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良麗

(安徽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金寨 230039)

金寨縣，隸屬安徽省六安市，位于皖西邊陲、大別山腹地，地處三省七縣二區(qū)結(jié)合部，西、南兩面與河南省、湖北省毗鄰，總面積3814平方千米。該縣方言復(fù)雜，西部為楚方言地區(qū)，北部為中原方言地區(qū)，東部及南部為江淮方言地區(qū)，有“隔山不同音，十里兩重天”之說。由于其地處大別山腹地，集水庫、山區(qū)為一體，導(dǎo)致了交通不便、信息相對閉塞的現(xiàn)象。但這在客觀上也較大程度保留了當?shù)鬲毺氐姆窖蕴厣?。在方言歸屬上，根據(jù)《中國語言地圖集》[1]，該地區(qū)分屬江淮官話洪巢片。洪巢小片方言中否定詞“不”和“敗”經(jīng)常出現(xiàn)，其中否定詞“敗”大致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別”，但該詞在《安徽省志·方言志》[2]里屬于“有音無字”的一類，為了便于論述二者之間的不同，筆者根據(jù)發(fā)音，使用“敗”字代替。

有關(guān)漢語否定詞的研究已頗有成果：白荃(2000)從句法語義之間的不同來區(qū)別“不”和“沒”之間的關(guān)系[3]；梅祖麟(2013)討論了“不”和“弗”的歷史來源、形成方式及相關(guān)因素[4]；陳莉等人(2013)從生成語法的角度對否定詞進行了研究，等等[5]。但以上學(xué)者的研究主要是從普通話出發(fā)，對“不”和“沒(有)”進行比較，未指出方言中的情況。有關(guān)金寨方言的研究，目前只有馬啟俊(2008)對金寨縣蓮花山的方俗詞語進行了研究[6]；程曼(2012)對金寨民歌高頻詞“小”及其組合進行了分析[7]。但都未對金寨方言中的否定詞進行討論。因此，本文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金寨方言中的“不”和“敗”進行比較，嘗試找出其在句法、語義等方面存在的差異。為了說明金寨方言中的“不”和“敗”有比較的價值，我們先來看幾個例子：

(1)a.*我敗起床！ b.我不起床！

(2)a.敗講話了！ b.不講話了！

(3)a.敗吃了！ b.不吃了！

上述例子中，例(1a)不能說，例(1b)可以說。例(2a-b)中的“敗”和“不”雖然可以互換，但是語義發(fā)生了變化。例(2a)表達的是禁止命令的意思，語氣十分強硬，而且經(jīng)常是在多次勸阻無效的情況下說出的；例(2b)表達的雖然也是“阻止講話”的意思，但是語氣較例(2a)更弱，還帶有一絲商討的意味。例(3a-b)中的“敗”和“不”不可以互換，原因在于，例(3a)表達的是說話者對聽話者發(fā)出一種命令，是“不要、不許”的意思，而例(3b)表達的是說話者自身的一種行為和態(tài)度，是對謂語動詞的一種否定。

因此，從上述例子中可以看出，“敗”和“不”的用法既有相同之處，又有不同之處。但是二者到底有哪些差異，如在什么條件下可以互換、什么條件下不可以互換，互換后各自所表達的意思是什么，這些都是本文將要研究的內(nèi)容。

1 “不”和“敗”的主觀性及其句法語義表現(xiàn)

金寨方言中的否定詞“不”與普通話中的“不”沒有明顯差異，即都可以單說單用，可用在動詞、形容詞或個別副詞前表示否定。因此，本文將著重探討“敗”的句法語義特點。下文涉及到金寨方言中“不”和“敗”的對比時，也會對“不”的用法和其所表達的語義進行介紹。

金寨方言中的“敗”具有很強的主觀性，可歸納為以下四種不同的主觀意義：一是表達揣測義，主要用于疑問句，后文簡稱“揣測(疑問句)”；二是表達禁止、勸阻義，有時也暗含不耐煩，表達出因不耐煩而禁止和命令，主要用于祈使句，后文簡稱“禁止勸阻(祈使句)”；三是表示勸慰義，后文簡稱“勸慰(陳述句)”；四是表達提醒義，后文簡稱“提醒(陳述句)”[8]。在金寨方言中，這四種語氣和意義都有各自出現(xiàn)的條件，它們在句法或語用上是一種互補關(guān)系，一般不會交叉理解。

1.1 “揣測(疑問句)”語義的句法語用表現(xiàn)

“敗”表示“揣測”意義時，一般要求以疑問的形式表達出來，且要求句尾出現(xiàn)語氣詞“哠”，構(gòu)成“敗……哠”結(jié)構(gòu)。這時的“敗”與否定詞“不”相比，存在一些明顯的差別，即“不”表示揣測義需要跟“吧”搭配，構(gòu)成“不……吧”結(jié)構(gòu)。一般來說，“敗……哠”多用于揣測發(fā)生了不好的事，“不……吧”既可用于揣測發(fā)生了不好的事，也可用于揣測發(fā)生了好事。例如：

(4)他家敗是出事了哠？

(5)你不是得什么病了吧？

(6)你看他那么高興，不會升職了吧？

其中，例(4)使用的是“敗……哠”結(jié)構(gòu)，表明了說話人揣測“他家”是否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例(5-6)使用的是“不……吧”結(jié)構(gòu)，分別表明了說話人揣測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和發(fā)生了什么好的事。需要注意的是，當“不”和“敗”表示揣測義的時候，不表示否定意思。此時除了后面跟的語氣詞不同外，二者是可以互相替換的。

1.2 “禁止勸阻(祈使句)”語義的句法語用表現(xiàn)

“敗”表示“禁止勸阻”意義時，一般用于祈使句。其后可加[+自主][+可控]的動詞、部分性質(zhì)形容詞和句子等?！皵　迸c[+自主][+可控][—情感]的動詞共現(xiàn)時，其語義與“不”明顯不同，前者多表示非常強烈的祈使語氣，經(jīng)常在多次勸阻未果的情況下使用，多有禁止和勸阻的意義，有時也會表達出不滿、厭煩或不耐煩的意義，語氣極重。例如：

(7)你敗搞！

(8)敗洋貨！

(9)你敗講了！我馬上就去打掃還不行嗎？

以上三例中的“敗”都表示語氣極重的禁止和勸阻。例(7)暗含一個背景信息：甲拿了乙特別珍貴的東西玩，還裝作要扔掉的樣子，怎么也不肯還給乙，此時，乙又急又氣，使用“敗”表明憤怒到了極點。例(8)暗含一個背景信息：孩子總往人身上扔臟東西，家長發(fā)現(xiàn)后說了好幾遍讓孩子不要這樣，可孩子就是不聽，此時，家長非常生氣，使用了“敗”表明若再不停下來，后果將會很嚴重。例(9)暗含一個背景信息：孩子把家里地板弄臟了，母親讓他打掃干凈他不聽，于是母親便一直訓(xùn)他，他忍受不了了，便使用“敗”讓母親不要再說了，自己馬上就去打掃，表達出不耐煩的語氣。以上三例中的“敗”都是說話人在多次發(fā)出勸阻未果的情況下使用的，表達的情感色彩極鮮明，語氣極重。

為了更好地說明“敗”與“不”在語氣強弱上造成的主觀性差異，我們還可以創(chuàng)設(shè)相關(guān)情景，進行具體分析。例如：

(10)不盤水！(我們?nèi)ネ鎰e的玩具吧)

(11)(說過多少遍了，就是不聽)敗盤水！

由此可見，例(10-11)都是要求對方不要做某事，語氣強度從上到下依次增強，例(10)語氣較強，但帶有商討口氣，例(11)語氣極為生硬。雖然從表面上看句意基本相同，但是在表達具體的主觀態(tài)度方面還是有較大差別的。

1.3 “勸慰(陳述句)”語義的句法語用表現(xiàn)

“敗”表示“勸慰”意義時，常用于陳述句。其后常跟[—自主][+可控][+情感][+負面]類動詞，如“怕、難過、傷心、著急、哭、灰心”等。例如：

(12)奶奶，你敗怕，現(xiàn)在醫(yī)療先進多了，這些病都能治好。

(13)我要是跟你講了這個事，你可敗哭，敗生氣??！

以上例子中的“敗”相當于“別，不要”，不能換成“不”。此外，“敗”在表示不同意義時，邏輯重音的位置有所不同：表禁止命令時，“敗”的邏輯重音放在后面的詞上，強調(diào)說話者所勸阻、禁止的行為；表“勸慰”義時，“敗”的邏輯重音均放在否定詞“敗”上，表達的語氣較為緩和。

1.4 “提醒(陳述句)”語義的句法語用表現(xiàn)

“敗”表示“提醒”意義時，常用于陳述句。其后跟的動詞常具有[—自主][+可控]的語義特征。如“栽、摔、壞、忘”等。例如：

(14)你走慢一點，敗栽倒了。

(15)家里面的肉要早點個吃掉，敗壞掉了。

(16)你上車的時候帶好東西，到了學(xué)校敗忘了打個電話回來。

以上三例中的“敗”都不可換成“不”。例(14)中，“敗栽倒了”是說話者對聽話者發(fā)出的提醒，要注意可能發(fā)生的危險情況。例(15)中的“敗壞掉了”指說話者提醒聽話者別忘了家里還有肉，要盡早吃掉。例(16)中的“敗忘了打個電話回來”指說話者提醒聽話者記得報平安。以上句子中，出現(xiàn)的動詞“栽”“壞”和“忘”均具有[—自主][+可控]的語義特征。同時，也可以看出，“敗”表達提醒義時，多用于未發(fā)生的事情。

2 金寨方言“敗”和“不”的用法差異

金寨方言中“敗”和“不”在主語人稱、謂詞詞類選擇、表達的時間以及回答的方式等方面存在著較大的差異。

2.1 從人稱搭配的角度看

“不”能與所有人稱合用。“敗”不能與第一人稱“我”合用；跟第三人稱合用時，經(jīng)常要在主語前面加上“使動詞”，構(gòu)成兼語句。如：

(17)你不知道，他不能喝酒，一喝酒就上頭，臉紅得跟什么樣子。

(18)我不想吃面條，我想吃餃子。

(19)我們天天叫他看書，他就是不好好斗。

例(17-19)中的“不”分別與“你、我、他”搭配使用，可看出其可以跟各種人稱合用。

(20)爸爸說，大人們在說話的時候，我們小孩子敗插嘴。

(21)你敗天天就知道玩游戲，眼睛都要玩瞎掉了。

(22)叫他敗搞了，趕緊洗洗手過來吃飯。

例(20)中，“敗”可與第一人稱中的“我們”合用，此處的“我們”相當于“咱們”，即在范圍上既包括說話者本身，也包括說話者的同伴。例(21)中，“敗”可以跟第二人稱“你”搭配使用。例(22)中，“敗”與第三人稱合用時，主語之前經(jīng)常要加上“使動詞”，即“使、命令、叫、讓、教”等構(gòu)成兼語句?！皵　辈荒軉为毟谝蝗朔Q中的“我”合用構(gòu)成祈使句，如不能說“我敗去”“我敗玩游戲”等。因為“敗”具有禁止和勸阻義，所以其構(gòu)成的祈使句不能用在自己身上，不然就不符合語言邏輯事實。當然，在兼語句中，“敗”是可以跟“我”合用的，如：

(23)他叫我敗去，好好在家看書。

2.2 從謂詞詞類選擇的角度看

“敗”可以加動詞謂語，表示命令禁止、提醒或勸慰義；其后加形容詞謂語表示提醒或揣測義，當表示揣測義的時候，不表示否定；還可前加程度、時間、范圍副詞，不可單說單用。如：

(24)你敗講話！(表命令禁止)

敗忘了把肉拿出來解凍。(表提醒)

敗傷心了，一切都會好的。(表安慰)

(25)媽媽買的菜忘了放在冰箱里，敗壞了(哠)。(表提醒或揣測)

(26)他不可能給你錢的，更敗講把錢送給你了。(前加程度副詞)

(27)你以后敗哭著來找我。(前加時間副詞)

(28)這件事還沒結(jié)束，大家都敗走！(前加范圍副詞)

“不”也可以后加動詞謂語、形容詞謂語，也可前加程度、時間、范圍副詞、情態(tài)副詞。如：

(29)他不去吃飯。(后加動詞謂語)

(30)我覺得這件衣服不漂亮。(后加形容詞謂語)

(31)這件事他做得很不對。(前加程度副詞)

(32)小李昨天不在家。(前加時間副詞)

(33)大家都不喜歡他。(前加范圍副詞)

(34)他特意不看她。(前加情態(tài)副詞)

趙元任指出：“副詞一般是不能單獨成句的。單音副詞中惟一的例外是‘不’，這可以認為是嘆詞(跨類)?！盵9]也就是說，“不”可以單說單用。此外，“不”在單說時也可作為說話者對自我話語的糾正。例如：

(35)“你把這些東西拿回去吧。”

——“不！”(單說單用)

(36)你按照那個寫吧。不，還是按照這個寫吧。(對自我話語的糾正)

因此，可以看出，金寨方言中的“敗”與“不”在謂詞選擇上有很多相同之處。如二者都可與動詞謂語合用；都可與大部分的副詞合用，如語氣副詞、時間副詞、范圍副詞、程度副詞等。但“不”與形容詞謂語合用時，表示對事物性狀的否定，而“敗”與形容詞謂語合用時，表揣測義；“不”可單說，單說時，常常作為對問話的回答，也可作為說話者對自我話語的糾正；“不”可以與情態(tài)副詞合用，“敗”則不可。

2.3 從表達時態(tài)的角度來看

“不”可用于所有時態(tài)，“敗”只能用于現(xiàn)在和將來。劉月華在《實用現(xiàn)代漢語語法》中提到，“不”表示對主觀愿望和性質(zhì)狀態(tài)的否定,多用于現(xiàn)在、將來，也可用于過去[10]。李鐵根(2003)認為，“不”的否定性用法分為認定性否定和敘述性否定，認定性否定具有“泛時性”，即不受時間限制，是對事實否定性質(zhì)的判定等[11]。例如：

(37)他小的時候不愛吃蔬菜。

(38)他不知道這道題怎么寫，急得要死。

(39)不管什么時候，我們都不能浪費糧食。

例(37)中的“不愛”是指“他”以前不喜歡吃蔬菜，用于過去時。例(38)中的“不知道題怎么寫”是施事正面臨的事情，用于現(xiàn)在時。例(39)中的“不管什么時候”既可以表示現(xiàn)在，也可以表示將來。而“敗”則因其語義，在時態(tài)上受到一定限制，當承擔勸阻禁止和提醒義時，只能用于現(xiàn)在和將來。

(40)敗慌，這件事情肯定還有別的解決方法。

(41)天太黑了，你敗掉溝里面去了。

例(40)中的“敗慌”是對聽話者正在進行的動作“慌”的勸慰，用于現(xiàn)在時。例(41)中的“敗掉溝里面去了”是對未發(fā)生卻又可能發(fā)生事情的提醒，因此，用于未來時態(tài)中。

值得一提的是，“不”和“敗”雖然都是金寨方言中經(jīng)常使用的兩個否定詞，但是二者卻存在諸多不同之處?！皵　钡恼Z義和用法更接近于普通話中的“別”。以上筆者所提及的例子中的“敗”都可以換成普通話中的“別”。不過，二者也并不完全等同，不同之處在于，金寨方言中的“敗”不可以單說，而普通話中的“別”可以單說。例如：

(42)“明天中午到我家吃飯，就這么講定了！”

——*“敗，我家明天中午來客，下次吧?！?/p>

(43)安小海把一片瓦頭發(fā)一甩，拉住李三強，說：“別，別忙！”(單學(xué)鵬《渤海漁歌》)

可見，例(42)中的“敗”不可以單獨作為答語，但例(43)中的“別”表示否定可以單說。

綜上，金寨方言中的“不”和“敗”在可搭配的人稱、選擇的謂詞詞類以及表達的時態(tài)等方面存在不同，“敗”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別”，但仍存在細微差異。

3 結(jié)語

金寨方言中的“不”和“敗”在句法、語義等方面確實存在差異。作為否定詞，它們既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相同之處在于，當它們是否定詞時，二者都表示從主觀角度否定某一事件。不同之處有三：第一，在非兼語句的陳述句中，“不”可與所有人稱合用，而“敗”不能與第一人稱“我”合用，且“敗”與第三人稱合用時表示揣測義。第二，金寨方言中的“不”和“敗”在與形容詞謂語合用時表示的意思不同：“不”與形容詞謂語合用，表示對事物性狀的否定，而“敗”與形容詞謂語合用時，表揣測義；“不”可與情態(tài)副詞合用，也可單說單用，而“敗”則不可。第三，從表達的時態(tài)上來看，“不”可用于所有時態(tài)，“敗”只能用于現(xiàn)在時和將來時。此外，從“敗”所表達出的語義和語法特征來看，其應(yīng)該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別”，盡管二者之間還是存在一些細微的差異，但是就整體而言，這些差異并不妨礙它們之間的轉(zhuǎn)換。

總之，對金寨方言的進一步探究將有助于弄清當?shù)胤窖耘c普通話之間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這對促進當?shù)氐恼Z文教學(xué)以及保持該地的語言特色具有重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