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占營,桑 宇
(河南財經政法大學 刑事司法學院,鄭州 450046)
風險社會下的刑法應對離不開刑事政策的指導,傳統成文法無法規(guī)制新型風險要素加持下的犯罪,如網絡犯罪、大數據犯罪等。理論總伴隨其無法涵蓋的例外,即使法學家們孜孜不倦地提出新觀點來自證,也總是滯后于實務的,刑法說到底是目的刑法,需要在機能刑法觀的視角下,改造刑法理論大廈,接納刑事政策思想,為新問題的解決提供理論依據。
刑事政策與刑法的關系,是敏感的話題,其間摻雜誤解,有觀點認為,刑事政策是對刑法的不當干預,法律自有其立法指導與前瞻體系,無需外力干涉。這是誤解了刑事政策與刑法的關系,夾帶著對政治的偏見,刑事政策與刑法是良性互動的關系,政策不意味著干預,刑法也需要外界的適度介入。政策是法治下的政策,法治是政策的工具,二者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
成文法為追求法的穩(wěn)定性,以規(guī)范將正義局限于文本規(guī)定,但例外幾乎是必然的,故文本無法涵蓋一切情形,那么當成文法出現缺口而放縱犯罪時,將如何解決呢?有學者認為,政策是脫離文字限制后最佳的實現正義的方法,即成文法無法涵蓋法益時,政策可以補缺。刑法學由“規(guī)范學” “事實學”和“政策學”組成,它們僅是研究的著眼點與重點各有不同,但其研究對象與目的是相同的,即犯罪與防制犯罪。[1]即將刑事政策納入刑法,將“預防必要性”納入定罪體系。[2]成為直接影響定罪量刑的因素。此外,刑事政策涵蓋頗廣,有刑事立法、司法、執(zhí)行政策。[3]
總體而言,刑事政策與刑法實現了從疏離到溝通。[4]反映出刑法體系對政策理念的接納,是刑法機能主義對于犯罪論邏輯證成大廈的有效沖擊,為例外性實務問題的解決提供了理論準備。
刑事政策屬政策,區(qū)別于法律,其本質為刑事政治,[5]是政法的交叉內容。我國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直接以政策代替刑法典,并高于單行刑法,[6]在意識到政策法的不穩(wěn)定與專斷危險后,方著手制定刑法典,但刑法典仍是“刑事政策的具體化、條文化”。[7]即刑法條文與刑事政策是對立統一的,二者對立于屬性不同,統一于效益互補。
刑事政策的具體工作原則包括:法確證原則、法益衡量原則、答責性原則、人格自主原則、功利原則等。皆是從政策角度對刑法的補充與修正,具體如下:
其一,構建了合目的性的刑法解釋論。合目的性(功能性)的體系思想認為,刑法體系不是與以本體性的先在事物相聯系,而須定位在刑事政策的任務上,且只允許從刑法的目標設定中推導出來。故而,目的理性的刑法體系要求受刑事政策目標指引的功能化的解釋論,要在方法論上從概念法學轉到利益法學及評價法學。[8]新的刑法解釋論將對傳統的刑法教義學解釋產生影響,使教條的理論變?yōu)樯鐣膶嵲凇?/p>
其二,確定了責任的價值判斷基礎。以社會需要責任發(fā)揮功能與否為標準,[9]即罪責加上預防的制裁必要性才具有答責性,若缺失,則可采超法規(guī)的答責阻卻事由阻卻違法性,因為此類似行為是為國民與立法者接受的。[10]
其三,影響構成要件判斷。刑事政策采心理強制說,試圖通過罪刑法定的威嚇性實現預防,即以條文的構成要件本身來實現保障機能,進而在犯罪主觀方面、客觀歸責論、共犯論(尤以義務犯與支配犯的區(qū)別)等方面影響了構成要件判斷。
其四,確認正當化事由的判斷原則。近年來多發(fā)的正當防衛(wèi)誤判案件,使得刑事政策高度重視我國司法界對于出罪案件的保守,故其要求將違法性體系化,以充分發(fā)揮正當化事由的政策功能。緊急避險采法益衡量原則,一定情況下有超法規(guī)事由。正當防衛(wèi)采法確證原則、自我保護原則、人格自主原則,且在一定條件下排斥法益衡量原則。不過,體系化的構建往往需要不斷地補充例外情況,使其具備靈活性,在出罪事由的價值基礎明確后,問題在于各價值位階的比較,如醫(yī)生為救他人性命而強抽第三人血液的問題,若認為生命權高于健康權,那么抽血行為就不妨,但若將血液自主權視為人格自主,上升到憲法人權高度,又如何判斷?這是具體個例價值與抽象一般價值的沖突。筆者認為,此情形屬緊急避險,在第三人身體機能良好的前提下,適度抽血并不會導致任何生理異常,反而有益健康,即強抽血損害的僅是精神利益,但在生命利益前,拒絕輸血的精神要求就變得不再合理,即利益是相對的,應承認其在一定條件下的轉化,在利益對比問題上,應采實質說,以實用價值判斷位階高下。
在上一的指導下,從上二到上四,皆是以預防為目的,再次印證了刑法政策預防犯罪的價值追求,也為后文的論證提供了論據。
刑事政策既然屬交叉理論,就要同時符合兩者的要求,即既符合罪刑法定,又有政治意義。刑法政策更具政治敏感度,能為刑法改革提供具體目標、急切目標,這是要強化刑法的應變性。[11]此亦是其政策優(yōu)勢,刑法則是以其具體科學的下位規(guī)則的固有優(yōu)勢為刑法政策設定邊界,可以認為,刑法政策借由刑法實現其目的并受其約束而免于出格,故要推動刑事政策刑法化與刑法刑事政策化的有機結合,形成目的理性或說功能性的刑法體系。只有被標識為目的的政策價值,才能被刑法接納,基于此,刑法的刑事政策化,在方法論上會青睞目的論解釋,甚至進一步采取問題型的思考方式;與此相應,它會偏向于采取實質導向的犯罪論與解釋論。[12]
此外,刑事政策屬于政策,若要更好地發(fā)揮刑事政策的作用,應自政策開始,其一,先要消解對政策的慣式誤解,不應過度區(qū)分政策與法律,而加統一、減對立,不可對政策抱有敵意,在民主中國,政策與法律本質是相同的,只是各有側重,法律為法度嚴整而追求形式,內容穩(wěn)定,但其滯后與緩慢同樣致命。政策更具實效性,但缺陷在于集體決策機制的不執(zhí)行導致的程序非正義與高失誤率,但政策并不具有司法權,至多有傾向,即在自由裁量與合理解釋范圍內回歸立法本意,不會因刑法政策指導而改變罪刑法定,如陸勇案。明確的無爭議的規(guī)定亦不會因民意、政策改變,如大連少年殺人案。前述內容強調信任基礎,但即便信任,也應預防政策的不法,屬合理懷疑。其二,提高刑事政策的位階。有學者認為,這是沒有擺正政策與法律的關系……刑事司法政策應當在法律給定的框架內……體現國家對社會形勢的判斷,在輕重嚴寬中做出選擇[13],若不設限,將使這一政策的確定性不斷喪失,加之政策傳播的速度快、波及廣,決策失誤率也較高,將使得刑事法治的正當性受損,并再次墮人“泛政策化”陷阱。[14]筆者以為不然,在我國政治與法律的雙重領導體制下,政策仍要符合法治,但并不意味著政策的效力位階低于法律,如黨大還是法大這一命題即偽在把無比較性的概念強分高下,黨與法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即同一內核的兩個外觀,都是人民治理國家的手段。黨與法無法比較,但政策與法具有可比性,人民組成黨,黨代表人民制定政策與法,政策與法同是內化于黨的而非下位于黨的,即法與政策是黨自身精神的逐個外化,制定時或有物理順序但無哲學高低,故二者不存在位階意義的次序,而只是程序先后,如同審判并不比逮捕高貴。換種角度來看,黨與法是一個精神的兩個表述,二者無法比較是出于自身無法與自身比較的基本邏輯,但政策為黨的產出,是脫離母體的,故政策與法可比,且是黨的治理的集中表現,那么政策與法律也應是平等的。與其說是提高政策位階,不如說是使政策回歸其本來位階。需要強調,筆者并非希望回歸我國傳統的政法不分體制,由政務領導人兼領檢法兩官,而是希望政策與法律實現互補即刑法的刑事政策化,政策的即時性是對風險社會日新月異的最好回應。美國國會常以法案形式出臺政策,掩蓋其不法亦提高效力,實際上是政法的混同,破壞了法的穩(wěn)定性與權威性,我們要謹防這種趨向。
刑法對刑事政策的反作用,如法律對政策的作用——設界,即刑法是刑事政策的邊界,是毋庸置疑的,刑法的具體規(guī)定是刑事政策的第一道邊界,其將刑事政策整個包圍,那么可以認為,刑法以其自身的邊界作為刑事政策的第二道邊界,也是最外圍的界線,抽象卻根本。搞懂這個問題,既回應了刑事政策的極限邊界問題,也回答了刑法擴張的邊界。
1. 理論準備。刑法自身的邊界?或是國家觀與國民感情,國家觀有時并不與國民感情重合,而是兩條線,那么其二者相距法益孰近孰遠?我們應當選取近的還是遠的?中間地帶如何賦能呢?我們從法理追查開始。
(1)若以現代自由為準,認為中心為法益保護(見圖1)應當以國民情感為準,因為國民感情距法益較近,具有天然的相似性,感情上的認同決定了一行為被在自由中剝離的正當性,大多數人珍視的,要被納入刑法(保護),大多數人反對的,也要納入刑法(規(guī)制),符合國民感情即不侵犯自由、人權,為了保護“自由、人權”而違背國民感情,是目的與手段的倒置。國家觀是更宏觀的,它有時不會考慮細微的情感因素,故在更外圈,作為國民情感的邊界,防止其泛濫:國民情感是穩(wěn)定的且具不可收買性,故是極佳的立法風向,但要防止群體性煽動。
圖1 現代自由為準的法益保護
(2)若以古典自由為準,中心為限制國家權力(見圖2),此時的線圈為限制的含義,為了防止國家刑法權的擴張,先要依靠國家觀,國家觀若封閉且暴戾,勢必帶來無限擴張的刑法權,而國家觀受國民感情的制約,民怨載道的政權是不長久的,最外圈為社會危害性,防止國家刑法權的不作為。
圖2 古典自由為準的國家權利(1)筆者認為,此處應由國家刑法權代替國家刑罰權,因刑法條文本身即是制裁。
當然,在刑法為刑事政策設界這問題上,應采現代自由的法益保護思想,但也要注意古典自由的限權思想。因為現代刑法已轉變,現代自由取代古典自由成為新的價值基礎,但古典自由并不是被拋棄,只是在新時代的立法上,它不被側重了。其內涵是經典的,如其他經典理論一樣,外延的適度放寬并不意味著滅失。
2. 路徑選取。給刑事政策限邊,需要有極強效力的規(guī)范,只有刑法可以做到,即只有法律能限制政策,且刑法與刑事政策關系緊密,刑法刑事政策化需要刑事政策刑法化的制約,反之,沒有合刑法的刑事政策,刑法何以刑事政策化?即刑事政策刑法化可加強二者相輔相成的關系,故應選取刑事政策的刑法化,理論支撐如下。
(1)刑事政策刑法化有其憲法淵源。刑事政策的刑法化,涉及法律系統對政治權力予以規(guī)訓的問題,它具有憲法層面的意涵。我國缺失違憲或合憲性審查,憲法在司法上有不可適用性,導致其所架構的權力制約機制存在缺陷,無法落實職能,即刑法濫用最傷害的是憲法所保護的?;诖耍斜匾屪鳛椴块T法的刑法承擔一部分的憲法使命。[15]
(2)刑事政策刑法化的二元性。刑事政策刑法化的基本含義,指將刑事政策融貫于刑法,但不意味著刑事政策的消失。政策往往被視為獨裁,是民主與法制的對立面,但在集體決策的民主機制下,可以預防專斷與決策失誤,加之行政處罰的輔助,甚至可以認為政策是工具化的法律,即刑事政策是工具化的刑法,這表明得當的刑事政策可起到準刑法的作用?;诖耍覀円獮樾淌抡咦鲲L險控制,即刑事政策刑法化有其第二個含義:刑事政策合規(guī)。有學者認為,刑法公正性與刑事政策功利性關系緊張。刑事政策并不像刑法那樣是中性的,可以成為追求各種價值的根據。[16]即刑事政策不必全然遵守刑法的規(guī)范性與中立性,但刑法為其自身設定的邊界,刑事政策必須遵守。如立法方面,刑事政策可以指導刑法保護犯罪人的傾向,使刑法選取吸收其理論,認為被吸收行為不具有可罰性。司法方面,刑事政策可以組織“掃黑除惡”;可以制定“寬嚴相濟”的工作方針;培養(yǎng)“冤案重于懸案”的傾向,使“存疑有利于被告人”得到落實。前述內容皆是在刑法范圍內的選取與偏好,是允許的,切不可因專項整治未全然覆蓋刑法典、占用司法資源,就認為此類專項整治是濫用職權,更不可因為某司法專項活動具政治意義,就視其為政治運動而抹殺其法治意義。
而今的時代,是因素對置的年代,20世紀剩余的問題與新時代的任務一并到來,還要不時受到更新時代的更新試探,對于刑事法治,現代化維度與后現代維度競合,前者防止法外恣意,規(guī)范裁判的任務還未完結,又要面臨法益保護的任務,[17]即刑法要完成一次重大轉折,它的定位要由民主法轉向民權法?;赝覈淌轮贫绒D型的第一個階段——刑事政策向刑事法治的轉型,是由國家專權對階級敵人的一味打擊,轉向人民利益與犯罪分子保護的調和,這是共和國歷史上首次關注犯罪人的保護,在當時好惡不兩立的情感下難能可貴。彼時亦是從工具刑法觀到古典自由主義刑法觀,從過渡階段到常態(tài)階段的轉型。[18]由此,“國家刑罰權主義刑法觀”轉向“民主主義刑法觀”,即從“政治刑法”到“市民刑法”。[19]
對置與調和,貫穿我國刑事制度嬗變的三個階段——刑事政策,限制型刑事法治,保護型刑事法治。對置是本來的,而調和是規(guī)范的、是對置的限制,需要理性介入。其間,刑事政策退后,即是因其難以在一個漫長的時期里做到調和。限制型刑事法治,則是基于上一階段的對置向下一階段的調和的大維度的調和性過渡,覆蓋1.5階段的承上與2.5階段的啟下。[20]保護型刑事法治則是刑法內部的對置與調和,涉及更微觀的個罪與執(zhí)法。下階段的目標,是實現分離模式向貫通模式的轉變,將刑事政策的價值目標內化于法教義學,不可過于強調邏輯而無視目標。[21]
由是,我國刑事政策的基本立場為對置與調和,也是二十年來中國刑事立法的趨勢。立法擴張與司法限縮,是中國刑法謙抑性的展開。[22]以宣示意義與結果意義并行,進而實現整體實質謙抑,是中國刑法謙抑性的走向,是積極刑法觀與限縮犯罪對置下的現實選擇。但是,要對激進主義保持警惕,要采用更精確的立法技術。學界不要動輒批評立法[23],即便某個條文存在不足,你的任務也僅是在立法本意內,運用解釋方法,對該條文予以補救。[24]在法條或兩高解釋出新時,要引導國民以善意解釋刑法的修正,在考察立法目的與政策考量后提出更合理的立法建議,因為“立法不是嘲笑的對象,既然信仰法律,就不要隨意批判……而應當……將‘不合理’的法律條文解釋為理想的法律規(guī)定”[25]不要固守己見,要以發(fā)展的眼光看問題,接受刑法在保護人民范疇內的擴張。有學者指出,國家對某一個領域的過度控制來源于對其他領域的控制不足的補償,屬國家人本主義。[26]我們要注意這種觀點,明確刑法并非預防犯罪的根本手段,應當依靠全方位的發(fā)展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