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果

（四川大學 四川 成都 610207）

近年來，臺灣現(xiàn)實主義題材電影《大佛普拉斯》和《陽光普照》因其細膩的敘事風格與深刻的現(xiàn)實關照深受觀眾喜愛。《大佛普拉斯》講述了以撿垃圾為生的肚財，與佛像工廠警衛(wèi)菜埔偷看行車記錄儀的過程中，無意發(fā)現(xiàn)了老板殺人藏尸的罪行，最終肚財死亡的故事，刻畫了社會巨大的貧富差距與底層小人物的內心生活?！蛾柟馄照铡分v述了小兒子阿和沖動犯事，被關到少年輔育院，不為父親喜愛，但在溫順優(yōu)秀的大兒子阿豪自殺身亡后，父親開始將視線投到小兒子身上的故事，導演描繪了一家人經(jīng)歷過破碎、曲折后，重拾關于生活的勇氣與信念的過程，吸引觀眾關注家庭教育問題。

兩部電影的成功除了因其故事情節(jié)與影像畫面給觀眾帶來了極大沖擊力外，它們的配樂也為人所稱道。而兩部電影的配樂均由著名音樂人林生祥監(jiān)制完成。林生祥憑借《大佛普拉斯》的插曲《有無》獲得第29屆臺灣金曲獎最佳單曲制作人獎?！蛾柟馄照铡分黝}曲《遠行》獲得第56 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原創(chuàng)電影歌曲獎。

一、林生祥的配樂風格

（一）多風格相融

電影的配樂是為電影情節(jié)服務的，根據(jù)故事發(fā)展的不同特點，配樂在節(jié)奏、風格、輕重、旋律方面也呈現(xiàn)出多元變化。兩部電影的原聲曲形式繁雜，音樂性極強，匯集了民謠、搖滾、爵士、藍調等多種風格，同時融入臺灣小調等鄉(xiāng)土元素，使得整張專輯波瀾起伏，營造了一種立體感，延伸了觀眾的想象空間。如《跟著董事長去沖浪》是沖浪搖滾樂，節(jié)奏輕快、富有動力，注重電吉他的運用，由大量密集的和弦構成，層層密密的音效讓人想起海浪上岸時的綿延不絕。強烈的鼓點貫穿全曲，既對應了電影中老板偷情的畫面，也暗示了菜埔和肚財偷看時內心的緊張刺激，甚至是隱秘的愉悅感?！蛾柟馄照铡返呐錁芬粤稚闉楹诵?，邀請來自各地的優(yōu)秀樂手，還有兩位錄音師共同合作。多元的音樂與文化背景，也帶來了不同風格的交叉，除吉他、月琴等常用的撥弦樂器外，更是吸納了小提琴、低音提琴與法國號等古典的管弦樂樂器，還增添了電子音樂中常使用的合成器等，創(chuàng)造出不同的音樂風格。

（二）旋律的變奏反復

《大佛普拉斯》中，《有困難呢》與片尾主題曲《有無》使用了同一段旋律，《有困難呢》作為純音樂出現(xiàn)，使用電吉他與電月琴突出掃弦的共鳴，能夠增加音樂的表現(xiàn)力，整體節(jié)奏不緩不急，恰如觀眾心感悲傷，但也只能保持一段距離，旁觀電影中人物的生活。而《有無》作為唯一一首有歌詞的原聲曲，則改用空心吉他與古典吉他，相對于電吉他來說，音質稍顯柔美古樸，弱化了旋律的存在，強調了人聲的表現(xiàn)。歌詞中“有這身情義”“無空思夢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方面暗示了佛像工廠輝煌后最終的殘敗，酒肉池林終是黃粱一夢，另一方面暗示了片中肚財匆匆消失的微茫人生，深化了電影的立意。

在《陽光普照》中，大兒子阿豪的主題曲《動物園》采用了法國號和低音提琴作為主要演奏樂器，音色渾厚有力，葬禮外母親與同學的對話、動物園阿豪與女友的對話剛剛引入，敘事緩緩展開；接下來換作鋼琴演奏時，曲名變?yōu)榱恕短枴?，配合著阿豪的內心獨白緩緩流出，音色變得清亮空靈，象征著阿豪澄澈的內心世界。相同的旋律還用作了《陽光普照》的片尾曲《遠行》，改用電吉他、低音提琴、鼓等合奏，增加了擊弦時的震顫，類似于《有無》，弱化了背景音樂，突出了人聲傳遞出的年齡感與遼闊感。如林生祥說，《遠行》一曲的核心概念，是傳遞“很遠”的聲音。

（三）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結合

在兩部電影的配樂中，林生祥頻繁使用了月琴作為演奏樂器，月琴是中國傳統(tǒng)的彈撥樂器，傳入臺灣后發(fā)生了一些變動，常用于臺灣歌仔戲、哥仔說唱中。而林生祥進一步改造了月琴，從兩條弦變成了六條弦，它仍然有月琴的音色，但整個音樂表現(xiàn)范圍和技術上有了更多的彈性。他的音樂里有某些部分遠離了西方音樂的聆聽經(jīng)驗，這也使得聽眾感覺到親切。《面會菜》的配曲是關于死亡，電影的開頭是送葬隊伍使用嗩吶、鑼鼓等吹奏“驪歌”，于是他使用驪歌的元素寫下了這首《面會菜》。《他坐在哪里》來自于交工樂隊時期的《縣道184》，去掉了原曲中鐘永豐的旁白，以素麗的豎琴和吉他重奏，沖淡了此前專屬于林生祥的風格。在片頭伴隨著瓢潑大雨下摩托疾駛、菜頭沖進飯店砍斷人手的影像出現(xiàn)，暴力的畫面和舒緩的音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制造了懸念感，引發(fā)觀眾的觀影興趣。就如林生祥所說，這首曲子“二十年后換了一個面貌，變成電影配樂，砍人、奔跑的畫面好像也融這首曲子里頭，長出另外的生命”。

二、電影配樂的作用

電影配樂既符合音樂的藝術規(guī)律，又提高了電影綜合的美學功能，這些配樂作品與電影所表達的內涵存在著緊密關系，對于電影整體呈現(xiàn)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塑造人物性格，烘托故事矛盾

不同的音樂風格暗示著不同的角色性格。就像電影畫面以彩色和黑白來劃分了貧富階級，配樂也以節(jié)奏、音色、旋律等特點描繪了這兩種差距，如主人公肚財所說，“有錢人的人生果然是彩色的”，“有錢人”的音樂也總是歡快的。在《大佛普拉斯》中，董事長、高委員虛偽狡詐、色情下流，象征著紙醉金迷的上流社會，因此他們的配樂總是歡快、風趣的，甚至帶有戲謔與嘲弄之感，《紅木桌下的秘密》《偷看董仔漂》都采用了電月琴、電吉他等樂器，斷斷續(xù)續(xù)的節(jié)奏、強弱變化的鼓點聲營造了偷偷摸摸的氛圍，烘托了片中人物行為的荒謬感。

而底層人物的主題曲《菜埔的苦衷》以連綿的口琴聲和柔和的古典吉他聲為主，節(jié)奏舒緩、旋律悠長，就像菜埔獨自撫養(yǎng)老母的辛苦人生漫無盡頭；《肚財?shù)呐笥选肥橇骼藵h釋迦的主題曲，當釋迦和肚財從警局出來，坐在垃圾堆前吃便當時，歡快、輕松的音樂聲響起，雖然在詰問對方，但與釋迦相處卻是少有的屬于肚財?shù)臍g樂時刻。就如名字所暗示的一樣，釋迦總是默不作聲地到處逛一逛，觀察著一切，他像真正的佛一樣從不幫忙，只是陪伴。而《飛碟》則是為肚財量身打造的，隨著音樂中悠揚悲傷的吟唱響起，鏡頭從上往下移，菜埔獨自坐在肚財?shù)摹帮w碟”中，身邊被各式各樣的娃娃圍繞，光束打在人物身上，半明半暗，配合歌聲中的滄桑，頗有悲涼之感。菜埔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唯一的朋友知之甚少，肚財卑微艱辛，孤苦無依，靠撿垃圾謀生，但卻在破落小屋里打造了屬于自己的“飛碟”，擺滿了治愈人心的娃娃，通過這種反差大的情節(jié)設置，導演刻畫了人性的復雜與多面性，迎合了片中臺詞“人類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但永遠無法探索別人內心的宇宙”?！讹w碟》一曲鋪墊了肚財人生的悲劇底色，音樂中忽強忽弱的掃弦聲也時刻牽引著觀眾的心緒。

在《陽光普照》中，林生祥為故事中的主要角色，根據(jù)他們的性格與命運，設定器樂與旋律基調，寫出他們人生的主題音樂，每一個角色以同一首樂曲為基礎，再以不同的編曲方式，延伸、推進并帶出情節(jié)發(fā)展的高低起伏。大兒子阿豪的配樂以《太陽》《動物園》為主，《動物園》主要運用了法國號演奏，其音色具有銅管的特色，高音區(qū)飽滿有力，具有雄渾、厚重的質感，但同時它又溫和高雅，帶有哀愁和詩意，表現(xiàn)力十分豐富，就像阿豪成績優(yōu)異，待人接物溫和有禮，是全家人的驕傲，但他身上總是縈繞著憂傷氣氛，這又使他與周遭環(huán)境格格不入，并最終導致了自殺的悲慘結局。林生祥說，如想起《教父》中神色凝重的馬龍白蘭度，自然聽見Nino Rota 游蕩在管弦樂中的小號與曼陀林，他希望五、十年后再談起《陽光普照》，自然會想到那支代表著阿豪的法國號，這才是自己心目中稱職的配樂。而反面人物菜頭的配樂《你車上有煙灰缸嗎》《算我欠你的》則以合成器為主導，輔以電吉他、電月琴等樂器，用強烈的音效、激烈的節(jié)奏渲染菜頭沖動、暴躁、陰沉、易怒的性格特點。

（二）渲染敘事氛圍，刻畫人物心情

當導演的獨白“慢慢這支片已經(jīng)走到中段”出現(xiàn)時，《有困難呢》中的電月琴前奏響起，隨之出現(xiàn)了一個支線故事——肚財偶遇了一位自殺者，配樂漸進，電月琴與電吉他的撥弦聲增強，相輔相成，營造了沉重、悲哀的風格，與畫面中破敗的屋子、落魄的肚財、失意的自殺者遙相呼應。隨后音樂減弱，以空鏡頭轉場至漆黑一片的農村土地，從色彩到音樂烘托了悲傷的敘事氣氛；緊接著音樂突然增強，畫面轉向了肚財在暴風雨中騎著電動車搖搖晃晃、拉著廢品的場景，畫外音以一種平靜無瀾的語氣講出“畢竟光是要捧飯碗就沒力了”，此刻在畫面、旁白、配樂、音效共同作用下，壓抑的情緒渲染到最高點，也是本片的一個小高潮。旁白結束后，音樂進入尾聲，節(jié)奏放緩，音強減弱，畫面由暴雨轉向屋內，背景音樂淡出，雨滴濺落在積水的盆里的音效逐漸增強，支線故事到此結束。

《大佛普拉斯》的前半段敘事一直較為平緩，矛盾沖突集中爆發(fā)在工廠老板殺人后。菜埔和肚財偷看行車記錄儀時，畫面固定在行車記錄儀正對的佛像面前，配樂《謀殺》開始插入，前奏密集低沉的鼓點聲響起，加快敘事節(jié)奏，營造出懸疑、恐怖的黑夜氛圍，此時，伴隨著一聲劇烈的蜂鳴聲，工廠老板黃啟文鬼鬼祟祟地下車，從副駕上拖出一個女人，為殺人滅口，他將情婦的頭在車前蓋上猛烈撞擊，此時鼓點像心跳聲一樣，由弱漸強，混雜著窗外暴雨落下的聲音，觀眾不由得成為了與肚財一樣的偷窺者，充滿了緊張情緒。

同樣的，當阿和逃出黑社會時，伴隨暴雨，配樂《算我欠你的》進入高潮部分，和弦聲時強時弱，且?guī)в忻黠@的蜂鳴聲，合成器生成的長且尖銳的音效加入，鼓點聲越發(fā)強烈，交代了雨夜恐怖、陰森的故事背景。而不久后阿和意外得知菜頭死亡，配樂以相同的和弦聲為阿和茫然的情緒鋪墊，隨著阿和步伐加快至奔跑，畫面景色變得開闊，配樂轉而變得奮進而張揚，音樂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旋律呈現(xiàn)出歡快、高昂的特點，與畫面一起暗示了人物內心的輕松與釋然。代表父親陳以文的則是《我只是一個駕訓班教練》，就如曲名中的無奈和艱澀一樣，配樂用豎琴和低音提琴演奏主旋律，整體曲調低沉哀傷，在這種氛圍中，父親將自己殺人的秘密娓娓道來，并在對話中不斷強調“我只是一個駕訓班教練”“你知道我是一個駕訓班教練”，凸顯了父親的巨大犧牲，吸引觀眾感同身受，體會片中人物的辛酸。

（三）作為轉場方式，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

肚財一個人坐著吃飯，做飯阿姨給他添了一只雞腿，這時配樂《面會菜》緩緩的吉他和弦與口哨聲響起，二人同桌的畫面顯得溫馨和睦，但又因黑白色彩、簡陋的裝修、肚財狼吞虎咽的神情、旁白中“人生的最后一餐”而透露出幾分心酸。隨著旁白消失，口哨聲也結束，鋼琴和吉他合奏出平緩優(yōu)美的旋律。當口哨聲再次響起時，畫面轉場至郁郁蔥蔥的麥田，呈現(xiàn)出靜謐祥和的鄉(xiāng)村景色，伴隨著口哨聲，鏡頭緩慢左移，畫面中出現(xiàn)一條黑色的溝渠，散落的垃圾、翻倒的推車、肚財?shù)氖w依次出現(xiàn)。這時口哨聲再次結束，配樂聲音減弱，旁白插入進行敘述，旁白結束后，清脆的口哨聲響起，畫面中只剩釋迦和菜埔沉默地立在原地。一分鐘的長鏡頭既符合電影整體舒緩、平和的敘事節(jié)奏，又展現(xiàn)了臺灣鄉(xiāng)村的美好景色，即使色彩不夠豐富，依然給觀眾以美的享受。在此處，配樂中的口哨聲有無變化，意味著場景和敘事的方向轉換，從而實現(xiàn)運用音樂來控制劇情的節(jié)奏和張力。

而在《陽光普照》的片尾，阿和騎著自行車載著母親去散心時，渾厚的法國號響起，伴隨著雄渾，鏡頭從阿和的臉部特寫切換到了母親的表情特寫、車輪胎前進的特寫，再轉到樹林的空鏡頭，陽光從葉間影影綽綽地灑下來，人物臉上光影不斷變換，這首本屬于哥哥阿豪的主題曲《動物園》響起，意味著阿豪不再永遠暴露在陽光下，沒有絲毫陰翳可躲避，而阿和也不再是永遠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苦難后，這家人仍然能堅強生活下去。

三、小結

電影配樂既能刻畫人物特點，又能推動影片敘事。在技術上，配樂也能作為鏡頭轉場使用，同時恰當?shù)碾娪芭錁愤€能營造場景、渲染氛圍，奠定情緒基調，為觀眾提供良好的視聽體驗。電影配樂為影片主旨服務，傳遞作品的中心思想，誘導觀眾深入思考電影的意義，引發(fā)情感共鳴，在潛移默化中打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