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芬
除了實體書房,我還有兩個電子書架:亞馬遜kindle和微信讀書?!拔⑿抛x書”是對手機須臾不離的結(jié)果,至今已在這個虛擬書架讀完七十多本書,不知后臺如何“窺伺”到我的閱讀趣味,竟一波接一波地把毛姆的書“根據(jù)你的閱讀偏好特地為你推薦”到書單中。開始時我覺得毛姆的紙書早已悉數(shù)閱讀,便拒絕“加入書架”,但轉(zhuǎn)念一想,萬一有新譯介的篇目我不曾讀過呢。于是照單全收,漸漸地就顯得體量龐大,蔚為壯觀。
這其中就有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一套《毛姆短篇小說全集》(七冊,吳建國等譯,2020年7月)。雖已讀過紙書,但我仍以檢測盲點的虔誠心態(tài)逐篇比對,并時刻保持對那些標(biāo)題過度“整容”篇目的高度警惕,期待從中遇到從未讀過的“新面孔”。
還真沒讓我失望,最后一冊是《一位紳士的畫像》,共收錄了毛姆的短篇小說十五篇,屬于他的東方小說系列,大多取材于東南亞諸國(只有《紅毛》的背景是南太平洋的薩摩亞)。其中第九篇《一位紳士的畫像》,作了這本小說集的書名。我進行了嚴(yán)格的“檢測”,最后確定其標(biāo)題并非“馬甲”,而是貨真價實的全新面孔,我立即像在淺水灣釣到了大魚,連喊“賺了”。
然而也很快就“懵”了。疑惑來自開頭一段:“我將近黃昏才到達首爾,由于從北京乘火車遠道而來,我感到有些疲憊……”
這段話足足令我閉氣三分鐘。不但“首爾”格外刺眼,北京到首爾何時通火車了?毛姆又是何時到過朝鮮半島?更別提韓國?
對于韓國的歷史演進,我也是需要問度娘的。據(jù)所有毛姆傳記披露,毛姆到達東方的時間段大約處于1910—1940年之間,而這期間,1905年,日本擊敗了其在東北亞的地緣競爭對手沙俄,成為朝鮮地區(qū)絕對的權(quán)威,1905-1907年,日本強迫朝鮮簽訂了三次《日韓協(xié)約》,朝鮮內(nèi)政外交大權(quán)全被日本人掌握。而日本竟然還不滿足,1910年8月22日,朝鮮歷史上著名的賣國賊、時任大韓帝國總理李完用,與大日本帝國代表寺內(nèi)正毅簽署了《日韓合并條約》,同年8月29日,此條約正式公告:日本直接吞并朝鮮(大韓帝國)。
這是歷史上朝鮮半島的第一次完全亡國。
按照毛姆的驢友習(xí)性,他與朝鮮半島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可能性幾乎百分之百。然而,我研究了毛姆的所有傳記以及他的所有中文資料,并無只言片語顯示毛姆到過朝鮮半島。
毛姆是到過北京,但“首爾”這個地名,到2005年才由“漢城”易名而來, 在改名之前的1965年,毛姆已經(jīng)告別了人世。眾所周知,毛姆在1948年出版了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卡塔麗娜》之后,就不再寫小說了,而是轉(zhuǎn)向回憶錄、游記和隨筆類文體的寫作。顯然,《一位紳士的畫像》寫于二戰(zhàn)之中或之前,那么,“首爾”出現(xiàn)在二戰(zhàn)前的毛姆的小說里算怎么回事?難道他有后知后覺?
況且,毛姆的每一部(篇)作品的寫作背景和過程,在他的所有傳記中都或詳或略地有所披露,但關(guān)于這篇《一位紳士的畫像》,并無只言片語。
更為蹊蹺的是,再往后讀:當(dāng)“我”休息好了,去逛首爾的街市,在一家書店里看到一些傳教士的書,“我估計,這批書籍是某位傳教士的藏書,他在如日中天的辛勤傳教中突然亡故了,他的藏書后來被一個日本書商購買下來。日本人雖說精明,但我無法想象在首爾這種地方有誰會去買一部研究《哥林多書》的三卷本著作”。
在這里,毛姆幸好提到的是“日本書商”而非“韓國書商”,因為從1910年8月起,朝鮮淪為日本殖民地,而毛姆到達中國的時間是1919年10月,假設(shè)他從北京真的去了韓國,此時的韓國正處于日據(jù)時期,他所提到的“日本書商”是符合歷史史實的。然而,彼時的“總督府”叫漢城府,絕無“首爾”這個地名。直到1953年7月27日簽署?;饏f(xié)議,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與大韓民國才沿北緯三十八度線非軍事區(qū)分界而治。
退一萬步講,從北京到首爾,即使在今天,由于有三八線的存在,交通上從來都是飛機,而沒通火車,“從北京乘火車遠道而來”是否過于玄幻了?
你可能問:難道小說不能虛構(gòu)嗎?
答案當(dāng)然是肯定的。對于小說,不僅地名,連人名、物名以及整個故事都必須虛構(gòu)呢。還有一種情況,有時地名物名均可真實,唯獨故事必須虛構(gòu)才算小說,否則就成為紀(jì)實或報告文學(xué)了。我對此處的“首爾”提出質(zhì)疑,是因為在我研究了毛姆所有中譯本之后,他還真的遵循了自己的這個慣性:從來不虛構(gòu)地名和物名,僅僅虛構(gòu)了一個個刻骨銘心的故事而已。這一點,看看他的間諜系列小說《英國特工阿申登》就可一目了然。倘若非要說,毛姆只有到了韓國才虛構(gòu)了地名,真的有點匪夷所思了。
再往后看:“我”發(fā)現(xiàn)“在這部著作的第二卷與第三卷中間竟夾著一本用牛皮紙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小書”,名為《撲克牌玩家大全》,“我看了看扉頁。作者是約翰·布萊克布里奇先生,精算師兼法律顧問,《序言》的落款日期為一九七九年。我有些疑惑,不知這本書怎么會混在一位已經(jīng)作古的傳教士的藏書之中……”
更疑惑的,應(yīng)該是我,“一九七九年”是怎么回事?難道毛姆穿越了?玩起了喬治·奧威爾的《1984》?
迄今為止,我已經(jīng)收藏了九個版本容量不一的毛姆短篇小說集,這篇《一個紳士的畫像》皆不在這九本之列,尚為首次閱讀。由于收集了毛姆作品的所有中譯本,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各種不同版本對同一篇名五花八門的翻譯(有的甚至是濫譯)。比如,《整整一打》,有的譯為《滿滿一打》,也還說得通,《十二個太太》照樣可以做為一本小說集的書名;《奇妙的愛情》,有的譯為《雷德》,有的則為《紅毛》;《尋歡作樂》譯為《啼笑皆非》尚可,但《筆花釵影錄》,如果不對照內(nèi)容,你很難斷定它們是同一本書……此刻,為了求證,我翻遍所有毛姆的短篇小說集子,卻沒發(fā)現(xiàn)一個《一個紳士的畫像》中的故事情節(jié)。
當(dāng)然,在讀的過程中,我時而懷疑這篇是否該叫小說,或許叫書評或讀后感更合適?通篇解讀一本書——解讀都算不上,因為后半部分干脆就是對原書大段的引用。對于毛姆的寫作“套路”我絕不陌生,而這篇小說則顛覆了毛姆的既有風(fēng)格,可謂完全不搭,以至啟動了我的直覺:這篇是毛姆的作品嗎?
誠然,毛姆的一生,是游歷的一生,地球上除了非洲腹地沒有他的身影,其足跡踏遍各大洲。毛姆的出游十分頻繁,即使1964年,在他去世的前一年,九十歲高齡的毛姆,還讓仆人艾倫陪著去了威尼斯。從年輕時起,他在同一個地方不能超過三個月,否則就渾身不適。
毛姆一生雖多次到東方旅行,卻多在東南亞諸國。他到韓國最為直接的路線應(yīng)該有兩個:中國和日本。我手中有不同版本的《毛姆傳》九本,都顯示毛姆只有在1919年到過中國。1919年8月,毛姆先到芝加哥接上他的漂亮男友杰拉德·哈克斯頓,去西海岸乘船,10月到達香港,爾后去了上海、北京、奉天(沈陽)。他們體驗了各種交通工具:轎子、騎馬,還乘坐舢板沿長江行駛一千五百英里抵達成都,見到了大學(xué)者辜鴻銘。他們在中國一直逗留到1920年1月,最后從香港經(jīng)由日本和蘇伊士運河回到歐洲。
遍覽所有毛姆傳記中1919年前后的旅行記錄,甚至把《在中國屏風(fēng)上》找出來,也沒看到毛姆曾從北京前往朝鮮半島及至首爾(漢城)的記錄,連珠絲馬跡都沒有。
好吧——也有可能毛姆在訪問日本時“順便”到了韓國?我遍查毛姆傳記,也沒看到這種可能性。
1959年,毛姆訪問日本,那年他已經(jīng)八十五歲了。在日本,毛姆早已盛名遠播,他的短篇小說入選了大學(xué)教科書。日本還有一個毛姆學(xué)會,會員一千二百多人,每年開年會,討論有關(guān)毛姆作品各個方面的問題。毛姆研究會會長是東京的英語教授田中睦夫。那一年,日本要舉行“毛姆展覽”開幕式,由斯坦福大學(xué)提供一筆貸款,毛姆被邀請前往日本。當(dāng)毛姆訪問日本的消息傳來時,田中睦夫,這個狂熱的毛姆崇拜者寫信給艾倫說,毛姆應(yīng)該去拜見天皇并且由天皇授勛。艾倫說,這正是毛姆希望做的最后一件事。艾倫告訴田中,毛姆很老了,健康狀況不佳,需要安靜和獨處,他不愿意講演、卷入官方的活動,或者參加盛大的集會。
1959年10月6日,毛姆從馬賽乘船,經(jīng)亞丁、孟買、科倫坡、新加坡、西貢、馬尼拉、香港和神戶,到達橫濱。這時,聞聲而來的歡迎人群達到幾千人。毛姆受到日本人的狂熱崇拜,這讓年老的他心滿意足。他每去一個地方,人們都走上前去,扯扯他的衣服,像對待神一樣招待他。11月初,展覽會在東京最大的書店丸善書店開幕。毛姆發(fā)表了簡短演說,電視播送,盛況空前。
毛姆在日本逗留四個月后,1960年1月25日,在他八十六歲生日那天,到達曼谷。在接受一個學(xué)生代表的采訪時,他說,自己是一座死火山,已經(jīng)沒有了活力。之后,毛姆回到他在法國南部里維埃拉的家。整個過程的前后沒有一個字提到韓國,提到首爾或漢城。
通讀了毛姆的所有中譯本,不客氣地說,我對毛姆的遣詞用語可謂爛熟于心?!兑晃患澥康漠嬒瘛穮s與毛姆既有的文風(fēng)南轅北轍,至此,我基本確定這篇小說并非出自毛姆之手。
這套毛姆短篇小說叢書裝幀考究,但如何解釋毛姆與首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