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龍

一、引言

在一般的意義上，人們往往籠統(tǒng)地把文明看作進步的代名詞。毋庸置疑，進步是對文明本身的一個表征，但是這一表征并不足以呈現(xiàn)文明的歷史性內涵，也無法有效地破解文明的悖論，更難以指明具有建設性的文明發(fā)展方向。與這些流行的文明觀不同，馬克思恩格斯立足于唯物史觀，開拓出理解人類文明的新視野，把對人類文明問題的回答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邏輯層次。馬克思曾經指出，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的精華和文明的活的靈魂。作為“真正的哲學”，唯物史觀實現(xiàn)了哲學觀的根本性變革，將哲學的問題意識從“世界何以可能”歷史性地轉變?yōu)椤叭祟惤夥藕我钥赡堋?。而作為“文明的活的靈魂”，唯物史觀同樣實現(xiàn)了文明觀的根本性變革，將人類文明與人自身的存在方式內在地關聯(lián)起來，將文明的衡量尺度歷史地確定為人的解放程度。正是立足于這樣的解放文明觀，馬克思恩格斯不僅對資產階級文明的兩面性給予了深刻的歷史性分析，更對未來共產主義文明進行了科學把握。當今世界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構筑唯物史觀視閾中的文明圖景，揭示人類文明的辯證發(fā)展道路，對于超越資本文明和構建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具有重要意義。

二、“真正的分工”呈現(xiàn)人類文明的辯證圖景

早在《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摘要》一文中，馬克思就指出，“現(xiàn)在正是人的勞動的統(tǒng)一只被看作分離，因為社會的本質只在自己的對立物的形式中、在異化的形式中獲得存在。分工隨著文明一同發(fā)展”。而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恩格斯進一步指出，“文明時代是社會發(fā)展的這樣一個階段，在這個階段上，分工、由分工而產生的個人之間的交換，以及把這兩者結合起來的商品生產，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完全改變了先前的整個社會”。很明顯，馬克思和恩格斯對文明的論斷具有根本的一致性，二者直接指向了同一個對象——分工，確切來說是“真正的分工”，“分工只是從物質勞動和精神勞動分離的時候起才真正成為分工。從這時候起，意識才能現(xiàn)實地想象：它是和現(xiàn)存實踐的意識不同的某種東西；它不用想象某種現(xiàn)實的東西就能現(xiàn)實地想象某種東西。從這時候起，意識才能擺脫世界而去構造‘純粹的’理論、神學、哲學、道德等等”。在這個意義上，“真正的分工”表征著人與自然、人與人及人與自身之間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達到了一個全新的歷史性高度。

(一)“真正的分工”揭示人類文明的人學內涵

在最直接的意義上，“真正的分工”催生了精神生產的形成和發(fā)展。馬克思高度評價精神生產，認為精神生產是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yè)。精神生產不僅滿足人們的精神需要，變革人們的思維方式和世界圖景，而且還為物質生產的跨越式發(fā)展提供著智力支持和觀念引領。比如，馬克思將“科學首先看成是一個偉大的歷史杠桿，看成是按最明顯的字面意義而言的革命力量”?？梢哉f，精神生產是照亮人類文明的曙光，極大地改變了人類社會生活的基本面貌，使人們改造世界的實踐活動更具有目的性。進一步來看，精神生產還為每個人發(fā)揮自己的天賦和才能創(chuàng)造了可能性條件。與物質生產不同，精神生產在某種程度上能夠擺脫物質條件的束縛，反映人本身的超越性訴求。因而，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精神生產是一種自由自覺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馬克思就此指出，“關于藝術，大家知道，它的一定的繁盛時期絕不是同社會的一般發(fā)展成比例的，因而也絕不是同仿佛是社會組織的骨骼的物質基礎的一般發(fā)展成比例的”。

因此，“真正的分工”表征著人與動物的本質性區(qū)別。正是由于精神生產的形成和發(fā)展，人的生命活動才能真正表現(xiàn)為“生活活動”，而不是動物式的“生存活動”。“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qū)別開來。正是由于這一點，人才是類存在物?！迸c亞里士多德片面強調精神生產不同，馬克思恩格斯將精神生產納入總體性的實踐活動之中，將精神生產看作現(xiàn)實的人的實踐活動的一個內在環(huán)節(jié)。正是通過這樣一個內在環(huán)節(jié)，人們改造世界的活動才表現(xiàn)為主體客體化與客體主體化相統(tǒng)一的革命性活動，進而表現(xiàn)為人實現(xiàn)自我解放的“類活動”。這就意味著，盡管精神生產表征了人的高層次需要，但唯有其自覺深入人類生活的總體性實踐中去并服務于人的自由個性的獲得，人類文明才不會陷入抽象發(fā)展的歧途，從而獲得實質性的人學內涵和歷史意蘊?；诖?，“科學越是毫無顧忌和大公無私，它就越符合工人的利益和愿望”。

(二)“真正的分工”規(guī)定人類文明自否定的發(fā)展趨勢

“真正的分工”打破了原始共同體的社會結構，使之呈現(xiàn)一種二元對立的模式。一方面，“真正的分工”使得“精神活動和物質活動、享受和勞動、生產和消費由不同的個人來分擔這種情況不僅成為可能，而且成為現(xiàn)實”。這樣一種社會化生產模式極大地釋放了勞動者的積極性，使勞動者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特長”。但是，從社會生活的整體著眼的話，這種積極性的釋放是通過“最卑下的利益”和“最卑下的手段”來實現(xiàn)的，而“他在本行技藝中的熟練程度，可以說是以他的智力、社會德行和戰(zhàn)斗能力為代價所獲得的”。另一方面，由于階級對立，被剝削階級被束縛在物質勞動之中，而剝削階級通過精神勞動不僅能夠發(fā)展自己的個性，而且能夠為自身的剝削地位做理論辯護。在生產力不發(fā)達的條件下，勞動尤其是物質勞動只是一種謀生的手段，而唯有占有剩余產品和生產資料(尤其是其貨幣形式)，人們才能擺脫物質勞動而去從事更高級的生命活動。因此，圍繞著剩余產品和生產資料，人們形成一定的生產關系并分化為不同的階級，即完全委身于物質勞動的階級以及徹底擺脫物質勞動而專門從事社會事務的階級。

如此看來，人類文明充滿著種種矛盾。其一，“真正的分工”賦予精神勞動以獨立性，但精神勞動卻有著演化為抽象意識形態(tài)的傾向。其二，“真正的分工”為社會化生產及個人“特長”的塑造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但“特長”是以犧牲個人的“智力、社會德行和戰(zhàn)斗能力”為代價的。其三，“真正的分工”使剩余產品日益豐富，但剩余產品卻引發(fā)階級壓迫，使“真正的分工”變成“奴隸般的分工”——一些人只勞動不享受，一些人只享受不勞動。在這些矛盾中，階級矛盾是占有支配地位的主要矛盾，它深層次地內嵌在文明的社會生活之中，以至于恩格斯直接使用“文明的階級社會”這種看似矛盾的說法，而馬克思則直接將“對抗”看作“文明直到今天所遵循的規(guī)律”。這正是馬克思恩格斯所揭示的“文明的辯證法”。這就意味著，文明的進步不是一個直線式的上升過程，而是一個螺旋式的發(fā)展過程，總是以自我否定的方式來實現(xiàn)自我肯定。由此，馬克思恩格斯的文明觀真正超越了關于文明的種種思辨玄想，從根本上否棄了關于文明進程的盲目進步論和消極倒退論，為人們科學理解和把握全部社會生活提供了基本視野。

(三)“真正的分工”蘊含著對人類文明的哲學憧憬

唯物史觀認為，不管是階級的產生和發(fā)展，還是階級的對立和斗爭，都在根本上受制于生產力的發(fā)展水平。因此，要想破解文明悖論，變革文明形態(tài)，根本的途徑就在于實現(xiàn)社會生產力的解放與發(fā)展。恩格斯曾經指出，“社會分裂為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統(tǒng)治階級和被壓迫階級，是以前生產不大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只要社會總勞動所提供的產品除了滿足社會全體成員最起碼的生活需要以外只有少量剩余，就是說，只要勞動還占去社會大多數(shù)成員的全部或幾乎全部時間，這個社會就必然劃分為階級”?？梢?，唯有生產力的解放是解決一切社會對立沖突的關鍵所在，否則，人類社會必將陷入無止境的生存斗爭之中，人類文明也必將陷入對抗的邏輯中。通過“真正的分工”，馬克思和恩格斯第一次為人類文明找到了堅實的根基，將人類文明建立在生產力的基礎之上，廓清了理解人類文明的辯證視閾。

在《英國狀況·十八世紀》中，恩格斯為“文明”作出了一個實踐意義上的規(guī)定——“文明是實踐的事情，是社會的素質”。這一界定在根本上切中了人類文明的社會歷史根基，同時也賦予了人類文明理想性的內涵。其一，文明是人的存在方式的一種哲學表征。從“真正的分工”來看，所謂文明的存在方式或者存在方式的文明形態(tài)具有雙重指向：物質生活的富裕和精神生活的充實。前者是文明存續(xù)的物質基礎，是消除壓迫性社會關系的關鍵所在；后者是文明發(fā)展的指示器，是個人自我實現(xiàn)程度的標識。其二，社會關系的和諧同樣是文明的一個重要維度。真正的文明社會不是原子式個人充斥其中的以利益競爭為本位的“市民社會”，而是一個每個人實現(xiàn)自由自覺聯(lián)合的以“各盡所能”為本位的“人類社會”。因此，文明社會表征著社會自身的解放程度，其根本目標是“必須推翻使人成為被侮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系”。這就意味著，文明是一個立足于實踐基礎上的對人類社會生活的總體性表征，而不僅僅是對社會生活某一個層面的價值評價。

三、“文明過度”：資產階級文明的物化本質

立足于“真正的分工”，馬克思和恩格斯指明了文明的基本內涵及其辯證的發(fā)展邏輯，“沒有對抗就沒有進步，這是文明直到今天所遵循的規(guī)律”。與以往階級社會普遍存在的文明短缺不同，資產階級文明在其發(fā)展過程中表現(xiàn)出“文明過度”的癥候：“社會上文明過度，生活資料太多，工業(yè)和商業(yè)太發(fā)達。社會所擁有的生產力已經不能再促進資產階級文明和資產階級所有制關系的發(fā)展；相反，生產力已經強大到這種關系所不能適應的地步，它已經受到這種關系的阻礙”。實際上，文明作為“實踐的事情”和“社會的素質”，是一個永無止境的發(fā)展過程，表征的是人對于終極存在、終極解釋和終極價值的至上性追求，因而在一般情況下是不應該也不會過度的。因此，所謂“文明過度”是一個自相矛盾的說法，是將文明局限于某一個領域的結果，是人類文明在特定社會關系中的特定表現(xiàn)。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看來，資產階級文明之所以出現(xiàn)“過度”情況，根本原因在于文明在其中發(fā)展的對抗邏輯有了質的變化：從人與人之間的對抗發(fā)展為物與人之間的對抗，從級別、等級和階級之間的對抗發(fā)展為積累的勞動和直接的勞動之間的對抗。

(一)資產階級文明的根本動力在于實現(xiàn)資本增殖

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對于資產階級所造成的生產力的巨大發(fā)展報以熱情的贊頌。但是，這種熱情贊頌并不是像資產階級學者所認為的那樣是毫無保留的，恰恰相反，這種熱情贊頌背后包含著最為深刻的批判。“這個曾經仿佛用法術創(chuàng)造了如此龐大的生產資料和交換手段的現(xiàn)代資產階級社會，現(xiàn)在像一個魔法師一樣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術呼喚出來的魔鬼了?！蓖ㄟ^“法術”這一比喻，馬克思和恩格斯想要揭示的，是資產階級并沒有將生產力當作整個社會的根本，而是將之當作自己發(fā)財致富的工具。因此，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運動完全處于自發(fā)的狀態(tài)，對于資產階級來說其只是一種異己的力量，而人類文明的發(fā)展也是資產階級在獲利的過程中無意實現(xiàn)的一個結果。思想觀念的變革、生產工具的革新、社會關系的調整、世界市場的建立、世界歷史的開啟等，這些表征文明形態(tài)變革的重大歷史事件，在根本的意義上，都是服從于資產階級發(fā)財致富的需要，服從于是將無產階級牢固地束縛于被剝削和被壓迫地位的需要?！斑^去一切階級在爭得統(tǒng)治之后，總是使整個社會服從于它們發(fā)財致富的條件，企圖以此來鞏固它們已經獲得的生活地位?！?/p>

實際上，資產階級只不過是資本的人格化，因此，資產階級發(fā)財致富的欲望不過是資本增殖本能的人格化表現(xiàn)?！百Y本家擁有這種權力并不是由于他的個人的特性或人的特性，而只是由于他是資本的所有者。他的權力就是他的資本的那種不可抗拒的購買的權力?！庇纱?，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的矛盾進一步抽象化為活勞動與死勞動之間的矛盾。作為活勞動的物化，死勞動不斷地吸納活勞動，而在死勞動的強力支配下，活勞動日益喪失其自由自覺的能動性?！霸谫Y產階級社會里，資本具有獨立性和個性，而活動著的個人卻沒有獨立性和個性。”在這個意義上，機器大工業(yè)一方面具有極大的革命性作用，另一方面它也使工人勞動變成機器體系的外在附庸。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看來，死勞動與活勞動之間的矛盾是階級矛盾最終同時也是最完備的表現(xiàn)，它不僅以人與物之間的表面沖突遮蔽了內生于雇傭勞動關系中的內在矛盾，而且將社會生活的全部領域都置于資本的支配之下。因此，資產階級文明在本質上而言就是“資本的文明”，是一種人與物相互顛倒的文明形態(tài)。

(二)資產階級文明的發(fā)展形式是原子式個人之間的競爭

這種原子式個人之間的競爭不僅包括資產階級之間的自由競爭，還包括無產階級內部的自相競爭。正是日益激烈的競爭不斷地鞏固了資本的霸權地位，實現(xiàn)了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的絕對支配。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小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fā)展著，市場競爭完全“嵌套”在社會共同體之中。因此，被統(tǒng)治階級之間的聯(lián)合是無法想象的，而統(tǒng)治階級也無須通過競爭就能鞏固自身的權力和地位?！百Y本主義是第一個這樣的經濟制度，其精英階層的成員必須將剩余勞動進行投資——進而使生產革命化——以求生存并保持他們的精英地位。其土地上產出低下的封建主不過是個窘迫的貴族，而成本高昂或產品質量低下的工廠的資本家可能很快就會失去資本家的地位?！辟Y產階級作為統(tǒng)治階級，是以對資本的絕對占有為基礎的，而單個資本家所擁有的權力卻是極不穩(wěn)定的，他只有通過在自由競爭中獲取資本才能確立起其統(tǒng)治階級成員的地位，“資產階級生存和統(tǒng)治的根本條件，是財富在私人手里的積累，是資本的形成和增殖”。因此，自由競爭本身并不是自由的，它以獲取資本作為根本指揮棒，以獲得對他人勞動的支配權為目的，是由資本增殖邏輯所施加的一種進步強制。“資產階級除非對生產工具，從而對生產關系，從而對全部社會關系不斷地進行革命，否則就不能生存下去?！?/p>

而無產階級之間的自相競爭受制于資產階級的自由競爭?！斑@些不得不把自己零星出賣的工人，像其他任何貨物一樣，也是一種商品，所以他們同樣地受到競爭的一切變化、市場的一切波動的影響?！睙o產階級的自相競爭產生于機器體系的應用。機器體系褫奪了工人在生產過程中的主體地位，“手的操作所要求的技巧和氣力越少，換句話說，現(xiàn)代工業(yè)越發(fā)達，男工也就越受到女工和童工的排擠”。在這個意義上，作為機器體系的附屬物，工人僅僅是一個會說話的勞動工具，機械地服從機器體系的運轉規(guī)律。隨著生產過程從機械化向智能化的飛躍，工人階級日益分化為產業(yè)現(xiàn)役軍和產業(yè)后備軍，他們之間圍繞著有限的工作機會和上升通道展開自相競爭。一方面，產業(yè)現(xiàn)役軍不得不忍受著資產階級的極端剝削和壓迫，在超出身體和道德界限的情況下為資本創(chuàng)造超額剩余價值；另一方面，產業(yè)后備軍成為資本主義雇傭關系的“剩余物”，成為被排除在現(xiàn)代生產過程之外而又被隨時征用的“赤裸生命”。因此，無產階級的自相競爭不斷瓦解著無產階級聯(lián)合起來的社會基礎，成為雇傭勞動關系隱秘而又牢固的現(xiàn)實基礎。

(三)資產階級文明表現(xiàn)為以“過度”為癥候的雙重悖論

第一重悖論是物質財富的巨大堆積與無產階級的極端貧困。由于資產階級之間的自由競爭，資本主義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以商品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物質財富；而由于無產階級之間的自相競爭，工人的工資下降到僅能勉強維持其本人及其后代肉體存續(xù)的水平。這就意味著，物質財富的豐裕并不會給無產階級帶來物質生活上的富裕，反而使工人陷入極端貧困的境地。一方面，工人養(yǎng)活了整個資本主義社會；另一方面，工人卻難以養(yǎng)活自己。資產階級的暴富與無產階級的赤貧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與農奴和小生產者不同，現(xiàn)代工人的物質生活水平并沒有隨著工業(yè)的進步而得到提升，而是越來越降到本階級的生存條件以下。工人變成赤貧者，其貧困程度日益嚴重。

工人的貧困狀況還本質地體現(xiàn)在精神生活層面，這就指向了資產階級文明的第二重悖論：物質生活的極大豐富與精神生活的極度空虛。資產階級文明以資本為根本，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價值的虛無、崇高的失落及意義的迷失。其一，對傳統(tǒng)文明的消解與拒斥。資產階級的政治解放使人們從古代的蒙昧主義和禁欲主義中解放出來。但是，資產階級文明對傳統(tǒng)文明中的積極成果同樣采取了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將人是生產的目的顛倒為交換價值是生產的目的。在這個意義上，資產階級雖然消解了“彼岸世界的真理”，但卻沒有建立起“此岸世界的真理”。因此，資產階級并沒有建立起能夠與其強大物質力量相匹配的實踐智慧。其二，對精神勞動的物化與腐蝕。從表象上來看，資產階級促進了科學技術和文學藝術的大發(fā)展、大繁榮，但在實質意義上，它把醫(y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的雇傭勞動者。這使得科學技術成為資產階級榨取剩余價值、鎮(zhèn)壓工人反抗的助手，而文學藝術的資本化則成為腐蝕無產階級主體意識、填充無產階級精神生活的安慰劑。

可見，資產階級文明表現(xiàn)出“過度”的癥候，它以一種人物相顛倒的方式“推進”了人類文明的進步。首先，在資本主義社會，文明被異化為發(fā)財致富的手段，被束縛在人類生活的物質維度，當它不再能滿足資產階級發(fā)財致富的欲望時，它就顯得“過度”了。其次，文明追求的是社會生活的和諧有序，其發(fā)展離不開社會有機體內部的適當競爭，但當這種競爭以獲取對他人勞動的支配權為目的時，它就顯得“過度”了。質言之，資產階級文明的本質特征在于，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诖?，資產階級文明陷入了不可持續(xù)的悖論之中，將文明的某一方面和某一形態(tài)絕對化?！拔拿鲿r代是在‘惡性循環(huán)’中運動，是在它不斷地重新制造出來而又無法克服的矛盾中運動，因此，它所達到的結果總是同它希望達到或者佯言希望達到的相反?！边@種持續(xù)不斷的對立最終將資產階級文明推向自我否定，它不僅鍛造了指向自身的武器，而且鍛造了使用這種武器的人。

四、文明共生：共產主義文明的實踐自覺

在階級社會，“真正的分工”在本質上是“奴隸般的分工”，被剝削階級終生被束縛在物質生產領域，只能滿足自己動物般的生存需要，而剝削階級無償占有被剝削階級的勞動成果，滿足自己已經異化為卑劣情欲的生活需要?！百Y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這種剩余勞動的方式和條件，同以前的奴隸制、農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產力的發(fā)展，有利于社會關系的發(fā)展，有利于更高級的新形態(tài)的各種要素的創(chuàng)造。”在資本增殖的催逼之下，人類改造自然的能力實現(xiàn)了質的飛躍，物質財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積累，人的更高層次的社會需要逐漸萌生。在這個意義上，資產階級文明的物質基礎從根本上發(fā)生了動搖。建立在物質短缺基礎上的并以“奴隸般的分工”為基礎的文明形態(tài)，已經不再能夠滿足人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了，相反，人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內在地呼喚著新的文明形態(tài)。

(一)共產主義文明以聯(lián)合起來的個人為基礎

個人作為一定共同體的附屬物，是傳統(tǒng)文明的基本原則，而原子式個人是資產階級文明的基本原則，它是建立在“物的依賴性”基礎之上的。二者的共性在于，人們之間的聯(lián)合并不是自由自覺地達成的，而是在異己力量的強制下被迫達成的。這種異己力量的根由在于私有制及其所導致的世俗社會的自我分裂。但共產主義文明不是建立在某一種私有制之上，而是建立在消滅私有制的基礎上，從而為實現(xiàn)社會成員自由自覺的聯(lián)合創(chuàng)造了條件。在消滅私有制的條件下，社會成員將共同占有、共同勞動、共享勞動成果，即真正地將全部文明成果置于自身的支配之下，“成為自己的社會結合的主人，從而也就成為自然界的主人，成為自身的主人——自由的人”?？梢?，聯(lián)合起來的個人是共產主義文明得以建構的“細胞”和“元素”，這種聯(lián)合不是偶然的和外在的，而是必然的和內在的，植根于每個社會成員實現(xiàn)自我解放的終極需要。因此，唯有這種真正的聯(lián)合才能承擔起利用、馴服、消滅資本邏輯進而重塑社會生活之統(tǒng)一性的歷史任務。

需要注意的是，這種個人之間的聯(lián)合并不是消極的和停滯的。相反，這種個人之間的聯(lián)合真正吸收了資本主義自由競爭的積極價值。在這個意義上，共產主義文明真正實現(xiàn)了聯(lián)合與競爭的有機統(tǒng)一，在聯(lián)合之中展開競爭，在競爭之中促進聯(lián)合。資產階級之間的自由競爭及無產階級之間的自相競爭是建立在階級對抗基礎上的，并以獲取對他人勞動的支配權為目的。與之不同，共產主義文明下的競爭以快速提高社會生產力水平為根本目的，以實現(xiàn)每個人的自由個性為最終訴求。因此，這種競爭雖然會引起社會成員之間對社會產品實際占有的差異，但這種差異并不會帶來對他人勞動的支配?！肮伯a主義并不剝奪任何人占有社會產品的權力，它只剝奪利用這種占有去奴役他人勞動的權力?！边@正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聯(lián)合—競爭”的文明觀。

(二)共產主義文明以人類文明的共生邏輯超越資本文明的霸權邏輯

從文明自身的發(fā)展歷程來看，共產主義文明對資本文明的超越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從文明內部結構來看，共產主義文明實現(xiàn)了文明諸要素的協(xié)調統(tǒng)一。如上所述，資本文明的典型特征是“文明過度”，它將一切文明成果都物化為能夠進行交易的商品。與之相反，共產主義文明則突破了資本文明的霸權邏輯，將文明結構內部的諸要素合乎邏輯地統(tǒng)攝起來?！拔覀儽仨殢奈?，從經驗的、有血有肉的個人出發(fā)”，這是共產主義文明的根本立足點；但是，我們絕不能沉浸于這種物質性之中，我們的根本價值旨趣在于，“從那里上升到‘人’”。因此，共產主義文明充分肯定了物質利益或“必然王國”對于人類文明的基礎性意義，但同時強調超越性的精神信仰或“自由王國”對人類文明的引領作用。實際上，二者是以辯證的方式融于“有生命的個人”之中的。從“有生命的個人”出發(fā)，共產主義文明可以表現(xiàn)出豐富多樣的具體形態(tài)。從物質文明到生態(tài)文明，各個文明形態(tài)都是圍繞著滿足人類美好生活需要而自然生發(fā)出來的，而不是階級統(tǒng)治邏輯的延伸。

另一方面，從世界歷史的角度看，共產主義文明將從根本上翻轉東方從屬于西方的文明秩序，從而開辟出不同文明形態(tài)和諧共生的新格局。毫無疑問，資本的文明開啟了人類文明的世界歷史時代，但是，資本主義世界歷史是西方資本文明野蠻擴張的結果。與之不同，共產主義文明將“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作為根本立足點，致力于實現(xiàn)不同文明形態(tài)的有機融合。不同的文明形態(tài)有其自身的歷史邏輯，它們表征著人類社會不同發(fā)展階段的時代精神。在共產主義條件下，它們能夠完全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各司其職地滿足人們不同層面上的生活需要。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所區(qū)分的“三形態(tài)”不僅以歷時態(tài)的方式存在于人類社會之中，實際上以共時態(tài)的方式存在于個人的生命活動之中，共同構成了個體生命活動的豐富內涵。以人的依賴性為基礎的文明形態(tài)滿足著人的情感需要和歸屬需要，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文明形態(tài)滿足著人的獨立自主的需要，而以自由個性為基礎的文明形態(tài)滿足著人的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梢?，共產主義文明并不是要消滅任何一種文明形態(tài)，而是要消滅它們自身帶有的奴役性和支配性，將它們真正納入聯(lián)合起來的個人的支配范圍內。

(三)共產主義文明的根本任務是滿足人類的美好生活需要

在資本主義社會，人類文明被束縛在資本增殖邏輯之中，當生產力不再能滿足剝削階級發(fā)財致富的需要時，它就顯得“過度”。因此，在階級社會，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運動是自發(fā)地起作用的，它作為一種異己力量支配著人類歷史的發(fā)展。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看來，生產力是人類文明進步的引擎，是解決一切社會問題的關鍵所在，它不僅標志著人與自然關系的和諧程度，而且表征著勞動者自身需要被滿足的程度。只有將生產力與勞動者的本真需要內在地統(tǒng)一起來，生產力才能獲得真正的解放和發(fā)展，人們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揚棄自我在“神圣形象”及“非神圣形象”中的異化，從而真正成為人類歷史的“劇作者”和“劇中人”。因此，共產主義文明不僅繼承了以往文明形態(tài)中的積極的人性內涵，而且將其從虛幻的烏托邦幻想變成了建立在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上的社會原則，從而徹底否定了作為衡量人類文明進步的政治的、道德的及經濟的意識形態(tài)標準，代之以生產力解放和發(fā)展的程度及人民美好生活的實現(xiàn)程度。

這就意味著，共產主義文明并不是一種留戀于過去不發(fā)展狀態(tài)的虛幻浪漫主義，更不是一種對以往文明形態(tài)進行全盤否定的歷史虛無主義?？梢哉f，共產主義文明在概念的高度上實現(xiàn)了對人類文明的真正復歸。一方面，人民是人類文明的真正創(chuàng)造者和根本推動者。在以往的文明形態(tài)中，社會精英或者資本邏輯被認為是人類文明的締造者，人類文明被異化為精英文明或資本文明。與之相反，在共產主義條件下，生產力被確證為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引擎，作為生產力中最活躍的因素，人民理所當然地被確認為人類文明的創(chuàng)造者，而正是人民在滿足自身需要和追求自身目的的過程中才創(chuàng)造出被稱之為文明的事物。“真正的分工”、生產力的進步及生產關系的變革無不是在人民創(chuàng)造歷史的實踐中不斷地涌現(xiàn)出來的。另一方面，人民是人類文明成果的真正占有者和享有者。可以說，勞動所有權是一個不證自明的原則，但是在以往的文明形態(tài)中，勞動所有權走向自己的反面，勞動喪失了所有權，人民的勞動成果無不反過來統(tǒng)治人民。在共產主義條件下，人民共同勞動、共同占有，一切文明成果都是人的本質力量的直接確證。

五、結論

通過唯物史觀，馬克思恩格斯不僅發(fā)現(xiàn)了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律，也發(fā)現(xiàn)了人類文明的發(fā)展規(guī)律，將人類文明與人類自身的解放內在地統(tǒng)一起來。在唯物史觀的視閾中，人類文明呈現(xiàn)為一幅辯證圖景，總是以自我否定的方式為自己開辟前進的道路。這就意味著，人類文明走的是一條螺旋式的發(fā)展道路，其內部總是伴隨著矛盾與沖突。這就從世界觀的層面駁斥了關于文明的線性進步論或消極倒退論的抽象論調，為人們認識文明悖論尤其是資本主義文明的雙面性及未來共產主義文明的基本原則提供了科學的方法論。具體來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在根本上走的是一條以人民為中心的社會主義文明之路。在實踐過程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明依然面臨著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同不平衡不充分的社會發(fā)展之間的矛盾，依然肩負著洞察資本運動規(guī)律及駕馭資本邏輯的歷史任務。由此來看，構筑唯物史觀視閾中的文明圖景對于鞏固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明的優(yōu)越性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