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敏珍
提要:“廢罷《儀禮》”是朱熹對熙寧四年貢舉改制的高度選擇性解讀,這一敘事后成為中國禮學史分期的關節(jié)點。事實上,若重建“廢罷《儀禮》”話語形成中的事件群,可以發(fā)現,在科舉制度的各項變革之中,很難看出有針對《儀禮》這部經書的特別考量,唐宋時期,它一直是九經中的中經,亦從未進入任何五經的序列之中,只是在考生“去難就易”的心態(tài)下,《儀禮》漸為舉子所棄。朱熹“廢罷《儀禮》”的敘事與其說是對歷史事實的確認,不如說是對知識體系與知識傳承的反思。
“廢罷《儀禮》”是指一個具體的歷史事件。北宋熙寧年間科舉改革,罷詩賦而用經義取士,朝廷令試以《詩》《書》《易》《周禮》《禮記》,兼以《論語》《孟子》,而無《儀禮》這一科目。到了南宋,朱熹在敘述這段歷史時,將之稱為“廢罷《儀禮》”,又因科舉改制正是王安石新法的重要組成部分,朱熹亦稱之“王安石廢罷《儀禮》”。
這一明顯從歷史時間中單獨分割出來的事件,后來成為禮學史分期的關節(jié)點。廢罷《儀禮》之前,關于《儀禮》學過去的模樣可能并不清晰,但廢罷《儀禮》之后,朱熹對禮學的式微進行了具體描述,由此亦構成了他通解《儀禮》的歷史語境。由宋至清,學者重復并運用著朱熹“廢罷《儀禮》”的敘事,并以此來結構《儀禮》學史,盡管他們所使用的“廢罷《儀禮》”之后的時間標尺與朱熹有了很大差別。然而,若把宋代科舉考試中關于《儀禮》的一連貫事件排列起來,我們會發(fā)現,“廢罷《儀禮》”這一糅合了朱熹關于禮學的思考與具體事件的敘述,有時卻和歷史事實并沒有那么融洽。因此,有必要重建“廢罷《儀禮》”話語空間中的事件群,以便確立該話語生成過程中所要陳述的主題與觀點。
熙寧四年(1071)二月,中書言:
今定貢舉新制,進士罷詩賦、帖經、墨義,各占治《詩》《書》《易》《周禮》《禮記》一經,兼以《論語》《孟子》。每試四場,初本經,次兼經并大義十道,務通義理,不須盡用注疏。(1)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二十,神宗熙寧四年(1071)二月丁巳條,中華書局,2004年,第5334頁;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四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5308頁。
此次改制是在“追復古制”、“道德一于上,習俗成于下,其人才皆足以有為于世”的呼吁下展開的。詔令頒布之前,圍繞著是否要變革貢舉之法以“一道德而獎進于人材”,什么樣的考試科目才能獲得有為于世的才俊等問題,神宗要求“兩制、兩省待制以上,御史臺、三司、三館臣僚,各限一月內,具議狀聞奏”,在此要求下,呂公著、韓維、蘇頌、蘇軾等均有建言,最后神宗采納王安石所議。(2)《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四一、四二,第5307頁;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一《選舉考四》,中華書局,1986年,第293頁??蓞⒁娞K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二五《議學校貢舉狀》,中華書局,1986年,第723-725頁;王安石撰,劉成國點校:《王安石文集》卷四二《乞改科條制札子》,中華書局,2021年,第702-703頁;趙汝愚編,鄧廣銘等校點:《宋朝諸臣奏議》卷七八《儒學門·學校上》收呂公著《上神宗答詔論學校貢舉之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851-853頁。下詔廢罷明經科,諸科改應進士科業(yè);進士罷詩賦,考試試以《詩》《書》《易》《周禮》《禮記》五經。從熙寧四年詔令的主旨以及詔令頒行前后的各項議論來看,它并不是關于考試經典的爭執(zhí),更不是專門廢罷《儀禮》的詔令。一百二十多年后,朱熹從禮學的角度重新審視了這次改革,他在《乞修三禮札子》中講:
前此猶有《三禮》、通禮、學究諸科,禮雖不行,而士猶得以誦習而知其說。熙寧以來,王安石變亂舊制,廢罷《儀禮》,而獨存《禮記》之科,棄經任傳,遺本宗末,其失已甚。而博士諸生又不過誦其虛文以供應舉,至于其間亦有因儀法度數之實而立文者,則咸幽冥而莫知其源。一有大議,率用耳學臆斷而已。(3)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十四《乞修三禮札子》,朱杰人等編:《朱子全書》第2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87頁。
這份札子因“會去國,不及上”(4)王懋竑撰,何忠禮點校:《朱熹年譜》,中華書局,1998年,第259頁。,然而,對于有意修具三禮書的朱熹而言,它無疑是一份重要的思想表述。在這段文字中,朱熹至少指出了宋代禮學的三個面相:第一,科舉考試中的三禮、通禮、學究等諸科的設置,是保證禮學知識傳承的重要途徑,三禮雖未能行用于世,但其學說卻在科考士人中間誦習而得以流傳;第二,熙寧四年變法中,存《禮記》而無《儀禮》,等于將《禮記》由傳上升為經,并在事實上廢罷了《儀禮》的禮經地位,這一遺本宗末的做法是禮學史上的一大過失;第三,禮學知識的傳承出現割裂與斷層,考生誦讀禮文不過是為了應舉,以儀法度數作文之人,所議多出于臆斷,其學更莫知源流。
除了這份未及上奏的札子外,朱熹在與學生的對話中表達過相似的觀點:
《儀禮》舊與《六經》《三傳》并行,至王介甫始罷去。其后雖復《春秋》,而《儀禮》卒廢。(5)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八四《禮一·論修禮書》,中華書局,1986年,第2187頁。
祖宗時有《三禮》科學究,是也。雖不曉義理,卻尚自記得。自荊公廢了學究科,后來人都不知有《儀禮》。(6)⑦ 《朱子語類》卷八七《禮四·小戴禮·總論》,第2225頁。
荊公廢《儀禮》而取《禮記》,舍本而取末也。⑦
祖宗時有開寶通禮科,學究試默義,須是念得《禮》熟,始得,禮官用此等人為之。介甫一切罷去,盡令做大義。故今之禮官,不問是甚人皆可做。(7)《朱子語類》卷八四《禮一·論后世禮書》,第2183頁。
或許,可以將這些言談視作是上引《乞修三禮札子》的注腳。在這些講述中,朱熹對廢罷明經科、諸科以及《儀禮》之前與之后的禮學稍作勾畫。王安石廢罷《儀禮》之前,六經是一個體系;廢罷《儀禮》之后,《儀禮》從六經中抽離了出來。廢罷學究科、通禮科之前,禮學雖不曉以義理,但學人熟記禮文,禮官亦是專門之官;廢罷學究科、通禮科之后,禮官只做大義,不曉禮文,后人從此不知《儀禮》??傊?,在朱熹看來,廢罷《儀禮》與諸科,這一事件背后所包涵的意義以及所造成的歷史影響是巨大的。
朱熹關于熙寧四年詔令的高度選擇性解讀,也為后人所接受,他們重復、化用著“廢罷《儀禮》”的說法,用以作為禮學史上的標志性事件。魏了翁列舉三禮歷史時講:“至金陵王氏又罷《儀禮》取士,而僅存《周官》《戴記》之科,而士之習于禮者滋鮮。”(8)魏了翁:《重校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五四《衛(wèi)正叔禮記集說序》,《宋集珍本叢刊》第77冊,線裝書局,2004年,第258頁。熊禾曰:“自王安石廢罷《儀禮》,但以《小戴》設科,與五經并行,自是學者更不知有周禮之書。”(9)熊禾:《重刊熊勿軒先生文集》卷三《刊儀禮通解書》,《宋集珍本叢刊》第91冊,第287頁。林駉也說:“自王氏廢罷《儀禮》,獨立傳記……自是而后,儒生之誦習者知有《禮記》,而不知有《儀禮》;士大夫之好古者知有開元以后之禮,而不知有《儀禮》?!?10)林駉:《古今源流至論》前集卷五《朱氏之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4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4頁。最激烈的議論來自陳普《禮編》,他在自序中列舉歷史上“人倫盡廢、喪紀掃地”的諸種事件,將“王安石廢罷《儀禮》”與“七國爭王之日,秦人坑焚之余,東西兩漢知力把持之末,魏晉齊梁老佛之余,唐人室弟之妻、父之妾、子之婦,強藩孽豎恣睢憑陵之極”等相為聯(lián)貫,用類比的方法,釋其為“生人之禍,皆蚩尤以來所未有者”的烈性事件之一。(11)朱彝尊著,汪嘉玲等點校:《點校補正經義考》卷一六六《通禮四·禮編》,臺北“中研院”文哲所籌備處,1997年,第5冊第458頁。
明代,何喬新講:“自王安石廢經用傳,士大夫知此經者鮮矣。”(12)何喬新:《椒邱文集》卷十八《書儀禮敘錄后》,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9冊,第297頁。史鑒說:“《儀禮》一書……自王安石廢罷,后世不復講。”(13)史鑒:《西村集》卷六《題司馬御史與祝秀才書后》,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9冊,第812頁。逮至清代,《儀禮》學達于興盛,研究著作的數量遠超前代。在述《儀禮》學史時,人們普遍將王安石廢罷《儀禮》一事當作是《儀禮》學式微的轉折事件。顧炎武講:
“熙寧以來,王安石變亂舊制,廢罷《儀禮》,而獨存《禮記》之科。棄經任傳,遺本宗末,其失已甚。”是則《儀禮》之廢,乃自安石始之。至于今朝,此學遂絕。(14)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全校本)》卷七《九經》,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54頁。
顧炎武被認為是清人??薄秲x禮》的“嚆矢”,“為《儀禮》之功臣”(15)彭林:《論清人〈儀禮〉校勘之特色》,《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1期。。他所敘述的《儀禮》學史,前部分文字來自朱熹,末句則將《儀禮》之廢的歷史從朱熹敘述的時代延長至明代。換言之,顧炎武將《儀禮》衰息的時代從熙寧年間覆蓋至清代以前,在這一漫長的時間段中,固然有朱熹及其弟子們致力于通解《儀禮》,但其功并不足以挽回《儀禮》學衰息的局面,因此,四庫館臣稱:“宋自熙寧中廢罷《儀禮》,學者鮮治是經?!?16)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二十《經部·禮類二》,中華書局,1965年,第159頁。又在《儀禮經傳通解》的提要中講:
自王安石廢罷《儀禮》,獨存《禮記》,朱子糾其棄經任傳、遺本宗末,因撰是書,以存先圣之遺制。分章表目,開卷了然,亦考禮者所不廢也。(17)《四庫全書總目》卷二二《經部·禮類四》,第179頁。
顯而易見,此處對《儀禮經傳通解》的評價保持著一以貫之的敘述邏輯,即,以朱熹本人的講述作為線索,強調其在《儀禮》學上的貢獻主要是將經、傳分解清晰。秦蕙田則跳出文本,重新釋讀朱熹之于《儀禮》的意義。他講:
自熙寧改制以后,《儀禮》久不立于學官,士子所習者惟《周禮》《禮記》耳,以經文較之他經為繁,習者寖少,故有是命。至《儀禮》,乃禮之本經,漢、魏以來專門講授,代有其人。自王安石廢罷《儀禮》,迄于南渡,遂不復立。朱子雖有《乞修三禮札子》,當時亦不能用,非朱子、勉齋、信齋諸公力扶絕學,禮教何由大明乎?(18)秦蕙田撰,方向東、王鍔點校:《五禮通考》卷一七四《嘉禮四十七·學禮》,中華書局,2020年,第8198頁。
秦蕙田引入更多的歷史事實來解釋《儀禮》之廢,它既有制度設計的因素,亦有因考生偏選而觸發(fā)的連帶影響。在此政治與社會背景下,朱熹與弟子們通解《儀禮》,就不能簡單視之為一本禮書,而應從更廣的視域來提煉其價值。在對《儀禮》學史的整體觀照中,源于朱熹的洞見,熙寧四年被視作是《儀禮》學史上的重要時間節(jié)點,同樣地,朱熹與弟子們在《儀禮》上的努力也應視為是對熙寧以來廢罷《儀禮》事件的重要修正,是力扶絕學,禮教得以大明的關鍵。
從《儀禮》或禮學的角度來解讀熙寧四年的詔令,我們得到了“廢罷《儀禮》”這一敘事。不過,如果循著熙寧四年詔令針對貢舉進行改革的事實,從科舉考試中去考索《儀禮》存廢的歷史時,我們會發(fā)現,“王安石廢罷《儀禮》”這一概括的背后可能過濾了許多信息。
朱熹從熙寧變法的系列詔令中抽出“廢罷《儀禮》”、“王安石廢罷《儀禮》”的敘事,將熙寧變法作為《儀禮》學衰息的源頭,而將一件事的源頭追溯到哪里顯然對后來的解讀方式產生了巨大影響,它關聯(lián)的不只是《儀禮》學的敘事,同時,還有意無意地將歷史信息作了某種導向。比如,上引“介甫一切罷去……故今之禮官,不問是甚人皆可做”,“至王介甫始罷去……而《儀禮》卒廢”,“至金陵王氏又罷《儀禮》取士……而士之習于禮者滋鮮”,“自熙寧改制以后,《儀禮》久不立于學官”等表述中,在過去與今日的對照之中,在“始罷”詔令到“卒廢”的結果中,很容易給人一種印象,即自熙寧四年之后,科舉中不再繼續(xù)使用《儀禮》這部經書。這一讓人誤解的歷史信息顯然與敘事者只呈現某幾個要素、而非完整的講述有關。在“廢罷《儀禮》”的敘事中,有開始,有結束,卻并沒有呈現中間的過程。因此,為了更好地理解“廢罷《儀禮》”這一敘事背后的涵義,需要將原來作為背景的科考制度中的《儀禮》置于前景,以免這一被刪濾的歷史事實再次被遺忘。讓我們將歷史進程的時間尺度稍稍拉長些,以便將試圖解釋的問題的一些關鍵因素納入關注范疇。
科舉制度中,《儀禮》曾列入哪個序列之中?從唐代科舉“分經授諸生”起,有九經、有五經。九經分大、中、小三類,《禮記》《春秋左氏傳》為大經,《詩》《周禮》《儀禮》為中經,《易》《尚書》《春秋公羊傳》《穀梁傳》為小經。(19)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四四《選舉志上》,中華書局,1975年,第1160頁。五經博士以“《周易》《尚書》《毛詩》《左氏春秋》《禮記》為五經”(20)《新唐書》卷四八《百官志三》,第1266頁。。唐初,曾詔顏師古考定《五經》,頒于天下,“命學者習焉”;又以“儒學多門,章句繁雜”,詔孔穎達與諸儒撰定《五經》義疏,“令天下傳習”。(21)劉昫等:《舊唐書》卷一八九上《儒學傳上》,中華書局,1975年,第4941頁。綜合來看,如果我們要在這些概貌中拎出一條關于《儀禮》的簡要線索,大致可以這樣表述:作為考試用書,《儀禮》為九經的中經,五經不列《儀禮》。
宋初,禮部貢舉設“進士、《九經》、《五經》、《開元禮》、《三史》、《三禮》、《三傳》、學究、明經、明法等科”(22)脫脫等:《宋史》卷一五五《選舉志一·科目上》,中華書局,1985年,第3604頁。。九經至明法,這是考試的科目,也即是文獻中所謂的“諸科”。熙寧以前,諸科考試中的場次、試題數、試題形式、判定合格的標準可能發(fā)生變化,但作為考試用書的九經、五經與唐代并無差別。比如,仁宗慶歷四年(1044),宋祁等準敕詳定貢舉條制,規(guī)定:
諸科舉人,九經五經,并罷填帖,六場皆問墨義。其余三禮、三傳已下諸科,并依舊法。九經舊是六場十八卷……今作六場十四卷……第一場《春秋》《禮記》《周易》《尚書》各五道(為二卷),第二場《周禮》《儀禮》《公羊》《穀梁》各五道(為四卷),第三場《毛[詩]》《孝經》《論[語]》《爾雅》各五道(為二卷),第四場《禮記》二十道(為二卷),第五場《春秋》二十道(為二卷),第六場《禮記》《春秋》各十道(為二卷)。五經舊是六場十一卷……[今]作六場七卷……。第一場《禮記》《春秋》共十道(為一卷),第二場《毛詩》《周易》各五道(為二卷),第三場《尚書》《論語》《爾雅》《孝經》各三道(為一卷),第四場、第五場《春秋》《禮記》逐場各十道(為二卷),第六場《禮記》《春秋》共十道(為一卷)。(23)《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二七、二八,第5299頁。
從上引內容來看,用于考試的《儀禮》也與唐代一樣,列于九經,不入五經。嘉祐二年(1057),別置明經科,同樣將九經分為大經、中經、小經,“以《禮記》《春秋左氏傳》為大經,《毛詩》《周禮》《儀禮》為中經,《周易》《尚書》《穀梁傳》《公羊傳》為小經”。很明顯,大、中、小經的具體設置與唐制亦無差別,不過,在大、小經配選上作了具體規(guī)定,“習《禮記》為大經者,許以《周禮》《儀禮》為中經;習《春秋左氏傳》者,許以《穀梁傳》《公羊傳》為小經”。(24)《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八六,仁宗嘉祐二年(1057)十二月戊申條,第4496頁;《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三四,第5302頁。
神宗熙寧四年(1071),科舉變革最為明顯。首先,諸科改應進士科業(yè),作為考試科目的九經、五經、三禮、學究等罷廢;其次,進士“令各占治《詩》《書》《易》《周禮》《禮記》一經”,這五部經書作為一個整體,是新出現的經書系列,它與唐代所設五經博士與《五經正義》中的“五經”,明顯不一,其中,《詩》《書》《易》《禮記》四部經書相同,《周禮》替換了《春秋左氏傳》。不過,此條詔令執(zhí)行十幾年后,到了哲宗元祐時期,復詩賦,與經義并行。元祐四年(1089),將九經由此前的大經、中經、小經的三分法變?yōu)榇蠼?、中經的二分法,“以《詩》《禮記》《周禮》《左氏春秋》為大經,《書》《周易》《公羊》《穀梁》《儀禮》為中經。愿習二大經者聽,即不得偏占兩中經”。同時,又對經義進士與經義兼詩賦進士的本經與兼經分別規(guī)定,經義進士需并習兩經,“《左氏春秋》兼《公羊》《穀梁》或《書》,《周禮》兼《儀禮》或《周易》,《禮記》兼《書》或《毛詩》”。經義兼詩賦進士聽習一經,但考慮到“若將《公羊》《穀梁》《儀禮》為本經專治,緣卷數不多,即比其余六經未至均當。所有兼詩、賦進士,自合依元條,于《易》《詩》《書》《周禮》《禮記》《春秋左氏傳》內各習一經”(25)《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五一,第5312-5313頁。。這樣,被后人稱為“元祐法”的兼詩賦進士考試中,由熙寧時期的五經變?yōu)榱洠洞呵铩分匦逻M入習經范疇,《儀禮》則不再列入。(26)《儀禮》雖不列為科考經書,但九經的名稱仍因襲如舊。據王應麟記載:“今所謂九經”者,即,《易》《詩》《書》《周禮》《禮記》《春秋》六經,以及《孟子》《論語》《孝經》三小經。(王應麟:《玉海(合璧本)》卷四二《藝文·經解·總六經》,京都中文出版社,1986年,第827頁。)不過,元祐四年規(guī)定執(zhí)行的時間較短。到了紹圣元年(1094),進士罷試詩賦,專治經術,各專治大經一、中經一,愿專二大經者聽。(27)《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五五,第5314頁。南渡后,又兼用經、賦取士,除了個別年份,詩賦進士不再習經義。
從一個較長時間段來梳理科舉考試中經書的使用情況,同樣可以看到,在科舉制度的各項變革之中,很難看出有針對《儀禮》這部經書的特別考量,唐宋時期,它一直是九經中的中經,亦從未進入任何五經的序列之中。相比而言,其他經書或由小經升中經,或由中經變大經,其中,變化最明顯的是《周禮》,它首先成為熙寧四年詔令中的五部經書之一,后又上升為元祐法中的大經。由此來看,如果要由一部禮書的變化來解讀熙寧貢舉改制,顯然,立足于《周禮》可能會得到一些更為直觀的印象。尤其重要的是,王安石以《周禮》作為制度改革的依據,他將《周禮》與《書》《詩》并為“三經”,編《三經新義》頒于學官以“一道德”。王安石與《周禮》之間的密切關系顯然要遠甚于他與《儀禮》之間的不契,然而,朱熹卻抽出了詔令中所缺席的《儀禮》作為主線,而不是將被廢罷的所有經書視為一個整體,顯然,朱熹本人的立場在“廢罷《儀禮》”的敘事中有著至關重要的位置。
如上文所言,在“廢罷《儀禮》”“王安石廢罷《儀禮》”的敘事中,朱熹以及后來者對廢罷之前的《儀禮》并無著墨,但廢罷之后《儀禮》的相關歷史卻是清晰的,“自荊公廢了學究科,后來人都不知有《儀禮》”(28)《朱子語類》卷八七《禮四·小戴禮·總論》,第2225頁。;“《儀禮》既廢,學者不復誦習,或不知有是書”(29)《文獻通考》卷一八十《經籍考七》,第1552頁。;“自是而后,儒生之誦習者知有《禮記》,而不知有《儀禮》”(30)《古今源流至論》前集卷五《朱氏之學》,第64頁。;“自王安石廢罷《儀禮》,迄于南渡,遂不復立”(31)《五禮通考》卷一七四《嘉禮四十七·學禮》,第8198頁。。然而,熙寧年間雖是科舉大變動的時期,《儀禮》也一度廢罷,但不久它又復歸考場,如此一來,學者與儒生之“不復誦習”、“不知有《儀禮》”這一結果顯然還有其他因素。為了避免偏離論題,我們仍立足于科舉考試這一視點,從考生與經書的互動上去略補一些缺失的歷史事實。
唐宋以來,學者對《儀禮》一書的書名、作者、成書年代、篇章、內容等問題,有過許多討論。比如,圍繞著《儀禮》是否為周公所作,人們給出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見。賈公彥認為此乃“周公攝政大(太)平之書”(32)鄭玄注、賈公彥疏,王輝整理:《儀禮注疏》卷一《儀禮疏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頁。,魏了翁、熊朋來等沿襲此說,后者甚至認為《儀禮》“乃周公制作之僅存者”(33)熊朋來:《經說》卷五《儀禮禮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84冊,第308頁。;樂史則認為“《儀禮》有可疑者五”, 其中之一即“非周公之書”(34)章如愚:《群書考索》前集卷九《經史門·儀禮》,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77頁。;張淳也說:“若曰周公作之,則非淳之所知也?!?35)張淳:《儀禮識誤》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冊,第3頁。十分有意思的是,閱讀《儀禮》的觀感,這一出于不同個體對于文字符號的理解,本應具有多樣性與豐富性,士人們卻給出了一致的說法。很多學者指出,《儀禮》難讀、罕讀。韓愈曰:“余嘗苦《儀禮》難讀。”(36)韓愈著,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一《讀儀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3頁。歐陽修講:“平生何嘗讀《儀禮》。”(37)王應麟著,欒保群等校點:《困學紀聞(全校本)》卷五《儀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88頁。朱熹也說:“《儀禮》人所罕讀?!?38)《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記永嘉儀禮誤字》,《朱子全書》第23冊,第3390頁。陳汶《儀禮集釋序》中講:“自漢以來,禮日益壞……所謂頌貌威儀之事,僅存此書,世亦莫有知者……其節(jié)目之繁,文義之密,驟而讀之,未易曉解,甚或不能以句。”(39)李如圭:《儀禮集釋》卷首陳汶《儀禮集釋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冊,第35頁。到了清代,四庫館臣在述三禮時說:“古稱議禮如聚訟。然《儀禮》難讀,儒者罕通,不能聚訟。”(40)《四庫全書總目》卷十九《經部·禮類一》,第149頁。
當一本難讀、罕讀的經書列于科舉考試科目,尤其是制度設計存在著選擇可能時,應考諸生遇難而退的現象就較為常見了。唐開元八年(720),有人上言:
今明經所習, 務在出身, 咸以《禮記》文少, 人皆競讀。《周禮》經邦之軌則, 《儀禮》莊敬之楷模, 《公羊》《穀梁》歷代崇習。今兩監(jiān)及州縣以獨學無友,四經殆絕。(41)鄭樵:《通志》卷五八《選舉略一·歷代制》,中華書局,1987年,第708頁。
唐代明經考試中,有五經、三經、二經、學究一經、三禮、三傳等。通二經者,大、小經各一,或中經二。通三經者,大、中、小經各一。通五經者,大經皆通,余經各一,《孝經》《論語》皆通之。(42)《新唐書》卷四四《選舉志上》,第1159、1160頁。對于參加科舉的考生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唐人說:“務在出身。”因此,在考試配選中,作為大經的《禮記》因其文少,“人皆競讀”;作為中經的《周禮》《儀禮》與作為小經的《公羊》《穀梁》卻在國子監(jiān)與州縣學校中“獨學無友”,此處,所謂“四經殆絕”是對舉子擇選經書的描述。
唐人講:“明經所習,務在出身?!彼稳艘舱f:“舉子之取名第,止問得失而已”,既問得失,則“去難就易”、“趨時所尚”就成為必然的選擇。(43)畢仲游:《西臺集》卷一《理會科場奏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2冊,第4頁。熙寧貢舉改革,進士令各占治一經,不久之后,有人就抱怨說,舉子之中“為《書》者不為《詩》,為《詩》者不為《易》,為《易》者不為《禮》,為《禮》者不為《春秋》,是亦知一經而四經不知也”(44)《西臺集》卷一《理會科場奏狀》,第6頁。。南宋時,詩賦、經義分科,詩賦不試經義,因此,學子競習詩賦,習經義者較少。紹興二十六年(1156),高宗就此提出:“舉人多習詩賦,習經義者絕少。更數年之后,恐經學遂廢。當議處此?!?45)④ 《宋會要輯稿》選舉四之三一,第5333頁。同年,王晞亮也上言:“國家取士,詞賦之科,與經義并行。比學者去難就易,競習詞賦,罕有治經。至于《周禮》一經,乃絕無有?!?46)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七五,紹興二十六年十一月癸巳條,中華書局,2013年,第3358頁。
在“去難就易”的心態(tài)下,《周禮》漸絕,《儀禮》更無蹤影。為了改變這種狀況,朝廷有意調整經義與詩賦的取士數額,“稍損詩賦而優(yōu)經義”④。不過,這些措施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慶元元年(1195),朱熹提出了分年考試的主張,他說:
蓋天下之事皆學者所當知,而其理之載于經者,則各有所主而不能相通也……然欲其一旦而盡通,則其勢將有所不能,而卒至于不行。若合所當讀之書而分之以年,使天下之士各以三年而共通其三四之一,則亦若無甚難者。故今欲以《易》《書》《詩》為一科,而子年午年試之;《周禮》《儀禮》及二戴之《禮》為一科,而卯年試之;《春秋》及《三傳》為一科,而酉年試之。諸經皆兼《大學》《論語》《中庸》《孟子》……則士無不通之經,無不習之史,而皆可為當世之用矣。(47)⑧ 《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九《學校貢舉私議》,《朱子全書》第23冊,第3359-3360、3360頁。
在朱熹看來,為當世所用之士,應是“無不通之經”,但當下學者治經“皆舍其所難而就其所易,僅窺其一而不及其余”,如此,便不能盡通天下之事與天下之理,而分年考試,則讓舉子有充分學習的時間,“三年之間,專心去看得一書”(48)《朱子語類》卷一百九《朱子六·論取士》,第2699頁。,如此一來,解決經學寖廢,“亦若無甚難者”。在這份“議未上聞,而天下誦之”(49)《文獻通考》卷三二《選舉考五》,第301頁。的《學校貢舉私議》中,朱熹也指出了科舉考試中經學的狀況,他講:
近年以來,習俗茍偷,學無宗主,治經者不復讀其經之本文,與夫先儒之傳注,但取近時科舉中選之文諷誦摹仿,擇取經中可為題目之句以意扭捏,妄作主張,明知不是經意,但取便于行文,不暇恤也。……主司不惟不知其繆,乃反以為工而置之高等。習以成風,轉相祖述,慢侮圣言,日以益甚。名為治經而實為經學之賊,號為作文而實為文字之妖,不可坐視而不之正也。⑧
科舉應試之下的經學,在舉子與主司的有意推動下,不僅沒有帶來學術的繁盛,反而成為“經學之賊”,朱熹所謂“不可坐視而不之正”,亦非出于一時之憤慨,他自己便起而行之。而“朱子于經學中,于《禮》特所重視”(50)錢穆:《朱子新學案》第四冊《朱子之禮學》,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119頁。。因此,將“朱子治經重禮”與朱熹“廢罷《儀禮》”這一敘事結合起來觀察,或許敘述者背后的意圖才能漸次立體起來。
上文從宋代科舉制度中關于考試用書的規(guī)定以及舉子對通經之書的選擇兩個層面略補從“廢罷《儀禮》”到“《儀禮》卒廢”的敘事過程,在對熙寧四年貢舉改制的解讀中,敘述者的立場與態(tài)度十分重要,它決定了在書寫過去的事實時,敘述者所密切關注的當下與其中的訴求。早在朱熹“廢罷《儀禮》”的敘事之前,曾有人將熙寧詔令釋讀為“廢《春秋》”,彰顯這一提法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胡安國,他講:
近世推隆王氏新說,按為國是,獨于《春秋》,貢舉不以取士,庠序不以設官,經筵不以進讀,斷國論者無所折衷,天下不知所適。人欲日長,天理日消,其效使夷狄亂華,莫之遏也。噫!至此極矣。(51)胡安國:《春秋胡氏傳·春秋傳序》,《四部叢刊續(xù)編》,上海商務印書館,1934年,第2b頁。
胡安國從意義上去解讀王安石不立《春秋》的后果,《宋史》本傳在追溯胡安國致力于《春秋》的立意時,也是從《春秋》作為經典的意義上去強調胡安國的學術關懷,曰:
自王安石廢《春秋》不列于學官,安國謂:“先圣手所筆削之書,乃使人主不得聞講說,學士不得相傳習,亂倫滅理,用夏變夷,殆由乎此?!惫蕽撔氖菚嗄辏詾樘煜率挛餆o不備于此。(52)《宋史》卷四三五《胡安國傳》,第12916頁。
除了胡安國外,羅汝楫也因《春秋》學而得到皇帝的褒贊,稱:“自王安石廢《春秋》學,圣人之旨寖(以)不明。近日(世)得其要者,惟胡安國與卿耳?!?53)洪適:《盤洲文集》卷七七《羅尚書墓志銘》,《宋集珍本叢刊》第45冊,第507頁;《宋史》卷三八十《羅汝楫傳》,第11724頁。
與“廢罷《儀禮》”不同的是,廢《春秋》的敘事結構并沒有展開。在時間軸線上,熙寧貢舉改制中不列《春秋》,元祐時,《春秋》重新列入舉子的習經范疇。因此,人們敘述“王安石廢《春秋》”時,往往作為一個片段來處理。比如,與上引胡安國的例子一樣,許多人以此作為追溯學者致力于《春秋》的寫作緣起。樓鑰為高閌《春秋集注》所寫的序中稱:“自頃王荊公廢《春秋》之學,公獨耽玩遺經……其說粹然一出于正?!?54)樓鑰:《攻媿集》卷五一《息齋春秋集注序》,《四部叢刊初編》,第5b頁。此外,當人們將“廢《春秋》”一事與《春秋》學同列時,亦非用以指涉《春秋》學寖廢的起點。紹興十年(1140),汪藻為張根《春秋指南》作序曰:
本朝自熙寧以來,學者廢《春秋》不用,數十年間,篤學而好之者,蓋不為無人,然一時章分句析之學勝,故雖《春秋》亦穿鑿破碎而不見圣人之渾全。(55)汪藻:《浮溪文粹》卷八《吳園先生春秋指南序》,《宋集珍本叢刊》第34冊,第414頁。
這里,汪藻雖以“廢《春秋》”一事展開敘述,但所指的是《春秋》學研究在不同階段學術取徑的不同。
除了片斷處理外,“王安石廢《春秋》”亦沒有獲得較為一致的敘事主題,反而意見紛紜。上引胡安國所論,是從經典不可廢的角度去講述王安石廢《春秋》之失,胡寅則從尊經的角度接續(xù)這一說法:“自王安石廢黜《春秋》,天下學士不知尊尚,一旦亂臣賊子接跡乎四海。”(56)胡寅撰,容肇祖點校:《斐然集》卷十一《論遣使札子》,中華書局,1993年,第229頁;亦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六七《炎興下帙六十七》,紹興五年五月,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207頁。還有人試圖尋找王安石廢《春秋》背后的故事,道:
王荊公欲釋《春秋》以行于天下,而莘老之書已出,一見而有惎心,自知不復能出其右,遂詆圣經而廢之曰此“斷爛朝報”也,不列于學官,不用于貢舉,儲積有年。(57)周麟之:《海陵集》卷二二《跋先君講春秋序后》,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2冊,第174頁。
“莘老之書”系指孫覺《春秋經解》,在這一敘述中,廢《春秋》似乎皆出于王安石的一時嫉妒,而他以“斷爛朝報”毀詆《春秋》一事,雖有蘇轍、胡安國等人特別指出,認為此種毀詆“使天下之士不得復學”(58)蘇轍:《春秋集解》卷首《潁濱先生春秋集解引》,《叢書集成初編》,中華書局,1985年,第1頁。,“廢之不列于學官”(59)《斐然集》卷二五《先公行狀》,第552頁。,但后來亦有人為之辯說:“和靜曰:‘介甫未嘗廢《春秋》。廢《春秋》以為斷爛朝報,皆后來無忌憚者托介甫之言也?!挽o去介甫未遠,其言如此,甚公。今人皆以‘斷爛朝報’之語為荊公之罪,亦冤甚矣?!?60)林希逸:《竹溪鬳齋十一稿續(xù)集》卷二八《學記》,《宋集珍本叢刊》第83冊,第628頁。枝蔓的猜測、假托以及辯說使得“廢《春秋》”的敘事主旨不明,線索紛紜。
朱熹使用與“王安石廢《春秋》”,“不立學官”等幾乎相同的遣詞來構建“廢罷《儀禮》”的敘事,其目標并非是要在“廢《春秋》”之上再疊加一個可供考察的歷史證據?!皬U罷《儀禮》”與其說是對歷史事實的確認,不如說是對知識體系與知識傳承的反思。在朱熹看來,熙寧改制最大的問題在于“變亂舊制”,廢罷諸科,以及進士“令各占治一經”的做法,不僅割裂了原有的知識體系,而且真正將科舉變成了蕃籬知識傳承的工具。
比如,與禮學密切相關的學究科,他曾細講該科的沿革,說:
此科即唐之明經是也。進士科則試文字,學究科但試墨義。有才思者多去習進士科,有記性者則應學究科。凡試一大經者,兼一小經。每段舉一句,令寫上下文,以通不通為去取。應者多是齊魯河朔間人,只務熟讀,和注文也記得,故當時有“董五經”“黃二傳”之稱。但未必曉文義,正如和尚轉經相似。又有司待之之禮,亦不與進士等。進士入試之日,主文則設案焚香,垂簾講拜。至學究,則徹幕以防傳義,其法極嚴,有渴至飲硯水而黔其口者!當時傳以為笑。歐公亦有詩云:“焚香禮進士,徹幕待諸生?!逼淙挶∪绱耍G公所以惡而罷之。但自此科一罷之后,人多不肯去讀書。(61)《朱子語類》卷一二八《本朝二·法制》,第3079-3080頁。
朱熹從學究科的歷史脈絡中去呈現該科目的考試形式、弊端以及針對該科目的各種嘲笑,他認為王安石廢學究科,雖有歸因,但是,王安石所廢的不只是人們的厭薄,同時廢的還有最基本的讀書方法。他在對比明經科與王安石所編的科舉考試用書時講:
舊來有明經科,便有人去讀這般書,注疏都讀過。自王介甫新經出,廢明經學究科,人更不讀書。卒有禮文之變,更無人曉得,為害不細!如今秀才,和那本經也有不看底。朝廷更要將經義、賦、論、策頒行印下教人在。(62)《朱子語類》卷八五《禮二·儀禮》,第2200頁。
在朱熹看來,王安石新經作為統(tǒng)編教材以“一道德,同風俗”,使學者有所據守,是值得肯定的。他講:
王介甫《三經義》固非圣人意,然猶使學者知所統(tǒng)一……當時神宗令介甫造《三經義》,意思本好。只是介甫之學不正,不足以發(fā)明圣意為可惜耳。(63)《朱子語類》卷一百九《朱子六·論取士》,第2694頁。
熙寧改制打亂經學的知識體系,追究之下,皆因主持這場改制的王安石本人的學識不足以讓他承擔起這樣的改制。朱熹在很多場合評價王安石時講:“荊公德行,學則非”,“學皆不正”,認為以“荊公學術之繆,見識之差”這一評語來論之,是的當之辭。(64)《朱子語類》卷一三十《本朝四·自熙寧至靖康用人》,第3097、3099、3100頁。同樣,對于贊美王安石學問的說法,他則一一辯駁:
陳后山說,人為荊公學,喚作“轉般倉,模畫手。致無嬴余,但有虧欠”!東坡云:“荊公之學,未嘗不善,只是不合要人同己?!贝私哉f得未是。若荊公之學是,使人人同己,俱入于是,何不可之有?今卻說“未嘗不善,而不合要人同”,成何說話!若使彌望者黍稷,都無稂莠,亦何不可?只為荊公之學自有未是處耳。(65)《朱子語類》卷一三十《本朝四·自熙寧至靖康用人》,第3099-3100頁。
“道德一于上”本就是王安石貢舉改革的要旨,因此,“人人同己,俱入于是”、“使彌望皆黍稷,都無稂莠”,正是“一道德”的呈現。而蘇軾等人脫離這一宗旨,以“不合要人同己”來論王安石之非,以“荊公之學,未嘗不善”來虛化問題,在朱熹看來,皆“說得未是”。荊公之學“未嘗不善”,而是自有“未是處”?!吨熳诱Z類》記載:
先生論荊公之學所以差者,以其見道理不透徹。因云:“洞視千古,無有見道理不透徹,而所說所行不差者。但無力量做得來,半上落下底,則其害淺。如庸醫(yī)不識病,只胡亂下那沒緊要底藥,便不至于殺人。若荊公輩,他硬見從那一邊去,則如不識病證,而便下大黃、附子底藥,便至于殺人?!?66)《朱子語類》卷一三十《本朝四·自熙寧至靖康用人》,第3097-3098頁。
朱熹以庸醫(yī)不識病而下藥作為比喻,來描述王安石之學用于社會變革之時與之相類似的特征:“正如醫(yī)者治病,其心豈不欲活人?卻將砒霜與人吃。及病者死,卻云我心本欲救其病,死非我之罪,可乎?介甫之心固欲救人,然其術足以殺人?!?67)《朱子語類》卷一三十《本朝四·自熙寧至靖康用人》,第3098頁。王安石以《周禮》作為改革之理據,但事實上,“他卻將《周禮》來賣弄,有利底事便行之。意欲富國強兵,然后行禮義;不知未富強,人才風俗已先壞了”(68)《朱子語類》卷七一《易七·無妄》,第1799頁。。在科舉考試中,他以《禮記》作為重要經書,但是熙寧元年(1068),當神宗要求王安石在經筵講《禮記》時,王安石進言說:“《禮記》多駁雜,不如講《尚書》帝王之制,人主所宜急聞也”,于是,神宗從王安石所言,罷講《禮記》。(69)朱弁撰,孔凡禮點校:《曲洧舊聞》卷九《神宗從王介甫言罷講禮記》,中華書局,2002年,第208頁。于《儀禮》上,王安石同樣無識見,朱熹曾評說:“王介甫廢了《儀禮》,取《禮記》,某以此知其無識?!?70)《朱子語類》卷八三《春秋·經》,第2176頁。在朱熹看來,王安石的學術與見識決定了他在社會變革中的格局,他在解讀熙寧詔令時,始終以王安石之學作為言說的對象,以展開其個人的學術思考。
總之,“廢罷《儀禮》”這一論題,就事實范疇而言,朱熹對本朝制度的有意解讀與歷史事實頗有不相契合之處,不過,若將之當作是朱熹對事實進行理解和描述而得出的結論,借由廢罷《儀禮》的敘事,朱熹所要指明的是,熙寧貢舉改革在事實上割裂了經學的知識體系,也是禮學不明的主要根源。在科舉成為“經學之賊”,禮學傳承出現斷層、禮官卻不知禮的多種語境之中,朱熹在評說士大夫所書寫的家禮禮書時,倡導“《儀禮》為本”的原則,希望借由“家禮”這一傳統(tǒng)形式,以《儀禮》作為知識框架來書寫新的社會秩序。如此一來, 以“廢罷《儀禮》”為破題,以“《儀禮》為本”為立意,由破而立,構筑出朱熹治禮“以社會風教實際應用為主”(71)《朱子新學案》第四冊《朱子之禮學》,第120頁。的關懷。至于“《儀禮》為本”的話語如何生成、朱熹怎樣重塑《儀禮》的禮典地位,那又是另一個知識考古的話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