。只不過，這樣的一種必由之路，需要大家對孔子誕辰紀念或傳統(tǒng)儒家文化，能保持一種平和的心態(tài)。而這種心態(tài)，恰恰是在社會文化急劇轉型時期最難能保持的。儒家傳統(tǒng)文化近代轉型的深層困境即在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