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偉光
都說小說家厲害,也很讓人欽羨。因為他能夠用藝術的手段,為我們創(chuàng)造出一個生動的文學世界。
聶鑫森是一位優(yōu)秀的小說家,盛名已久;而難得的是,他的創(chuàng)作力還一直持久健旺。不久前,他的短篇小說集《賢人圖》問世,所收的作品固然有新作舊篇,可是絕對不是炒冷飯。其中近幾年的新作,頗引人矚目。不但令人欣賞到他寶刀不老的功力,更讓人看到他在短篇小說方面嶄新的意境。
對于一位卓有成就的小說家而言,要超越自己談何容易?如果沒有一種奮進的精神,那就只能停筆了。年屆七旬的聶鑫森,一直維持著創(chuàng)作力,當然緣于他在創(chuàng)作中的不知足。這種不滿足,催動著他藝術上的不斷探索。他說,我的小說立足于所在城市的文化背景,這種地域性的特征,有優(yōu)勢也有不足。優(yōu)勢是有深厚的文化底蘊,不足是容易狹窄,陷入一種小格局的情調(diào),并對某些小情趣的東西津津樂道。
短篇小說,即使篇幅小,也要能夠容納無限的空間,即所謂的“納須彌于芥子”者。在創(chuàng)作時,聶鑫森總是力求“表現(xiàn)出深厚的中國小說傳統(tǒng)的藝術功力,散發(fā)著濃郁的中國文化芬芳……從中開掘出小說人物身上卓爾不群的文化特質(zhì)和磊落胸懷。”
在他的筆下,學者、書畫家、名醫(yī)、企業(yè)家、販夫走卒,都是常見的人物,這就是他的小說能引發(fā)廣泛共鳴的地方??墒牵@些人物卻都是在某個具體的環(huán)境里,在獨特的文化氣氛影響下的生活者。這就出現(xiàn)了不同的異樣,即小說中的“這一個”,讓人在共性中看到了他們獨特的個性。
他曾說,“我喜歡汪曾祺先生的說法:不喜歡太像小說的小說”。小說而不像小說?這看來很像一種悖理,卻并非如此。繪畫里有曰:太似媚世,不似欺世,妙在似與非似間耳。精于國畫創(chuàng)作的聶鑫森,可謂深明其中之旨;或者可以說,他正是把這種繪畫的理念運用到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故事當然要有,可是他的故事,不是游離于人物與環(huán)境,而是通過個性鮮明、生動的人物來展開。尤其強調(diào)人物的文化品格,著力挖掘他們身上的文化特質(zhì),多側(cè)面地去展示他們的逼人才氣、磊落胸懷、高貴操守和審美趨向。
這種守望式的關注與敘寫,正是聶鑫森筆下的風華,是他有別于他人的藝術風格。
在《從〈賢人圖〉說開去》中,這位有著五十多年藝術生涯的老作家,探討性地提出了有關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各種可能。可以看出,他思想的活躍,不拘泥一切的清規(guī)戒律,求變求新。當然,有時候規(guī)則是應該有的,否則豈不亂套了??墒且?guī)則不是死的,是可以有著種種的變化。世界變動不居,變是常態(tài),不變則是暫時的。所以,不斷嘗試的變化,是聶鑫森小說吸引人的動人魅力所在。
他說,對于短篇小說的文字,要力圖做到既講究它的張力,同時又注重對它的“控制”,盡力使其古典、雋雅、簡潔,不艱澀,不匆促,亦瀟灑亦從容,具備詩意的韻趣。——這可以視為他近年來對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種追求。
有人說小說是世俗的,是的,它必須描寫世俗的生活;可是,精神卻必須富含詩意。因為,沒有詩意的小說,是缺乏境界的。
有人說,“小說家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能麻木不仁”。王祥夫,在當下文壇究竟處于一種什么位置?有人稱贊他是中國的“契科夫”。不管其中是否有玩笑的成分,但有一點卻是不容否認的,就是他的短篇小說寫得很出色。近期,他就推出了一本短篇小說集《勞動婦女王桂花》,受到讀者的歡迎。
當下讀小說的人漸漸少了,可是,王祥夫不但致力于孜孜以求,而且寫作的出奇致勝,總能讓我們獲得閱讀的快感和滿足。
好的短篇小說,是可遇不可求的。其一是材料難找。有時候,適合長中篇小說的材料不一定適合于短篇小說;其二是短篇小說要留得住讀者,作者必須煞費苦心。借王祥夫的話是:“一顆小小的琥珀珠子,你把它迎著亮光看,會看到那么意想不到的東西,人生活在這么大這么復雜的世界里,即如一顆珠子,在不期而遇的瞬間,我相信,許多許多的喜怒哀樂和其它更多的不可知的東西已經(jīng)進入其間,并且凝固其間。”
《勞動婦女王桂花》中是一些怎樣的小說?其中有大憤怒,通過一個個“難以啟齒”的荒誕故事諷喻現(xiàn)實,表現(xiàn)一種歷史反思的立場?,F(xiàn)實總是殘酷的,因此小說要如何表現(xiàn),才深刻動人?是如刀鋒似的鋒利,還是讓洶涌的暗濤潛藏于不動聲色之間?
王祥夫,當然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選擇。他似乎把眼光更多地傾注于底層的敘事,內(nèi)心總是充滿溫情,這使他在對底層人物的表現(xiàn)上,多了一份平和、寧靜和狡黠,其間有快樂,卻也不乏智慧的靈光。他的作品充分展示了人性的真善美,透射著生命的真摯情感。這是以一種對生命的關懷,與飽含溫情的關注來創(chuàng)作的。這種以民為貴的思想,或許正是小說家應有的態(tài)度。記得王祥夫說過,小說是世俗的。這種世俗性,正是他文學的美學追求。因此,他很注重對日常生活本身價值的敘寫,通過對日常生活的深刻觀察和理解——即“新鮮感”,以抵達人性倫理的最深處,寫出日常生活里真實的苦樂與悲歡。當然,他的小說也有深刻的批判意義,有對社會的評判,對人性的挖掘,其中內(nèi)在的生命和外在世界的表里描寫,使他的作品有著深刻的社會價值。
與更多的小說家刻意追尋西方藝術的先鋒性不同,王祥夫從中國古典小說、話本小說、筆記小說中去尋找自己創(chuàng)作的立足點。這種民族性的追求,給他的小說加上了一層“中國風”的特色??墒撬男≌f并不土,并沒有把民族性同世界性對立起來,在對現(xiàn)代散文意韻的借鑒和現(xiàn)實小說人性挖掘的融合中,他為小說創(chuàng)作注入了現(xiàn)代意義的蓬勃生機。
對于創(chuàng)作,王祥夫有一種清醒的警覺。他說,一個作家要始終保持著“新鮮感”,對生活對創(chuàng)作,當然也包括對語言的運用。小說一如新鮮的肉體,每一回都是新鮮的;而優(yōu)秀的作家有時候就像是某種鋒利的刀具。我們知道想讓一把刀保持鋒利的話就要不停地去打磨,關注現(xiàn)實反映現(xiàn)實才能讓你得到鮮活的滋養(yǎng),其實任何作家都無法與社會背景分離。
要講好自己的故事,我想,就是能夠從司空見慣的日常里去發(fā)現(xiàn),而這種發(fā)現(xiàn)必然是帶著當下的特征,有著當下的溫度與情緒,是可以直擊我們心靈的。作為生活主體的底層人們,他們并不悲觀,那么活色生香的生活,充滿濃郁的健旺氣息。他們的痛苦和歡樂,都是扎實而有力的。于是,在王祥夫娓娓的筆觸下,人物和生活,故事與精神,就都具有了一種質(zhì)感的力量。
我尤其要致敬于王祥夫的,就是他的這種關心民瘼的精神!
熊育群,這些年幾乎都在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先是《連爾居》,又是《己卯年雨雪》,都產(chǎn)生了較大的反響。
他原是寫詩和散文的,第一本作品是詩集《三只眼睛》,最新一部詩集《我的一生在我之外》也即將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散文寫作則必須提到他帶著個人獨特體驗烙印的行走散文了,如曾深入藏地,走過無人區(qū),經(jīng)歷了生與死的考驗,寫出的《西藏的感動》《走不完的西藏》等。而今卻傾力于小說,是什么原因呢?
對于作家而言,寫什么和如何寫,都是糾纏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問題,總要在不斷的解決問題中推進。這是一種必然的趨勢,沒有什么可奇怪的。無論散文還是小說,我相信在熊育群的心里,是沒有斷然區(qū)分的;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他覺得所掌握的材料,或者說所要表達的東西,散文已經(jīng)不能包容了,就開始寫小說。所謂散文與小說,或者還有別的文體,不過是體裁上的不同。沒有什么高下之別,都要立足于生活,是對真相的探究。
當然,表現(xiàn)的方式還是不同的。散文可以直抒胸臆,而小說更重曲筆,特別強調(diào)虛構(gòu)??墒牵摌?gòu)不是烏托邦,而是生活中的再創(chuàng)造。只有生活中必有,小說才有現(xiàn)實的意義,其藝術的力量才能無限地彰顯。熊育群的小說,于此有特別感動人的表現(xiàn)。
就以《己卯年雨雪》來說,其感人的力量,恰恰不在于虛構(gòu),而在于真實。其人物的感情,所表現(xiàn)出來的行動,乃至場景、環(huán)境等等,都那么的逼真,宛如對當年的再現(xiàn)。熊育群說,這是他的一種積極嘗試,是在虛構(gòu)和非虛構(gòu)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使小說充滿了真實的氣息,故“它能夠?qū)ΜF(xiàn)實發(fā)言,就像一個人站到了大地上,它是能夠發(fā)力的”。
《己卯年雨雪》來于真實的歷史,那場讓人震驚、難忘,同時充滿著血腥味的戰(zhàn)爭,就發(fā)生在他的家鄉(xiāng)。他花費了一年多的時間進行田野調(diào)查。他覺得面對這么殘酷的歷史事實,任何的虛構(gòu)都是沒有力量的,任何的虛構(gòu)都是對歷史的褻瀆。
寫小說,強調(diào)真實與虛構(gòu)并不矛盾。把真實跟虛構(gòu)截然對立,乃是一種誤解,或者很膚淺的理解。因此,熊育群強調(diào)說,小說的力量就是真相的力量,還有真相激發(fā)的思想與藝術創(chuàng)造的力量。是啊,真實就是文學的力量,沒有真實,就沒有文學。
當然,小說的主角是人,而不是別的。當下,有所謂沒有人物的小說,其實都是不能成立的,是一廂情愿的癡人說夢。小說的成功與否,就看它的人物是否刻劃得飽滿、真實,這雖是老生常談,卻是至理之言。
《己卯年雨雪》為何讓我們感動?就是人物真實感人。與以往同類題材不同,它的描寫不是單方面的,而是從敵我雙方入手,超越了傳統(tǒng)的視角,給人們一種嶄新的閱讀體驗。同時,所寫的這些戰(zhàn)爭環(huán)境里的人們,都有某些非正常的因素。可能是瘋狂的,殘忍的;可能是怯弱的,恐懼的;也可能是被仇恨所激發(fā)的英勇者。正是這種非正常的特異性,使他們的感情和行動,體現(xiàn)了一種非正常的人性。如何寫好他們?很不容易。常見一邊倒的帶著某些神奇色彩的描寫,我們司空見慣。但這是否真實?值得懷疑?;蛘?,只是有限制的真實而已。所以,我們渴望對歷史的反映有突破性的描寫,《己卯年雨雪》于此讓我們有了豁然開朗的感覺。
戰(zhàn)爭是一種非正常的狀態(tài),人們的生活不但被強行改變,性格也被強行改變,可能由人變成了獸,由溫和變成殺人魔鬼。這種由人而鬼的過程,觸目驚心,而這種描寫,也更具深刻、撼人的意義。這是對戰(zhàn)爭更深刻的反思。
戰(zhàn)爭讓萬萬千千的人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對更多無辜的人而言,這是極不公平的殘酷面對。因此,要從更高的層面,反思和否定戰(zhàn)爭,或者正是我們寫戰(zhàn)爭的目的。而《己卯年雨雪》的意義,也正是如此。
高洪波是位詩人。我常常想,詩人最主要的情懷是什么?應該是一種童心。這位詩心與童心兼具的詩人,即使不一定寫詩、散文、兒童文學作品,甚或其他體裁的文學創(chuàng)作,但外在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精神內(nèi)蘊的詩意蕩漾。
說到底,高洪波本質(zhì)上是很純真的人。不管外邊風云如何變幻,他始終如一,堅持以一種童真的眼光看待世界。他相信美,兒童就是美的化身,美的生動表現(xiàn)。因為兒童代表著未來,所以,他對明天也充滿著樂觀的情緒,作品中自然也充溢著信心和歡樂。這是一種詩的情懷,也是他整個文學世界里的一種溫暖的色調(diào)。
你接觸高洪波時,就會覺得他永遠是快樂的。是的,這份滿滿快樂的情緒,會深深地感染著我們,讓我們感動。
他的兒童文學作品,是很受小讀者們喜歡的。他不是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以教訓的口吻來說教,而是以親切、懇摯的態(tài)度,跟小讀者平等的態(tài)度,進入他們的心靈,讓他們認識美,欣賞美,獲得飛揚的快樂。不錯,真善美永遠是文學歌頌的對象,而讓更多幼小心靈健康茁壯成長,則是兒童文學所要達到的終極目的。只有跟孩子們成為朋友,讓專注的愛心去呵護他們,才是一種溫馨幸福的潤物細無聲的美麗。
我注意到高洪波為著名兒童文學作家金波寫下的這些文字:耳畔響起的是蟈蟈的鳴叫,我與金波先生同好,都愛飼養(yǎng)這種山野的翠綠色的歌者?!麑戵?、蟈蟈,寫知了、豆娘,寫草蛉、金鈴子,甚至還寫米蟲、蝲蝲蛄、書蟲,直到跟斗蟲、蟻獅和屎殼郎,他在描寫這些細小卑微的生命時,我能看到他專注而童稚的目光,欣喜又尊敬的姿態(tài),這是一個返老還童的詩人用美妙的文字傳遞出對大自然的熱愛,用快樂的詩心吟唱給小讀者的生命之歌?!獙懙碾m然是金波,但我覺得卻也包含了他自己,這也是高洪波內(nèi)心情懷的表現(xiàn)。這種快樂的詩心吟唱出的生命之歌,是每一位童心猶存的作家的最高境界,也是他們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美學思想的體現(xiàn)。
當然,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追求和寫作的自由。然而,純真、自然、簡單的境界,卻是一種令人羨慕的意境。讓我們的心靈永遠保持純真,并不是很容易的事。因此,保持純真心地的高洪波,就彰顯出了他文學的難能可貴的品質(zhì);而這或許也是他文學之外的人格魅力。
以一種純潔的目光觀照社會和自然,充滿了快樂,充滿了情趣,當然也充滿著無限的幸福,他的作品,帶給我們更多的是愉悅。這就是我們閱讀高洪波那些情趣盎然的兒童文學作品后的收獲。
高洪波是對生活充滿著愛的寫作者。不能說,這一生,他走過來時,就沒有丁點的挫折;可是,他不把這些挫折夸大,而是樂觀地面對,更以一種坦然的健康的心態(tài)迎對,讓詩意化解憂煩,把歡樂留在作品中。與其說這是他獨特的生活觀,不如說是他有意追求的一種美學的理想。人生苦短,不如意者常八九;但是,這何嘗不是一份難得的人生經(jīng)驗?在痛苦的不如意中活出燦爛的豐采,是一種睿智的人生。這當然也是他的豁達和智慧。
可喜的是,他把這種人生智慧帶進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他獨特的文學審美思想。他的散文,弘揚真善美,鞭撻假惡丑,卻不給人一份道德上的壓力。文學評論家雷達就說過,他似乎不愿承擔思辨的重負,所以,他的散文讀起來輕松,幽默,富于情趣。
如此而言,他的散文,有的人就要嫌其不夠深刻了。如果說不沉重,就是不深刻,似乎可以這么評價,可是事實卻不是這樣的。沉重與輕松,不過是風格的不同呈現(xiàn),與是否深刻,連一毛錢的關系都沒有??此菩攀帜閬淼姆N種,包括不少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在他筆下往往能夠煥發(fā)出新鮮的色彩。他把思想融匯于妙趣橫生的文字之中。于是,生活里的種種,經(jīng)過他的吸納、感悟、升華,就有了一種醇釅之美,醉人之美。
這自然是他童真的意趣所營造出來的文學之美?;蛘?,其中有本真,有純粹,有情趣和理趣,更有詩情的盎然與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