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軍 ,李全海
不同學者針對同一“事情本身”的界定可能不同,這反映著不同的認知實踐。例如,被后人稱為“武術”的一種技藝在史料中被記作“技擊”“武藝”或“技勇”等。民國時期普遍使用“國術”或“武術”兩種名稱。學者近一百年來又給出了多種“武術”概念的定義,對于武術是“什么”至今未達成共識[1]。武術概念的定義眾多,甚至讓專家在武術理論研究和實踐發(fā)展方面無所適從。當代武術有傳統(tǒng)武術、競技武術、健身武術、現代武術等多種形式,看似“蔚為大觀”,但其形式、內容、內涵、理念等各有不同。武術概念不同于武術概念的定義。很多定義恰恰沒有把握住武術概念。在理性化社會的速成武術思維下,武術體系、魂-技、術-道等處于分裂之中。近年來,武林打假鬧劇、武術技擊性被否定、競技武術擠壓傳統(tǒng)武術、“劣幣驅逐良幣”等現象導致武者逐漸消隱,武術走向離散,其中一個原因在于學者對武術概念認知不清。概念是全體而非局部,武術概念的定義不具有概念的整全性。本文將武術概念的定義分為運動說、體育說、身體說、綜合說,這些定義各有特色和局限,綜合說其實并不綜合,盡管曾推動武術發(fā)展。武術概念需要整體考查,這樣才能助益其全面發(fā)展。因此,本文從概念的多維度上解析武術。首先辨析“武術”概念的幾種代表性定義,分別辨析其不足,然后分析形式邏輯和屬加種差定義的局限,從“辯證邏輯”方面指出,排中律在現實世界未必成立,定義就是限定和肯定,而任何肯定都以否定為前提。最后給出“武術”概念的整全性描述定義。
1932 年的《國民體育實施方案》將“國術”定義為“我國民族固有之身體活動方法,一方面可以供給自衛(wèi)技能,一方面可作鍛煉體格之工具”[2]。這個界定將武術歸結為自衛(wèi)技能和工具方法,迎合了那個時代“強身強種強國”的需要,當然也比較偏頗。
1978 年的《武術》教材將“武術”定義為“是以踢、打、摔、拿、擊、刺等攻防格斗動作為素材,按照攻守進退、動靜疾徐、剛柔虛實等矛盾相互變化的規(guī)律編成徒手和器械的各種套路”[3]。這個定義將武術的上位概念歸結為套路或動作等“工具性”維度,也有些狹隘。另一些類似的定義認為,“武術是一種圍繞技擊而展開的徒手和持械的中國傳統(tǒng)運動技術體系”[4],“武術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點的攻防格斗的技術,這是武術既區(qū)別于域外武技,又區(qū)別于其他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點的事物的根本屬性,符合邏輯學關于本質的決定性和單一性特征”[5]。在這種定義中,“技術”成為武術的上位屬概念。當然,作者補充指出,武術是一項“近乎道”的技術,“由技入道”是武術最直觀的文化特征,“道”是武術區(qū)別于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格斗技術的根本思想特征,因為東亞與東南亞等國家的文化追求技術之“道”,不同于中國武術追求文化之“道”。武術習練者也注重生命體驗和修煉,注重“由招熟而漸悟懂勁,由懂勁而階及神明”的實踐理性,強調“知行合一”[5]。應該說,這些補充比前述定義更有“人文”意義,但是“道”可說卻不能明說,且“由技入道”預設了“道”和“術”的分立,“近乎道”的技術仍然落腳在“技術”上。從“理念”上講,脫離技術的道和脫離道的技術都不存在。當代社會重視工具理性,大“道”已遠遁而去,強調武術是一項“近乎道”的技術仍然不很重視“道”。
在這個概念中,“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點”是武術的種差,功法、套路、格斗與武術是部分與整體的關系[5]。這樣的說法并不明晰,正如前文所說,“傳統(tǒng)文化特點”的說法比較抽象,“部分與整體”的關系怎樣也不明確。是否功法、套路、格斗這三“部分”簡單相加,就構成武術這個“整體”? 這都需要討論。
鑒于不同群體對武術的認知不同,有學者堅持廣義的武術概念,即武術是“以具有技擊含義的動作為主要內容,以徒手和持械為運動形式,由中華民族創(chuàng)造的人體運動文化”[6],“是在中國文化背景中圍繞技擊而展開的徒手和持械的身體運動”[2]。作者自認為給出了武術的總概念,因為該表述有“在中國文化背景中”的限定詞,既指明了武術“技擊”內涵,又明確了武術的外延是“徒手和持械”,框定了并不寬泛的上位概念“身體運動”,不存在子項兼容現象。應該說,這種說明的確成立,不過,此定義還稱不上是“總概念”或“廣義概念”,因為它將武術的上位概念歸結為身體運動,仍可商榷。另外,此類概念無視“武魂”“武德”等“心靈”部分,仍有偏頗。因此,另外一些學者從體育方面界定武術。
始于20 世紀50 年代的武術體育論,從“體育”方面界定“武術”,將武術的上位概念歸結為“體育”。1952 年,新成立的國家體委設置了“民族體育形式研究會”對武術實行領導,正式將其列入體育范疇,“武術”才作為穩(wěn)定的名詞沿用至今[3]。1961 年的紀秋云編的《武術》指出,“武術是以拳術、器械套路和有關的鍛煉方法所組成的民族形式體育。它具有強筋壯骨、增進健康、鍛煉意志等作用,也是我國具有悠久歷史的一項民族文化遺產?!痹摱x未提及武術的核心內涵即技擊性,這是對50 年代后期開始批判“唯技擊論”的有意回避。20 世紀90 年代至今,《武術》類著述大都沿用如下定義,即武術是“以技擊動作為主要內容,以套路和格斗為運動形式,注意內外兼修的中國傳統(tǒng)體育項目……具有強身健體,防身自衛(wèi),競技比賽,表演娛樂等功能”[7]。2009 年7 月,國家體育總局武術運動管理中心召集學者又給出定義,“武術是以中華文化為理論基礎,以技擊方法為基本內容,以套路、格斗、功法為主要運動形式的傳統(tǒng)體育?!闭缬袑W者所說,這個定義將“武術”歸結為“傳統(tǒng)體育項目”,強調了武術的“技擊性”以及套路、格斗和功法作為運動形式,彌補了先前定義中外延的不足。盡管這種觀點占據主流,但是可否將武術歸結為“體育”這個屬概念,也有近百年的爭論。此類定義有一些問題值得深究。
首先,“理論”與“實踐”問題。“以中華文化為理論基礎”之說看似有理,現代武術也吸取了包括運動人體科學在內的西方體育理論,然而這種表述仍然宏大空泛。另外,“武術”演練和領悟同時是一種“修行過程”或“生活實踐”而不簡單是“理論”,這里涉及求真態(tài)度、德性養(yǎng)成等,因而不全是“人體科學”,甚至無需體育“理論”?!袄碚摗笔浅橄蟮摹⒒疑?武術“生活”長青,武術的“本質”并不完全是理論性問題。
其次,“體育”概念的容納性。體育也有眾多定義,如體育是人體的鍛煉、養(yǎng)護和保健等的教導,特別是在學校里通過體操、田徑等課程進行的教導;是教育的一個組成部分,它以系統(tǒng)方式發(fā)展身體;是以培養(yǎng)健康身體為目的的教育,學生通過身體活動增強其身心;是促進人體全面發(fā)展的教育;是通過身體活動進行的教育;是以身體大肌肉活動為工具的一種教育,使整個機體與機能平均發(fā)展;是以身體活動為方式之教育;是學校科目之一,分游戲、體操、運動等項,與德育、智育并稱三育;是在學校通過有選擇的身體活動,對學生的身體發(fā)育和運動技能形成進行的有目的、有組織、有計劃的教育[8]??梢?“體育”內涵有很多爭議[9-11],定義大都著眼于“身體教育”,主要體現在課程上,其對象是學生。除此之外,體育也是在特定歷史階段為適應社會需要而產生的,它與德育等共同符合特定的政治需要。就此而言,體育具有“規(guī)訓”和“教化”味道。當然,只有極少數“體育”定義蘊含著對人的“心靈”的關懷。例如,香港教育部門將體育定義為“通過身體的教育,旨在發(fā)展學生的體能、運動和安全的知識,提升學生的合作、溝通、創(chuàng)造性、批判性思維和美感等[13],此類定義顯然意蘊更深,更有對“人”的關懷而非“規(guī)訓”。
然而,“武術”不完全隸屬于體育范疇。如果說武術也要進行“身體”訓練,那么這是“武術本身”的必要組成部分,可以說是武術“規(guī)訓自己”,而不是“受規(guī)訓”。武術還注重武德、武道、武魂等“精神”意涵,這是“自我教化”并不是“被教化”??梢?現代“體育”概念不完全是“武術”的“屬”概念,不能涵蓋全部“武術”內涵。武術的最基本功能是生存技能,當代軍警武術中以制服、致傷,甚至致死為目的的“一招制敵”格斗技術絕不屬于體育范疇[2],競技武術,健身類武術,民間拳師教習的武術,武術社團或館校開展的武術,影視、動漫、舞臺以及文學中的武術都難以歸類為“體育”,其影響力超過了武術運動。武術運動即便是體育概念,也不能替代武術概念;武術是一種社會存在方式,具有體育屬性,但不能歸于體育[13]。
再次,范疇誤用問題。一般認為,19 世紀末,民間武術家仍然偏重格斗技能的應用,只是到了20 世紀初,在西方體育的影響和沖擊之下,武術才開始邁向體育。換言之,“體育”是出現在20 世紀初的一個現代教育概念,“武術”卻出現了幾千年。用晚出的“體育”概念涵蓋先前的“武術”,或者把“武術”歸結為“體育”,類似于用西方的概念詮釋中國傳統(tǒng),犯有習而不察的“反向格義”“范疇錯位”之誤。這種“反向格義”廣泛出現在當代中國哲學界[14],也出現在武術界。例如,西方哲學“本體論”的核心不是關于具體可見、可觸摸的“本體”之物,而是關于“存在”“是”或“有”的學問。換言之,本體論就是“存在論”,它研究“是什么”中的“是”,如何“是”以及為何“是”[14],較少關注“是什么”中的“什么”,它是一門關于“是”和一切“是者”的學問[15]。因此,有學者固然提出“武術本體論”關注的是“武術是什么,什么是武術”,但是嚴格說來,這并不完全是“武術本體論問題”。20 世紀90 年代,很多人從文化結構角度,運用“太極說”“五行說”“道論”“氣論”等古代本體論思想,以及“陰陽”“八卦”“反者道之功”“形神統(tǒng)一觀”等古代辯證法研究武術。實際上,用“本體”來表述中國哲學傳統(tǒng)的“道”“氣”“太極”等就是范疇錯位。近十年來,也有學者認為武術的“本體”是“一種有著鮮明中華民族特色的攻防技擊意識的人體動作”[16]。不過,筆者認為這種說法與“體育的本體就是身體運動,即體育以身體運動本身為目的”[17]一樣,談及的都是“是什么”中的“什么”,而不是“是”本身,仍然不算武術本體論研究。
一雙沾滿泥土的“鞋”只是一件器具,其“存在”或“本體”并不是肉眼可見的這雙鞋,而是它所牽涉的諸多事項的意義系統(tǒng)。例如,對梵·高藝術作品《農鞋》的闡釋,就是將農鞋這個“存在物”背后被遮蔽的“存在”顯露出來?!掇r鞋》創(chuàng)造了只有人才擁有的“世界”,它揭示了農鞋背后的真實內涵:在貧瘠之地上掙扎者的苦難生活和命運,她的酸甜苦辣、焦慮煩躁。海德格爾將從作品中揭示的“意義”或“意蘊”稱為“真理”,它才是藝術作品最本質的東西,涉及人的生存和存在。鑒賞者將隱蔽在作品深層的這一無形東西闡釋出來,就產生美[18]。同理,武術的“存在”“本體”就是武術及其牽涉的諸多事項的意義世界,可以包括武者的生活世界、武術本身的意義、其所嵌入時代的信念、武術共同體的倫理世界等。例如,在現代之前,人們有時間、心態(tài)和心境癡迷于“傳統(tǒng)武術”,甚至想象出“飛檐走壁”“武術”的“存在”便是其關涉的意義世界。理性化程度越低的時代,這樣的意義世界越有“人”的意義。隨著社會日益追求工具理性,“意義世界”“生活世界”日益消隱,武術的“存在”“本體”也逐漸被遺忘。
同樣,在體育研究中也存在范疇誤用問題。例如,張峰認為,“體育”是因為有了體育之“是”才成其為“體育”,體育概念被定義為:以促進人的身心健康為根本目的的人體運動,它不同于舞蹈、雜技、勞動、軍事活動中的人體運動[19]。該作者認為,體育活動分有了“促進人的身心健康為根本目的的人體運動”,這就是體育之“是”[19]。在筆者看來,這并不是體育之“是”,而是回答了“體育是什么”中的“什么”。作者還指出,“人體運動”是體育的“物質本體”“根本目的是促進人的身心健康”是體育的“精神本體”。然而,這樣的說法并不成立,因為“本體”就是“存在”,一般不區(qū)分“物質本體”和“精神本體”,否則就是落入哲學所批判的二元論之中,人為地將世界一分為二。顯然,武術、體育學者雖然引用了“本體論”文獻,卻未完全理解“本體”的含義,仍然出現了“反向格義”問題。
在武術研究中,往往只見“理論”,忽視“實踐”,只見“拳種”,不見“身體”。因此,近幾年學者開始從人類學、身體哲學等視角詮釋武術概念,認為武術不只是一項人類身體活動、“體育”運動或“技術”,更是不同地域人們的一種思維方式和身體行為,可從“身體結構”“身體意象”和“身體符號”維度分析武術概念特有的“身體技術”“身體藝術”“身體文化”屬性,解讀身體技術所反映的不同信仰文化和對人類心理的價值涵義[20]。顯然,這樣的界定所強調的“思維方式”與“武術本身”的關聯并不大,“身體文化”之說也有些不著邊際。另外,從上述諸多用詞的表述可以看出這種詮釋之抽象性。作者又指出,“身體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所依賴的物質實體,是人的本質和存在的明證”。顯然,這種說明很難成立,因為“身體”很難證明人的本質和“存在”,因為正如上所說,人的“存在”恰恰在于“意義世界”。
作者繼續(xù)指出,傳統(tǒng)武術逐漸衰微,競技武術在一定程度上代替它進行了更高意境的演變與發(fā)展。競技武術已淡化技擊屬性,轉而追求人在演練過程的動作造型和藝術審美功能,使其更直接指向人類思維感情的意象化,可使得武者在演練過程中體會到情感跡化帶來的身體藝術情思。這是一種“由形悟意”的意象營構與感悟的過程,是通過“身體意象”所體現出來的“身體藝術”的意蘊價值和意義所在。武術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孕育出特有的“身體符號”建構系統(tǒng),也是傳達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身體文化”符號象征體系。不同的“身體動作”作為不同的“身體符號”象征著不同的文化,且依靠這種“身體符號”來反映其所在的文化表征[20]。
筆者認為,競技武術因其競技性而不可能比傳統(tǒng)武術有“更高意境”,也不可能有更高的審美功能,毋寧說其更有形式之美,反倒缺失了意境之美。按照黑格爾的說法,近現代“市民社會”與藝術繁榮是相抵牾的,市民社會的總趨勢是“偏重理智”,這會禁錮藝術,使之不再能滿足民族“時代精神”的需要[21]。另外,上述武術表述還是太強調“建構性”“符號性”,無視武術本身的“實在性”“情感跡化帶來的身體藝術情思”等說法都是抽象的“大詞”,不知所云,與武術本身實在關聯不大。
還有一種定義,“武術是指以個體技擊動作為主要內容,以冷兵器或徒手而進行的套路、格斗以及相關輔助技術練習為表現形式的中國人體文化,它包括軍事武術、傳統(tǒng)武術和武術運動三個部分,也包括軍事武術現在余緒的實用武術和明清傳統(tǒng)武術產生前的過渡形態(tài)——民間武術”[22]。這三部分之間的關系是,體育不能涵蓋傳統(tǒng)武術,兩者交叉而不相屬;軍事武術屬于軍事學范疇,與體育無關;武術運動屬于體育范疇,兩者是包含的關系[22]。筆者基本贊同這一說法,只是不完全贊同“軍事武術屬于軍事學范疇”,因為我們也可以說“軍事武術也屬于武術范疇”。
武術是一個大家族,其中每個成員具有不同的技術特征、價值和衡量標準。不同群體對武術的認識也有差異,常人認為武術就是技擊技術,民間拳師認為武術就是傳統(tǒng)武術,體育教師一般認為武術就是套路,武術專業(yè)學生青睞于競技武術,武術專業(yè)工作者則認為武術是體育、技擊術、套路等[6]。綜合諸多武術及其定義,有學者認為可給出終極定義:“武術,是以攻防技擊作為素材,以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為理論依據;以套路、搏斗和功法練習等運動形式為載體,以傳統(tǒng)武術習練和現代武術競賽為實施手段和存在方式;以實現增強體質、陶冶情操、培養(yǎng)意志、提高攻防技能、弘揚民族傳統(tǒng)文化為目的的一種社會文化運動”[1]。在該定義中包含有:“武術”的本質特征在“技擊性”,其“屬”是“社會文化運動”,四個“種差”有“攻防技擊”的運動特性,“套路”“搏斗”“功法練習”等運動形式,武術的實施手段和存在方式,武術的社會功能與價值等。
細究起來,這個定義并不能達到終極定義,因為其中涉及很多概念需要追問。第一,作者既引用形式邏輯的“概念觀”,又引用黑格爾辯證邏輯“概念觀”[1]。然而作者開篇即認為“概念是認識和評價某一事物和現象的科學闡述,是人們頭腦對客觀對象本質屬性的反映”[1],這種對“概念”的說明卻并不是黑格爾的辯證邏輯中的“概念”,而是一種常識性的“反映論”,其背后堅持“主體和對象”的二分,這種二元論早已受康德在認識論上開創(chuàng)的“哥白尼式革命” 的批判[23]。
第二,前文已指出,以“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為理論依據之類的說法比較抽象,我們也可以說“京劇”“儒學”“道家”等都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其中只有部分才可以成為武術的理論依據。“一方面是武術對傳統(tǒng)哲學、儒、釋、道、佛、兵、醫(yī)等文化的吸納、融合,另一方面是武術以此構成人文景觀、形成主體性表達訴求”[36]。由此,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武術逐漸形成理性自覺。儒家思想促進武術之德藝一體的俠義文化生產,道家思想促進了武術“道德自覺、本能體悟”的文化實踐,釋家影響形成了“禪武合一”的修行方式,在易與醫(yī)的汲取下,有了“拳成于易,理成于醫(yī)”之說;又因于兵家同源、交流及吸收,有了武術“脫胎”兵學有“詭道”之變等的說法。[36]此類武術源流性文化研究,屬于武術本體性研究,使武術顯得宏大敘事,但是卻缺乏了武術生活化內容。其實,一些武術拳種與器械的形成恰來源于生活。比如,螳螂拳根據觀察螳螂的動作而形成,連枷棍與打麥穗脫粒的農具發(fā)展有關。生活中的智慧、經驗推進了武術發(fā)展,武術也創(chuàng)造了文化。當然,武術在演進中因為有哲思和文化滲透,變得更有內涵。但是,文化并不是“理論”,而是比“理論”更深刻的一個概念,如果將文化下降到“理論”,很可能失去文化的深刻內涵。有學者基于“武術內涵、外延”,認為“武術的定義應從‘套路、散打、功法’文化樣式同類項的提取出發(fā),根據散打‘真實的對手’、功法‘體能的對手’、套路‘單練的想象性對手、對練‘虛假性對手’,將武術定義概括為‘對手的文化復合體’”[36]。將“對手”作為對象,實質將武術視為純粹以“技擊”為目的的運動,無需關照武術“氣”“勁”等運行,不用“起承轉合,開合吞吐等”修煉,直接擊倒對方就是目的,無需考慮使人成人、成性,更不用言道。這樣的定義是我們不贊賞的。
第三,“終極定義”最后列舉了武術的5 個目的,不過我們也可以說跆拳道、泰拳、拳擊等也可以有這5 個目的。另外,可否追問這些目的的“終極”目的(比如提高攻防技能的目的何在? 培養(yǎng)意志、弘揚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終極”目的何在)? 這些目的之間有何內在關聯? “民族傳統(tǒng)文化”作為宏大概念,如何與具體“武術”建立關聯? 這些都需要進一步討論。
最后,該定義將“武術”的本質特征確定為“技擊性”,這種觀點一直有爭論,因為“散打”“自由搏擊”等更有技擊性,但是它們并不能代表武術。很多學者之所以追問固定的“本質屬性”,其背后有一種錯誤的思維方法,即堅持本質主義[24],它相信萬物皆有其不變的本質且可以被理性發(fā)現和描述。本質主義堅持還原論立場,設定嚴格的主客二分,追求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這些方面都有很多爭論。關于“本質”或“本質主義”之爭只有在現實世界的邏輯中才能解決,因為其背后的分析哲學只關心命題的“真假”,不關心現實世界[25],現實世界中的“真”主要是一個意義世界問題了。另外,其他諸多歸結為“一種社會文化運動”這個上位屬概念。那么,它與“運動”“體育”“身體運動”等上位概念是什么關系,需要深究。
正如有學者所說,一般不用評價性詞匯來界定事物,定義中應去掉“內外兼修”之類價值因素,這樣才符合邏輯學對定義的要求[3]。然而作者又指出,“具有自身文化特征的技擊之道是維系中華傳統(tǒng)武術的內在規(guī)定性,并邏輯地延伸出了以技(技擊)、身(強身)、性(道德)三者有機結合的基本價值體系……傳統(tǒng)武術一向推重‘道’的意義和功能”[3],這個觀點顯然又在用“基本價值體系”“意義”等“評價性”詞匯,這意味著作者的觀點并不自洽。實際上,一般只是在“形式邏輯”范圍內,才不用價值屬性來界定事物。超出“形式邏輯”,例如在實用主義哲學中,就可以用“價值”來界定事物。實用主義認為,概念的意義來自其結果,理論只是一種工具,其價值取決于是否能使行動成功。
從現實情況看,不同類武術滿足人類健身、體育、競賽、文化生活等不同需要[26],它們與當下武術、體育等概念的定義一樣,較少論及“內外兼修”等“評價性”特征。多數《武術》教材也很少討論武術之“道”、修為、武德等“內外兼修”的內容[7]。當然也有少許例外。例如,“武術是以技擊作為主要內容,以套路和格斗為運動形式,注重內外兼修、武德兼?zhèn)?培養(yǎng)全面發(fā)展的人的中國傳統(tǒng)體育項目”[27]。1997年出版的《武術理論基礎》指出,“武術是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理論基礎,以內外兼修、術道并重為鮮明特點的中國傳統(tǒng)體育項目”。這個概念點名了“內外兼修”,但是整個說法受到學者的批判,如該概念沒有指出武術概念的外延,即“套路和搏擊的運動形式”“術道并重為鮮明特點”中的“道”也指向不明等[29](周偉良教授對《武術基礎理論》一書的眾多批判,筆者多數持贊同態(tài)度,只是對這一點不完全贊同)??傮w上講,很多定義都無視武術的“倫理、道德、修為”等“道”的內容,將“武術”變成了“技術”。實際上,沒有“武道”“武德”的武術并不是“真武術”。
有學者認為“武術部分屬于體育,部分不屬于體育”,其他學者卻認為這樣的論斷模糊不清,違反了排中律。又有學者指出,“攻防技擊是武術的本質屬性”,也有人認為“攻防技擊”是“價值屬性”,不能認為攻防技擊既是武術的本質屬性,又是價值屬性”,否則仍然違反排中律。排中律要求事物在同一時間里不能既具有又不具有某屬性,這是判斷命題為真的前提條件。實際上,如果簡單地從“形式邏輯”上看待“命題”,上述說法是成立的。不過,形式命題是缺乏內容的抽象命題,它具有形式之“真”,未必有內容之“真”。排中律只是在形式邏輯中成立的抽象定律,在生活世界中有時不成立,因為現實之人同時處于各類關系之中:一個人完全可能既“好”又“壞”,在提升武藝的同時道德敗壞。這意味著,對現實事物(包括武術)的界定不能完全堅持形式邏輯。形式邏輯抽掉了“否定”、辯證的環(huán)節(jié),堅持抽象的同一律,即A=A。海德格爾認識到“同一律”的深刻內容,即它真正說的是“A 是A”中這個“是”,“說出每一存在者如何是(存在),也即:它本身與其自身同一”[29]。
形式邏輯對“定義”有明確的規(guī)則。在定義過程中,用來劃定界限者叫定義項,被劃定者叫被定義項,它可以是“具體物”“概念”或“術語”等。下定義就是判斷被定義項的界限、意義、內容、應用范圍等過程。被定義項不同,定義方式也有別。例如,定義一個“物”就是指出它是“什么”,定義一個“詞”或“術語”則需要指出其“意義”[30]。“定義”方式有多種,上述屬加種差定義只是其一,其他還有分析性定義、詞典性定義、描述性定義、名義定義、約定定義等[30]。另外,概念的內涵與外延通常在形式邏輯中才是明確的,在生活世界中不是界限分明的。
“邏輯”不單指形式邏輯,還可以是先驗邏輯、辯證邏輯等。從辯證邏輯方面說,定義也是給出“界定”或“肯定”的過程,而任何“肯定”必然是在“否定”的基礎上做出來的,是否定之否定。在辯證邏輯中,對一個“屬性”的肯定必然以否定“其他屬性”為前提。換言之,辯證的東西就在于“在否定的東西中把握肯定的東西”[31]。例如,只有先做出否定,即了解武術為什么不是運動、套路、體育、動作、舞蹈、舞術、技術等,為什么離不開道德、倫理、武道等,才可能肯定或界定,即真正把握武術概念及其定義。
正如有學者所說,基于形式邏輯對武術、體育等概念進行界定,注定無法把握其“實質”,這也是武術、體育等概念一直難產的原因:形式邏輯不考察思維的內容,其必然性來自外延[32]。屬加種差法也不完全適合于定義武術、體育等概念,否則注定有局限。上述武術定義大都按照“屬加種差”法給出定義,只能注“武術本身”的某個維度,將武術歸結為諸多上位概念。堅持“屬加種差”定義,首先找出被定義項鄰近的上位屬概念,即確定它歸屬于哪一類,然后把被定義項所反映的對象同該屬概念之下的其他并列的種概念加以比較,找出被定義項所反映的對象不同于其他種概念所反映的對象的特有屬性,這就是種差,最后把屬和種差結合起來。
屬加種差定義有其固有的優(yōu)勢,同時也存在三類問題。首先,尋找上位屬概念的過程就是“歸類”或分類過程,然而一個概念因其屬性多元而可能被歸類到多個上位概念。例如,武術可以同時隸屬于多個類屬。如果只關注某個視角,就會按照它來實踐,因而無視其他方面。如果只注重“武術”的競技性,就會按照競技規(guī)則來實踐,推進競技武術發(fā)展的同時,也助長了傳統(tǒng)武術的式微,從而遠離了“武術本身”。其次,尋找“種差”過程也是“比較”,即找到被定義項的“特有屬性”或“本質屬性”,這仍然是分類問題。最重要的問題在于,找到了“本質屬性”,卻仍然不知道“被定義項本身”如何嵌入其情境中“動態(tài)地存在”。當我們說“人是能夠制造、使用和攜帶工具的動物”時,的確指明了人不同于其他動物的“特有屬性”,但是,人應該怎樣生存,如何追求幸福生活,如何堅守倫理道德,諸如此類“存在論”問題不可能體現在對人的“本質論定義”之中?!岸x”在“有所說”的同時也“有所遮蔽”。同理,學者很正當地認為“技擊”是武術的“本質屬性”,但它無非只是武術在技術層面的核心內容[33],未涉及武術的德性等其他重要方面。另外,這種說法更未告訴我們武術如何演練、如何術-道兼?zhèn)?如何維持武者生存和生活等?!凹紦簟边@個“本質屬性”主要“存在”于冷兵器時代,脫離了“傳統(tǒng)社會”“技擊”會失去其“普遍功用”的“存在價值”。換言之,武術本身當然有技擊性,但是“技擊性”得以存在的“社會情境”已經不在,毋寧說,“技擊性”也不復“存在”。同樣,武術需要長期的演練,需要“傳統(tǒng)時間”,然而現代人的線性的、快速的“鐘表時間”使得長期的武術演練不再“存在”。當然,我們不否認民間社會仍然有少部分人依然在堅守“傳統(tǒng)武術”。
武術的多項定義中,技擊為本質,但其運行實際是一種文化活動,體現為傳承者的“德范禮約”“職業(yè)倫理文化”,也體現在“技擊文化”“俠義精神”上。因此,武術本身是綜合體。然而,當下武術概念的定義多集中在“武術”的體育文化、身體文化、運動文化等方面。在逐利驅使下,武術的“意義”漸失,場域萎縮,體系分裂,“魂-技分離”“精神式微”。武術正處于異化與分裂之中,很難實現整全。在“大眾化”視角下,人們關照“全民健康”“學校武術操”,開發(fā)武術技擊性以外的附屬功能,“改造”“新生”拳術層出不窮,很難實現武術“本真”的傳承,武術陷入形式化改造之中,無法展現其精髓。在“武術精英的舞臺上”,政策關照“高、難、美、新、創(chuàng)”套路與“發(fā)展體能與擊打效果”的散手搏擊;競技套路與散手各行其道,擠壓傳統(tǒng)武術,使其幾乎退出“舞臺”。即便武術管理部門多次探討武術去體操化、舞蹈化,也無法切實落地,更無法指明武術未來之路。
目前看來,“競技套路、散手運動、傳統(tǒng)武術”三足鼎立,傳統(tǒng)武術很難實現“精英化”,因為傳統(tǒng)武術多為民間愛好者自發(fā)組織,沒有專業(yè)隊伍,很難與國家專業(yè)化競技武術隊伍及擁有資本運作的俱樂部專業(yè)隊員“一較長短”。競技武術與散手武術有“精英隊伍”,但是它們斷裂了文化,變成標準的“武術體育人才”,而非真正意義的“武術人”。傳統(tǒng)武術追求武魂、武技的思想與理念,無意爭強好勝或奪得冠軍。武術是“國粹”,其兼容并包,追尋生命存在的“意義”,其中的倫理、技藝、情懷、品質、精神、魂魄等容納一身,同時也是“修煉”“修養(yǎng)”“道化”之途?!皞惱怼薄八枷搿薄耙饬x”構成了武術強大的文化內核。武術如果為了獲取“力量”而失去“倫理”“思想”“意義”,那將是倒退。
然而,武術在現代發(fā)展中恰恰在彰顯外在“力量”的獲取,而失去其“存在”的真義。武術對“力量”的獲取本身無對錯,就像比賽要有冠軍一樣,冠軍更無錯。冠軍是對技藝檢驗的肯定之中介,通過“中介”使武術技藝在否定之中獲得肯定,從而形成技術、思想、精神的圓圈,不至于走向虛假。同時,武術家可以吸收對方優(yōu)勢為己所用,再形成圓圈,如孫祿堂、李小龍等在原學基礎上創(chuàng)立拳學,意義非比尋常。武術如果不能克服異化,在揚棄其“真實及實用”后回歸本真,就會變成“他者”,找不到“自身”。因此,在武術的概念認識上,要關照倫理、技藝、思想、意義的整體性綜合,而不能單單從“體育”“運動”或“身體”等某層面來談。
武術兼具技擊、運動、體育、身體等綜合性,其可以強身健體、修養(yǎng)技藝、涵養(yǎng)精神、通達“道”理。這些修煉的內涵能使人由技見道而具圓活之趣,有技、有人而更有道。武術育體、修身、鍛技需重視知行合一。武術概念是多元的,以其中某個功能做價值判準與概念界定,注定有偏,因為概念是整體。武術是運動的,是“圓圈”的;是文化的,也更是精神的,即其有精神的實在性與文化的復合性。同時,武術也是自在且自為的修行過程,其需要克服異化,使真正傳承者追求內心、技藝、意義世界的圓滿。武術是具有倫理精神的運動技術體系,兼具體育運動與身體全面發(fā)展特性,同具價值與意義追求,需要魂技合一的綜合修煉,如此方能踐行整體性武術。
黑格爾認為,作為概念的“概念是自由的原則,是獨立存在著的實體性的力量。概念又是一個全體,這全體中的每一環(huán)節(jié)都是構成概念的一個整體,而且被設定和概念有不可分離的統(tǒng)一性。所以概念在它的自身同一里是自在自為地規(guī)定了的東西”[31]。對概念的任何定義都基于特定視角,都不獨立于認知主體[34]。“武術本身”是一個動態(tài)的、辯證的、有機的整全性概念,是不可定義的,其“意義”“存在”屬性是不可數盡的。另外,概念本身有理想性和抽象性,不能用現實中的任何武術與之比較。換言之,我們不可能區(qū)分出可以將武術刻畫為武術的那些特征,因為用于“區(qū)分”的標準并不唯一[35]。
因此,嚴格地說,本文無法再給出一個明確的武術定義,因為各種“定義”本身都有局限性,過分注重形式邏輯意義上的定義會扼殺被定義項本身所嵌入的意義結構。不過,我們仍然可以描述整全的“武術”概念應包含的內容,因而可以給出如下描述性定義而非屬加種差定義?!拔湫g”是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生發(fā),并嵌入當代社會的一個圍繞技擊的多維度、體系性、過程性的概念,在技術上包括盤、法、勢、理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環(huán)節(jié),在運動形式上包括徒手、持械、套路、格斗等,因而是一種運動技術體系;其實現手段有傳統(tǒng)武術習練、競技比賽、表演娛樂等,因而是一種體育項目;其目的有培養(yǎng)意志、健身養(yǎng)生、防身格斗等,因而是一類身體技能;在“境界”上堅持武技與武德并重、術-道相參,因而成為一類精神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