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素華 李鳴捷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 《民法典》 ”)對動產擔保制度的修改,旨在回應世界銀行《營商環(huán)境報告》所反映出的我國立法在“獲取信貸便利度”方面存在的不足。然就該指標下世行所提倡設立的擔保權益延伸制度,①“獲取信貸便利度”指標從“信用信息深度指數(shù)”與“合法權利保護指數(shù)”兩方面考察一個經濟體獲得信貸的便利程度。 在世行營商環(huán)境評估上,我國(《民法典》頒布前)的失分項集中于“合法權利保護指數(shù)”;該指數(shù)下所列十二項子指標中, 我國僅于其中四項得分,而失分項之一即為“設立擔保權益延伸制度”(即承認原始擔保物上擔保權益可自動延伸至其產品、 收益及替代品)。參見伊萊恩·麥凱克恩:《獲得信貸便利度相關指標分析》,《中國金融》2019年第7期,第15—16頁。需 說明的是,“收益”一詞存在廣義與狹義兩種理解,上述(世界銀行《營商環(huán)境報告》)在界定擔保權益延伸制度時所稱收益系 指狹義上的收益,即出售擔保物之所得。參見羅培新:《世界銀行營商環(huán)境評估:方法·規(guī)則·案例》,譯林出版社2020年版, 第230頁。而廣義上的收益,系指原始擔保物所生一切適格代位物(《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第9-102(a)(65)條、《聯(lián)合國貿易 法委員會擔保交易示范法》第2(bb)條),此對應世界銀行《營商環(huán)境報告》在對擔保權益延伸制度界定時所稱“產品、(狹 義)收益及替代品”之全部。除非另有說明,本文對于“收益”采廣義理解?!睹穹ǖ洹啡愿蛾I如。據(jù)學者分析,造成這一結果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該制度涉及收益的識別、公示等一系列繁冗規(guī)則,技術層面較難融入我國現(xiàn)行立法體系;二是即使制定法層面不作規(guī)定,當事人間的自主安排亦可達致相同之效。②參見龍?。骸睹穹ǖ渲械膭赢a和權利擔保體系》,《法學研究》2020年第6期,第40頁。然而一方面,技術上的暫時困境顯然不應成為阻礙我國挽救營商環(huán)境評估中的失分項、進一步提升我國營商環(huán)境排名位次的桎梏;另一方面,收益的公示關涉第三人利益,在法律未置明文的情況下,實務中的自發(fā)機制恐難為法院所肯認。自《民法典》編纂以來,我國學界呼吁引進擔保權益延伸制度之聲仍不絕。①參見紀海龍:《世行營商環(huán)境調查背景下中國動產擔保交易法》,《法學雜志》2020年第2期,第40—42頁;莊加園:《動 產擔保物權的默示延伸》,《法學研究》2021年第2期,第53—54頁。筆者對此亦持肯定立場。后民法典時代下,解決該制度供給問題的可行路徑之一是我國于未來制定司法解釋時予以引進。②參見龍?。骸睹穹ǖ渲械膭赢a和權利擔保體系》,《法學研究》2020年第6期,第40頁。鑒于司法解釋不得與《民法典》相抵牾,其僅可在《民法典》現(xiàn)行規(guī)范體系下展開,故引進該制度看似涉及立法論,實則在某種程度上仍然是一個解釋論層面的問題。受主題與篇幅所限,筆者擬于本文僅研究擔保權益延伸所涉場景之一,即在動產抵押物轉讓場合中收益物上代位的實現(xiàn)問題。該問題項下存在若干子問題亟待解決:首先,可否基于對《民法典》第406條第2款③《民法典》第406條第2款規(guī)定:“抵押人轉讓抵押財產的,應當及時通知抵押權人。抵押權人能夠證明抵押財產轉讓可能 損害抵押權的,可以請求抵押人將轉讓所得的價款向抵押權人提前清償債務或者提存。轉讓的價款超過債權數(shù)額的部分歸抵 押人所有,不足部分由債務人清償?!敝忉?,從中解讀出可容納擔保權益延伸制度的空間?其次,若前問答案為肯定,收益的適格標準為何?再次,如何設計一套科學合理的公示規(guī)則以防范隱形擔保?最后,收益物上代位權與其他競存擔保權的優(yōu)先順序應如何安排?該權利的實現(xiàn)程序應如何設計?筆者將對關涉動產抵押物轉讓中收益物上代位的系列問題予以探討,以期對我國動產擔保法律制度的完善有所助益。
關于抵押物轉讓價款是否屬代位物,素有爭議。持否定說學者的主要理由為:首先,抵押權人可對抵押物主張追及效力,此際另賦予其價款物上代位權似有疊床架屋之嫌,亦對抵押權人保護過度。④參見我妻榮:《新訂物權法》,羅麗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年版,第261頁;近江幸治:《擔保物權法》,祝婭等譯,法律 出版社2000年版,第124頁。其次,依《民法典》第406條第2款第2句文義,抵押權人的該等權利應屬請求權而非物權,不具優(yōu)先受償之效力,這將迫使抵押權人淪落到抵押人一般債權人的地位。⑤紀海龍:《世行營商環(huán)境調查背景下的中國動產擔保交易法》,《法學雜志》2020年第2期,第42頁。最后,價款具有高度流通性,一旦為抵押人收取,其將混入抵押人的一般財產,抵押權人無法主張物上代位權。⑥參見程嘯:《擔保物權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38—439頁。筆者認為上述觀點值得商榷,轉讓價款應界定為原始抵押物之代位物。⑦需說明的是,就作為代位物之價款的樣態(tài)而言,肯定說內亦存分歧。有學者僅論及“代位物為提存價款”。參見張靜:《物 上代位的體系整合與教義學結構》,《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21年第4期,第75頁。有學者明確指出“作為代位物的價款無需被提 存,原擔保物權可基于默示約定自動延伸至價款”。參見莊加園:《動產擔保物權的默示延伸》,《法學研究》2021年第2期, 第40—44頁。另有學者對此未予明確說明,僅籠統(tǒng)述及“《民法典》第406條第2款所規(guī)定的抵押權人的權利應解釋為物 上代位權”。參見張堯:《抵押物轉讓規(guī)則的適用》,《政治與法律》2021年第8期,第24頁。本文持第二種觀點,即作為 代位物之價款無需以提存為限。理由如下:
第一,必要性論證。如前所述,對標世界銀行《營商環(huán)境報告》所設系列標準,《民法典》的既有規(guī)定未能滿足世行倡導各國所構建之擔保權益延伸制度的要求,致使在該項指標上我國仍然失分。故而以價款物上代位為起點,在抵押物轉讓場合引進前述制度誠有必要。
第二,合理性論證。此處回應否定說所持第一項理由。筆者認為,賦予抵押權人價款物上代位權并非多余,而是助益于各方利益的衡平。首先,價款物上代位能夠緩和因追及權之行使對交易安全的破壞,從而提升對抵押物買受人利益的保護。其次,并存的權利安排利及抵押人,因為對抵押權人的“雙重保護”能夠提升其放貸動因,從而降低抵押人的融資成本。最后,價款物上代位能夠為抵押權人提供更為周延的保護,但并非過度保護。一方面,更為周延的保護體現(xiàn)在:其一,對于未登記動產抵押權而言,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 (以下簡稱《擔保制度解釋》)第54條,其追及效力已被大幅削弱,此時價款物上代位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前述不足;其二,即使動產抵押權已登記,在買受人系善意第三人或于“正常經營買受人規(guī)則”的適用情境中,盡管抵押權追及效力被切斷,但抵押權人仍可借價款物上代位恢復其抵押權的圓滿狀態(tài)。①參見William D.Hawkland, “The Proposed Amendments to Article 9 of the UCC Part II: Proceeds”, Commercial Law Journal, Vol.77, No.1, 1972, p.15。其三,在抵押物被處置的其他場合,雖然抵押權上追及力的行使并無理論上之障礙,但實操層面抵押權人可能追索抵押物存在嚴重困難,而追索價款相對容易,此際,價款物上代位對抵押權人亦具重要意義。②參見UNCITRA, UNCITRAL Legislative Guide on Secured Transactions, United Nations, 2010, p.84。另一方面,保護并非過度是因為:其一,價款物上代位規(guī)則的正當性根基是公平。未經授權的擔保物處置可能是債務人實施無賴行為的信號,通常情況下,當他這樣做時,他很可能已陷入財務困境。此際,被處置的擔保物將逾出擔保權人控制能力范圍。如果沒有這項規(guī)則,擔保權人可能因擔保物后續(xù)處置完全脫離其控制而幾乎喪失全部利益。③參見William D.Hawkland, “The Proposed Amendments to Article 9 of the UCC Part II: Proceeds”, Commercial Law Journal, Vol.77, No.1, 1972, p.15。其二,從經濟意義上講,“雙重保護”的權利安排能夠在必要時給予貸款人額外的保護,使貸款更具吸 引力。但抵押權人不可能因此而獲得意外之財,因為其仍只能以擔保債權數(shù)額為限受償。④參見William D.Hawkland, “The Proposed Amendments to Article 9 of the UCC Part II: Proceeds”, Commercial Law Journal, Vol.77, No.1, 1972, p.15; Stephen L.Sepinuck, “Perfecting Article 9: A Partial Prescription for the Next Revision”, Gonzaga Law Review, Vol.46, No.2, 2010, p.571。其三,“過度保護某一方”之論斷往往源于制度設計顧此失彼,未能兼顧他方利益;但如前文所述,該制度安排下抵押人及抵押物買受人利益非但無受損之虞,尚有提升之功。是故“過度保護抵押權人”之觀點并不成立。
第三,可行性論證。此處回應否定說所持第二、三項理由。針對前者,筆者認為盡管《民法典》第406條第2款未設明文,但解釋上應肯認抵押權人就轉讓價款的優(yōu)先受償權。首先,在規(guī)范目的層面,該款意在促進物盡其用之同時,妥善保護利害關系人(包括抵押權人)之利益。⑤黃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釋義(上)》,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785頁。而如若否定抵押權人就轉讓價款的優(yōu)先受償權,使之淪為抵押人的一般債權人,則無異于令抵押權人因抵押人的(背信)⑥盡管《民法典》第406條允許抵押物轉讓,但該條系任意性規(guī)范,當事人仍可另行約定“不得處分”條款。此際,抵押人 的轉讓行為構成違約。行為而陷于更為不利之地位,此明顯悖于該款之目的。其次,加速到期無礙于抵押權人就價款主張優(yōu)先受償:一方面,抵押權人原本即享有針對抵押物的優(yōu)先受償權,故當?shù)盅何镆虮晦D讓而致抵押權可能受損時,抵押權人就轉讓價款主張優(yōu)先受償亦不過分;⑦在我國司法實踐中,“抵押物轉讓場合抵押權可代位至轉讓價款”已為相當數(shù)量裁判所肯認。如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 法民申887號民事判決書、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2016)川民初36號民事判決書。我國亦有學者認為,若不承認《民法典》 第406條第2款的物上代位,優(yōu)先受償?shù)男Ч麑⑹嗬A。參見張靜:《物上代位的體系整合與教義學結構》,《環(huán)球 法律評論》2021年第4期,第75—76頁。另一方面,體系上看,抵押權實現(xiàn)的方式之一是變賣,抵押人于該情形中所獲價款與其自行轉讓抵押物所得價款并無本質區(qū)別,解釋上宜作趨同處理。⑧參見張靜:《物上代位的體系整合與教義學結構》,《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21年第4期,第76頁。最后,在承認加速到期與優(yōu)先受償兩者兼容的前提下,基于當然解釋,倘若抵押權人不主張加速到期,⑨理性的抵押權人完全有可能作出“不主張加速到期”之決定。譬如,抵押權人于訂立抵押合同之際即與抵押人約定:允許 抵押人轉讓抵押物且不主張加速到期,而仍于債務履行期屆滿主張權利。但作為交換,抵押權人向抵押人索取更高的利息回報。而于債務清償期屆滿對價款收益主張優(yōu)先受償,其合理性自不待言。針對否定說所持第三項理由,筆者認為價款的高度流通性無礙于抵押權人主張物上代位。一方面,依《民法典》第406條第2款第1句,抵押人負有就抵押物轉讓事宜及時通知抵押權人的義務。抵押權人接到通知后,其事實上享有追及效力與物上代位間的選擇權。⑩之所以認為《民法典》第406條第2款事實上賦予了抵押權人就追及效力與物上代位間的選擇權,是因為:該款規(guī)定抵押 權人主張物上代位的前提是其“能夠證明抵押財產轉讓可能損害抵押權”,而此處“可能”意味著該項證明為或然性舉證。 或然性證明采“錨定—調整”的推理認知模式,即當有初步證據(jù)能夠形成暫時確信時,假如沒有新證據(jù)出現(xiàn),判斷結論即 不會改變。參見周洪波:《客觀——主觀證明責任體系解構》,《法學家》2021年第1期,第123頁。商業(yè)實踐中動產交易 頻繁且動產極易被移動,此給抵押權追及效力之落實帶來較大困難。是故當出現(xiàn)“動產抵押物轉讓”之事實時,抵押權人通常 便可據(jù)此證成“轉讓行為可能損害抵押權”。此際如抵押權人選擇主張物上代位,其便可采取相應措施(如設立專戶)將價款予以固定。另一方面,誠然,前述情形可能偏理想化,倘若抵押人未及時履行通知義務,致使抵押權人實際知悉抵押物轉讓之際價款已融入抵押人一般財產,如之奈何?對此筆者認為,借鑒相關域外法經驗,此處對價款收益的識別宜采“可辨認性”標準,即不必達致物權客體特定性之要求,而只需觀念上能夠區(qū)分即可;同時,就價款收益的可辨認性而言,英美衡平法上存在諸多判定方法可資參酌。①關于作為收益適格標準的“可辨認性”及其具體判定方法請見下文詳述,此處不贅。
首先筆者認為,《民法典》第406條第2款存在明顯漏洞,應當將“價款”目的性擴張為“收益”。原因在于:商業(yè)實踐中出售抵押物所得收益的形式呈多元化,現(xiàn)金、票據(jù)、應收賬款、其它資產等等,不一而足。②參見UNCITRAL, UNCITRAL Legislative Guide on Secured Transactions, United Nations, 2010, p.124。基于抵押權的價值權屬性,只要轉換后代位物上交換價值尚存,擔保權效力依然及之,而不論代位物形態(tài)如何。③參見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2020)云23民終1542號民事判決書。但依《民法典》第406條第2款文義,抵押權人行使物上代位權的前提是轉讓所得為“價款”。這就意味著同樣均是抵押物的轉讓行為,僅因抵押人交易方式之別,在現(xiàn)銷場合抵押權人可主張物上代位,而于賒銷、互易等場合卻無從主張。上述安排既明顯有違“同樣情況同樣對待”的基本法理,亦悖于《民法典》第406條“在發(fā)揮物的效用之同時妥善兼顧抵押權人利益”的規(guī)范目的。④在北京高院審理的某執(zhí)行異議案件中,案涉抵押物轉讓后,受讓人僅為部分履行,尚未付清全部價款。法院認為“(受讓人) 僅交付部分款項,不能實現(xiàn)抵押物的價值,不構成價金物上代位”。參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7)京民終383號民事判決 書。該案中法院依《物權法》第191條針對代位物所作“價款”之限定進行裁判說理,形式上并無不妥。但于實質層面觀瞻, 該案判決結果對抵押權人明顯不公。筆者認為,更為合理的方案應是將法條中“價款”目的性擴張為“收益”,從而該案中轉 讓所得包含價款(對應已支付款項)與應收賬款(對應尚未支付款項)兩個部分,抵押權人可就此主張物上代位。是故,《民法典》第406條第2款存在明顯漏洞,應當將“價款”目的性擴張為“收益”,對該漏洞加以填補。
在對漏洞填補事項予以澄清后,接下來需討論兩個問題:第一,轉讓所得之“收益”可否拓展至多代,即涵括“收益之收益”?第二,若前問答案為肯定,多代收益的類型包括哪些?
就上述第一個問題而言,筆者持肯定立場。一方面,從規(guī)范目的上看,《民法典》第406條之所以一改舊制,允許抵押期間抵押物之轉讓,首要考慮即旨在最大限度地發(fā)揮物的效用,促進物盡其用。⑤參見黃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釋義(上)》,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784—788頁。而承認多代收益無疑與上述目的相契合。另一方面,比較法上,《聯(lián)合國貿易法委員會擔保交易示范法》第2(bb)條、《歐洲共同框架參考草案》第IX-1:201(11)條在對“收益”作定義時均明確認可多代收益的適格地位?!睹绹y(tǒng)一商法典》立法委員會在其正式評述中亦指出,“收益”涵括多代收益,收益上所附著的擔保權益可通過債務人的后續(xù)行為無限制地延伸到業(yè)務的重復循環(huán)中。⑥參見William D.Hawkland, “The Proposed Amendments to Article 9 of the UCC Part II: Proceeds”, Commercial Law Journal, Vol.77, No.1, 1972, p.14。理論上講,由擔保物獲得的任何有價值的收獲均屬收益,并且收益可以無限延續(xù)與擴展,不論其間發(fā)生多少次轉化或增生。⑦參見潘琪:《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解讀》,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598頁。
就上述第二個問題而言,基于前文相關論述可知,多代收益的范圍及類型應與通常意義上之“收益”相同。比較法上,擔保物之收益通常包括以下三類:一是擔保物毀損滅失后就保險金、賠償金及補償金之請求權;二是出售擔保物之所得;三是擔保物的孳息。⑧參見《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第9-102(a)(65)條、《聯(lián)合國貿易法委員會擔保交易示范法》第2(bb)條、《歐洲共同框架參考草案》 第IX-1:201(11)條。需說明的是,上述立法例在羅列收益類型時多將“出租擔保物所得”單獨列示,考慮到租金系法定孳息, 可歸類于“孳息”類型之下,故此處不再重復列示。上述三類收益中,前兩類已分別為《民法典》第390條、第406條所肯認,其適格性不必贅述。問題的關鍵在于:擔保物的孳息可否被認定為收益?對此筆者持肯定立場。理由如下:
一方面,認可擔保物孳息可為擔保權所延及并不違背《民法典》第412條之精神。因為該條第1款僅明示抵押權人自抵押物扣押時起有權收取孳息,并未排斥抵押權效力及于抵押物扣押前其所生孳息。①參見莊加園:《動產擔保物權的默示延伸》,《法學研究》2021年第2期,第44頁。事實上,扣押抵押物的意義只是使得潛在的抵押責任轉化為現(xiàn)實的責任。②參見鮑爾、施蒂爾納:《德國物權法(下冊)》,申衛(wèi)星、王洪亮譯,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133頁。于扣押之前,抵押權延及孳息雖為潛在的抵押責任,卻能使抵押權人之受償處于優(yōu)先順位。③參見莊加園:《動產擔保物權的默示延伸》,《法學研究》2021年第2期,第45頁。
另一方面,抵押權延及抵押物孳息系抵押權作為價值權的應有之義。Freyermuth教授指出,企業(yè)擔保物的經濟價值乃其于未來所能為企業(yè)帶來現(xiàn)金流量的凈現(xiàn)值;④參見R.Wilson Freyermuth, “Rethinking Proceeds: The History, Misinterpretation and Revision of U.C.C.Section 9-306”, Tulane Law Review Vol.69, No.3, 1994-1995, p.695。申言之,真正作為債權擔保標的物的實則為擔保物的生產能力,而擔保物的經濟價值直接體現(xiàn)為該生產能力所能為抵押人帶來的現(xiàn)金收入流。⑤參見R.Wilson Freyermuth, “Rethinking Proceeds: The History, Misinterpretation and Revision of U.C.C.Section 9-306”, Tulane Law Review Vol.69, No.3, 1994-1995, p.700。準此以解:就天然孳息而言,倘若抵押物能夠出產天然孳息,則雙方于訂立抵押合同之際對此應有預期,抵押權人通常在計算抵押物價值時亦會將此考慮在內。⑥參見莊加園:《動產擔保物權的默示延伸》,《法學研究》2021年第2期,第45頁。由于天然孳息的分離通常意味著原物生產能力的衰減,原物于未來所產出之現(xiàn)金流入勢必相應減少。故唯有將天然孳息納入擔保權效力范圍方可為抵押權人提供切實保障,亦符合當事人最初的抵押合意。就法定孳息而言,以租金為例,擔保人既可以出售擔保物的方式一次性處置其全部經濟價值,亦可通過出租擔保物零碎消耗其經濟價值。租賃期內對擔保物的使用耗損了其部分經濟價值,這與擔保人出售價值相當?shù)膿N锼袡嗖o二致。⑦參見R.Wilson Freyermuth, “Rethinking Proceeds: The History, Misinterpretation and Revision of U.C.C.Section 9-306”, Tulane Law Review Vol.69, No.3, 1994-1995, p.662。質言之,抵押權延及租金類孳息,從經濟視角看,恰是補償因他人使用抵押物而引起的折舊貶值。⑧See UNCITRAL, UNCITRAL Legislative Guide on Secured Transactions, United Nations, 2010, p.85.是故,法定孳息亦應涵括于收益的概念范疇。放眼我國司法實踐,在廣西某法院審理的某金融借款合同糾紛中,案涉抵押物轉讓后,受讓人將其出租給第三人。法院認為抵押權人有權追及至抵押物并可就受讓人租賃所得提前受償。⑨參見廣西壯族自治區(qū)賀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桂11執(zhí)異2號執(zhí)行裁定書。該裁判進路殊值贊賞。
此外,“股票分紅所得能否作為收益”亦值探討。⑩《歐洲共同框架參考草案》第IX-1:201(11)條將“股票分紅”作為孳息之一類歸入擔保物收益之范疇。關于“股票分紅能否 界定為法定孳息”,我國學界素有爭議。筆者在此無意討論該問題,而僅直接就“股票分紅能否作為擔保物收益”予以探討。在美國的In re Hastie案中,爭議焦點為現(xiàn)金股利應否認定為作為擔保物的股權之收益,聯(lián)邦第十巡回法院認為,由于擔保人仍然持有股票,股權本體并未喪失,故而現(xiàn)金股利不能被認定為收益。?參見In re Hastie, 2 F.3d 1042 (10th Cir 1993)。上述裁判進路隨后被美國擔保法學界嚴厲抨擊。代表性質疑觀點認為,對于股息能否作為股票收益之評判,應當從功能主義視角加以分析。申言之,當擔保人取得股票時,他實際上獲得了利用該股票于未來“營利”的權利,這種“營利”既體現(xiàn)為持有股票獲取增值(公司股價的自然增長),亦涵括分紅(公司收益的周期性分派)。鑒于《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第9-306(1)條旨在保護擔保權人免受因擔保物“營利”能力枯竭所帶來之不利影響,故現(xiàn)金股利應為該條所規(guī)定“收益”概念所涵攝。?參見R.Wilson Freyermuth, “Rethinking Proceeds: The History, Misinterpretation and Revision of U.C.C.Section 9-306”, Tulane Law Review Vol.69, No.3, 1994-1995, p.672。筆者贊成該觀點。因為現(xiàn)金股利與資本利得是股權投資者獲取投資回報的兩條主要路徑,而分派現(xiàn)金股利將致股票價格降低(除息),從而減少股東的資本利得收益。是故唯有將股票分紅納入股權之收益,方可達致股權價值的圓滿狀態(tài),以契合雙方訂立擔保合同時的利益預期。
收益的識別與公示是我國引進擔保權益延伸制度中尤其需要關注的問題。因為如果收益未能以某種形式固定在擔保人的某部分責任財產上,而是允許其逸散于擔保人的一般財產中,且未能以某種方式公之于眾,那么我們只規(guī)定收益自動屬于擔保權的優(yōu)先受償范圍,就會產生新的隱形擔保問題。①參見龍?。骸睹穹ǖ渲械膭赢a和權利擔保體系》,《法學研究》2020年第6期,第40頁。聯(lián)合國貿易法委員會在其立法指南中亦特別指出,在擔保物“收益”的規(guī)制上,需著重關注兩個問題:一是擔保權益延伸的界限,即收益的識別;二是擔保權益延伸對第三人的效力,亦即第三人利益之保護。②參見UNCITRAL, UNCITRAL Legislative Guide on Secured Transactions, United Nations, 2010, p.84。本部分行文沿此思路展開:首先論述收益的適格標準,此為收益的識別問題;其次論述收益的公示制度,此關涉交易第三人利益的保護。
“可辨認性”這一提法源自《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第9-315(a)(2)條中對于收益“可辨認的(identifiable)”之明文限定。作為收益適格標準的“可辨認性”應當從兩個維度予以理解:
第一,在收益與原始擔保物的關系上,應明確收益之產生須與原物耗損存在直接關聯(lián),此為對濫用“收益”概念主張擔保權益延伸的必要限制。③參見Christopher W.Frost, “Secured Credit and Effective Entity Priority”, Connecticut Law Review, Vol.51, No.3, 2019, p.587。如在新近判例Gamma Centre破產案中,作為擔保權人的銀行主張案涉應收賬款系某核壓力測試設備的收益,法院對此予以駁斥,理由是:根據(jù)基礎合同,案涉應收賬款系Gamma Centre提供醫(yī)療服務所應收取之對價。盡管在服務過程中前述設備曾被使用,但無任何記錄顯示該設備出現(xiàn)損耗,亦無證據(jù)表明其系服務進程中所使用的唯一設備,故基于現(xiàn)有證據(jù)無法證明其與應收賬款的產生間存在直接關聯(lián)。④參見In re Gamma Ctr., Inc., 489 B.R.688 (Bankr.N.D.Ohio 2013)。類似的,在1st Source Bank v.Wilson Bank & Trust案中,聯(lián)邦第六巡回法院基于“收益必須是由于某些損失或權利人在擔保物中利益被剝奪而直接產生的,而非僅憑‘擔保物曾被使用’”之說理,駁斥了當事人就“案涉應收賬款系作為擔保物的牽引車及拖車之收益”的主張。⑤參見Melissa B.Jacoby & Edward J.Janger, “Tracing Equity: Realizing and Allocating Value in Chapter 11”, Texas Law Review, Vol.96, No.4, 2018, p.698。相關判例,參見1st Source Bank v.Wilson Bank & Trust, 735 F.3d 500 (6th Cir.2013)。我國實踐中曾有裁判認為,房屋拆遷后,于同一土地上新建住房,新房構成被拆遷房屋的代位物。⑥參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20)京03民終6623號民事判決書。這一觀點值得商榷,因為新房建造與舊樓拆遷是兩個獨立的行為,其間并無直接關聯(lián),故不應認定新房為舊樓之代位物。
第二,在收益與擔保人其他財產的關系層面,“可辨認性”宜作相對寬松之解釋,界定為“觀念上可區(qū)分”:在就非貨物收益與其他財產混合場合收益“可辨認性”的判斷上,《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肯認了擔保權人可借助任何追蹤方法(包括運用公平原則)對收益加以識別,此收益“可辨認性”亦得成立,⑦參見UCC 9-315(b)(2)。這反映了立法者在此問題上最大限度地保護擔保權人利益的立場。基于擔保權的價值權性,只要收益在觀念上能夠與擔保人其他財產相區(qū)分而不失其價值,則不宜否定該情形下收益的可辨認性。另一方面,在就“可辨認性”認定上難度可能最大的金錢混合⑧如抵押人將抵押物轉讓所得價款存入賬戶,與其賬戶內自有資金相混合。場合,盡管衡平法上識別收益的方法可能有別,但在“金錢收益能否具備可辨認性”這一問題上,法院幾乎無一例外地持肯定立場。
以下即以金錢混合場景為例,首先介紹衡平法上常見的識別金錢收益的方法,而后探討我國語境下的可采方案。經筆者梳理,就金錢收益與擔保人財產混合后收益可辨認性之判定而言,衡平法上大致存在四類常見做法:第一,先進先出法,即推定最先進入混合體中的資金最先流出。⑨參見Clayton’s Case, [1816] 1 Mer 529。第二,比例消耗法,即不區(qū)分存入時間的先后,混合體中資金按其存入比例損耗。⑩參見S.R.Scott, “The Remedial Restitutionary Proprietary Remedy: An Evaluation of the Extent to Which Preferential Recovery Should Be Available for the Recovery of Money”, Canterbury Law Review, Vol.6, No.1, 1995, p.147。第三,最低中間余額規(guī)則,即賬戶內資金有進有出,但可辨認性金錢收益僅能以期間內賬戶余額的最低值為限加以認定。?Cindy J.Chernuchin, “Security Interests in Proceeds of Collateral”, Business Law Today, Vol.8, No.1, 2012, p.1.第四,信義關系理論。該理論認為,物上代位場合當事人間存在信義關系,義務人對權利人負有妥善管理財產,并采取相應措施區(qū)分歸屬于不同主體財產的義務。而“金錢混合”之出現(xiàn)意味著義務人未盡到其作為受托人的善管義務。是故此際根據(jù)不同情形,存在以下有利于權利人的推定:①參見G.Virgo, The Principles of the Law of Restitution, Oxford, 2015, pp.619-620。若義務人賬戶內資金足以覆蓋債權數(shù)額,則推定義務人優(yōu)先使用其自有資金(“Fiduciary Spent Own Money First”Rule),賬戶內資金歸屬于權利人;②參見Re Hallett’s Estate, [1880]13.Ch.D 696。若義務人賬戶內資金無剩余或雖有剩余但不足以清償權利人債權,則推定義務人優(yōu)先使用權利人的資金取得了代位物(“Fiduciary Spent the Claimant’s Money First”Rule),權利人可對代位物主張權利。③參見Re Oatway, [1903] 2 Ch 356。
筆者認為我國語境下信義關系理論最為妥當,理由有二:第一,其他三類識別方案皆存缺陷。首先,先進先出法看似符合常規(guī)邏輯,實則因操作層面過于武斷而飽受詬病。④參見David Fox, Property Rights in Money, Oxford, 2008, p.257。因為所謂次序的“先”或“后”完全可由擔保人自由操縱,⑤譬如,抵押人出售抵押物后,于將所得價款轉入賬戶之際,特地先將賬戶內資金清空,待轉入后再將先前為清空賬戶所轉 出資金轉回。如是,后續(xù)賬戶內如有資金轉出,依“先進先出”規(guī)則,作為擔保物收益之資金將首先被轉出。該方法下?lián)嗳死娴膽斜Wo將淪為一紙空文。其次,比例消耗法看似公平,然仍有其弊。因為金錢混合的始作俑者是擔保人,擔保權人對此并無責咎(甚至其自始至終并不知情),但依比例消耗法,無辜的擔保權人卻因擔保人的行為而蒙受一定比例擔保數(shù)額的折損,此明顯悖于公平。最后,最低中間余額規(guī)則同樣有其缺陷,因為該方法仍然不能有效預防并規(guī)制擔保人的道德風險。⑥因為該方法以期間內賬戶最低余額為限承認用以擔保債權的可辨認收益,而賬戶事實上由擔保人控制,此際同樣存在先進先 出法、比例消耗法下?lián)H说牡赖嘛L險問題。第二,信義關系理論是較優(yōu)選擇。一方面,該方法將可辨認性的判定問題轉換為程序法上的舉證問題,實操層面簡便易行;另一方面,課與抵押人就所得收益的善管義務符合公平原則,利及《民法典》第406條規(guī)范目的之實現(xiàn)。金錢混合大多悖于抵押權人意志,且該過程已逾出抵押權人的控制范圍,基于公平考量,應推定混合資金優(yōu)先滿足權利人之需,而由義務人負擔舉證責任。⑦參見G.Virgo, The Principles of the Law of Restitution, Oxford, 2015, p.619。同時,上述安排能夠倒逼抵押人履行區(qū)分義務以及就抵押物轉讓事宜及時通知抵押權人的義務。而此兩項義務關涉收益的識別與公示問題,其有效履行可謂物上代位制度得以有效運行之“命脈”。如是,“發(fā)揮物的效用與保護利害關系人合法權益并舉”之規(guī)范目的方能如期實現(xiàn)。
物上代位基于法律規(guī)定自動發(fā)生,⑧Vgl.Brehm/Berger, Sachenrecht, Siebeck, 2014, S.479.具有溯及效力與順位維持效力。⑨Zie Reehuis/Heisterkamp, Goederenrecht, Kluwer, 2019, nr.756。轉引自張靜:《物上代位的體系整合與教義學結構》,《環(huán)球 法律評論》2021年第4期,第84頁。盡管抵押權人就代位物擔保權之取得無需公示,⑩參見程嘯:《擔保物權人物上代位權實現(xiàn)程序的建構》,《比較法研究》2015年第2期,第23頁;張靜:《物上代位的體系整 合與教義學結構》,《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21年第4期,第82頁。但此處抵押權人所取得之擔保權不具有對世性,唯有完成相應公示后方可對抗第三人。為切實保障第三人的交易安全,潛在貸款人應被預警告知借款人的資產(包括此類資產的收益)上可能存在擔保負擔,使之其能夠采取必要步驟識別與追蹤收益。?參見UNCITRAL, UNCITRAL Legislative Guide on Secured Transactions, United Nations, 2010, p.85。
1.公示制度得以有效運行之前提:課與抵押人通知義務
抵押權設立之際,抵押權人通常不會期待抵押物嗣后被轉讓,故需設計恰當?shù)摹鞍l(fā)現(xiàn)程序”以使抵押權人及時知曉抵押物轉讓事實,以便其采取相應措施保護自身利益。?參見Fredric Weiss, “Original Collateral and Proceeds: A Code Puzzle”, New York University Law Review, Vol.42, No.5, 1967, p.817?!睹穹ǖ洹返?06條第2款第1句明確課予了抵押人于抵押物轉讓時的“及時通知”義務,值得肯定。然結合收益物上代位的體系建構,該句于解釋論層面尚存以下問題亟待澄清:第一,關于通知事由。該句僅規(guī)定了第一代收益的通知事由(抵押物轉讓),那么多代收益場合的通知事由應如何界定?可否就不同場合的通知事由作一體化之提煉?第二,如何理解該句中的“及時”?
就上述第一個問題而言,筆者認為可以“收益產生”作為物上代位的統(tǒng)一通知事由。因為通知的根本目的乃使抵押權人及時獲悉收益之產生,以便采取后續(xù)措施。故該界定具有較好的包容性。就“收益產生”這一通知事由的適用而言,須注意以下兩點:第一,“應當通知”情形的強調。抵押人將貨幣現(xiàn)金存入銀行賬戶時須履行通知義務。因為貨幣現(xiàn)金存入銀行賬戶的法律實質是抵押人將貨幣所有權移轉于銀行,并獲取針對賬戶內資金的提款債權,性質上應屬抵押人對貨幣現(xiàn)金的處置行為,此際存款債權應界定為貨幣現(xiàn)金收益之收益(多代收益)。第二,“無需通知”情形的說明。一方面,“收益產生”中的“收益”應指原抵押合同中未作為擔保物描述之收益。因為倘若原抵押合同已明確擔保物的范圍涵括收益,那么此處已被描述之“收益”實質上構成原始擔保物之一部分,其產生已為原抵押登記(如有)效力所及,無害于第三人交易安全且符合抵押權人的利益預期,因而無需另行通知。另一方面,基于上述推論可進一步得出“浮動抵押人無需履行通知義務”之結論。因為一則浮動抵押的固有特征即“抵押物處于動態(tài)變化之中,直至結晶始得確定”,這就決定了浮動抵押鏈條上的財產通常無需作為“收益”另行描述;①參見Lynn M.LoPucki, Arvin I.Abraham and Bernd P.Delahaye, “Optimizing English and American Security Interests”, Notre Dame Law Review Vol.88, No.4, 2013, p.1845。二則作為浮動抵押鏈條末端的成品之消耗(如出售)已為抵押權人所預期,且浮動抵押登記(如有)亦已能夠為交易第三人提供充分警示,故于此場合同樣無需另行通知。
就上述第二個問題而言,筆者認為應當將“及時”限縮解釋為“立即”。一方面,該解釋方案能夠消除因抵押人懈怠致抵押權人獲悉收益產生事宜上的遲滯,尤其于收益臨時自動完善場合能夠“給足”抵押權人本應享有的就收益上擔保權益補強公示的寬限期。②下文的論述將表明,為維護第三人交易安全,抵押權人通常須于收益產生后的一定期限內就收益上所附著擔保權益補充辦 理公示。由于收益往往系因抵押人的行為產生,抵押權人無從知曉,故要求抵押人于收益產生后立即通知抵押權人能夠消 除“收益產生—抵押權人知悉”間的信息真空期,從而“給足”抵押權人本應享有的就收益上擔保權益補強公示的寬限期。此無疑契合《民法典》第406條“發(fā)揮物的效用之同時妥善兼顧抵押權人利益”的規(guī)范目的,因而在方法論上具備合理性。另一方面,現(xiàn)代通信技術能夠實現(xiàn)即時通信,課與抵押人通知義務履行上的即時性有助于抵押權人及時知悉收益產生事宜并及早辦理補充公示。這也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多代收益的產生,從而降低糾紛發(fā)生的可能性及復雜程度,減少訟累。
2.公示制度的具體設計
(1)自動完善的類型及其適用范圍
《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第九編對收益自動完善的規(guī)制“以臨時為原則,以永久為例外”,即除非符合特定三類情形,③三類情形分別是收益系可辨認現(xiàn)金收益、收益(非現(xiàn)金收益之收益)與原始抵押物于同一登記處登記(“同一登記處規(guī)則”)、 收益于寬限期內獲得完善。參見UCC 9-315(d)。否則均適用臨時自動完善。④臨時自動完善,指在原始擔保權已辦理完善場合,收益產生后其上擔保權可于一定期限內自動保持完善狀態(tài),然除非原始 擔保權人于上述期限內就收益補充辦理完善,“自動完善”狀態(tài)逾期消滅?!堵?lián)合國貿易法委員會擔保交易示范法》亦有類似規(guī)定,不過其在永久自動完善范圍的界定上相對保守。⑤根據(jù)《聯(lián)合國貿易法委員會擔保交易示范法》第19條第1款可知,永久自動完善僅適用于兩類情形:一是收益系可辨認現(xiàn) 金收益,二是收益于寬限期內獲得完善。相較于美國法,此處未規(guī)定“同一登記處規(guī)則”,規(guī)制立場更為謹慎。我國日后在設計動產抵押物轉讓中收益公示制度時,應對比較法上做法加以“揚棄”。公示類型上可沿襲域外通行做法,劃分為永久自動完善與臨時自動完善,且以后者為原則,前者為例外。然而,在永久自動完善的適用情形上應持更為限縮的立場,即應規(guī)定僅貨幣現(xiàn)金收益適用永久自動完善,其余收益適用臨時自動完善。理由如下:
首先,美國法上“同一登記處”之收益豁免補充公示的規(guī)定不宜為我國法所移植?!巴坏怯浱幰?guī)則(same office rule)”的運行機理是:當原始擔保物及其收益均屬于可以在同一登記處登記的擔保物種類時,只要原始擔保物上已辦理登記,則可認為交易第三人能夠據(jù)此獲悉收益上亦存在擔保負擔。⑥參見潘琪:《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解讀》,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684頁。以抵押人處置存貨抵押物為例,由于該場合中原始抵押物(存貨)上擔保權益的完善通過中央歸檔系統(tǒng)(central filing)完成,而作為收益的應收賬款、以舊換新的存貨等,其完善亦通過中央歸檔系統(tǒng)進行,那么收益上擔保權人自可在系統(tǒng)中檢查原始擔保物上有無辦理公示,此舉并非難事。①參見William D.Hawkland, “The Proposed Amendments to Article 9 of the UCC Part II: Proceeds”, Commercial Law Journal, Vol.77, No.1, 1972, p.17。上述觀點看似合理,然其忽略了一個問題,即交易第三人何以憑借收益“倒推”至其原始擔保物。Hawkland教授指出,《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第九編的一個嚴重缺陷是,經完善的原始擔保物上擔保權益自動延及收益并使其在諸多情形下獲得永久完善,這將可能導致交易第三人被嚴重誤導。因為收益(尤其是收益的收益)很可能與原始擔保物沒有關聯(lián)或相似之處,此無疑將顯著增加第三人對交易風險的識別與判斷難度。譬如,擔保權人在融資聲明中對作為原始抵押物的債務人的庫存汽車予以登記,隨后債務人旋即用汽車換取油畫,此際即使擔保權人此前在融資聲明中明確了收益上的擔保權益(當然實際并非如此),第三人也很難將油畫與汽車聯(lián)系起來。②參見William D.Hawkland, “The Proposed Amendments to Article 9 of the UCC Part II: Proceeds”, Commercial Law Journal, Vol.77, No.1, 1972, p.17。Bradley教授亦指出,UCC中的自動完善制度使得大量種類與原始擔保物迥異的收益,無需補強完善 即可對第三人形成約束,這種境況是令人不安的。參見Christopher G.Bradley, “Disrupting Secured Transactions”, Houston Law Review, Vol.56, No.5, 2019, p.984。事實上,美國法上的“同一登記處規(guī)則”帶有非常明顯的偏袒擔保權人的政策導向,其設計初衷即通過部分犧牲交易第三人利益達致激勵信貸的政策目標。③參見潘琪:《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解讀》,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685頁。結合我國《民法典》第406條“促進物盡其用的同時妥善保護利害關系人之利益”的規(guī)范目的,上述域外法規(guī)則不適合移植到我國。
其次,域外法上可辨認現(xiàn)金收益④結合《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第9-102(a)(9)條與《聯(lián)合國貿易法委員會擔保交易示范法》第19條第1款,現(xiàn)金收益指貨幣現(xiàn)金、 可轉讓票據(jù)、賬戶存款等?;砻庋a充公示的規(guī)定于我國法語境下須重新審視。域外法之所以如此規(guī)定,主要基于兩點考慮:一是現(xiàn)金收益的高度流通性決定了其通常不會在擔保人手中停留很長時間,因而不大可能屬于重要情形;⑤參見Ray D.Henson, “Some Proceeds and Priority Problems under Revised Article 9”, William and Mary Law Review, Vol.12, No.4, 1971, p.754。二是在以金錢、可轉讓票據(jù)等形式取得收益的情況下,第三人不會因該收益上無獨立的第三方效力行為(公示)而受到影響,因為此類動產本身具備高度流通性,通常不會作為擔保物,故而無需考慮其上設立擔保負擔的問題。⑥參見UNCITRAL, UNCITRAL Legislative Guide on Secured Transactions, United Nations, 2010, p.126。上述理由中前者已飽受美國擔保法學界之詬病,因為諸如可轉讓票據(jù)中的匯票、本票等未必具有高流動性,其甚至可能是長期的。在此意義上,將其歸入現(xiàn)金收益并許其永久自動完善有失偏頗。⑦參見W.David East, Suzanne Byerly, “Continuous Perfection of Security Interests in Proceeds of Credit Sales of Inventory”, Columbia Business Law Review, Vol.1986, No.1, 1986, pp.125—126。至于第二點理由,我國《民法典》第440條已明確匯票、本票、支票等票據(jù)以及存款單上可設立質權,這就意味著前述客體之上完全可能出現(xiàn)擔保權競存的現(xiàn)象,是故該理由于我國法語境下亦不成立。
再次,我國有學者認為,若收益系于企業(yè)正常經濟流轉過程中產生,則其可適用永久自動完善,因為交易第三人可根據(jù)擔保物的“動態(tài)循環(huán)”過程,判斷、調查、詢問收益的動向。⑧參見莊加園:《動產擔保物權的默示延伸》,《法學研究》2021年第2期,第53頁。對此筆者認為,上述“以‘收益是否可為第三人追蹤’作為其得否豁免補充公示依據(jù)”的判定進路或可肯定,然就其結論而言仍頗值商榷。一方面,循環(huán)鏈條的判斷缺乏統(tǒng)一標準。就特定經濟活動而言,何為其“正常經濟流轉過程”,難有定論;退一步講,即使循環(huán)鏈條可得確定,鏈條上物的演化亦可能未必“按部就班”,而是“跳步驟”生成,此際如何判斷?另一方面,前述安排將使交易第三人蒙受過重的負擔:其一,認知負擔。眾所周知,各行業(yè)領域的生產經營流程迥然有別且極具技術性,故“要求交易第三人熟悉擔保人的生產經營流程”無疑是強人所難。其二,審查負擔。前述安排下交易第三人事實上負有對擔保人循環(huán)鏈條上的每一環(huán)節(jié)加以審查的義務,此明顯過于嚴苛。
最后,我國法語境下永久自動完善的適用情形應僅限于貨幣現(xiàn)金收益。一方面,現(xiàn)實中交易的復雜多樣性使得“以‘收益是否可為第三人追蹤’作為其得否豁免補充公示依據(jù)”的判斷進路很難實現(xiàn),故不予考慮。另一方面,參鑒域外做法,將于我國語境下不合理之情形予以排除后,可得出“貨幣現(xiàn)金收益適用永久自動完善”之結論。①因為依我國現(xiàn)行法,貨幣現(xiàn)金上無法設立擔保;即使是保證金質押,根據(jù)《擔保制度解釋》第70條,其設立原則上亦采賬 戶質押形式。而倘若當事人以不太常見的“封金”形式設立保證金質押,此時基于貨幣現(xiàn)金“占有即所有”法則,抵押人就“封 金”的出質行為應系有權處分,交易第三人自可取得無權利負擔的質權。
(2)臨時自動完善中寬限期的設置
在對收益公示中兩類自動完善的適用范圍予以廓清后,接下來需要討論的問題是:臨時自動完善中寬限期的長度及起算點應如何設置?
就寬限期的長度而言,筆者認為可參考《民法典》第416條購置款抵押權中“10日”的寬限期限。理由有二:第一,從方法論上看,該方案具有合理性。因為購置款抵押權系基于當事人合意產生,貸款人對此通常知情,然基于對商業(yè)實踐中“先交付標的物后辦理登記”的通行做法之尊重,法律為抵押權人特設辦理登記的寬限期;②參見Grant Gilmore, “The Purchase Money Priority”, Harvard Law Review, Vol.76, No.7, 1963, p.1387。而于擔保權益延伸場合,收益之產生通常悖于抵押權人的意思,抵押權人須借由抵押人的“及時通知”方可知悉該事實。既然購置款抵押權人在明知其需辦理登記時尚可享受10天的寬限期,基于當然解釋,“賦予擔保權益延伸場合抵押權人10天完善期限”的正當性自不待言。第二,從利益衡量角度看,該方案有利于實現(xiàn)抵押權人與擔保交易第三人間利益的衡平。一方面,對于擔保交易第三人而言,在擔保權益延伸場合規(guī)定10天的完善期限并未顯著增加第三人的交易成本。③依《民法典》第416條文義,購置款抵押權的客體限于動產。即使認為應收賬款等權利之上無法設立抵押權,基于類似情 況類似處理之法理,課與權利質權人與動產抵押權人、動產質權人相同的10日“等待期”亦不過分。另一方面,對于抵押權人而言,要求其立即辦理登記系強人所難且不合商業(yè)實踐,這將可能給抵押權人形成監(jiān)督困難的負擔以及優(yōu)先權風險;④UNCITRAL, UNCITRAL Legislative Guide on Secured Transactions, United Nations, 2010, p.125.而10天寬限期的設置相對而言能夠較好地滿足抵押權人了解收益產生事宜并行使選擇權的時間需要。
就寬限期的計算而言,筆者認為以“收益產生”作為起算點較為妥適。因為前已述及,“收益產生”系抵押人須立即履行通知義務之事由;如此,擔保交易第三人的“交易等待期”與抵押權人的完善寬限期方能實現(xiàn)同步。此外,鑒于購置款抵押權登記寬限期的起算點為“標的物交付”,而就動產收益而言,其產生亦意味著抵押人同時占有該動產。⑤譬如,抵押人出售作為抵押物的存貨取得價款10萬元,而后用該10萬元以及向出賣人借來的10萬元購置出賣人的設備, 并于其上設立購置款抵押權。該例中設備系原始抵押物收益之收益,原始抵押權人于其上享有自其產生(即設備交付)之日 起10天的完善寬限期,購置款抵押權人(出賣人)于其上亦享有自交付之日起10天的登記寬限期,二者的起算時點及期限 長度一致。這意味著即使收益系由抵押人通過購置款抵押等復雜情形獲取,擔保交易第三人的等待預期仍可不受影響。
1.抵押權已登記場合收益物上代位權的優(yōu)先順序
(1)收益物上代位權與收益上意定擔保權的競存
這需要分兩種情況討論。第一,收益上意定擔保權為非購置款抵押權。若收益上擔保權益在寬限期內完成公示,則收益物上代位權恒優(yōu)于意定擔保權;若收益上擔保權益未在寬限期內完成公示,則按照兩項權利的公示先后確定優(yōu)先順序。第二,收益上意定擔保權為購置款抵押權。盡管收益上擔保權益的補充完善期與購置款抵押權的登記寬限期,它們的起算點和期限長度一致,此時亦須分情況討論:其一,若原始抵押權亦為購置款抵押權,鑒于原始擔保權與收益上擔保權類型相同且共用一個登記期限,則按照期限內兩項權利的公示先后確定優(yōu)先順序。其二,若原始抵押權為非購置款抵押權,鑒于收益上購置款抵押權的超級優(yōu)先效力,如果收益上購置款抵押權人于寬限期內完成登記,則收益上購置款抵押權恒優(yōu)于收益物上代位權;如果收益上購置款抵押權人未于寬限期內完成登記,則按照兩項權利的公示先后確定優(yōu)先順序。
(2)收益物上代位權與收益上留置權的競存
筆者認為收益上留置權恒優(yōu)于收益物上代位權。理由如下:首先,根據(jù)《民法典》第416條,即使是具有超級優(yōu)先效力的購置款抵押權,其順位亦劣后于留置權,這表明立法者在順位安排上秉持留置權優(yōu)先于所有意定擔保物權的政策取向,此處應予維持。其次,留置權通常產生于加工承攬場合,凝結了承攬人勞動價值的留置物在某種程度上可認為其系承攬人與定作人的“共有物”;此時若否認留置權的優(yōu)先效力,使原始抵押權人就留置物的全部經濟價值優(yōu)先受償,則意味著承攬人需代定作人(抵押人)向原始抵押權人承擔物上責任,此明顯不合理。最后,因留置權擔保的債權,往往系維持或增進擔保物的價值而產生,①參見謝鴻飛:《動產擔保物權的規(guī)則變革與法律適用》,《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0年第4期,第12—13頁。對應了留置物的價值增值部分,故即使賦予留置權優(yōu)先效力,通常也不會給原始抵押權人造成嚴重損失。
(3)數(shù)個收益物上代位權間的競存
前已述及,物上代位具有溯及效力與順位維持效力,故只要競存抵押權人于完善期內就收益辦理公示,則不區(qū)分時間先后,收益物上代位權的優(yōu)先順序仍維持原始抵押物上的順位安排。
(4)收益物上代位權與收益買受人權利的競存
若收益為動產,根據(jù)《民法典》第403條、第404條,當買受人為善意或其為“正常經營買受人”時,買受人取得無權利負擔的收益所有權,原始抵押權人只得就收益之收益主張物上代位。若收益為不動產,當原始抵押權人未于收益之上辦理抵押登記時,以收益為客體的不動產抵押權尚未設立,此時如滿足善意取得要件,買受人亦可取得無權利負擔的收益所有權,原始抵押權人只得就收益之收益主張物上代位。
2.抵押權未登記場合收益物上代位權的優(yōu)先順序
若原始抵押權未辦理登記,則收益產生后自不會發(fā)生所謂“自動完善”之效果。值得討論的問題是:未登記原始抵押權人在接到“抵押物轉讓”通知后,其于擔保交易第三人“等待期”內是否可以補辦登記?若可以,該登記是否具有溯及力?對此筆者認為,基于意思自治的理念,抵押權人當然可于接到通知后就收益上擔保權益辦理公示,其實質相當于抵押權人嗣后(而非抵押權設立時)就原始抵押權辦理登記。順位安排上應以實際辦理公示時點為據(jù),登記不具有溯及效力。
由于收益物上代位的性質系原始抵押物上擔保權益的延伸,故基于體系解釋,收益物上代位權的實現(xiàn)程序自應適用收益上相應擔保物權的實現(xiàn)程序。②抵押權的實現(xiàn)程序,參見《民法典》第410—413條;質權的實現(xiàn)程序,參見《民法典》第436—438條。此處不做贅述。
擔保權益延伸制度是世行所倡導各國建立的一項重要的動產擔保交易制度,其作為世行在就各國營商環(huán)境評估時的一項重要賦分指標,無疑應受到足夠重視。盡管《民法典》對動產擔保制度的系列修改,已于很大程度上挽救了此前我國在世行營商環(huán)境評估中的部分“失分項”,然就“設立擔保權益延伸制度”這一事項,《民法典》仍付闕如。解決該制度供給問題的可行路徑之一是我國于未來制定司法解釋時予以引進。本文以擔保權益延伸所涉場景之一,即動產抵押物轉讓中收益物上代位的實現(xiàn)為論述中心,對《民法典》第406條第2款中“價款”之目的性擴張、收益的適格標準與公示制度、收益物上代位權的優(yōu)先順序與實現(xiàn)程序等問題進行探討,以期拋磚引玉之同時,為我國于未來制定司法解釋時引進該制度提供有益參考,服務于司法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