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君自故鄉(xiāng)來，

應知故鄉(xiāng)事。

來日綺窗前，

寒梅著花未？

——王維

深秋，從客居多年的嶺南回到闊別的城市，無暇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而幾位晚輩女性小說家，風采各異，綽約有姿，讓我凝神。

阿袁的穿透力

阿袁是教授，高校自然成為她才情縱橫的舞臺。

她的中篇《婚姻生活》的題材再常見不過：兩棵“分屬不同科目”“彼此有著完全不同屬性”的“植物”，從結(jié)合、交往到成家，有著不同的喜好、情趣和價值取向，暗中對立而表面遷就。

巴黎大學設(shè)計專業(yè)的碩士周黍用“被動的主動”套路，讓理工男海歸博士季堯不知不覺陷入了她的圈套，一步一步接受了她的“其實不喜歡看書”，而看家居用品像看博物館文物一樣專注；接受了她“在食饌方面的一擲千金”，挑選桌旗、餐具的極盡精致和“對待一口湯鍋忠貞不貳”；接受了“書房被周黍變成了餐廳廚房的一部分”，放棄了自己對一間朝南的、光線較好的書房的向往；接受了她把家里變成了隔三差五宴客的場所，放棄了“我與我周旋”或“我與書周旋”的“最喜歡的生活狀態(tài)”。

季堯內(nèi)心有過掙扎，甚至“有點兒憎厭她的賢慧”，但他“一邊憎厭著，一邊又沉溺著”，直至被“一種魔法般的神奇美和力量，把他變成了桌邊一棵長了根須的植物”，習慣了過“只負責吃”的婚姻生活。不僅認可了“婚姻生活總會把男人變得沒教養(yǎng)”，而且發(fā)現(xiàn)“沒有比活在別人的尊敬里更累的事了”，“比起讓別人尊敬，他情愿別人不把他放眼里”。周黍“用蠹蛀蝕書的方式，幾年如一日的，終于把他從一個學者，變成了一個酒囊飯袋”。

一場沒有硝煙的兩性戰(zhàn)爭以雙方都滿足的結(jié)局告終。沒有失敗者，只有勝利者。

與此相照應，阿袁同時繪聲繪色入木三分地寫到了其他幾對高知夫婦的婚姻生活，庖丁解牛般地揭開了婚姻生活的重重曼妙綃紗，裸呈出生活的本來面目?！皡s又不失溫情”（李敬澤語）的張愛玲式的辛辣譏誚語句比比皆是，領(lǐng)悟之精到堪比格言。然而所有這些，只不過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其中另有玄機存焉。

比較《婚姻生活》中的“周黍天生的牝性”，《左右流之》中的周荇世俗得更為徹底。

周荇住進八號樓之前，每周二的晚上，單身男老師們一般都會在“眾女嫉余之蛾眉兮”的女教師蘇小粵的房間扎堆。這是一個精致的沙龍，“有一種很小眾很精英的虛榮，是有魏晉風度的東方的布魯姆斯伯里”。談文學、談音樂、談繪畫、談電影，整個就是一部《談藝錄》，連喝茶也是藝術(shù)：你們不覺得看花草茶在玻璃壺里慢慢盛開的過程，就如同聽了一曲《還魂記》？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單身男老師們一個個像候鳥一樣，遷徙到了周荇的房間。

周荇其貌不揚，二流大學畢業(yè)的研究生，身上有一種家庭婦女的氣質(zhì)：房門門腰用圖釘掛塊花布，總是穿拖鞋，撿零碎，在“詩意”的栗子樹拴上尼龍繩，洗洗曬曬；走廊桌子上除煤氣灶外，是一長溜油鹽醬醋各種調(diào)料的瓶瓶罐罐，誰都可以把調(diào)羹或筷子伸進她盛菜的碗盞或鍋里。

男人在蘇小粵那里的教養(yǎng)，一到周荇的房間就全沒了。渴了自己倒水，餓了就去翻她的書架——最上層有幾本書，其他幾層，放的全是杯盤碗盞，常常會有剩菜：幾塊紅燒肉，半碗腌蘿卜，撩開布簾，“哇哇”大叫，端出來直接用手就解決了。吃飽喝足之后，繼續(xù)呆著，或躺或坐東倒西歪，有的就在她的“床上坦腹臥”。周荇“面軟，從不逐客”，“始終帶著佛殿里觀音似的笑意”。她有求必應，身上有一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軟弱。

高雅的文藝話題早就不談了，原來在蘇小粵處那種“一觴一詠”意味的聚會，現(xiàn)在變成了“一飲一啄”。

八號樓徹底淪落，變成了小市民的窩。

周荇后來沒嫁給已經(jīng)把她追到手的博士后陳亥，卻嫁給了電工，后又被拋棄。她搬到了學校后面“又破爛又危險”的后街，也叫“墮落街”。大家談起她的時候，語氣唏噓：如果當初嫁給了陳亥，現(xiàn)在就該住在清華園了。從陳亥家到朱自清寫過的荷塘，不過十來分鐘。

但獨身的周荇仍然是“爰得我所”的安樂歡喜，她“真是太能繁衍了”，“那么丑那么破爛的房子”，讓她一住，就有一種“老樹著花無丑枝”的情態(tài)：陽臺水泥欄桿上，好幾個花盆開著洋蔥嫩黃色的細花朵，水池邊的木桶里，養(yǎng)了黃豆芽。她的“面色也好得出人意料，是那種粉白的珍珠色”——也許因為她“是圓臉，圓得像荇菜的葉子……看著喜氣，是福相”。

至此，小說的指向圖窮而匕首現(xiàn)。

周荇是以塑造人物為中心的小說譜系中一個沒有引起特別注意卻值得探究的形象。她沒有心機、算計、防范、求索，沒有怨懟、沮喪、感傷、遺憾——干脆說，沒有自我；她只有付出，不期待交換；她不傷害任何人，任何人也傷害不了她；她從不凄涼，無需憐憫；她隨遇而安，隨物賦形，“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她從不琢磨別人，別人卻必須琢磨她。她沒有人生哲學，她本身就是一種哲學。

兩部題材相近的小說，沒有大悲大喜，大善大惡，卻讓人覺得無由地扎心。

以一般的認知，知識分子常不屑于世俗、市儈、煙火氣，而樂于標榜層次、品位、格調(diào)。但阿袁小說對此的揶揄顯而易見?！皩ξ叶?，小說是哲學層面的事情”。阿袁以女性的細致、機敏和含蓄，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特定群落的無從簡單定義的復雜樣貌：高雅與庸俗，深刻與淺薄，自負與無聊，溫情與冷漠，喧囂與空虛。與其說其中有著某種“反知識分子品質(zhì)”，莫如說是一種對人的存在、對生活本質(zhì)的重新審視。

正是這樣的審視，讓我們看到阿袁犀利的穿透力及其洞察豐富人性的深度。這樣的穿透和洞察，是我早年涉及高校題材寫作時不具備的。

我尤其羨慕阿袁的寫作姿態(tài)。她喜歡小說到了“沒有小說你可怎么活”的程度，與此同時，她又說寫作是“游于藝”“吾愛小說，吾更愛生活”。2001年發(fā)表處女作，之后每年發(fā)表的小說數(shù)量“只在二個到四個之間”，“從沒有很多作家有過的井噴式寫作”。

這多少有一點兒玩票的作派。這是才子作派，“云無心以出岫”的那種飄逸。在文壇多年，我見識過不止一位以勤奮刻苦著稱的作家：他們帶著狠巴巴的心勁兒，把寫作弄得像是一場復仇，咬牙切齒要靠寫作出人頭地，耀祖光宗，為此特能吃苦，特能玩命，這輩子要不鬧出個石破天驚的響動，進了棺材都不踏實。結(jié)果英年早逝，令人扼腕。

然而，即便是“游于藝”，這些年來，阿袁出版的長中短篇小說以及散文，數(shù)量已相當可觀，且質(zhì)量上乘，被各種選刊轉(zhuǎn)載，上各種排行榜，獲名刊大刊的各種獎，廣受好評。作為前輩的同鄉(xiāng)同行，看到阿袁成就出如此一番天地，我打心里高興。

楊帆的遠航

楊帆仿佛是為文學而生。一生傾心小說、文論的父親給她留下的基因，讓她從大學美術(shù)專業(yè)毅然轉(zhuǎn)向小說寫作。我供職省作協(xié)時，某次召集青年作者筆會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大三學生。那之后，作為她父親的故交，我收到過她關(guān)于文學方面的來信。我自然是居高臨下的諄諄教誨，往往多是“話須通俗方傳遠，語必關(guān)風始動人”之類的老生常談。

將近三十年后，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楊帆已然是一個備受贊賞的成熟的小說家：

楊帆的小說仿佛一份現(xiàn)代危機生活中人的精神“心電圖”。她的筆觸那么細膩，感覺那么敏銳，一種“惘惘的威脅”不期而遇，又在溫情中被悄聲化解……作家在投注人世以深刻的凝視后，又給予了溫柔的撫慰。（張檸）

它有一個美好的肯定和指向……是我愿意看到的不那么簡陋和單一的“正大”之作——那些有志于寬闊的、平易的、溫暖的、良善的乃至道德的寫作，也許可以從中得到參考。（徐則臣）

就語言來說，楊帆是一個“華麗的暗殺者”。（吳義勤）

楊帆從情感方面入手，可以說找到了一條路徑……在處理和掌握這些人物關(guān)系上，拿捏得很有分寸，而且每個人性格都很鮮明。（孟繁華）

楊帆是一個很特別的作家……感覺非常豐富和敏銳……她有強大的感性思維……不滿足于客觀講述一個故事。這樣的小說才真正能成為小說。（賀紹俊）

我之所以引述諸多方家對楊帆幾乎眾口一辭的肯定，有我個人智力上的原因。

似乎是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我的保守的、陳舊的小說觀念逐漸固化，以至于對新銳的新鮮的新穎的充滿朝氣和異樣色彩的小說失去認知能力，閱讀逐漸無法進入當下的小說世界，越來越不能清晰地把握包括楊帆在內(nèi)的這一代作家作品的表達和內(nèi)涵。

每次回復楊帆時，滿滿的自信下面是隱隱的不自信；只是我不愿意承認罷了。

近幾年，歷經(jīng)不止一家刊物的連續(xù)退稿，我的寫作被一再證明已經(jīng)不容易進入讀者的視野，以至湖南一位80后小說編輯很委婉地向我推薦了一些當下公認的優(yōu)秀作品，以便對當下的閱讀有一些新的認識。我終于清楚地知道，是放下前輩和教師爺身段的時候了。

我在雜冗的俗事中靜下心來閱讀楊帆，首先讀了被有些人激賞為“2021 年最好的短篇”的《歡樂賓館》、小說名家徐則臣“前后看了三遍”的《瞿紫的陽臺》。我不得不承認，楊帆小說敘述的飄忽，“其過程復雜、曖昧、含混，充滿了粘稠的陌生經(jīng)驗”（徐則臣語）對我的閱讀經(jīng)驗是極大的挑戰(zhàn)。感覺像是坐上楊帆駕駛的航船，進入迷霧籠罩的海面，礁石、島嶼、燈塔、飛鳥、岸線、城市的輪廓、過往的船只和人影，明明暗暗，隱隱約約，時有尖利的風、寒冷的浪花撲面而來。這樣的閱讀，需加倍地振作精神以不致迷失。

楊帆“是任性的，她向往的空間有許多自由的小飛俠。她清楚自由這硬東西非強者不能消化?！保堺惾A）

她將感性思維發(fā)揮到極致……關(guān)注那些非正常的人物情感……敘述上講究非口語寫作……（賀紹俊）

小說承載著所有真實的痛苦，也包容著夢幻的失落……（張檸）

楊帆同時又是堅定的，對自己所選擇的敘述方式毫不懷疑。她最早的專業(yè)是繪畫，對造型和色彩有著專業(yè)的敏感和訓練，這給她的小說帶來了無可忽視的影響。形象的夸張、變形、扭曲、錯位，色彩的朦朧、神秘、晦暗、明亮，正滿足了她異常豐富的感覺和擅長的情感性表達。

在《歡樂賓館》中，當歪小姐的生活被抽離后，接下來所有的情節(jié)，都是在一張“夢的畫布”上完成的。夢里沒有聲音，只有黏稠密實的圖像，所謂“聲音”只是夢境引發(fā)的感官想象而已。畫布上堆疊而起的顏料就像一個個沉默的精靈，在歪小姐夢境巡游的道路上層層鋪染出精準的底色。先是普藍，那是希望的顏色，是沉靜中的遼闊，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和天空，是歪小姐對對先生“船長”角色的先驗預設(shè)，而后是或深或淺的黃。

《瞿紫的陽臺》是一部有關(guān)疑難和追問的小說。一群心理有病的人出沒其中，大家的疑難在于破不了那個“執(zhí)”，背叛者永生“背叛”，失愛者無力再得，救贖者總是錯過了機會，恍惚的人死得不明不白，人心的亂象仿佛原罪般如影隨形。所以這個世界動蕩、可疑，所以人人自危找不到安全感，所以他們不懈地尋診和自救，他們希望能追問到“為什么”。

楊帆是關(guān)心時代的，她崇拜托爾斯泰的“寬闊”，她的創(chuàng)作談說“我不確定處于一個什么時代”，恰恰表明她對時代的焦慮。只是她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那些常常被無視的人群身上，努力去聽這些聲音，并試著發(fā)出聲音，與那些聲音發(fā)生回響和共鳴。“我看到的，正在發(fā)生的，引人憂思的，勢必成為我創(chuàng)作中回避不了的死角。生意人、乞丐、手工藝者、小偷、藝術(shù)家、詩人，體力勞動者、發(fā)廊妹、心理醫(yī)生、交際花、憂郁癥患者，我想寫買房的人，身染絕癥的人，中年不得志的人，老年想成家的人，想寫車床工的歌唱，陪護工的自我救贖……我能寫到他們的地方，也是我目前能體會到他們的地方?！?/p>

楊帆筆下的色調(diào)看似偏于灰暗，方向卻是善意的，她試圖撫摸心靈，在灰暗中燃起一絲光亮。（秦萬里）

表達自身，發(fā)現(xiàn)疑難，照亮那些幽暗未知的角落，深入我們自身可能具有的復雜性。在這個意義上，疑難和追問比認同更可靠，它們才是文學寬闊的保證。（徐則臣）

本文接近收束，讀到楊帆剛剛完成的新作，不動聲色的敘述中，靜水深流驚心動魄。標志著她的寫作進入了一個更加開闊更加飽滿更加扎實有力的全新階段。很是為之振奮。

楊帆揚起她的有些異樣的風帆，在茫茫的人間世漂浮，冷靜而執(zhí)拗，讓我想起萊蒙托夫的《孤帆》。她不喜歡熱鬧，但她并不孤單。許多人在熱切地矚望著她的遠航。

陳蔚文的靈氣

好多年后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從來都是無聲無息地走過院子、上樓下樓的鄰家小女孩接近了文學。之前，與我同在一個系統(tǒng)就職的她的父母，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他們的這個女兒以及她的文學愛好。

那次她是來幫外省的一家文學刊物讓我答題：什么是幸福？不記得我具體回答的是什么了，但清楚地記得當時明顯沒好氣的情緒，繞來繞去不得要領(lǐng)。

我本來應該是很幸福的：一篇小說的發(fā)表，結(jié)束了我的鄉(xiāng)鎮(zhèn)生活，回到闊別將近二十年的省城，去時尚是少年，回來已拖家?guī)Э?。嶄新的道路就在腳下，但是我卻舉步維艱。面對“專業(yè)寫作”之名，卻難有寫作之實。鋪開稿紙，一整天一整天憋不出一個字來。報上在點名談論我的“苦悶”，質(zhì)疑我的“過早離開基層”；私下的非議就更讓人絕望：“只生一個好”“開始就是結(jié)束”之類，萬般無奈卻又無可逃逸。人生面臨著巨大的壓力。這個關(guān)于“幸?！钡奶釂?，仿佛是對我的一種嘲弄。

我以為她只是一個受人委托的“文學志愿者”，而且我也認定，一個花季少女面前有無數(shù)花團錦簇的道路可以選擇，不至于非選擇文學這樣一條艱辛、險惡、充滿了嫉恨和無謂爭斗的逼仄的羊腸小道，我自己就堅決不讓已經(jīng)上中學的兒子有一點點從文的念頭。于是，很快就忘記了這個瘦弱蒼白靦腆應該尚不諳事的黃毛丫頭。

再次鄭重地聽到陳蔚文的名字，是在王安憶那兒。至少是六七年以后吧，我出差路過上海，王安憶夫婦留我午飯，席間她很認真地問我：認識你們省的“陳蔚文”嗎？并很詳細地說起在《上海文學》看到的陳蔚文的一個小說，很肯定地說：她很有靈氣。

我知道王安憶不會隨便這樣夸人，心里頗欣慰，畢竟江西的文學沒有多少值得這樣驕人的話題。

那時我在省里的文學社團供職，心里很虛。不時傳來社團改制“斷奶”的消息，風雨飄搖，泥菩薩過河，遑論其他。等到陳蔚文調(diào)進我所在的文學社團，我已經(jīng)退休多年，遠徙他鄉(xiāng)。

這時的陳蔚文，早已羽翼豐滿，在文壇聲名鵲起。數(shù)百萬字的小說、散文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鐘山》《天涯》等重頭刊物，收錄于多種選本并獲多種獎項，出版?zhèn)€人專集十多本。

陳蔚文的小說多寫城市人或者生活在城市里的人。這是一個有著明顯難度的選擇。

城市，規(guī)模經(jīng)濟的連片地理區(qū)域和網(wǎng)絡系統(tǒng)，欲望與利益的共同體。高樓入云，大廈如林，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衣袂蔽日，揮汗如雨，人面千般，風情萬種，文化多元，水火兼容。坦途與坎坷，追求與失落，歡樂與悲傷，智慧與愚蠢，奮發(fā)與頹廢，成功與失敗，美好與丑陋，光明與陰暗，善良與邪惡，溫暖與冷酷……構(gòu)成每個人不同的命運圖景。千百年來，城市不知打動了多少敏感的心靈，在世界文學中留下了多少天才的篇章。

然而，因為鄉(xiāng)土文學相對穩(wěn)固而深厚的傳統(tǒng)，以及改革開放帶來的城市發(fā)展的巨大變化，對其進行準確把握和立體呈現(xiàn)的難度，如何開掘城市現(xiàn)實生活這座文學富礦卻是一個難題。很長一段時間，中國當代文學中卓有影響的作品，多出自鄉(xiāng)土文學，而少有城市文學作品。這種狀況近年來有了很大的改變，不少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推出了不少表現(xiàn)城市生活的力作。城市已然成為文學書寫的一個頗為突出的新焦點。

陳蔚文是其中之一。不同的是，她寫城市，其實是別無選擇的。她在城市中出生長大，她的創(chuàng)作主體只能是城市題材?！俺鞘邢褚粋€復雜的巨型裝置”，個體極其渺小，只能作為一個零部件存在于這個裝置中?！拔业纳畎霃胶苄?，單位——家——健身房，主要是這三個地方。我個人經(jīng)歷也平淡，那么如何從平淡中去提取、書寫我眼中的這個裝置呢，更多是從小部件著眼?！?/p>

短篇新作《磨損》篇幅不長，情節(jié)也并不復雜離奇。相反，非常日常：一家裁縫攤，住著一家三口。攤主是位寡言的大姐，有個大學生兒子。從走進那間幽暗簡陋的屋子的那一刻，陳蔚文腦子里就有了《磨損》的雛形——“在繁花錦簇的城市里，這樣一個家庭過著怎樣的生活？貧與富會給不同人群帶來什么樣的命運？財富真像人們奉行的那么孔武有力，具有拯救一切的力量嗎？”“也許這些都是無意義的追問，而我總?cè)菀紫菰谶@類‘無意義’中，我不能忽略這些。那些無意義，總會莫名刺中我?！?/p>

這種電光火石般的“刺中”，這種獨特的感悟、審視和思考，顯現(xiàn)出陳蔚文的“靈氣”。

陳蔚文依憑這種“靈氣”，從日常出發(fā)，在瑣細的經(jīng)驗中思考包括人的孤獨、疾病、死亡與存在的種種形而上問題，揭示城市迷宮中多元化生存的具體的人，呈現(xiàn)人與城的內(nèi)在契合和獨特關(guān)聯(lián)，經(jīng)由個體映照出普泛的人的處境與命運。寫出“人”的城市：傳統(tǒng)淪落，新舊變遷，階層隔閡，貧富差異，體面背后的孤獨，愿景的達成與生活的悖謬，等等，相比于某些宏大的現(xiàn)實，更注重微觀的現(xiàn)實，更在意那個可感知的自我。她認定好小說無關(guān)乎長短規(guī)模，無關(guān)乎“時代關(guān)鍵詞”，無關(guān)乎“主義”標簽。表達內(nèi)容才是核心。正因如此，她筆下的城市文學才氣質(zhì)鮮活生動真實。

“長篇也好，短篇也好，只要是特定的人物和事件相互影響，最終會構(gòu)成有深意的敘事……有些人，他們一開始就不想寫故事，而是想為某個抽象的理念搭架子。他們關(guān)心問題，卻不關(guān)心人，關(guān)心宏大議題，卻不關(guān)心每個人存在的肌理。關(guān)心歷史上的案例和所有能引起社會反響的事件，卻不關(guān)心真正構(gòu)成人類在世上的處境以及那些切實的生活細節(jié)?！保ǜヌm納里·奧康納）

而陳蔚文“更愿關(guān)注那些幽微的、普通的世情……我希望成為那種可以小中見大的作家。”

陳蔚文有足夠的自信，不急功近利：“如果你的才情注定不是天馬行空，怪力亂神那類，那就老老實實地去表達你最關(guān)注的人與事。”“真正的好小說只關(guān)乎是否質(zhì)實。即使是只麻雀，但它溫熱，有顆在小胸脯下跳動的心臟——小說的靈在那里！”

陳蔚文以她的“靈氣”，發(fā)現(xiàn)了“小說的靈”，讓她的寫作同樣成為了一片耀眼的風景。

后記：江西的文學，是一片似乎悠遠的田園。正是這樣的地方，產(chǎn)生了《桃花源記》。人們自在地耕耘播種，作物自在地開花結(jié)果。幾位女作家尤像勤勉的主婦，操持文學如同炒菜做飯，洗衣漿衫，不焦不躁，不趨不時，無意濃妝艷抹，討好賣乖，忠實于生活，忠實于內(nèi)心，執(zhí)著，沉靜，從容，一如“非常和平的田園詩人”陶淵明前輩，“還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是何等自然?！保斞浮段簳x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探究江西三位女作家寫作的過程，是一個頗受鼓舞同時受益良多的學習過程。

三位女作家有許多優(yōu)秀的共同點，最大的共同點是純正。這是她們能夠走得長遠、不致為過眼煙云的重要保證之一。

本文殺青，時已入冬。忽然想到梅花，總是綻放于寂寞之地，蕭瑟之時，因以為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