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民報》為考察對象"/>
周福振
(上海中醫(yī)藥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1203)
無政府主義曾與社會主義并肩作戰(zhàn),但是后來分道揚鑣。在中國,一些無政府主義者亦同革命黨人共抗清政府。在辛亥革命時期,他們基本上還能在一起合作,但是《民報》學人還是認為社會主義的自由比無政府主義的自由更容易實現(xiàn)。正如胡漢民所說:“吾人信今日支那國民之程度,不可以無政府?!盵1]335所以,《民報》學人大量翻譯了社會主義相關的東西,特別是日本關于社會主義的論述,從而將社會主義傳播到中國。
為了講明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關于自由之間的不同,《民報》社員翻譯了日本巡耕(今譯宮崎民藏)的《歐美社會革命運動之種類及評論》一文。巡耕認為,人權自由之大義首創(chuàng)于法蘭西,此后“或革命,或改良,歐美政治大增庶人之權利,而人運進步,可謂一轉圜”。[2]593然而,政治自由的進步并沒有帶來自由的高達發(fā)達,相反地卻帶來了經(jīng)濟上的極大不平等,用巡耕的話來說,是“下迄近世,百工發(fā)達,產(chǎn)業(yè)繁殖,富者壟斷,厥風彌滋,而多數(shù)之民,乃益淪胥”,“所謂文明之恩澤,不過三數(shù)豪富竊沐而已,向之權利得自政治上者,而以生計之絀,仍見奪于富豪”。[2]593-594于是,歐西各國志士仁人競起其間,主張改造社會,拯救民命,到19世紀中葉逐漸形成了根本改革社會的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的派別。
無政府主義顯而易見是不要政府的自由,正如巡耕所說,無政府黨是使人民各得極端之自由為目的,因為他們認為“制限自由者,人民之逆賊”,“帝王、貴族,固屬逆賊,舉凡國家、政府、教權、所有權,亦當以逆賊論,非破除之,不足以人類平等自由之合意創(chuàng)立新社會”。在無政府黨看來,世之帝王號稱忠義,以束縛自由,狂呼愛國,以竊盜疆土,所以帝王是逞我私欲、虐待內(nèi)外人民之逆賊;而政府是逆賊之機關,國家是逆賊之藩籬,貴族是逆賊之徒黨;國家定國教,教會立教主,都束縛人民的精神自由太甚;財產(chǎn)所有權也使人民不自由。所以,他們認為要“撲殺此逆賊,破滅此機關,沖決此藩籬,株絕此徒黨”,破除國教和財產(chǎn)所有權。無政府黨之所以要如此做,主要是因為他們認為“人類之幸福在全其天性,全天性之道在人各得極端之自由”,“自由者,人類幸福之根本”。[2]596無政府主義也并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它是從國家、政府、帝王、貴族、國教、所有權的弊端出發(fā),給人以很大的警醒,甚至有些理論還與社會主義相一致,如他們所講的所有權問題與社會主義的公有制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然如此,要將政府等完全消滅,在當時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退一步講,即使當時政府消失了,人們是否有崇高的素質(zhì)行使自由,也是值得懷疑的。也正是在此意義上,馬克思和恩格斯才將政府的消滅放在共產(chǎn)主義社會。
無政府主義也不是鐵板一塊。巡耕將其分為三派,即哲學的無政府主義、基督教無政府主義和破壞的無政府主義。日本人久津見蕨村則將其分為二派,即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與社會的無政府主義。巡耕認為,哲學的無政府主義以個人的完全自由為理想之文明,倡自英美法的哲學家,其達目的之道是任社會自然之進化,持義甚平,黨徒亦寡;基督教無政府主義則以創(chuàng)同胞平等自由之天國為目的,以宗教者為主流,黨人皆散處比意諸邦。[2]596-597久津見蕨村認為個人的無政府主義以斯體奈(今譯施蒂納)、威希提(今譯韋希代)、尼得且(今譯尼采)為代表,而斯體奈是非基督主義者,威希提是基督主義者,尼得且是進化主義者,雖三者各有特殊之點,但是都以個人之發(fā)達進步而期無政府主義之實現(xiàn)。[3]1206可見,久津見蕨村所述的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與巡耕所論的哲學的無政府主義、基督教無政府主義相一致。久津見蕨村是將哲學的無政府主義、基督教無政府主義合二為一,即個人的無政府主義。
巡耕認為,破壞的無政府主義受雄烈猛健巴枯寧之遺缽,志在毀銷舊社會之組織,創(chuàng)人類平等自由之新世界,犧牲生命在所不惜,又名共產(chǎn)無政府黨或虛無黨。[2]596-597久津見蕨村則認為社會的無政府主義以布隆東(今譯蒲魯東)、巴枯寧、樂波輕(今譯克魯泡特金)三人為代表,而布隆東是集產(chǎn)主義者,巴枯寧是破壞主義者,樂波輕是共產(chǎn)主義者,雖然三者各有獨到之處,但都以社會經(jīng)濟之改革而期無政府主義之實現(xiàn)。[3]1206可見,久津見蕨村所述的社會的無政府主義與巡耕所論的破壞的無政府主義相一致。
廖仲愷在介紹基督教社會主義者柏律氏(今譯布利斯)所著《社會主義手冊》(AHandBookOfSocialism)的一節(jié)內(nèi)容(即“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時,指出革命的三大主義(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虛無主義),“其學說,其歷史,其派別,其運動”,各個不同。[4]1377雖然廖仲愷將無政府主義與虛無主義分列,但是兩者亦有相合的部分。柏律氏將無政府主義分為二派,即個人的無政府主義(亦名哲學的無政府主義)和共產(chǎn)的無政府主義,[4]1378與久津見蕨村的分類相一致,只是叫法不同。雖然柏律氏是“基督教社會主義者”,但是柏律氏所認為的個人的無政府主義并不包括基督教無政府主義。柏律氏所講的共產(chǎn)的無政府主義與久津見蕨村所講的社會的無政府主義、巡耕所講的破壞的無政府主義相一致。
葉夏聲則根據(jù)無政府主義手段的激烈程度分為二派:一派是平和的,分基督主義、非基督主義和進化主義,三說雖有許多不同點,但是追求個人心理之發(fā)達進步,期無政府主義之實現(xiàn),則是其相同之處;一派是急激的,分共產(chǎn)主義、集產(chǎn)主義和破壞主義,主張不外以社會經(jīng)濟改革期無政府主義之實現(xiàn),又名社會的無政府主義。[5]1040
社會的無政府主義或破壞的無政府主義因敢于行動,影響甚大。正如莫思得(今譯約翰·摩斯特)所說,“凡科學的革命方法,唯有爆烈彈而已。教會、宮殿、球場、戲園、葬式場、祭日、會議堂、跳舞會,凡諸眾人所集之處,可投以彈,勝于尋常暴舉多矣,其次則以毒藥殺人”。[3]1210無政府黨創(chuàng)自俄國巴枯寧,行于法瑞意西南歐諸邦為多,以俄之克羅波多卿(今譯克魯泡特金)、法之鐘格雷(Jean Grane)、德之約翰摩斯(今譯約翰·摩斯特)、意之麻拉推持(Enrico Malatester)為代表,[2]597而久津見蕨村則認為約翰·莫思得為當時最有力的一個首領。久津見蕨村認為莫思得素信社會民主主義,其后熟察時勢,乃始改途,其理論同于布隆東,其實行法于巴枯寧,最有特色的是其主張“社會之決議”,即聽任社會全體之合議,以最大多數(shù)取決。[3]1208-1209社會的無政府主義與當今社會流行的恐怖主義有所區(qū)別,因為社會的無政府主義者多是由于顛連而無所告之人,憤氣填胸,向強權挑戰(zhàn),而恐怖主義者連平民都殺害,是喪失道義之人。
巴枯寧是無政府主義的重要代表。無首(1)據(jù)汪東回憶,“無首”應為廖仲愷或者是朱執(zhí)信。認為,“巴枯寧為破壞主義之使徒,為無政府黨之首創(chuàng)者”,所以他翻譯了久津見蕨村所著的《無政府主義》一書介紹了巴枯寧的事跡與思想。[6]2639這些思想主要包括三個方面。
一是巴枯寧之學說與布隆東、斯體奈相異。布隆東與斯體奈,均主張自知識思想上之改革,使人人有超然遺世獨立之志,遂足以達無政府主義之盛世,巴枯寧則以為此迂闊而不切事情,主張目前即起革命,以成無政府主義之時代;布隆東、斯體奈不過為理想之談論,而巴枯寧之志望則直破壞現(xiàn)在之社會,消滅現(xiàn)在之國家,顛覆現(xiàn)在之政府,乃至凡現(xiàn)今所存在之一切事物、制度、習慣、學說,不論善惡皆要洗禮。[6]2645
二是注重于心物進化之說。巴枯寧認為,人類之進步有三階級,即動物性、思想力、向上心,而社會上也有三階級,即財產(chǎn)私有制、求科學發(fā)達、完全之自由。[6]2646-2647
三是巴枯寧思想之全體體現(xiàn)在他所起草的民主社會黨同盟之綱領中,包括七個方面:(1)主張無神主義,排斥宗教代信仰,以知識實行,反對習慣、宗教、法律上之婚姻。(2)全滅社會一切階級制度,實行政治、經(jīng)濟、社會、男女間之絕對平等,反對財產(chǎn)—生產(chǎn)之世襲相續(xù)制度,主張世界所有一切土地、資本、生產(chǎn)機關惟勞動者得自由使用。(3)不問男女總其所有,一視同仁。自其生后,即與之以平等的養(yǎng)育、教育、修養(yǎng),及其長成,則授之以平等的職業(yè),保護天賦自然之平等,斷絕人為之不平等。(4)抗敵一切之專制政治,故各國非共和民主之政治者,決不承認之,從而排斥一切援助專制的運動,排斥對于階級戰(zhàn)爭而不與援助者。(5)顛覆現(xiàn)在之政治組織,次第著手改革唯留司理公共事件之行政事務,進而以人民完全之自由組織共和協(xié)同團體。(5)若有社會問題,可以萬國勞動者之自由聯(lián)合為本位以解決之。(七)希望個人各以完全自由為各地方之聯(lián)合,自此擴而充之,成立全世界全人類之一致共同聯(lián)合。[6]2647-2648可見巴枯寧的理想確實考慮得很好,難的是如何實現(xiàn)的問題。其手段更是令人望而生畏。
個人無政府主義則在當時以罕巴忒(今譯赫伯特)為代表,他的學說被稱為如意主義,也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是不論“守何主義,是善是惡是是是非,惟以今日國家強制之力使人服從,是剿滅吾人之自由”。二是務必成一絕對的自由國,即如意國,“真自由之人,必忘自他平等之思想。蓋人人不侵人,即人人不愛人,無愛非無愛,非非無愛,對待之界已消,是謂大同。于是各以其絕對自由,自造如意國,人不立人上,不居人下,無治者,亦無被治者,是即無政府主義實現(xiàn)之日”。三是此如意國頗似斯體柰(即斯體奈)所謂的完全個人之團體,即重個人之自由,貴其權利,不惟認其身體心意之能力,且因此能力而所得財產(chǎn),亦可屬于個人所有,惟各自互尊敬其自由,無敢有私其一己,才是自由之人;亦似柏拉圖所謂的自由團體之聯(lián)合,即個人各以絕對之自由,相互聯(lián)合,毫不被他人之干涉強制。[3]1211罕巴忒的如意國,確實很完美。然而,它只是人們理想的一種寄托。
個人的無政府主義雖與社會的無政府主義有所不同,但兩者是相反相成。廖仲愷介紹的久津見蕨村所著的《歐美之無政府主義》認為,個人無政府主義惟關心人心,所以今非其時,不當暴動,而是講學說法,使人人明心見性,共臻上度;社會的無政府主義則是沖突社會之制度組織,認為“社會制度組織之不平密如魚網(wǎng),使人束薪繭足,不可終日,若不求援腕力,實行改革,一掃習慣性永惰力,則必不能齊此黎庶,共登樂國”。在久津見蕨村看來,兩派雖然出發(fā)點不同,運動方法亦不同,但是相反相成,前者為理論,后來為實行,前者為大仁,后者為大勇,前者則股無毛,舌其爛,后者則右懷刃,左挾彈,“前者曰,我學不厭,誨人不倦。后者曰,權位竊物也,財產(chǎn)贓品也,動則訴訟于非常手段,以鳴其不平者,非前者所與能也”。[3]1207
我們所稱的科學的社會主義創(chuàng)始人為馬克思和恩格斯?!睹駡蟆飞绲纳鐔T在介紹巡耕的思想時稱他們?yōu)榭ì?Karl merkx)、殷杰(Engel)二氏。[2]595廖仲愷在介紹柏律氏的《社會主義史大綱》時,則將兩者翻譯為麥喀氏和英蓋爾。[7]1209
社會主義發(fā)展為數(shù)派,巡耕將其分為四類。一是共產(chǎn)黨,理想趣于極端;二是基督教社會黨,以宗教精神為重;三是溫和派,以議院為達目的;四是社會革命派,不問議院占多數(shù)與否,直起改造社會。[2]595巡耕將共產(chǎn)黨的理想列為極端,不甚準確。因為在馬克恩和恩格斯的努力下,共產(chǎn)主義已經(jīng)由空想發(fā)展到科學。
巡耕認為,社會主義的目的在于以土地、資本公諸社會,“使政府掌治之,而民以其勞,自易其利,不容各人私有”,因為社會主義認為“生產(chǎn)機關者,人各有之,則個人競爭紛起,優(yōu)者兼并,劣者覆沒,其極乃至優(yōu)者以優(yōu),而劣者終不一振,貧富霄壤,至可悲”,其解決之法有二:一是“使人人均富,則生產(chǎn)機關不應主自個人,而社會共主之”;二是制限私財。所以,社會主義“大倡制限私財,及其使用之權,卑視個人之資格,而推社會為本位,并以社會為本位體制,建設于人類之上,以謀人類之財產(chǎn)及權利一律平等”。[2]594-595
社會主義的運動自近代以來蓬勃發(fā)展,柏律氏將其分為五大時期。葉夏聲則將社會主義的發(fā)展分為四個時期,但是兩者的分類差不多,只是葉夏聲將五個時期進行了整合。
一是消極時代,又稱準備時代,自法蘭西革命到1817年。在這一時代,社會主義以個人自由為目的。法蘭西革命的目的是為了自由,不是為了社會主義,但是革命卻促進了社會主義的發(fā)展,因為革命顛倒了舊組織,法王路易之專制政治遭受重大打擊。葉夏聲也認為這一時期人民渴望個人自由,繼而企圖產(chǎn)業(yè)之共同,但是他又認為希及兒等隨之而倡社會主義,開始不過是謀宗教之進步,與柏律氏的認識有所不同。
二是成形時代,又稱理想時代,自1817年至1848年,以羅伯阿文(今譯歐文)、圣西孟(今譯圣西門)、佛禮兒(今譯傅立葉)、卡伯脫(Cabet)為代表?,F(xiàn)在我們將從1516年托馬斯·莫爾發(fā)表《烏托邦》到1848年《共產(chǎn)黨宣言》發(fā)表之前稱為空想社會主義階段。在這一時代,從英國開始組合產(chǎn)業(yè)上之協(xié)助同志會,羅伯阿文,及英國之基督教社會主義者從事于此。拉薩爾、麥喀氏、英蓋爾等,導其先路,遂成1848年之《共產(chǎn)黨宣言》,于是1849年有政治及社會革命之爆發(fā)。
三是反動時代,又稱休息時代,自1849年至1863年。在這一時代,法國雖行國立工場,但路易扶蘭(Rouis Blanc)則指為偽社會主義,大力反對,自是厥后,歐洲社會主義之光之聲暫暗暫歇。
葉夏聲將柏律氏的第二和第三時代進行合并,認為到19世紀中葉,社會主義進而成《共和黨之宣告》(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稱的《共產(chǎn)黨宣言》),翌年遂爆發(fā)社會革命,是時社會主義與無政府主義都以實行破壞主義為手段。
四是萬國勞動者同盟時代,自1864年設于倫敦至1872年海牙大會。實際上,“第一國際”的正式解散,在1876年。葉夏聲的認識與柏律氏基本上一致。在這一時代,社會主義與無政府主義開始分離。萬國勞動者同盟,即我們現(xiàn)在通稱的“第一國際”。此時,革命的社會主義如洪水般泛濫,但是其同盟亦各因其國情而為種種形式。在英國,僅有勞動協(xié)會(葉夏聲稱為勞動組合),在日耳曼有國家社會主義,其他諸國都屬于巴枯寧之勢力范圍,混含無政府主義之行動,麥喀氏(即馬克思)的辛苦經(jīng)營幾為之破釜沉舟,麥喀氏不忍棄此大事業(yè),召開海牙大會,驅(qū)逐了無政府主義(主要是巴枯寧的勢力),社會主義亦因之得救。
五是社會民主主義運動時代,自萬國勞動者同盟之解散,德意志以外諸國均于1880年后出現(xiàn)活潑動機。自社會主義與無政府主義分開后,從1880年到1883年間,全然脫無政府黨之習氣,漸進而取建設的進化的政治的有機體。[7]1034-1038葉夏聲也指出,這一時期是驅(qū)逐無政府黨后至于1883年,遂全滅脫無政府之習氣,而趨于建設的進化的政治的良風。[5]1046
從柏律氏和葉夏聲所述社會主義運動發(fā)展史來看,社會主義經(jīng)歷了從空想到科學的發(fā)展,即“十八世紀之初元,英法二國固為社會主義之準備”,“欲知社會主義實際之起原”,則當“先觀于羅伯阿文之于紐拉拿克(New Lanark,今譯新拉納克),又觀于其所提出于國會之社會主義的理想村落之提案,其次則觀于圣西孟,彼實夢想科學的教會,以救濟貧民為其生涯者。其次則讀黑智兒(今譯黑格爾),及非希的(今譯費希特)之書,通其基督教的國家之哲學,惟其哲學不能容于當時之教會,遂產(chǎn)出拉薩爾、麥喀氏輩之物質(zhì)運動者”。[7]1034-1035
柏律氏認為社會主義運動為國民的同時又是萬國的,而萬國勞動者同盟為萬國聯(lián)合運動之第一步,[7]1038-1039可謂一語中的。萬國勞動者同盟的成立,標志著國際無產(chǎn)階級運動的興起,隨后第二國際、第三國際等國際組織相繼成立。但是在國際無產(chǎn)階級運動中,由于個人思想、各國國勢不同,亦蘊含著分裂的氣息。
雖然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二派都以自由為目,但是達其目的的方法則相異。社會主義認為“近世產(chǎn)業(yè)繁殖,貧富因亦霄壤,乃重視個人權利放任自由競爭之結果”,所以“欲保有人人平等之幸福自由之權利,必制個人之勢力,遏自由之競爭”,“舉個人所有生產(chǎn)機關(即土地資本)而委諸社會機關之政府,使掌治之”。無政府主義則反其說,認為“政務委之政府,人民之自由為所束縛”,“委以生產(chǎn)之業(yè)務,不知人民自由何由保存,是政府萬能主義也,放棄人民自由也”,所以痛斥中央政府之權能,而希望人民以個人之合意組織地方自治團,以聯(lián)邦政治為社會成立之要素。[2]600-601
雖然包括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在內(nèi)的各派都主張從根本上改造社會,但是爭持不下,巡耕也難以下一定論,只是說“究之民人之運命,應若何始足挽救,此當世人類之大問題,不可不深察”。巡耕要深察的結果是在民生主義問題上主張土地均有主義,即“破貧富之障,蘇人民之生衡權利于平等,保幸福正當,吾得一法焉,不能不推土地均有說為妥善也。雖然倭內(nèi)士(Afred Wallace)之土地地方團體支配法,及軒利佐治(今譯亨利·喬治)之單稅主義,吾不能謂盡善。蓋單稅法能獲得土地之果實,而其占有及使用不能平均,地方團體支配法則個人對于土地仍無直接享有使用之權利,皆遺憾也?!盵2]601-603《民報》學人則將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以及土地均有主義的思想進行了整合,直接提出平均地權的主張,也就將社會主義的范疇縮小到民生主義的境界。
人類幸福的美好價值常常存在著沖突,但是必然要以個人為本位,如巡耕所說“吾人而欲為人類創(chuàng)自由博愛平等之善美社會于此世”,則“舍個人為本之主義,莫與屬也”,[2]602亦正如孟子在《孟子·離婁上》中所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社會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的目的都是要實現(xiàn)個人自由,本質(zhì)區(qū)別不大,但是在實現(xiàn)路徑上大相徑庭?!睹駡蟆穼W人通過辨別分析兩者理論之優(yōu)劣,總體上認為社會主義的自由比無政府主義的自由更易實現(xiàn)。
無政府主義重視個人自由,輕視政府的積極作用,為人所詬病。正如巡耕所說,無政府主義視政府為無用,雖然政府反于人民幸福,誠無用,人民自守不犯他人幸福,政府亦無用,但是舉世之人不都是圣賢,其重自由太過,反而會轉失自由。[2]602-603社會主義亦講個人自由,認為“人各有權利,則有勞動及生產(chǎn)之權利,有勞動生產(chǎn)之權利則有所有之權利”,但是人有勞動生產(chǎn)之權利,而無所有權及使用權,也難以獲自由幸福。[2]602
無政府主義蔑視政府的行為為社會主義所批判。社會主義偏重于經(jīng)濟之平均,正是要借助政府的力量,如巡耕所說,“社會黨以社會為本位,舉人之生產(chǎn)業(yè)務及財產(chǎn)使用權,而盡委之社會機關之政府”。[2]602葉夏聲雖然也認為社會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的目的相同,都是“求個人之最完全自由”,但是無政府主義“以得任意的組合者多”,社會主義則“依民主的國家,行組合產(chǎn)業(yè),而其組合產(chǎn)業(yè)利便既多”。[5]1049也就是說,二者距離本不甚遠,但是達其路徑不同,這樣導致二者各有不同,主張各異,不能不分立。
廖仲愷在介紹柏律氏所著的《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時,不僅說明無政府主義兩派與社會主義的異質(zhì)之處,而且明確指出,社會主義的自由更易實現(xiàn)。一是關于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的異質(zhì)之處,主要有三個方面:
(1)在哲學根據(jù)上,個人的無政府主義之哲學根據(jù)在于個人主權,欲抹殺個人生長于種族、社會之中決不能外此而生存的事實,不惜一拳碎黃鶴樓以求之;社會主義則主張改良其制馭社會組織而與人以自由,比無政府主義更能確保個人自由,因而無政府主義的渴望不過是哲學的空想,如夢游華胥,非不美,卻鮮有事實之根據(jù),如夸父逐日,無多大益處。[4]1378
(2)在國家實現(xiàn)自由的手段上,個人的無政府主義欲廢絕國家,因為無政府主義認為政府強個人使屈從于他人意志,而國家是一人或一群之人占有全人民之代表者,對主人翁之權利主張有侵略之主義;社會主義則認為欲得自由,宜利用國家,國家是人民意志的集合而發(fā)現(xiàn)者,而民意惡者,國家亦惡,不得專咎國家,而處于產(chǎn)業(yè)組合與自由生活之下,減民意侵略之度,則國家亦自減其侵略之度,所以欲進自由,則思用國家。[4]1379-1380
(3)兩者的目的有相同之處,皆以求個人之最完全的自由,但是方便法門,自成蹊徑。第一,個人的無政府主義之多數(shù)認為可以任意組合而得之,若其有不欲者,則得各任其所好。社會主義則認為先施民主的國家而行產(chǎn)業(yè)組合,其組織平均,而利便較多,故無論何人可信其不另謀個人事業(yè),或者又謂其間有望與個人事業(yè)者,則亦可放任其經(jīng)營之為善。第二,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在下手工夫上,各執(zhí)一端,如陰陽電極之相驅(qū)而不可合。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認為,不論至于何國,均輕蔑政治,破壞法律,傾覆政府,戕賊生命,攪亂平和,蔑視一切,肆行破壞,質(zhì)直之則為自己主義。社會主義則認為,無論在于何國,均服從法律,維持政府,尊重生命,為政治的運動,尚平和守秩序之博愛事業(yè)。[4]1380
二是關于共產(chǎn)的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主要有二點異質(zhì)之處:
(1)共產(chǎn)的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的根本觀念立足不同。共產(chǎn)的無政府主義認為,天下之物為天下之人所有,“吾人茍盡其應分之力于衣食住之產(chǎn)出時,即有受其應分分配之權利,而其分配必須以人民之名行之,若有以宗教之名,國家之名者,均無當”。簡而言之,共產(chǎn)的無政府主義排斥個人私有財產(chǎn),而社會主義則認為個人真有主權,可以有私有財產(chǎn)。[4]1381
(2)共產(chǎn)的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實現(xiàn)自由的手段更是絕然相異。共產(chǎn)的無政府主義,欲顛覆國家,其實行比個人的無政府主義更為猛迅,自巴枯寧之時,迄于藍佛潮(Bavachol)、蘇索禮孫都(Cesaroisanto),到樂波輕,及萊克略(今譯勒克呂)、路易彌仟(Ronis Michel)、范蘭德(Vaillant),無不稱揚腕力,實行暗殺主義,使用爆裂彈及毒藥大抵十之八九。這種手段為社會主義“最厭惡”,而社會主義欲得之方法與共產(chǎn)的無政府主義真有“黑暗與光明之別”。[4]1382
共產(chǎn)的無政府主義曾和社會主義一起反對專制,當其思想與社會主義差別甚大時,兩者逐漸進行了激烈交鋒。1872年,萬國勞動者同盟在海牙開會之后,麥喀氏與巴枯寧互率其黨,分社會主義與無政府主義二派。自此以后,兩黨分裂。1877年9月,巴枯寧派與馬爾克派(即馬克思派),欲謀統(tǒng)一,開兩黨聯(lián)合大會于比國之干的市,有折衷派調(diào)停之,然兩黨毫不讓步,巴枯寧派皆連袂而去會。
破壞的無政府黨之運動主要有三。一是鼓吹。巡耕認為,其“在言論出版自由之國,或論著,或游說,闡發(fā)本恉,與眾共勉”。二是密交。巡耕認為,“若其國有所禁忌,言論出版均不自由,則陰結同志,以廣聲勢”。三是暗殺。巡耕認為,“暴君污吏,民不堪命,于是爆彈短銃為博浪之狙擊”。[2]597博浪,古地名,位于河南省原陽縣城東郊,現(xiàn)名古博浪沙。因張良在此刺殺秦始皇而揚名。無首也對暗殺高度評價,在其所譯的《帝王暗殺之時代》中借日耳曼皇帝威廉第二(他被此文稱為“現(xiàn)世界中最以銳眼敏中辣腕”)之話說,“彼輩專反對政府行為,以廢棄權力命令為目的,若虛無黨,若無政府黨者,常使世界負維持秩序變理治安之任務者,有不克盡其胞與為懷之嘆”。[8]3355此文說,天既不作人于人之上,天又不置人于人之下,公理大明,而無政府黨乃應運而出;左手挾唯心論,右手擲爆裂彈,如北山愚公,子以傳子,孫以傳孫,誓不平山填海而不止。[8]3358
鼓吹、密交與暗殺三者,為革命黨人所遵循。因此,許多人認為,革命黨人致力于無政府主義。葉夏聲則對此進行了反駁。葉夏聲認為,“?;庶h藉以詆革命黨所主張為無政府主義,而欲以惑人”,更有甚者認為革命即為無政府主義,因此葉氏主張辨別革命黨與無政府黨,并指出“一說之存,茍足以惑一人者,即其言可流毒社會,況此說乃似是而非”。[5]1039
有人認為如果中國實行社會主義,國家之安寧與社會之秩序必將盡傾覆而無遺,其與無政府主義之破壞無異。葉夏聲則認為他們有無政府主義之觀念,而無政治革命、社會革命之觀念。在葉夏聲看來,無政府主義不能謂之革命,因為無政府主義不認國家之統(tǒng)治權,更不認法律之存在,而惟以破壞手段達其平等自由之目的,“其行破壞固曰革命,然其所謂革命,僅有破壞而無建設者也。無建設之革命,烏得云革命哉?”[5]1040-1042胡漢民也認為有破壞必須有建設,否則為無意識之破壞,而建設決不可以在破壞之后,必須先有建設之預備而后行動。在胡漢民看來,這也是革命黨區(qū)別于無政府黨的重要方面。[1]335
葉夏聲認為無政府主義與政治革命有很大區(qū)別,主要有七點。一是無政府主義在于廢絕政治,而政治革命則在于革新政治。二是無政府主義在于破壞政府,而政治革命在于改良政府。三是無政府主義因欲廢滅政府,而至擯斥國家,政治革命則為鞏固國家而革新政治。四是無政府主義不論專制與立憲之政體皆當破壞之,而政治革命則破專制而企圖立憲。五是無政府主義蔑視法律,政治革命則尊重法律。六是無政府主義之革命以爆烈彈為之,而政治革命則人民對于政府為公然之戰(zhàn)爭。七是無政府黨之宣言曰,“世無有盜賊也,故盜竊非賊,而回復權制之一方法”,而政治革命以竊盜為法律之罪人、社會之蟊賊。所以,葉夏聲認為,“凡此種種之不同點,皆足以證無政府主義之非政治革命,非僅不同,且大相悖謬”。[5]1045
由此而進,葉夏聲認為社會主義與無政府主義主要有三大區(qū)別。一是無政府主義在于廢滅政府,而社會主義則在于利用政府。在葉夏聲看來,無政府主義以國家具強制力,侵略人民之自由,社會主義則以為國家無有不具強制力,且國家之強制力,正為革命黨人所欲藉以達其目的。二是無政府主義無論于何國家,皆輕蔑政治,破壞法律,對于政府企為陰謀,社會主義則服從法律,維持善良之政府,尊重生命,且為政治運動。三是無政府主義之事業(yè)蔑視法律之絕對的自己主義,社會主義之事業(yè),則平和而有秩序,且博愛。[5]1048-1049
葉夏聲通過觀察“共產(chǎn)黨之宣言”,認為其宣言主要有十條,而社會主義非烏托邦。(1)禁私有財產(chǎn)而以一切地租充公共事業(yè)之用;(2)課極端之累進稅;(3)不認相續(xù)權(不認承繼財產(chǎn)之事);(4)復收移外國及反叛者之財產(chǎn);(5)由國民銀行及獨占事業(yè)集信用于國家;(6)交通機關歸之國有;(7)為公眾而增加國民工場中生產(chǎn)機械且開墾土地時加改良;(8)強制為平等之勞動,設立實業(yè)軍;(9)結合農(nóng)工業(yè)使之聯(lián)屬,因以泯邑野之界;(10)設立無學費之公立小學校,禁青年之執(zhí)役,使教育生產(chǎn)事業(yè)為一致。在葉夏聲看來,社會主義利用政府,乃得真自由,惟所利用之政府當為共和,共和乃得平等。[5]1047-1048
葉夏聲認為,社會主義比無政府主義更為確實,因為無政府主義以產(chǎn)業(yè)共同之力屬于個人,而社會主義以為當屬于國家。一是國家與社會相較,國家有強制力而社會不如國家,即使社會有強制力,只不過是社會上習慣之制裁、道德上之制裁,其力不確定。二是強力之國家是人民權利自由之保障。在葉夏聲看來,社會黨常欲借國家以行共產(chǎn)主義,其理想有根據(jù),可以實行,而無政府主義以個人之力,而欲實行共產(chǎn)制,“先宜注重于個人之道德,是其實行之期難定,其理想之為夢幻”。所以,葉夏聲認為,“此余所以袒社會主義歟”。葉夏聲還引用西儒之言,說“惡政府誠不如善政府,然猶愈于無政府,惡法律誠不如善法律,然猶愈于無法律”,并指出西儒之言“對無政府黨,而加非難者也”。[5]1049-1050朱執(zhí)信也說,“馬爾克(即馬克思)以來,學說皆變,漸趨實行,世稱科學的社會主義,學者大率無致絕對非難”。[9]667章太炎也認為,“無政府主義者,與中國情狀不相應,是亦無當者也”。[10]3275在章太炎看來,無政府以為自由平等之至,然始創(chuàng)自由平等于己國之人,即實施最不自由平等于他國之人,如法人能行其自由平等于域內(nèi),而反行最不自由平等者于越南,以此相推,雖至無政府時,猶漁獵他人,或者以為語言文字有殊,迭相視為異種。[11]2537
葉夏聲認為,革命黨人以為政府惡,當共起而革之,革之且新之,是顛覆現(xiàn)今之惡劣政府,建設新政府,而有鑒于前之惡劣,乃廢滅政府,若欲以惡政府誠不如善政府,然有政府存在,則莫如因之而不革之,則無異謂有疾病誠不如無疾病,然病既生,則不如放任之而不治療。所以,在葉夏聲看來,無政府黨重個人而輕政府,惡政府而欲廢絕之,其有激而為是言,誠不能謂不當,若以此言而詆革命,則知二五而不知一十,無敵而放矢。[5]1050-1051
《民報》學人將與資本主義并稱的社會主義寓于三民主義的民生主義之中,增加了我們理解問題的難度和深度。他們雖然搞亂了社會主義和民生主義,但是畢竟推動了中國人對社會主義認識的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