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茲
傳統(tǒng)文獻的生成及其作者問題,一直以來是學界研究的熱點。近年來,豐富的出土文獻,為此項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緇衣》比較有代表性。作為一篇傳統(tǒng)的儒家文獻,郭店簡、上博簡均出現(xiàn)了《緇衣》篇。許多專家已經(jīng)認識到三個《緇衣》版本的不同,并展開了相關的學術(shù)討論。本文在現(xiàn)有研究成果基礎之上,以《緇衣》為切入點,通過今本與簡本的對比,探討其文本流變過程及其“作者”的相關問題。
《禮記》也稱《小戴記》,凡四十九篇,為西漢今文經(jīng)學家戴圣所編纂。這四十九篇的來源以及產(chǎn)生時間眾說紛紜,歷來是學界爭論的對象。《緇衣》是《禮記》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一篇。20世紀有大量地下文獻相繼出土,其中郭店簡、上博簡中均有《緇衣》篇的相關內(nèi)容,簡牘文獻的出土為進一步深入研究《緇衣》文本提供了可能。
1993年湖北荊門市郭店1號墓出土了804枚竹簡,其中有字簡730枚,《緇衣》篇竹簡共47枚,竹簡兩端均修削成梯形,簡長32.5厘米。何清谷認為,郭店簡“從出土竹簡的文字風格來看,具有明顯的戰(zhàn)國中期偏晚時期楚國文字特征,異體字較多,有隸化傾向,字體筆法與包山楚簡很相似,但隸化傾向比包山楚簡更為明顯??蓴喽〞r代比包山楚簡略晚,因而上限不會早于前316年”[1]64。李裕民以為:“郭店一號墓的下葬時間基本上與江陵雨臺山第六期楚墓同期,應屬戰(zhàn)國晚期墓葬,此墓主人為楚‘東宮之師’,屬大夫一級,卻以士禮下葬,比較簡率,應與郢都即將淪陷有關,故墓葬年代應在前290年至前280年之間……關于墓葬主人極有可能是戰(zhàn)國著名人物慎到。”[1]64二者均認為,該墓屬于戰(zhàn)國晚期墓,作為隨葬品,《緇衣》的寫定當在戰(zhàn)國晚期或之前。
《緇衣》為儒家類文獻,最初其誕生地應在中原文化區(qū),即很可能為孔子所在魯?shù)?。關于其作者我們會在下文重點探討。郭店簡、上博簡以及今本出現(xiàn)的時間次序,通過文本的對勘,我們進行簡要說明。
今本《緇衣》第十章有“尹吉曰:‘惟尹躬及湯,咸有壹德?!钡挠涊d。漢代鄭玄注:“吉,當為‘告’,告,古文‘誥’,字之誤也?!盵3]409在較簡本多出的今本第十六章中,亦寫作《尹吉》。但是在今本第十三章《康誥》曰“敬明乃罰”中,誥字并未寫為“吉”??梢姡跐h代鄭玄所見的《緇衣》版本中,第十章、十六章中《尹誥》之“誥”已經(jīng)誤寫為“吉”,但非此版本“誥”字均寫為“吉”字。
今本《緇衣》第十七章中引詩:“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國家以寧,都邑以成,庶民以生。誰能秉國成?不自為正。卒勞百姓?!薄毒拧吩唬骸跋娜帐钣?,小民惟曰怨。資冬祁寒,小民亦惟曰怨?!盵3]414-415其中,“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國家以寧,都邑以成,庶民以生?!碧脐懙旅鳌兑袅x》說:“今《詩》皆無此句”。于是陸氏認為“或皆逸《詩》也”。又,“誰能秉國成?”一句,在《毛詩》中無“能”字,寫作“誰秉國成”[5]529。
雖然上博簡中間缺少四字,但上博簡明顯顯示惟與秉字之間并無“能”字。上博簡將隹隸定為“惟”,筆者認為將其隸定為“誰”更合文意?!对娊?jīng)》歷來以四言為主,且《毛詩》與上博簡、郭店簡均證明此句為四字,故而可以確認,今本《緇衣》中“能”字為漢代后加。嚴謹?shù)泥嵭Υ瞬灰詾橐獾膽B(tài)度,證明“誰能秉國成”的說法在漢代很正常,至唐代陸德明時,通過與《毛詩》比較,發(fā)現(xiàn)其多出五句,且“惟秉國成”中增添“能”字。故郭店簡、上博簡所引《詩》與《毛詩》一致,鄭玄所見《緇衣》已經(jīng)較傳入楚地的《緇衣》發(fā)生了改動,簡本《緇衣》并未受到影響。
此外,郭靜云先生通過簡本“人之好我,指我周行”與今本《毛詩》和《緇衣》:“人之好我,示我周行”的對比,得出“在漢代帝國語境中,哪怕是儒者也不能在統(tǒng)治者面前指導、指示或指揮,只能顯示、告示、建議。所以,在帝國時代編的經(jīng)本中用‘示’字 是一種適當保守的選擇”[6]8。由此,漢代對于《緇衣》的改動可見一斑。
今本《緇衣》與簡本有諸多不同,例如章序的錯亂,數(shù)量的增加,引用的不同等等。這些不同的因素,顯示今本《緇衣》的文獻特征晚于簡本。關于今本《緇衣》晚于簡本的原因,邢文認為:“當出于今本《緇衣》輯入《禮記》的緣故。換言之,今本《禮記》成書之際,《緇衣》曾為經(jīng)師所增改?!盵8]330今本《緇衣》歷經(jīng)兩千多年的流傳過程,完全保持原來的樣貌實屬不能。簡本的出現(xiàn)讓我們明晰,《緇衣》篇原本單獨成篇,以“子曰”的形式開篇,應是毋庸置疑的。
作為儒家文獻,《緇衣》篇產(chǎn)生之后,必然在中原地區(qū)擁有較高的地位。位于南方的楚國,由于地理環(huán)境、歷史文化遺存以及社會環(huán)境迥異于北方,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荊楚文化。近些年來,由于楚地竹簡的不斷出土,我們可以看到,楚地保存了相當數(shù)量的儒家典籍。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19年至今,共出土簡(牘)帛118批,出土簡(牘)帛文獻中大致可成篇的書籍類文獻共計297篇,其中在楚地出土的29批簡帛中,書籍類文獻有141篇,約占出土簡(牘)帛文獻總數(shù)的47%。其中,儒家類文獻(包括六藝類)多達93篇,約占我國所有出土簡帛書籍類文獻中的30%。其巨大的比重,不能不引起研究者的重視。楚地何以出土占據(jù)如此大比重的儒家文獻,楚地是從何時開始接觸儒家文獻并且一步步地引進并進行傳播,又是誰將中原儒家的典籍帶到江南楚地,這一系列歷史的疑團始終困擾著我們,卻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楚人并不是野蠻的民族,恰恰相反,他們汲汲進取、熱衷于學習周人文化。可以說,在一定的歷史時期,楚地也形成了較好的儒學傳播體系。
至于誰將《緇衣》帶到楚國,目前尚無定論。陳戍國、延瑞芳認為:“可把 《緇衣》寫成楚文字本并傳授者定為陳良,郭店簡本 《緇衣》抄寫者可能是抄手,更可能是陳良本人?!盵7]76筆者認為此種說法有未安之處。據(jù)陳氏考證,陳良最晚去世于公元前320年,而郭店簡的書寫時間,不會早于公元前316年。按李裕民教授的說法[1]64,其時間應該在前290年至前280年之間,中間相隔三十多年,郭店楚墓中埋葬的若是已去世三十多年的陳良的手書,有些不可思議。周泉根先生認為:“不基于文獻???,貿(mào)然坐實述作傳記者是很難令人信服的。如其僅據(jù)孟子一條‘陳良,楚產(chǎn)也’《孟子·滕文公上》就斷定楚國《緇衣》是陳良從北方帶去并傳播的說法,還是不如闕疑妥當?!盵9]24
簡本《緇衣》與今本《緇衣》的版本問題,學界以今本較簡本多出三章的現(xiàn)象為切入點展開討論,普遍的觀點認為今本《緇衣》與簡本《緇衣》為同一祖本,今本多出的三章為后人所加。周泉根先生因引《詩》舛錯的四章,簡本和世傳本皆然,認為今本、簡本的共同祖本即已如此,其誤顯然與秦火無關,與今古文無關,并提出“各有昭穆”的觀點[9]26。周先生對《緇衣》引用錯訛的論證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今本、簡本同出一脈。李學勤先生則持另一種看法,認為不一定是后人竄入,而可能是版本不同[10]。劉子珍持相同觀點。若確如李學勤所言,楚地與中原各有一個版本的《緇衣》流傳,今本為中原流傳下來的版本,那么楚地一直流傳的版本現(xiàn)今又在何處,若已亡佚,又是于何時何地亡佚的呢?兩個簡本《緇衣》幾乎同時出現(xiàn),可見當時楚地《緇衣》流傳應該較為普遍,并不僅僅是在少數(shù)人手中流傳,作為陪葬品的簡本《緇衣》,絕不會是當時楚國可見的僅有的兩篇。那么楚地流傳的二十三章版的《緇衣》又經(jīng)歷著怎樣的流傳過程呢?由于簡本、今本《緇衣》的內(nèi)容大體一致,筆者更傾向于簡本今本淵源同祖,今本多出的三章為后人添加的觀點。
至于同一版本為何會出現(xiàn)這種差異,王平先生認為,“今本《緇衣》第一章、十六章、十八章是后人來加上的,不屬于《緇衣》原有的內(nèi)容?!盵11]361至于為后人何時添加,學界有兩種看法。一種以張富海先生為代表認為:“雖《禮記》為漢人所編,但《緇衣》的改寫并非漢時人所為。”“我們可以肯定《緇衣》的改寫是在楚簡本流傳之后的戰(zhàn)國晚期?!盵12]36-37一種觀點認為今本《緇衣》在漢人整理時有竄亂,陳良中、彭浩、邢文等均持此種觀點,史杰鵬并對張富海的觀點做了反駁,認為應為漢人所改[13]。筆者認為,兩種說法均在一定程度上有其合理性,今本《緇衣》中有些內(nèi)容確為楚簡本流傳之后至漢代鄭玄時期的改動,但是并不能說明今本《緇衣》的改動一定全部發(fā)生在這個時期。其中也有漢代以后的改動,本文后續(xù)會進行說明。
郭店簡、上博簡《緇衣》兩篇文獻中,有一個書寫用字細節(jié)值得注意:“國、或、惑”字的使用。此三字在郭店簡《緇衣》中一共出現(xiàn)6次,在上博簡《緇衣》中出現(xiàn)7次:
郭店簡《緇衣》用字惑(國)(惑)(惑)(國)(惑)
上博簡《緇衣》用字國或惑惑或或惑(惑)(國)(國)
由上表可知,上博簡中表示“惑”的含義的惑字有比較固定的寫法,“國”字也出現(xiàn)了與隸書十分相近的寫法,唯有“或”字,有時表示“惑”,有時又表示“國”。既然國、惑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相對固定的寫法,為什么還要寫作“或”呢,難道僅僅是因為方便簡單易寫嗎?而且同為楚文字書寫的郭店簡就沒有這個問題。上博簡的整理者認為此篇為一人書寫,那么就不存在是由于書寫習慣不同而造成差異的可能。筆者認為,《緇衣》一篇之內(nèi),“或”字的使用情況如此混亂,如果排除抄者不嚴謹?shù)囊蛩兀蔷痛嬖谶@樣一種可能,即抄者掌握的字體與底本使用的文字字體不同。
郭店簡使用的是成熟的楚系文字,上博簡使用的雖非楚系文字,但卻有楚系文字的特點。林素清通過郭店簡、上博簡文字的對比,得出過結(jié)論:“郭店《緇衣》較具備戰(zhàn)國楚系文字特征,相反地,上博《緇衣》是比較“非楚”色彩的。但是上博《緇衣》也見楚系色彩字。”[14]85-96“巫雪如先生對上博簡《緇衣》的字體進行分析后認為,上博簡《緇衣》出自魯?shù)?,?jīng)齊國和三晉流入楚國;郭店簡《緇衣》流入楚國時間更早,所以字體已經(jīng)完全楚地化,但從內(nèi)容和用字習慣上看,兩者應是同一個傳本?!盵15]92
作為楚國地區(qū)楚文字使用者的抄者,面對用中原地區(qū)文字書寫而出的底本,在抄寫過程中,有時會使用底本上的文字照抄謄寫,有時會不自覺地使用楚國的地方文字。文字的改造是抄者介入文本最明顯的證據(jù)。上博簡保留了齊魯楚三地的文字書寫色彩,提示我們在《緇衣》由中原齊魯之地進入楚地正式由楚文字寫成之間,有一個齊魯楚文字并行抄寫的過程。這個過程也正是《緇衣》接受楚地文化適應性改造的過程。簡本《緇衣》保留了《緇衣》更為原始的面貌,但并不是最初的面貌。
郭店簡、上博簡《緇衣》為戰(zhàn)國時期的寫本,《緇衣》傳入楚國后由于楚地的人文教育環(huán)境與中原地區(qū)不同,不難想象文本肯定進行了適合楚地文化的改造,以使《緇衣》在楚地能進行流傳。但簡本的改造至少發(fā)生在戰(zhàn)國前,后埋于地下,不再更改。傳世本《緇衣》歷經(jīng)數(shù)代終成今本,故與最初版本差別較大,是能夠理解的。
今本《緇衣》是《緇衣》產(chǎn)生之后,一直流傳下來的版本。中間經(jīng)歷了兩千多年的時間,歷代以來,文化環(huán)境隨著社會環(huán)境而進行了不斷的改變,同樣這種環(huán)境的改變必然會投射到文化典籍中。漢代人穿鑿附會,又讖緯橫生,經(jīng)生儒士對中國典籍的改造就出現(xiàn)在這個時期。漢武帝確立五經(jīng)博士制度,諸多儒生為將自己所學立于學官,甚至有不惜背棄師門變動經(jīng)文之舉,如《漢書·夏侯建傳》載:“勝從父子建字長卿,自師事勝及歐陽高,左右采獲,又從《五經(jīng)》諸儒問與《尚書》相出入者,牽引以次章句,具文飾說。勝非之曰:‘建所謂章句小儒,破碎大道?!ㄒ喾莿贋閷W疏略,難以應敵。建卒自顓門名經(jīng),為議郎博士,至太子少傅?!盵16]3159作為儒家典籍之一的《禮記》亦不例外,在漢代,經(jīng)歷過漢儒的大幅改動,“漢初典章滅絕,諸儒捃拾溝渠墻壁之間,得片簡遺文,與禮事相關者,即編次以為《禮》”[17]288。恰如郭靜云所言:“儒家經(jīng)典源于先秦,編于兩漢,經(jīng)籍的形成經(jīng)過了不同歷史階段,而在文本上疊加了不同時代的層層痕跡。”[6]5相較于流傳至楚地不久即被封存地下的簡本《緇衣》而言,今本《緇衣》在兩千多年的存續(xù)中歷經(jīng)多次改動,以至于呈現(xiàn)出與簡本的諸多差異。相比于今本,簡本無可否認保留了兩千年前相對古老的《緇衣》版本。
今本《緇衣》較簡本晚出的證據(jù),周桂鈿例舉說:“簡本在最后一條竹簡上,于 ‘不我告猶’后有‘二十三’,這是十分明確的,二十三章到此為止。今本卻加上了《兌命》和《易》的引文。當然,后人認為這兩段話可以補充或加強‘恒’的意思,所以加上。也許后儒給學生講解時,加上兩段話,證明這一觀點,作為注解,后誤入正文??傊?,在‘不我告猶’后的內(nèi)容是后加的,應該比較確定?!盵18]86史杰鵬認為:“就是今本《緇衣》本章所增加的句子,如‘毋以遠言近,毋以內(nèi)圖外’‘邇臣不疾,而遠臣不蔽矣’已帶有濃郁的法家色彩,而不是先秦時代原始儒家的風貌?!盵13]胡治洪認為:“傳世本《緇衣》已摻雜了一些權(quán)威政治的思想成分,而郭店本和上博本《緇衣》的德性政治思想則比較純正,這當是《緇衣》自成篇到收入《小戴禮記》的流傳過程中,應合著時代巨變而發(fā)生的觀念轉(zhuǎn)移?!盵19]35除上述學者從內(nèi)容和思想演變的角度之外,今本《緇衣》章序的改變亦可說明今本較簡本晚出的問題。
今本在流傳的過程中,章序發(fā)生了改變,其實原本《緇衣》各個章之間并沒有邏輯以及時間上的先后順序,其發(fā)生串亂的情況也不難想象,尤其是經(jīng)歷了秦火以及楚漢戰(zhàn)爭,大量的民間藏書及官藏典籍散落或亡佚。從《緇衣》作為禁毀之書被藏匿于民間,直至漢惠帝除挾書律,武帝開獻書之路,中間有百年之久,故《緇衣》簡牘發(fā)生改變并不奇怪。學者在復原的時候可能以原本口傳的內(nèi)容和當時的記憶為依據(jù),由于邏輯關系的不明顯,其記憶的先后順序出現(xiàn)差異,也在所難免。鐘宗憲、虞萬里認同了李零“板塊移動”說來論證《緇衣》的章序問題。廖璨璨認為:“與其說這種文本的變化是‘整理者’的編次所致,不如說更像是‘改編者’的思想闡發(fā)?!盵20]214今本《緇衣》的形成可能經(jīng)過了一個復雜的歷史演變過程,最終形成了收入《禮記》中的《緇衣》文本。
今本《緇衣》相較于簡本,確有諸多不合理之處,例如簡本《緇衣》第七章與今本第五章對讀,明顯可以看出今本在書寫順序上存在錯亂與不合邏輯的現(xiàn)象。
郭店簡:
上博簡:
今本:
子曰:“禹立三年,百姓以仁遂焉,豈必盡仁?!对姟吩疲骸蘸諑熞窬郀栒?。’《甫刑》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洞笱拧吩唬骸赏踔冢峦林??!盵21]1648
郭店簡與上博簡基本一致,以“子曰”開頭,然后引《詩》,繼而引《書》。但是今本《緇衣》則不同,以“子曰”開頭后,先引《詩》再引《書》又引《詩》。這種形式在《緇衣》篇中很少見。許志剛先生也注意到這一點,提道:“今本第五章引 《詩》 云: ‘赫赫師尹, 民具爾瞻?!?《甫刑》 曰: ‘一人有慶, 兆民賴之?!?《大雅》 曰: ‘成王之孚, 下土之式?!瘍商幰?《詩》, 中間引《書》, 與全篇基本行文款式不同。 同樣內(nèi)容見于簡本第七章, 引《詩》后引《甫刑》, 比今本規(guī)范。”[22]13筆者認為,今本其行文邏輯并不符合一般書寫規(guī)律,按照正常的寫作順序,應先引完《詩》的全部內(nèi)容繼而再引《書》的內(nèi)容,比如簡文第17章(今本第24章)也是引《詩》兩段,引《書》一段,但先引完兩段《詩》以后再引《書》。
《君奭》員(云):集大命于氏(是)身。[2]194
(今本)《詩》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
《小雅》曰:允也君子,展也大成。
《君奭》曰:昔在上帝,周田觀文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20]1651
且今本第七章里面所引《詩》“赫赫師尹,民具爾瞻”出現(xiàn)在郭店簡和上博簡《緇衣》的第八章中。很顯然簡本第七章比今本內(nèi)容更符合寫作邏輯,故而我們由此懷疑,今本《緇衣》在傳抄過程中經(jīng)歷過竄動。至于“赫赫師尹,民具爾瞻”出現(xiàn)位置的串亂,不排除今本在傳抄過程中由于簡序的錯亂,或因缺簡而補綴,造成內(nèi)容上的混亂。
簡本、今本差異何以出現(xiàn)?今本《緇衣》為何呈現(xiàn)出現(xiàn)在的樣貌?探究這些問題必然牽扯出那些曾經(jīng)介入文本的力量。我們把所有對文本起作用的角色通稱為《緇衣》的“作者”,接下來我們具體討論各個“作者”在《緇衣》文本流傳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
《緇衣》與其他先秦典籍一樣,作者闕名,這并不意味著沒有作者。恰恰相反,“闕名”是眾多力量介入后呈現(xiàn)出一種集體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隨之而造成“作者”的融合與消解?!白髡摺蓖ǔV肝谋镜膭?chuàng)作者。程蘇東曾在文章中論述過寫鈔本時代參與文本的四種角色,將其劃分為:作者、述者、鈔者、寫手[23]149。本文將對參與文本形成的角色進一步細化,凡參與先秦典籍成書過程的所有人均稱之為“作者”,所指的作者范圍較為廣泛,包括“首創(chuàng)者”“述者”“記述者”“抄者”“刻者”“編者”等。
“首創(chuàng)者”即我們今天普遍所指的作者,指文本的第一位創(chuàng)作者。然而,對于中國早期文本,尤其是先秦典籍來說,時間的久遠、創(chuàng)作方式的多元,造成“首創(chuàng)者”的不確定。時間久遠,很多事情發(fā)生變故,造成“首創(chuàng)者”闕名,亦或有人托名而作,這種情況時有發(fā)生。先秦典籍的創(chuàng)作方式也并不一致,既有口頭創(chuàng)作,如《詩經(jīng)》,也有官方文書,如《尚書》。討論《緇衣》的作者問題,孔子是其中關鍵性的人物。雖孔子面對圣人之言,堅持“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述而》)的觀點,但實際上,在中國典籍的發(fā)展進程中,孔子都是里程碑式的代表性人物,且一人扮演了諸多角色。
三代時期的作品,為群策群力集思廣益寫作而成,當時的人們并不以此為自夸的憑借,他們只是寄希望于作品蘊含的理念給予良性社會規(guī)則的建立與人文思想的成熟提供依據(jù),至于后人是否知道觀念來源于自己,他們并不在意。無限寬廣的胸襟,為后世萬千世人著想的大局意識掩蓋了青史留名的欲望,使作者身份看起來如此的微不足道。章學誠在《文史通義·言公上》說:“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于文辭而私據(jù)為己有也。志期于道,言以明志,文以足言,其道果明于天下而志無不申,不必其言之果為我有。”[24]51文字一直是權(quán)利的象征,掌握文字書寫的權(quán)利是貴族階層的特權(quán)。早在三代時期,文字的書寫主要用于天人溝通以及榮譽的記載,文字的書寫與創(chuàng)作其實是分開的,但是文本的生成應該是宮廷文化的產(chǎn)物。以《尚書》為例,其創(chuàng)作者應該為文王、武王、周公等國家權(quán)利的實際掌握者,他們口頭創(chuàng)作,由專門的人書寫,這些書寫的人也是屬于貴族之列,但是他們只有記錄之權(quán),沒有創(chuàng)作之功。直至諸子時期,“著述”之風興起,創(chuàng)作與記錄逐漸完成合流。葛兆光曾提出:“從春秋到戰(zhàn)國,古代中國社會中最引人注目的變化,就是‘士’也就是介于下層貴族與庶民之間的、從事知識生產(chǎn)的一部分人的活躍。”[25]161中國學術(shù)的下移受西周政治制度瓦解的影響,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中國早期的“封建”制度,究竟是幾時瓦解的,現(xiàn)在還難以斷定。按照劉歆的理論觀點,在周代早期,禮崩樂壞之前,“官吏”就是老師,他們負責把從事智能知識的部分傳承下去。那個時期沒有私人教師,教師由官吏承擔。馮友蘭先生論述過這個問題:“公元前七世紀時,已經(jīng)有貴族由于戰(zhàn)爭或其他原因,失去了土地和封號,降為庶民。另一方面,也有庶民由于技有專長或其他原因獲得諸侯的寵信,成為高官?!褪沁@樣,先前的貴族官吏,散落民間后,憑他們的專門知識或技能,開館招收生徒,以維持生計,這些傳授知識、發(fā)揮議論的私人教師,就成為‘師’。這是‘師’與‘吏’分離的開始?!盵26]53在孔子之前,書寫權(quán)代表“話語權(quán)”,它依舊牢牢掌握在貴族階層的手里。
從世族到士族的轉(zhuǎn)變過程,也是私人著述興起的過程。孔子是其中一個頗為關鍵性的代表人物。趙敏俐認為:“從現(xiàn)有的文獻材料來看,孔子可能算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從事個體著述并由此而‘立言’的人?!盵27]75但是孔子的“立言”與我們今天所指的作者還不一樣。
孔子宣稱自己“述而不作”,認為其主要的功績是經(jīng)典文獻的整理,但是究其整理經(jīng)典的目的,是為了維護其所信仰崇拜的周禮。面對平王東遷以后日漸蕭亂的政治秩序,面對“詩亡”而導致的理論支撐的漸趨無力,孔子于是整理《春秋》,希望以此樹立一個社會行為準則。雖然春秋時代早期,發(fā)生了文化闡述權(quán)由王官開始下移的趨勢,但是文化的闡述者還必須依附于政治權(quán)力??鬃又苡瘟袊?,勸說諸侯王,其目的就是為自身闡釋的文化找到政治權(quán)力的庇護或者依托。“述而不作”是孔子的必須選擇,明目張膽地挑戰(zhàn)正統(tǒng)文化的闡釋權(quán),其后果是不堪設想的。從這一方面來說,他已經(jīng)僭越了史官的職責,將個人的傾向寓于歷史資料的記載之中,將歷史的書寫偏離了“零度寫作”的原則,而賦予了個人的主觀情感。這是個人寫作的體現(xiàn),也可以看作是私人著述的興起。
孔子生活的年代,是一個內(nèi)心無限糾結(jié)的年代,面對禮崩樂壞的社會,他竭力地想恢復周代的社會禮制,但是也希望擁有思想和書寫的權(quán)利,于是他成為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試探者,由此構(gòu)成了他多層的“作者”身份??鬃右恢睒税瘛笆龆蛔鳌保云洚攲儆凇笆稣摺?;孔子編訂“六經(jīng)”,很明顯屬于“編者”;孔子的言行被記錄為《論語》,故其又應為第一代“首創(chuàng)者”。
邢文認為:“先秦禮學源出孔子;《緇衣》諸篇的‘子曰’當系孔子曰,而非子思子或公孫尼子所曰,記錄的是孔子之學?!盵8]337陳戍國、延瑞芳認為:“《緇衣》的原創(chuàng)者或者說其思想來源應為孔子而不是子思子或公孫尼子。只不過孔子可能‘述而不作’沒有手錄,而是由七十子后學者記錄下來。七十子后學者在記錄的過程中對語句加以解釋或刪減,在先秦古書中并不少見,但并不能因此就說其是真正意義上的作者。”[7]75筆者認為:《緇衣》中“子曰”之“子”應為孔子。郭店簡《緇衣》以“子曰”開頭,但是第一章開頭為“夫子曰”,后續(xù)篇章中章首的“子曰”應為“夫子曰”的省稱,且上博簡第一簡上部殘缺,整理者認為可補“夫”字,而“夫子”應為孔夫子??鬃右幌颉龆蛔鳌识毒l衣》孔子沒有寫定下來。根據(jù)篇章形式來看,《緇衣》也應為《論語》一類的語錄體著作,其創(chuàng)作者應該是口述的孔子,或者孔子自身雖參與《緇衣》的形成過程,但其本人并不知曉,是孔門后學整理而成的結(jié)果。早期經(jīng)典均經(jīng)歷過一個口傳心授的過程,口授而無文本記載并不代表這個文本不存在??鬃右簧鲝垺笆龆蛔鳌保毒l衣》應該也是如此。 孔子創(chuàng)作、講授甚至修訂,但是孔子并沒有將其以文本的形式固定下來。
“述者”即口頭轉(zhuǎn)述者。即將自己口頭學來的知識再以口頭的方式傳授出去,沒有形成固定的文本,由此稱為述者。在述者口頭轉(zhuǎn)述時,便有人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將其用文本的形式記錄下來,這位書寫者便是“記述者”。述者是首創(chuàng)者到記述者的橋梁,但是首創(chuàng)者以及記述者往往也是述者中的一員。李零先生認為:“《緇衣》是記孔子之言,子思子和公孫尼子都是傳述者?!盵28]90即本文所說的述者。現(xiàn)存的著錄古代書籍的目錄,當推《漢書·藝文志》為最早,但其中沒有著錄《禮記》四十九篇及《大戴禮》八十五篇,而只有“《記》,百三十一篇”,班固自注:“七十子后學者所記也”。若確如班固所言,《緇衣》由儒家后學寫定為文本,后在儒家弟子中不斷地流傳講授,其中具體為哪位,現(xiàn)已無從知曉,但是必定有一位將《緇衣》書寫下來,這種水到渠成的舉動卻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盡管記述者并不是創(chuàng)作者,但是他在《緇衣》文本的生成過程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目前學界比較認同的《緇衣》記述者為子思(2)李學勤:《論上海博物館所藏的一支〈緇衣〉簡》,載《齊魯學刊》1999年第2期;廖明春:《郭店楚簡〈緇衣〉引〈書〉考》,載《西北工業(yè)大學(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1期;廖群:《楚簡〈緇衣〉、子思子與引〈詩〉證說》,載《中國文化研究》2012 年春之卷;末永高康:《郭店〈緇衣〉的形式和思維中的子思思想之特質(zhì)》,載《科學·經(jīng)濟·社會》2021年第4期。。簡本《緇衣》傳入楚地有可能是以傳抄的形式,也有可能是口傳的形式,若以口傳的形式進入楚地,那么楚地也必定有一位記述者,將口傳的《緇衣》寫定下來。故而,《緇衣》的“記述者”或許不是一位,而是很多位。
中國印刷術(shù)在唐代才開始出現(xiàn),在印刷術(shù)沒有發(fā)明之前,手抄是中國古代典籍最主要的流傳方式,在傳抄的過程中,抄寫者的用字習慣、文化水平、抄寫態(tài)度,這些因素會直接影響抄寫本的質(zhì)量。由于種種原因會導致文本出現(xiàn)許多不同的傳本,這種現(xiàn)象在手抄時代是廣泛存在的?!俺摺辈⒉煌谖覀兘裉焖斫獾某瓕懻?。關于“抄者”與“寫手”的區(qū)別,北京大學程蘇東有一個比較好的界定:“所謂‘鈔者’是指利用既有文本創(chuàng)造新的書面文本的知識人,是文本進入書寫形態(tài)后出現(xiàn)的一種參與者類型?!薄案鶕?jù)與文本之間關系的不同,鈔者分為三種具體的類型:其一是口傳文本向書面文本的轉(zhuǎn)錄者……其二是既有單一書面文本的使用或改造者……其三是利用既有的多種知識資源或文本庫創(chuàng)造出新的單一文本者。”“寫手是指對既有書面文本進行復制的人。”“‘寫’的要義都在于對既有文本的忠實復制?!盵23]149-151程先生的觀點在此不再贅述。本文所論“記述者”即為程蘇東所指的第一類轉(zhuǎn)錄者。由于《緇衣》文本的傳抄過程中很難界定抄寫者是單純的文本復制者還是閱讀改造者,而且無可否認的是即使是單純的文本復制者,他們的書寫習慣、用字習慣也會影響文本,故而本文不再討論鈔者與寫手的區(qū)別,而是將所有對《緇衣》文本進行過抄寫的人統(tǒng)稱為“抄者”。
無可置疑,在將《緇衣》傳入楚地的過程中一定存在著至少一位抄者,陳戍國、延瑞芳把《緇衣》寫成楚文字本并將傳授者定為陳良,更直接大膽猜測認為郭店簡本《緇衣》抄寫者可能是陳良本人[7]76。諸如“陳良”等人,他們將中原典籍用楚文字抄寫下來,定為楚文本,在楚地流傳。由于抄者的思想水平、文化素養(yǎng)、用字習慣、書寫設計等因素的不同,其必然要對《緇衣》在抄寫過程中進行改變,至少是文字方面的改變。 正如駢慧娟所說:“《緇衣》問世后,曾流傳于不同地域,經(jīng)過反復的傳抄。加上文字的不統(tǒng)一,出現(xiàn)了大量的異體字,以及失誤所致的錯字、脫漏與多余。這都是不可避免的。”[29]59
簡本第十四、十五章兩章的內(nèi)容在今本中合為一章就是抄者對文本介入的典型例子。
再來看今本第七章:
通過對比,可知,今本相較于簡本,只是在中間落下了一句引詩的內(nèi)容:《寺(詩)》員(云):“誓(慎)爾出話,敬爾愄(威)義(儀)?!币约跋乱徽麻_頭的“子曰”。而且這句詩出現(xiàn)在了今本第八章之中。周桂鈿認為:“如果把這個‘詩云’移回去,下面加個‘子曰’,另立一章,就基本上和簡本大體一致了。”[18]83筆者認為,今本第七章中落下的句子,與第八章中多出的句子,均為“《詩》云”起首,我們有理由懷疑,今本《緇衣》的抄者在抄寫的時候因漏簡造成簡本第十四章章尾沒有引詩并且與第十五章連接在一起,從而造成了章節(jié)的合并。等到抄寫今本第八章時,抄者發(fā)現(xiàn)了遺漏,而將其納入到第八章之中。若如周先生錯簡所論,則無法解釋簡本第十五章開頭的“子曰”二字遺漏的原因。
在《緇衣》的流傳過程中,抄者的數(shù)量是巨大的,甚至每一本都有一個抄者。故而抄者作為書籍流傳過程中數(shù)量龐大而隱秘的一個群體,其發(fā)揮的作用是巨大的,成為了文本傳抄過程的主力軍。他們的傳抄使《緇衣》流傳了下來,但是這個過程也是他們對《緇衣》改造的過程。今本是在歷代抄者抄寫過程中不斷修改而流傳下來的版本,其中每一個抄者都對文本的存在樣式產(chǎn)生過作用,哪怕僅僅是一個字的改變。
如今本《緇衣》中“誥”字的使用,兩處《尹誥》寫為《尹吉》。但引用《康誥》時,“誥”并未寫作“吉”,可見其為抄者的誤書。今本《緇衣》第十三章“《甫刑》曰:播刑之不迪”,上博簡、郭店簡《緇衣》及《尚書》均為“播刑之迪”?!安弧弊之敒閭鞒^程中出現(xiàn)的衍文。
簡本《緇衣》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特殊身份,即均為陪葬品。由于其為陪葬品,故而在書寫時或許存在著不嚴謹?shù)膯栴}。曹建國曾經(jīng)就安大簡《詩經(jīng)》提出過一種想法,他認為,安大簡作為陪葬品,極有可能是專門為喪葬準備的……說明它不是為了現(xiàn)世的實用準備的,而一些錯訛或書寫現(xiàn)象也只有放在喪葬明器的視野中,才能得到比較合理的解釋。(3)見曹建國《誤置、新編還是明器:安大簡‘詩經(jīng)’文本性質(zhì)及其價值》,未刊稿?!毒l衣》亦然,目前所見的簡本《緇衣》均為陪葬品,受眾群體的不同可能會對《緇衣》形態(tài)產(chǎn)生影響。簡本《緇衣》一開始抄寫的目的,會影響其樣貌的呈現(xiàn)。如果《緇衣》一開始是為了書籍的閱讀、傳播,亦或許是某位閱讀者(墓主人)想要擁有《緇衣》篇,故而進行抄寫,其謹慎程度應該很高,成為了主人的心愛之物,于是死后作為了陪葬品。還有一種可能,即《緇衣》一開始就是作為陪葬品來抄寫的,甚至墓主人在生前都沒看到過,故而這種作品因為抄者的水平和態(tài)度,對其質(zhì)量會有影響。雖然古人有“視死如視生”的觀念,但是難免抄者的懈怠和敷衍。
在印刷術(shù)發(fā)明之前,文本的流傳絕大多數(shù)是通過傳抄進行的,由于印刷技術(shù)的發(fā)展,刻工這種專門從事刻版的職業(yè)由此而生?!翱陶摺奔次覀兯目坦ぁ蚀_地說,刻者應該是抄者的一種,只不過,他使用的技術(shù)手段是將文本雕刻在木板上,書寫的材質(zhì)發(fā)生了變化。宋版書的質(zhì)量很高,在歷代刻板中屬上乘之作,但是歷來各朝各代因為追逐名利之人的存在,刻板的質(zhì)量總會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一些書商因為追求利潤,而不注重書的質(zhì)量,其對典籍隨意篡改的現(xiàn)象也普遍存在。今本《緇衣》其刊刻過程中刻者對文本的介入也會對文本的形態(tài)和內(nèi)容產(chǎn)生影響。
在書籍的整理過程中還存在一種特殊的人群——編者?!熬幷摺敝笇ιy無序的文章、書籍進行整理的人員??鬃赢敒槲覀兯淖钤绲木幷摺K麄兓驗閷B毴藛T如劉向、劉歆以及《禮記》的整理者戴圣等人,亦或為以牟利為目的的書商,出于印刷成本、市場需求,或者書籍價值的考慮,對書籍文章進行整理和匯編,從而形成新的文本形態(tài)。沈嘯寰在《禮記集解》點校說明中說:“現(xiàn)今所見的《禮記》是經(jīng)過后人整理的,已成為集體著作并非原貌 。”[30]3
綜上所述,無論是簡本《緇衣》還是今本《緇衣》,他們在流傳的過程中,文本經(jīng)受過多位“作者”的介入,流傳至今已有千年的今本相較于戰(zhàn)國時期便埋入地下的簡本,接受過更多作者們的改造,可參照下圖:
值得注意的是,《緇衣》是否一定是以文字本的形式流入楚地,這一點我們持懷疑的態(tài)度,《緇衣》的生成也有可能是以下的過程:
《緇衣》為先秦作者闕名類經(jīng)典文本的代表,其群體型的“作者”模式所表現(xiàn)的是各種力量對于文本的介入。簡本《緇衣》與今本《緇衣》形成過程都經(jīng)歷過首創(chuàng)者、述者、記述者、抄者的參與,今本比簡本的經(jīng)歷更為豐富,故而簡本保留了更多的原貌。多種力量的合力交織使《緇衣》以今本的樣式呈現(xiàn),“闕名”的背后是作者角色的融合,從而造成作者名字的消解。典籍的流傳歷程,飽含歷代文人的心血,以《緇衣》為縮影,可以更加直觀地看到中國書籍流傳的曲折經(jīng)歷。
上博簡、郭店簡本《緇衣》與今本同出一脈,相較于今本保留了更多的原始形態(tài),但是它也經(jīng)受過楚地文化的適應性改造,抄者或許還有記述者均對簡本《緇衣》的文本形態(tài)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今本歷經(jīng)兩千多年,文本的流變呈現(xiàn)不斷變動的過程,首創(chuàng)者、述者、記述者、抄者、編者、刻者,在眾多力量交互的影響之下,成就了我們今天所見到的《緇衣》版本。
經(jīng)典的生成,是一個復雜而漫長的過程,中間的每一次細小的改變都值得我們不斷的追尋探究。地下文獻的出土,讓我們跨越時間得以看清較早文獻的面貌,但是簡本的地域性、受眾群體的特殊性、抄者的書寫習慣等種種因素決定簡本并不一定是典籍的原始形態(tài),由于其保留了相對原始的面貌,可作為參照的身份,參與到相關研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