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琛
(南京傳媒學(xué) 江蘇 南京 211172)
20 世紀80 年代,德國導(dǎo)演維姆·文德斯到日本拍攝了《尋找小津》;21 世紀初,庫布里克常年合作的制片人簡·哈蘭圍繞著庫布里克生前的所有影片拍攝了《斯坦利·庫布里克的電影人生》;2006 年,法國導(dǎo)演丹米陽來到了賈樟柯的故鄉(xiāng)山西汾陽,拍攝了《小賈回家》。紀錄片捕捉真實,而與一般的紀錄片不同的是,以上幾部影片均將鏡頭對準了電影史上的大師級導(dǎo)演,即電影人拍電影人。作為同行,后輩們懷揣著自身對電影行業(yè)的初心以及對前輩影人的敬畏之情,赤忱地記錄一個個電影人如何拍好自己的每一部電影,在銀幕上做出了“銀亮色的夢”。2020 年,一位電影人——資深美術(shù)、服裝指導(dǎo)文念中拍攝的呈現(xiàn)香港導(dǎo)演許鞍華電影人生的紀錄片上映,這部影片就叫做《好好拍電影》。
2015 年,許鞍華執(zhí)導(dǎo)的講述蕭紅的電影《黃金時代》獲得第34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服裝造型設(shè)計獎,而這部影片的服裝設(shè)計師正是文念中。
電影《黃金時代》的開頭是蕭紅回憶童年的旁白,畫面中大雪紛飛,雪花降落的地方,同樣也是許鞍華的故鄉(xiāng)——東北。在紀錄片《好好拍電影》中,許鞍華回憶道:“家里人說,鞍山鞍山,所以你叫做鞍華。我才知道我的出生地是鞍山?!蔽哪钪幸砸环N樸拙的紀錄片拍攝手法來呈現(xiàn)許鞍華的人生歷程:跟隨、訪談、呈現(xiàn)和許鞍華人生經(jīng)歷相對應(yīng)的她所創(chuàng)作的影像片段。而這樣的鏡頭下所呈現(xiàn)的許鞍華的粗糙、坦率、不修邊幅、旺盛的生命力、對于影片“不是非要完美的東西”的態(tài)度等,仿佛都在訴說她骨子里的豪情。2005 年,許鞍華回到東北老家鞍山取景,拍攝《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闊別近60 年,回到出生地,大概是晚上10 點,許鞍華在亮著黃色路燈的街道上走過,對周圍的工作人員說,她感覺來過這里?!盵1]
1947 年,許鞍華出生在遼寧鞍山,大約兩三個月大的時候,父母帶著她從東北到澳門,跟著爺爺奶奶生活?!逗煤门碾娪啊分谐尸F(xiàn)了《客途秋恨》里的片段,這是許鞍華少年時光的縮影:“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痹趥鹘y(tǒng)南音《客途秋恨》的配樂中,片中年幼的女主角在祖父身邊背出劉禹錫的《烏衣巷》。許鞍華的祖父是中醫(yī)、一介文人,身在澳門,他用誦古詩、看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方式來時刻提醒孩童時的許鞍華不要忘本,而許鞍華也說她的文化基礎(chǔ)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紀錄片中,導(dǎo)演采訪了許鞍華的妹妹許曼華,對于姐姐的這部半自傳式電影,她說,“我看她拍的電影,發(fā)現(xiàn)她拍的是她小時候很重要的東西?!比蘸笤S鞍華回到香港,在父母身邊生活。爸媽每周末帶她們姐妹倆去看電影,那時候美國電影盛行,《魂斷藍橋》《璇宮艷史》等是她們小時候常??吹降念愋?。再到十幾歲,許鞍華又迷上了武俠小說。她在紀錄片中笑談,“電影如果是我的老婆或者老公,文學(xué)就是我的情婦了?!焙茸砭频臅r候,她會念莎士比亞的作品,《客途秋恨》里背《烏衣巷》,《男人四十》中誦《赤壁賦》,對于文學(xué)和電影的長情,原來在許鞍華的孩童時代就扎下了根。
如此看來,許鞍華從小受到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熏陶,之后被大量美國經(jīng)典影片影響,接著又在殖民文化的背景下到香港大學(xué)研習(xí)英國文學(xué)與比較文學(xué),再去西方國家學(xué)習(xí)電影,并且她長期生活在香港這個中西文化的交匯之地,所以巨大的中西文化碰撞形成的復(fù)雜文化體系構(gòu)成了許鞍華文化背景的核心內(nèi)容。
“涼風(fēng)有信,秋月無邊?!痹S鞍華踏上時代的船舶,從東北到澳門再至香港,身上留下了多種文化碰撞的印痕,恰如她在《客途秋恨》中置入的那一曲南音長調(diào),悠遠深沉,在她日后的電影創(chuàng)作中,形成和自己人生際遇的強烈互文。[2]
“法國新浪潮祖母”阿涅斯·瓦爾達在2017 年憑借《臉龐,村莊》獲奧斯卡最佳紀錄片提名。在這部紀錄片中,瓦爾達帶著街頭藝術(shù)家讓·熱內(nèi)按原本約定好的見面時間來到一位電影大師家門前,得到的卻是閉門不見,大師失約了。面對瓦爾達的落寞,年輕的讓·熱內(nèi)安慰道:“他也許想改變你電影的敘事結(jié)構(gòu)?!边@位調(diào)皮的電影大師便是戈達爾,法國新浪潮巨匠,詩意、叛逆,不按套路出牌。彼時已是80 多歲高齡的他在瓦爾達的紀錄片中依舊“一身反骨”,正如他在扛起法國新浪潮大旗的伊始,從來就是先鋒。
20 世紀70 年代末,一批在國外學(xué)習(xí)電影的年輕人回到香港,他們追尋著法國新浪潮的大膽與創(chuàng)新,拍攝了一批新的電影作品,這也代表著香港電影新浪潮的開始。這群年輕的電影人大多先在電視臺工作,在訪談節(jié)目《邵氏大牌檔:香港新浪潮初探》中,新浪潮的另一位先鋒章國明回憶了那段很“過癮”的年輕歲月:“我自己是從電視臺出來的,我們在拍攝時,特別是我們“菲林組”,上面的領(lǐng)導(dǎo)人很多時候縱容我們拍新東西,可以給我們一個空間?!碑敃r在電視臺的除了章國明,還有徐克、嚴浩等人,當然還有日后在香港新浪潮中大放異彩的許鞍華。
在紀錄片《好好拍電影》中,文念中選擇以對制片人施南生的訪談打開許鞍華新浪潮之旅的開端。在電視臺工作期間,許鞍華參與拍攝電視系列劇集《獅子山下》,施南生被拉過去做了其中一集的女主角。獅子山位于香港九龍?zhí)良靶陆缟程锏拇髧g,因其形狀像一頭獅子而得名。電視劇集用“獅子山下”命名,代表將要呈現(xiàn)香港社會的面貌,而生活在這里的一代港人努力打拼的精神也被稱為“獅子山精神”。其中,許鞍華拍攝的幾集電視劇在當時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因為她喜歡找“真實的檔案”,拍真人真事,拍社會底層在遭遇挫折時的韌性。在紀錄片中,許鞍華常常說自己早年為了生存,什么類型的片子都拍,所以拿到一些自己不擅長的題材,就會遭遇“滑鐵盧”。其實,在她進行拍攝實踐的最早期,她骨子里對于草根的關(guān)照、對于社會的責(zé)任心已然顯現(xiàn)。
在法國新浪潮中,原先那些在雜志社工作的影評人突然走上街頭開始拍電影,而一批在國外學(xué)習(xí)電影歸來、原先在電視臺工作的香港先鋒們在電視臺“菲林”劇集的鍛煉打磨之后,也紛紛開啟了自己的電影拍片生涯。這種風(fēng)氣大大改變了當時的香港電影生態(tài)。許鞍華在這一批人中,以一種另類的姿態(tài)彪悍沖出。
她拍攝的第一部電影是《瘋劫》。作為一個女性導(dǎo)演的開山之作,這是一部很“硬”的類型片,充滿“香港奇情”的味道,整部影片呈現(xiàn)出極具典型風(fēng)格的新浪潮蒙太奇手法。在《好好拍電影》中,文念中在對電影人的訪談中“老實”地穿插電影的本來面目,當《瘋劫》中那個對準張艾嘉的著名的“zoom in track back shot”鏡頭重現(xiàn)時,一種緊張詭異的感覺立刻從銀幕中輻射而出。當時低迷的電影市場正需要新鮮的血液,而這種完全不同的電影風(fēng)格給了觀眾極大的沖擊力,正如許鞍華自己所說的那樣,“我要違反現(xiàn)在拍電影的模式”。她做到了。
在繼續(xù)此種風(fēng)格的《撞到正》之后,許鞍華又開始了另一種生猛?!逗降墓适隆贰锻侗寂!穬刹康玫綐I(yè)界好評的影片,其實續(xù)寫了她在電視臺時期所關(guān)注的社會問題、時代變遷,這樣的題材類型包括她后來所拍攝的《今夜星光燦爛》《千言萬語》。她勇敢而獨到并且不認為自己所拍的電影為政治類型,而是“人性電影”,因為“片中我并未刻意去帶起政治問題,只是將政治作為一個時代背景來貫穿故事。我覺得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是很密切的,當人覺察到社會周圍的環(huán)境時,就是如此這般的事?!盵3]
而這種從業(yè)界到觀眾對于許鞍華的一致好評在1984 年卻突然轉(zhuǎn)換了風(fēng)向。這一年,她拍攝的《傾城之戀》上映了。看著銀幕上臉部線條硬朗、一頭短發(fā)的繆騫人僵硬地飾演著上海小姐白流蘇,一時之間,輿論嘩然。文念中在紀錄片中用當年的報紙評論堆砌出曾經(jīng)的批評,“許鞍華導(dǎo)演的《傾城之戀》極有可能是一九八四年香港電影界最令人失望之作”“希望有一天,有人重拍《傾城之戀》”。許鞍華自己也說,“從《傾城之戀》之后一直都很失落”。其后確實如此,她拍攝的《書劍恩仇錄》等電影被眾多媒體詬病。香港新浪潮結(jié)束后的十年時間里,她陷入了拍攝的低谷,不知再拍何種題材重拾信心。這種低潮直到《女人四十》出現(xiàn)才改變。
她孤軍奮戰(zhàn)、不簽任何公司,一部又一部地找投資方、找編劇,一直在拍,從未想過轉(zhuǎn)行?!澳阒恢廊松窃趺匆换厥掳??人生啊,是很過癮的。”《女人四十》中的臺詞道出的正是許鞍華的人生信條。1995 年,許鞍華拍攝的《女人四十》斬獲獎項無數(shù),獲得多方好評。盡管后來如《阿金》《半生緣》《千言萬語》等影片仍舊遭遇票房不佳的命運,但許鞍華步履不停,一直“好好拍電影”。從《女人四十》開始,她在拍攝中逐漸摸索出了自己最擅長的、也是根植于自身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題材類型,那就是對于香港都市平民生活的白描書寫。從《女人四十》中的阿娥、到《男人四十》中的林耀國、《天水圍的日與夜》中的貴姐與阿婆,再到《桃姐》中的桃姐,許鞍華都將目光投射在了香港社會中那些平凡的小人物身上,他們在溫情綿長卻又百般無奈的日子中似乎生出了一種獨特的草根精神,而這恰與她曾經(jīng)在電視臺拍攝的電視劇集《獅子山下》中的港人的“獅子山精神”不謀而合。
在《好好拍電影》的幕后花絮訪談中,文念中說,“我嘗試避開太多唯美的畫面,不要像一個美術(shù)指導(dǎo)一樣拍電影,希望擺脫這種印象。”所以我們在這部紀錄片中常??吹酱┲忠碌脑S鞍華隨意地走在香港街頭、走過菜場、通過地鐵安檢、穿過斑馬線,許鞍華可能是全香港走路最多的導(dǎo)演,她時時刻刻都在看景,為自己的下一部影片做準備。
從四十幾歲時拍《女人四十》,到人生步入古稀之年,許鞍華逐漸將她所追求的關(guān)心周遭社會的題材變得更為廣闊。在紀錄片的尾聲,她坐在香港街頭,說出自己當下的心聲,“現(xiàn)在我只覺得我對香港這個地方很有承擔(dān),我想做一些事情,我覺得做的事最好就是拍電影,盡量拍一些講香港人的電影。這就變成一件積極的事以及可以對社會有貢獻的事。我以前很討厭這些大名詞,喜歡說拍電影只是為了生計。但我真的想這么做,出發(fā)點就不同了。因為不是人人都懂得拍電影,但拍電影的影響力其實可以很大。”這是一個知識分子的社會良心,是她寄予電影最深刻的情感。
2017 年,許鞍華拍攝的《明月幾時有》上映,講述的是香港“東江縱隊”的抗日故事。該片獲得了第37 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獎,許鞍華上臺領(lǐng)獎時哽咽地說,自己想“好好地去拍一段香港抗戰(zhàn)的歷史?!焙煤门碾娪埃瑥拈_始到現(xiàn)在。而在紀錄片的最初就是2016 年時《明月幾時有》在香港新界的拍攝現(xiàn)場畫面,許鞍華走入畫幅中,走向新界的叢林深處,一邊走一邊說,“我走進去后就不出來了?!边@亦是她對她電影世界的發(fā)聲。
紀錄電影教父約翰·格里爾遜曾在評價羅伯特·弗拉哈迪的影片《摩阿那》時提出了“documentary”一詞,這個詞的原意是“文獻性的,有文獻價值的”,可以理解為對于紀錄片最早的一個定義。他認為這類作品記錄的是現(xiàn)實的事實,就未來而言,他們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在文念中的這部《好好拍電影》中,我們看到了一個電影人對于拍攝紀錄片的虔誠的初心:用樸素的手法去記錄另一位電影人的真實人生。沒有仰視、也無遮掩,通過跟隨、訪談以及不同階段的電影作品剪輯,呈現(xiàn)出了具有文獻價值意義的真實影像和資料。在許鞍華煙不離手的粗放人生里,我們看到了她在香港這片土地上腳步丈量出的強烈使命感,看到她如此復(fù)雜又動人的電影精神?!逗煤门碾娪啊返挠⑽拿小発eep rolling”,一般在電影拍攝現(xiàn)場時,導(dǎo)演會喊一聲“rolling”代表開機了,keep rolling,攝影機不會停,電影人步履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