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旋
偶爾我會想起這樣一個畫面。
媽媽緊緊地攥住我手腕下方的位置,指甲幾乎嵌進我肉里,顯得我幼小的手臂是那樣細軟無力。她用一種含著眼淚的聲音近乎破音地嘶吼道:“你看!你的牙齒沒有一顆蛀牙!這是你身上最完美的地方!這都是因為我愛你!我多么愛你!”
但她不知道的是,我曾經因為牙齒受過很長一段時間的不公正對待。
小學的換牙期,我長出了上下兩對呈三角狀且外翻的虎牙,嘴唇不閉緊時,可以看到明顯的四個尖尖。這樣的特征,好像漫畫里的吸血鬼。每天課間,都有好奇的同學來到我的座位前,要求我張開嘴供他們“觀賞”。我討厭自己當作動物園里的動物般對待,于是反抗換來“小氣鬼”“小心眼兒”的罪名。
小孩子的想象力都是豐富到無所顧忌的,他們得出了一個荒謬的結論。
“她們家是吃人肉的。”
現在看來這自然沒什么可信度,但是在那個年紀,足以讓我在無數個“想要加入你們一起玩”的瞬間,被一句擠眉弄眼的耳語和異樣的眼神排斥和驅趕。
再后來,不知是誰發(fā)現了我的牙齒顏色很黃。很快新的傳聞出現了,“她們家的習俗就是從來不刷牙?!彪m不如所謂的“吃人肉”震撼,卻更接近現實,也更具殺傷力。
我記得女孩子們?yōu)榱藰税褡约簮鄹蓛簦硎疽獎澢褰缦薏辉倥c我說話時的委屈;記得有男生來問我每天是否刷牙的時候,我回答“刷”,他突然變了臉指責我撒謊時的慌亂;也記得哭鬧著要媽媽帶我去洗牙,卻被醫(yī)生以“年齡小”“沒必要”拒絕時的無力。
直到我在報紙上讀到一個關于建筑學家梁思成的小故事。他自稱是個“無齒之徒”,特意裝了一副略帶點黃的假牙,整舊如舊,更加逼真。我想起了醫(yī)生那句“沒必要”,很多人的牙齒顏色就是白中帶黃的。
我釋然地笑了起來,謝謝你,梁先生。
小升初的暑假,媽媽帶我去做了一副牙套。這是一個耗時、耗力、耗費金錢的過程,也是她“愛我”“為了我的完美不惜一切代價”的憑證。要先按原本的牙齒形狀做出一副模具,再由醫(yī)生根據模具確定矯正的方向,最后花費近兩個月的時間,一點點地讓牙齒習慣鐵絲的急劇拉扯與窒息般的束縛。我相信,在今天,中國一定還有太多太多青少年,在為牙齒吃苦受罪。
初中的新同學里,幾個家住同一方向的調皮男生每次放學都跟在我身后,嘻嘻哈哈地叫我“鐵齒銅牙”“吃人精”,從港臺電視劇里學來的“牙套妹”。聲稱我以后伴侶的婚姻生活一定很不幸福,可笑的是彼時的我根本理解不了這句被堂而皇之喊出來的話。等我氣不過要揪住他們理論時,又四散著逃開。結果卻是我要為了我惡毒地曲解了同學間的玩笑,在眾家長的注視下向他們道歉。
初二時鐵絲被拆除,我死活都不愿再戴塑膠仿真保持器。這個稱呼漸漸被人淡忘,現在我和他們也沒有任何聯系。只是道歉時的屈辱,遠比牙齦的疼痛更為記憶猶新。
還有一次,有了人送了家里一只鹵鴨。我那時牙齒已經麻木于牙套的長期威壓了,夾起一塊就往嘴里送。媽媽條件反射般地“哎——”了起來,生怕兩個月的苦功毀于一旦。我仿佛做壞事被逮了個正著一般,悻悻地把那塊咬了一口的帶骨鴨肉丟進盛骨頭殘渣的碗里。
我在這樣的壓抑與自責里一天天過活。某一天,我在上牙床的兩端舔到了小小的異物。我拿著鏡子對著找了很久,又將手指伸進去碰,終于確定,那是兩顆初露的智齒。
據說人只有在二十歲以后才會長智齒。不知不覺,我的年齡已經超過二十歲了。
我聽說過很多,智齒增生、發(fā)炎、導致面頰腫脹等等從而影響健康生活的先例,頓時害怕得要命。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有個時常會頂到舌頭和口腔內壁的東西,提醒我——我已經二十歲了。我十幾歲時總相信少年人才會有活躍積極的心境,二十歲之后就會變成麻木、無趣又庸俗的大人。
但是這大半年與兩粒智齒共生的時光,也許是因為我幸運,除了頻率可以少到忽略不計的微微的發(fā)脹,并沒有什么其他癥狀。我仍然繼續(xù)著我十幾歲的某些愛好,結交新的朋友,學會新的技能。它們仿佛不過是我的身體到了年齡自動延伸的一部分,又仿佛是一個象征時間流逝但又注定被遺忘的標記。
小學的虎牙,小升初的牙套,再到二十歲的智齒。從小到大發(fā)生了那么多與牙齒相關的事情,終使它形成了今天的形狀,它沉默又忠實地記錄著獨屬于我的歷史。
這一刻,我決定接受我的智齒。就像接受我二十一歲的到來,接受我不完美但是絕對不可以放棄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