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園園
(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重慶 404100 )
劉敞(1019—1068),字原父,一作原甫,臨江新喻(今江西新余市)人,曾任英宗侍講。其學術素養(yǎng)深厚,為北宋著名經(jīng)學家、史學家,有《春秋權衡》《春秋意林》《七經(jīng)小傳》傳世?!镀呓?jīng)小傳》對宋代學界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宋人吳曾說:“慶歷以前,多尊章句注疏之學;至劉原甫,《七經(jīng)小傳》始異諸儒之說。”[1]觀宋代學術思想史,王安石、歐陽修、朱熹等宋代學者多受劉敞及其《七經(jīng)小傳》的影響??疾靹⒊ㄍ瑫r代學者的學術著作及流行時間可見,劉敞在此諸人中年齡最小,但其《七經(jīng)小傳》等的撰成及流行遠早于胡瑗及周敦頤,甚至不后于石介和孫復,可見劉敞及《七經(jīng)小傳》為“北宋儒家經(jīng)學風尚轉折的標志”并非虛言。
《詩小傳》集中反映了劉敞的《詩》學思想?!对娦鳌氛務摰膯栴}包括改寫經(jīng)文、重新分章、述《小序》之非等。除了疑《詩》改《詩》外,劉氏解《詩》更有新說,既重定劃分變風、變雅的標準,又提供新的解經(jīng)思路。
楊新勛先生的《宋代疑經(jīng)研究》設專節(jié)點出《詩小傳》存在改易《詩》文的情況。文章擬在其基礎上申說劉氏改經(jīng)的緣由、創(chuàng)新之處,以求明其解經(jīng)宗旨,同時探求《詩小傳》對當時學術風氣和后來學者的影響。
《七經(jīng)小傳》開啟了宋代疑經(jīng)思潮,劉敞在《詩小傳》中對經(jīng)書提出諸多質疑。劉敞不光改《詩》易章,疑《小序》之說,而且辨毛、鄭之非。
劉敞對五經(jīng)皆有注釋,對宋代經(jīng)學影響較大的是改易經(jīng)文。四庫館臣云:“蓋好以己意改經(jīng),變先儒淳實之風者,實自敞始。”[2]劉氏疑經(jīng)改經(jīng),對《詩經(jīng)》中的諸多篇目也進行了字詞或分章的改動。
改字動因有二。其一,合韻?!缎⊙拧こiΑ返谒恼隆靶值荇]于墻,外御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劉敞解為:“按此詩八章七章合韻,惟此戎字不合韻,疑戎當作戍,戍亦御也,字既相類,傳寫誤也?!盵3]21劉氏以合韻為改字之由,將“戎”改為“戍”,使“務”與“戍”為韻,寥寥數(shù)語便道出此處要義,但是這一改動是否可靠?觀諸家之說,顧炎武《詩本音》:“《四章》與‘務’為韻?!盵4]江有誥則認為“務”字不確,當作“悔”字。但王力先生認為“務”“戎”入韻,屬幽侵合韻??梢姎v代學者多有爭議,此處為劉氏一家之言。其二,經(jīng)文中存在誤字?!稛o將大車》第一章“無將大車,祇自塵兮。無思百憂,祇自疧兮”,劉敞解為:“疧當作痻,讀如緡,病也,字誤耳。”劉氏改“疧”為“痻”。《說文》:“疧,病也。”[5]《爾雅》也將“疧”訓為“病”?!对娊?jīng)·大雅·桑柔》“多我覯痻”,鄭玄:“痻,病也。”可見“疧”與“痻”同為“病”義,字義相通。而且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庇洝吩甲C此詩的“疧”確為誤字。結合詩意,此詩每章的起興用“塵”“冥”“雍”3字逐步展現(xiàn)大車揚塵的情景,由掀起塵土到塵土飛揚,最后遮天蔽日,詩人的情感也表現(xiàn)得愈加深沉。據(jù)此,劉敞之說從字義上來說確實可行。綜上,劉敞改《詩經(jīng)》中文字,實為力求恢復《詩經(jīng)》原貌,還圣賢本意,因其并未詳細記錄其改字依據(jù)及相關文獻,未免有過度闡釋之嫌,但其獨特的闡釋視角,可備為一說,為后世學者解經(jīng)提供了新思路。
除了改易經(jīng)文外,劉氏還對《詩經(jīng)》中諸篇詩歌重新分章。如《伐木》一詩的分章,劉敞未從《毛詩》將詩歌分為6章之說,而是以己意分章,將《伐木》分為3章?!胺ツ径《?,丁丁,聲相應。……然以言自天子至庶人,亦當須友以相成也?!盵3]22劉氏考文意、玩其辭而察其誤,進而重新劃分《伐木》章句。他以“伐木”為每章開頭,此種劃分使詩篇結構整齊;以友人助“我”“伐木”興賢臣輔佐天子治理國家,既合其心中之義理,又便于讀者體會詩意。但實際上,此種分章并非劉氏首創(chuàng)。清代學者陳啟源曾說:“案《傳》《箋》下疏語統(tǒng)釋一章,例置每章之末,此詩若以毛,當六句一疏,分為六條。今乃總十二句為一疏,作三次申述?!瓌⒂拿戮洌斣资铻檎f,而竟以己意斷之,朱呂亦止云從劉,俱若未見孔疏者,此皆不可解?!盵6](《毛詩稽古編》)朱熹、呂祖謙在其《詩經(jīng)》注本中,皆從劉氏始論分三章之說。朱、呂二人定看到過孔疏,但皆未從孔氏之說,因《小序》孔疏標起止曰:“‘《伐木》六章章六句’至‘厚矣’。”[7]93孔疏的標起止與后文的述說并不相通①,既然其自有矛盾,宋儒定不能從?!对娊?jīng)》第一章寫伐木聲及鳥鳴聲,這是遠離現(xiàn)實的超然之境。第二章又回到現(xiàn)實中寫人的活動,詩人批評了互相猜忌、不顧情誼的不良現(xiàn)象。第三章又以一派祥和、超越現(xiàn)實的理想境界結束全詩。分3章更加符合詩意,可取。除此之外,劉氏還對《小旻》《北山》《小明》《假樂》等重新分章,其分章使詩意簡潔易讀,詩旨清晰可見。
由上可知,在宋代經(jīng)學疑經(jīng)辨?zhèn)蔚拇蟊尘跋?,劉敞解?jīng)思想走在時代思想前沿,易文改章對劉氏來說是一種學術傾向。
漢儒多從《小序》之說,唐后期疑經(jīng)之風始行,成伯嶼《毛詩指說》始疑《小序》。北宋至盛,劉敞對《小序》多處提出了質疑,其疑《小序》之說在《詩小傳》中共有4處,涉及《卷耳》《泉水》《杕杜》《葛覃》4篇。
劉敞直疑《卷耳》主旨。劉敞從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角度對《小序》之說提出質疑:“《卷耳序》稱:‘后妃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內(nèi)有進賢之志,至于憂勤。’吾于此義殊為不曉?!盵3]16開宗明義,直接質疑《小序》,接著又說:“后妃但主內(nèi)事,所職陰教……”[3]16其點明后妃之責,對后妃進賢之說非之:“何得知天下之賢,而思進之乎?”[3]16劉氏認為女子當以德為先,而非因其才能,所以后妃并不會為沒有賢臣而憂思,這不是她的職責所在。接著以《尚書·牧誓》證之:“武王豈責紂‘牝雞無晨’,周公作《易》,何言‘在中饋,無攸遂’乎?……亦何至朝夕憂勤乎?要之,后妃本不與外事,自無緣知賢者不肖主名?!盵3]16《尚書·牧誓》記載武王曾說“牝雞無晨”,暗指妲己不應該干涉政事;《周易》爻辭中的《家人》“六二爻”爻辭對女子專職之事早有規(guī)定,因此《小序》所說與西周文獻明顯相悖。且“西周初年的后妃太姒、太任,也沒有文獻記載他們求賢審官”[7]93,“若謂后妃當并治其國者,是后世母后之亂,呂、武所以亂天下也”[3]17。若依《小序》之言,此甚至會開女主亂國之禍?!坝趾我蕴枮檎L教化萬世乎?”[3]17劉氏結合《詩經(jīng)》劃分標準進一步闡釋詩意,若后妃輔佐朝政,則容易出現(xiàn)女主亂國之事,那《卷耳》就不該列入正風中,可見《小序》之說確有附會的嫌疑?!笆麦w相類,辭意相混”[3]17則為學者誤讀此詩的原因。后劉氏申說《卷耳》詩旨,“此詩言后妃警戒人君,使求審官之意耳,不謂后妃己自求賢審官也”[3]16。劉敞以“后妃警戒”之意來破解“自求賢審官”之說,以人情之理補之,以“勸賢”說易“進賢”說。《詩小傳》第一段提到了《小序》是何人所作:“子夏《序》,《詩》云:禮義廢、政教失……非夫子之意,子夏所指。”[3]14劉敞明確《小序》是子夏所作,子夏為孔子高徒,所作《小序》不免含圣人之意。劉氏對孔子思想極為重視,曾說“以禮觀政,以道觀言”[7]93,孔子之“道”體現(xiàn)在言上,言多記錄在《論語》中,而《論語小傳》在《七經(jīng)小傳》中所占比重最高,可見其對孔子之“道”的推崇,遂未對圣人之徒所作《小序》大加斥責,而是以情理之解彌補“勸賢”說。程建認為《詩小傳》只有此處疑《序》②,其實不然,另存3處。
其一為《泉水》?!缎⌒颉罚骸靶l(wèi)女思歸也。嫁于諸侯,父母終,思歸寧而不得,故作是詩以自見也。”[8]165女子因父母去世而傷心。劉敞解為:“此詩之女于今衛(wèi)侯兄弟也,以言亦出同而歸異,不得相見爾,是之為嘆也。”[3]20首先,劉氏解“肥”為“出同而歸異”。查閱諸家之說,劉氏對“肥泉”的訓詁從《毛傳》。其次,劉氏以“出同而歸異”將所指之人縮小范圍,斷為衛(wèi)女及衛(wèi)侯,此處為劉氏新解。最后,劉敞曰:“夫人有遣大夫歸寧兄弟禮?!盵8]165詩歌第二、三章兩言“出宿”“飲餞”,應是衛(wèi)女不得歸,而派使者返衛(wèi)探親,使者代表衛(wèi)女探親,接見之人定為今衛(wèi)侯,可見劉敞所論今衛(wèi)侯與衛(wèi)女“出同而歸異”之說并非迂曲,可從。值得注意的是,全詩并未提到《小序》所說“父母終”之事,劉敞也并未過多申說。
其二為《杕杜》?!缎⌒颉罚骸皠谶€役也。”[8]602《小序》以此詩為君主對征夫之言,劉敞認為:“杕杜,特生之杜也。以興君子于役,則婦人特居焉。睆然其實者,方其盛時也?!盵3]22《唐風·杕杜》“有杕之杜”,《毛傳》解為“杕,特”[8]391。劉敞云:“有杕之杜?!奔{《毛傳》之解以證此處。劉氏認為“有睆其實”以及“其葉萋萋”都是以杕杜的特點來興女子在青春靚麗之時卻獨守空房,所以此詩為思夫詩。結合詩意,“有杕之杜,有睆其實”寫女子,“王事靡盬,繼嗣我日”寫男子,“日月陽止,女心傷止,征夫遑止”則為合寫男女二人,這樣充分表達女子曲折的情感,可見第一、二章皆為待嫁女子的口吻,非征夫口吻。同樣,清代學者方玉潤在《詩經(jīng)原始》中認為:“圣王縱曲體人情,亦不代人妻子作悲泣狀也!”[9]方氏之說并非沒有道理,從詩歌文本來看,此詩并非關于男子勞役的具體情況,而是女子思念外出服役的丈夫,觸景生情,盡述自己的悲情。
劉敞對《詩序》的懷疑雖然不是全面的,但其開啟了廢《序》言《詩》的先河,打開了《詩經(jīng)》研究的新局面。由此,后世學者開始廢《序》言《詩》,如朱熹《詩集傳》提出廢《序》說,王柏《詩疑》改《詩》刪《詩》。
劉敞解《詩》與毛、鄭解《詩》多存異處,主要體現(xiàn)在藝術手法以及字詞訓釋上。
然而,劉敞對毛、鄭的質疑也存在過于嚴苛之處,如解《甘棠》時,劉敞過度解讀毛、鄭之意。《毛傳》云:“召伯聽男女之訟,不重煩勞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聽斷焉。國人被其德,說其化,思其人,敬其樹。”[8]78《箋》強調(diào)召伯勤政愛民,召公可以在走過之處隨時為國人斷案,此說重在宣揚召公的仁德?!罢俨谥畷r,嘗憇息此棠樹之下,今其人雖不在,猶當勿伐此棠?!盵3]19劉敞以儒家治國標準為據(jù),斷定身份尊貴的召公不應在小棠樹之下斷案。“使召公為墨子之道也。……是乃中庸之法,上下之節(jié)矣。安可非苦就行以干百姓之譽哉?”[8]19《史記·太史公自序》曾談論墨子之道:“要曰強本節(jié)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長弗能廢也?!盵11]墨家思想可取之處主要是人人富足以及節(jié)用的思想。而“劉敞所駁正的,是鄭玄‘召伯聽男女之訟,不重煩勞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聽斷焉’一類的解說”[12],此處質疑確實有失偏頗,毛、鄭意在贊頌召公勤政愛民,召公秉自苦精神巡視百姓生活,隨處解決各種問題,并非劉敞過度解讀的“干百姓之譽”,此處解說略有瑕疵。
縱觀劉敞疑《詩》之說,其不拘于權威之說,敢于質疑《小序》及毛、鄭之說,解《詩》又力求合乎先王之教。一方面,劉敞據(jù)文獻認識到經(jīng)文中存在諸多問題,懷疑其真實性,通過理性思考對經(jīng)文進行調(diào)整與改動;另一方面,劉氏疑經(jīng)多因時代背景以及其經(jīng)學立場,以現(xiàn)實倫理和其政治思想進行審視,白玉微瑕,雖個別處存在臆說,但其疑經(jīng)思想在兩宋仍然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
劉敞除了疑《詩》改《詩》以外,還多有創(chuàng)見,提出變風變雅的新標準,通過文獻、史實等重新闡釋經(jīng)文,嚴守尊王攘夷的思想。
《詩大序》首論變風、變雅問題,但是《大序》中并沒有清晰闡明變風、變雅究竟以何為標準,以至于后世學者眾說紛紜。對于變風、變雅的標準,前人多宗鄭玄之說。鄭玄在《詩譜》中首次提出《風》《雅》中有歌功頌德之作,認為正風、正雅以贊頌為主,變風、變雅則以怨刺為主,以成王及其之前的時代為盛世,以懿王及其之后的時代為衰世?!拔?、武之德,光熙前緒?!俺赏酰芄麓笃?,制禮作樂,而有頌聲興焉,盛之至也?!盵8]7鄭玄根據(jù)周王朝各個時代的王政興衰情況來劃分正、變歸屬,且鄭玄以《周南》《召南》為正風,其余13國都為變風,但是對成王以后、懿王以前的時代的詩歌,未細致考慮每首詩的詩意再加以劃分,導致變風中出現(xiàn)了美詩。
劉敞緊依《詩大序》,提出應以詩的內(nèi)容來劃分變風、變雅?!爸劣谕醯浪ィY義廢?!冿L、變雅作矣。”[3]16劉氏認為變風的內(nèi)容應該寫政治的得失、人倫的廢壞、行政的苛刻,并通過分析《詩經(jīng)》中具體詩篇的主旨來佐證自己的觀點?!傲睢朵繆W》《緇衣》與《南山》《北門》同列,非夫子之意、子夏之指”[3]16,《毛詩序》解《衛(wèi)風·淇奧》為“美武公之德也”[3]16,將《鄭風·緇衣》解為“美武公也”。對變風、變雅的劃分確實存在矛盾之處,因衛(wèi)武公以及鄭武公所處的時代均非盛世,但是卻存在多首美詩,實屬矛盾。再如《七月》的歸屬問題,《七月》為“陳王業(yè)之本”,屬于美詩,而按鄭玄之說,《七月》位于《豳風》,美詩處在變風中,自相矛盾。劉敞對此給出新解,“先儒以為周公遭變,故《七月》為變風”[3]35,周公作此詩目的是誡成王?!爸芄髟姡庠谟卺?,而周公之詩無所可系,故因謂之豳也”[3]35,豳地為周代祖先立國之基,對周王朝意義非常重大,此為周公為誡成王之詩,無處可系,則歸于《豳風》,可見詩歌不可只以時代劃分正變?!镀咴隆窔w屬歷來眾說紛紜,劉敞釋《七月》歸于《豳風》之因有合理之處,此為劉氏一家之言。
由此可見,劉敞劃分變風、變雅之說緊依《詩大序》,與鄭玄之說相比,既不脫離史實,又著眼于《詩》內(nèi)容本身。
《詩小傳》多含新解,自有創(chuàng)見。除此之外,劉敞也為后世提供了新的解經(jīng)思路。
《詩小傳》利用經(jīng)文時間差重解“季札觀樂”一事?!蹲髠鳌废骞拍辏驹紧攪^賞周樂,季札對當時的《小雅》評價道:“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先王之遺民焉。’”[3]31觀今本《詩經(jīng)》文本,《小雅》中多宴享詩,“若聞《鹿鳴》《魚麗》而謂之衰,又何以為季札乎?”,《鹿鳴》“燕群臣嘉賓”,《魚麗》“美萬物盛多,能備禮也”[3]32,此與季札所說不相符,故劉氏認為古今《詩經(jīng)》文本有異,進而闡釋產(chǎn)生此種偏差的原因。“蓋昔者周德既衰,樂章錯亂,太師非其人不知《小雅》自有正雅,《大雅》自有變雅,而遂誤以凡變雅者為《小雅》,凡正雅者為《大雅》,而季札所聞適皆《節(jié)南山》之類,故有周德衰之嘆耳?!盵3]31當時樂章錯亂,太師以變雅為《小雅》、正雅為《大雅》,因此《左傳》才會記載季札美《大雅》而刺《小雅》。要言之,劉敞以時間差為解《詩》之要,以《論語》的記載推斷《左傳》之解?!昂笾林倌嶙孕l(wèi)反魯,乃始分《雅》《頌》,各得其所。由仲尼而《雅》《頌》各得其所,則仲尼前大小《雅》不得其所矣?!盵3]32因“季氏觀樂”之時孔子年齡尚小,不可能“刪定六經(jīng)”,可見當時《詩》文本順序和后世存在差異,季札才會有此評價。此處劉敞找出文獻之間的時間差,并以文獻互證的方式解《詩》,實有新意。
劉敞長于《春秋》,其探尋“《春秋》大義”之解經(jīng)思想同樣影響其解《詩》思想,常借《詩》表達自己的看法,流露出經(jīng)世、用世之意,其解經(jīng)重尊王攘夷思想。劉氏之“尊王攘夷”的前提是君主自修其德,同時強調(diào)君權的權威性,并攘夷狄以尊王。
首先,申述君主自修德行的必要性。劉敞解《小旻》:“短慮暴虎馮河之患,患在目前,則知避之喪國亡家之禍,禍在歲月,故不知憂。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者,言善為國者當如此矣?!盵3]27有兩層意思,一是思畏,二為敬畏,旨在告誡執(zhí)政、參政者先要自修,承擔責任,有所作為,行事應小心翼翼,且應遠離小人。在其另外的經(jīng)學作品中也有相同思想的表達,例如劉敞在解隱公四年“衛(wèi)人殺州吁于濮”條時說:“若世太平也,教化未壞,天下必無弒君親者,及王道既衰,諸侯力征而臣弒君、子弒父,列國擅盟會,于此之際,會豈難致哉?”[13]劉敞認定周代王道衰落的原因是周天子沒有自修其德,因其德行虧損,周王朝逐漸式微,各諸侯國經(jīng)常戰(zhàn)爭不斷。劉敞曾為英宗侍講,每每講解造字之理時常以義理輔之,有情有理,有時還會依史書進行勸諫。適逢此時宮中有奸臣挑撥離間,群臣多有暗論,劉氏則以《史記》中堯讓位于舜的故事,勸諫英宗應以仁德行事,以獲臣子尊重,受百姓愛戴,王朝才可興盛、經(jīng)久不衰。英宗聽了他的勸諫站立起來以示對其言論的認可。
其次,重視君權的絕對權威性,指君權不應受外在威脅而被削弱。劉敞以《卷耳》為例,規(guī)定了后妃的職責,因呂后、武后曾掌權導致王朝發(fā)生重大的動蕩,所以后世的大臣對后妃干政極其排斥,劉氏也引以為戒:“若謂后妃賢,當并治其國者,是開后世母后之亂。呂、武所以亂天下也?!盵3]17此詩若依《小序》之說,恐為后妃干政找到借口,從而不利于君權的加強。劉敞以情理彌補,退一步說后妃的職責除了管理內(nèi)事以外,雖不可直接干政,但可以勸誡君王任賢使能。劉敞此說與仁宗、英宗時期太后對朝政的干涉有直接關系,當時的士大夫對后妃干政之事非常關注,如章獻太后曾想效仿武后參與政事決策,在試探大臣的態(tài)度時遭多位大臣的拒絕。司馬光曾說:“依約古禮,使后宮之人其為幾,等有幾人?!\治亂之本,禍福之源?!盵14]可見宋代士大夫從道德和政治上對后妃妄圖干政的行為加以規(guī)制,此為君權不被削弱的一種措施。
最后,抑夷狄以固君權。《四月》第六章“滔滔江漢,南國之紀。盡瘁以仕,寧莫我有?”,劉敞解為:“江漢之水,能紀綱南國諸川而有之。今我盡勞從仕,王曾不顧有于我,計王之德,不若江漢之水也?!盵3]29劉氏以江漢統(tǒng)制南國諸川,喻王不能治理國家。再如解“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鳣匪鮪,潛逃于淵”時,劉敞曰:“言怨亂并興,憂之之辭也,曾不為鶉鳶乎?翰飛戾天,曾不為鳣鮪乎?潛逃于淵,言非此四者,則皆罹其患矣。”[3]29鶉鳶與鳣鮪皆喻遭戰(zhàn)禍處于水深火熱中的百姓。回到現(xiàn)實政治,在仁宗和英宗時代,遼國、西夏等對宋朝多有挑釁,外敵的逐漸強大已經(jīng)嚴重威脅到了“尊王”的實現(xiàn)。劉敞認為“尊王攘夷”不光在于夷狄是否強大,還在于國的“制與不制”,若國家“不制”,則朝政不穩(wěn),夷敵難抑,最后百姓罹禍。
由上分析,可見劉敞對《詩》經(jīng)文及章句進行了大量改動,并質疑前人權威經(jīng)典之說,在此基礎上自作新解?!盀榱藵M足新學風的需要,以前說為基礎,較為詳細或者在層次上較為深入的新解經(jīng)方式于是焉產(chǎn)生,而劉敞從事的,正是新經(jīng)學的構筑工作?!盵15]其為后世學者解經(jīng)提供了新的思路。
《七經(jīng)小傳》為劉氏17歲時所作,其直面《小序》之非,質疑經(jīng)典學說,對同時代以及后世學者有深遠影響。據(jù)臺灣學者葉國良考證③,王安石《三經(jīng)新義》的許多經(jīng)學見解都來源于劉敞,而在王氏的《臨川文集》中也尊稱劉敞為“閣下論為世師”,后世諸儒亦多采劉氏之說,如朱熹《論語集注》承《論語小傳》中的新解,《詩集傳》從劉氏《詩小傳》分章之說,孫詒讓屢引《周禮小傳》之注。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詩小傳》對《詩本義》也有深遠影響。劉敞曾與歐陽修同為太學官員,交往頗深。據(jù)學者考證,歐陽氏多次向劉敞請教有關經(jīng)書之疑。其《詩本義》集中而全面地對《小序》進行質疑,主張?zhí)角蟆对姟返谋玖x,可知劉敞《詩小傳》對歐陽修《詩本義》的解《詩》思想有重要的影響。但《七經(jīng)小傳》為劉氏青年時期的讀書筆記草稿,并沒有詳細記錄其解經(jīng)過程以及版本依據(jù),所以其解經(jīng)難免存在臆說之處。
綜上所述,在宋代疑經(jīng)思潮的影響下,宋儒對《詩經(jīng)》開始發(fā)難,涉及《詩》學的經(jīng)典注本,甚至對經(jīng)文本身提出質疑,劉敞疑經(jīng)改經(jīng)也是其正本清源的手段,他力求改變漢唐經(jīng)學株守傳注的學術思想、思路以及格局。宋儒將圣人之道視作自己的使命,希望通過詮釋經(jīng)典建構社會秩序。劉氏亦通過解經(jīng)發(fā)揮“春秋大義”,他嚴守“尊王攘夷”的思想,為解決現(xiàn)實政治問題提供了新思路,其他學者也多如此。透過劉敞解經(jīng)思想亦可窺探時代整體的學術風氣。
注釋:
①《毛詩正義》中孔穎達曾對此詩詩意進行概說:“天子至于庶人……即序首章之事,因文王求友而廣言貴賤也。經(jīng)以由須朋友而燕之,故先論求友之由。序則以詩本主燕,所以倒也。二章、卒章所陳,皆為燕食……”可見孔氏認為《伐木》應分3章。
②程建認為:“就‘《毛詩》小傳’而言,劉敞懷疑《小序》,限于《周南·卷耳》一詩?!背探ǎ骸墩搫⒊ā耙约阂庋浴丛姟怠薄?,《渭南師范學院學報》,2017年第3期,第83頁。
③葉國良認為:“從《容齋續(xù)筆》中考出王安石曾改定《尚書·武成》,今比較王氏與劉敞的改本,不難看出王氏改本是在劉敞改本基礎上的進一步修訂,疑改思路和思想動機亦相似?!比~國良:《宋人疑經(jīng)改經(jīng)考》,臺灣大學出版委員會,1980年,第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