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玲玲

一

痛苦沒有認清，

愛也沒有學會，

而遠離我們的死亡之謎

尚未揭開。

1926年12月21日，里爾克生命的最后時日，他給朋友的信中寫：“可憐的瓦罐碎片還想得起自己來自泥土?！痹谂c死亡之眼對視時，遙遠的生命起源變得如此切近，以至于步入死亡對他而言，就是步入“敞開之境”，以及浩大的生命循環(huán)。這是他在詩中反復(fù)吟唱過的重大時刻。對于回歸起源，進入生命整全之境的渴望，從來就隱伏在里爾克的詩中，“礦石有思鄉(xiāng)病，它渴望/逃離鑄造的命運。鑄造/使生命變得貧乏。/從金庫，從鑄造車間/它渴望沿著像血管似的礦脈，/回到崇山峻嶺中。它正是來自那里，現(xiàn)在，埋藏又一次使它安然無恙”。人的生命也如瓦罐與礦石，向著本原回溯，是生命本身秉有的一種超自然之力。在面臨死亡時，朝著起源的歸回與向生命終結(jié)的行進，最終重合，從何處來與往何處去疊合為同一個問題，共同指向一個本源的敞開之域。里爾克明白，這個敞開之域，對人而言，除了死亡之外，還有兩個至關(guān)重要的入口，就是痛苦與愛。

這個敞開之域，對人而言，除了死亡之外，還有兩個至關(guān)重要的入口，就是痛苦與愛

海德格爾在《詩人何為》這篇長文中，置身于“世界暗夜”來觀測里爾克復(fù)雜深邃的精神星空，將他稱為“貧困時代的詩人”。時代何以貧困？海德格爾如此解說：“時代之所以貧困不是因為上帝之死……乃是由于它缺乏痛苦、死亡和愛情之本質(zhì)的無蔽。這種貧困本身之貧困是由于痛苦、死亡和愛情所共屬的那個本質(zhì)領(lǐng)域自行隱匿了?！睍r代之貧困與上帝之死無關(guān)，也并非由上帝之死引起的次生災(zāi)難。而是因為人誤解和濫用了生命中最切近本質(zhì)、強度最高、振幅最大的體驗——痛苦、死亡與愛，以至于那個廣遠的本源之境被徹底遮蔽，造成了世界暗夜。

痛苦、死亡與愛，是人的生命至深的奧秘，也是超自然領(lǐng)域在屬世之人中設(shè)置的三個突入口、三種強勁的召喚，當然，也是人走出洞穴接受光照的三次機會。然而，大多數(shù)的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失去了傾聽和接收這強烈信號的能力，也幾乎沒有可能回應(yīng)這凜冽強勁的呼喚，并據(jù)此調(diào)整生命的航向，而最終錯失了這種啟示。因此，敞開之境自行隱匿，造成封閉世界的形成，這是時代貧困的一個重要征兆。在里爾克的詩里，愛、死亡和苦難，始終是一再重現(xiàn)的重要主題，是通向無限宏大之存在的艱難啟示。傾聽這種啟示，讓陷于窮乏的靈魂得以瞥見來自生命本源的光亮，讓生命朝向那自我之外的光源而調(diào)試自身、重新定位——這是里爾克筆下愛、死亡與痛苦的奧義所在。

其中，愛因為錯亂叢生而尤為艱難。里爾克甚至在與友人的通信中作出非常嚴峻的判斷：“我們這一代的巨大厄運不是在社會或經(jīng)濟領(lǐng)域，而是在此，在于愛的行動被逐至邊緣?！痹趥€人存在層面，辜負愛的最初饋贈和啟示，一種向光明的敞開最終淪為封閉世界中兩個堅硬個體的劇烈沖撞，這在世俗生活中已是常態(tài)；而在時代的精神狀況層面，由宗教的愛者或者圣徒靈魂中熔巖般沸騰的愛之體驗澆鑄而成的宗教已經(jīng)冷卻、熄滅于表層的教條拼接，人最內(nèi)在的神圣之火終歸無法嫁接到已經(jīng)變冷的道德基礎(chǔ)之上，而被長久地遺忘，由欲望所定義的封閉個體輕易就能沖決道德的脆弱薄冰，整個世界就是各種級別各種程度的對抗力場。

這一切，在里爾克的判斷之下，與人錯失了愛的教誨，將愛逐至生命和時代的邊緣不無關(guān)系。就如文藝復(fù)興時期意大利的柏拉圖主義者斐奇諾所言：“我們大多都愛錯了……在幽暗的愛之森林中迷失道路比在任何旅程中迷失都更嚴重?！眰€人的迷途與時代的厄運都與此相關(guān)，所以，里爾克在給青年詩人的信中斷言：“誰嚴肅地看，誰就感到，同對于艱難的‘死’一樣，對于這艱難的‘愛’還沒有啟蒙。”事實上里爾克的詩，某種意義上就是在柏拉圖之后，在基督教之后，對現(xiàn)代人重新進行愛的啟蒙。因為畢竟，即便在世界整體的意義上，愛的行動被逐至邊緣，但它并沒有離人而去，如同散落的、跳動的火花，它始終在愛的狂熱靈魂中存在，在愛人、哲人、詩人以及圣徒的靈魂中燃燒，任何時代這都珍稀有如圣火，任何時代這都是照亮世界暗夜的奇跡星火。

事實上里爾克的詩，某種意義上就是在柏拉圖之后，在基督教之后，對現(xiàn)代人重新進行愛的啟蒙

二

看吧，我們愛，不是像花兒一樣

發(fā)自唯一的一年；當我們愛的時候，

太古的汁液升上我們的胳膊

在《杜伊諾哀歌》中，里爾克向愛人發(fā)問：“你們戀人……我向你們/詢問我們?！痹娙怂鶈柕?，是關(guān)于人之存在的謎底。時間的剝蝕，感覺和思維的似真非真，以及死亡的懸臨，會讓人產(chǎn)生對于生命的懷疑和不確定感。而愛人們在里爾克那里，顯然是存在之謎底不自覺的知情者，他們的存在更為豐盈：“你們在對方的狂喜中增長，/……相互愈加豐滿，好像葡萄豐收年；/你們有時暈厥，只因?qū)Ψ竭^于充盈；/……因為你們在手掌下感覺到/純粹的延續(xù)?！北患兇?、強烈的愛所點燃的人，猶如滿蓄的離弦之箭，急速飛離日常維度，在無限的光亮和無名的廣闊之中，達到自身最高程度的存在，猶如進入一種迷狂之境。

更重要的是在愛中，關(guān)于人之存在的永恒維度在剎那間閃現(xiàn)出來。里爾克在《旗手克里斯多夫·里爾克的愛與死之歌》里如此描繪戀人的相遇：“沒有昨日，沒有明日，因為時間已經(jīng)塌毀了，他們從它的廢墟里開花?！睆倪b遠的畢達哥拉斯主義傳統(tǒng)來說，人是身體與靈魂的綜合，因此也是時間性與永恒性的綜合，但是作為身體性的存在被鎖閉在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個向度的時間之流中，永恒的維度始終是被遮蔽的。而愛人在極其稀有的瞬間，直接體驗到時間與永恒之間的極大張力，“時間塌毀了”，愛在有死之人的時空內(nèi)開辟出一道非時間的，閃電狀的路徑，在時間斷裂處出現(xiàn)了一個非時間的廣域。在時間坍塌的廢墟中，戀人的生命中開出轉(zhuǎn)瞬即逝的燦爛之花，暗藏著生命的密碼，即靈魂的永恒之維。

因此很自然的，與柏拉圖《斐德羅篇》里的愛欲一樣，里爾克筆下的愛同樣有著超驗的起源。柏拉圖的天界敘事以神話的形式指明了愛情的形而上起因：靈魂來自天外世界，人人均有瞥見過真實的靈魂，而自肉體的誕生阻隔了對于神性起源的記憶，愛作為一種最為神秘的觸發(fā)力量，使得靈魂受到天外記憶的召喚，萌發(fā)出翅膀，掙脫深不可測的遺忘深淵而向天界回歸。

在里爾克詩中，同樣否定了愛是源自此生此世的：“你像晨風拂來，你真的以為，/你輕輕的出場就讓他心旌搖曳？/縱然你驚動他的心；可是更古老的驚懼/一觸擊他，他已深心震撼?！背跸嘤龅恼鸷巢⒎窃醋源藭r此地此人，而是因為“在戀人體內(nèi)/誘發(fā)遠古”。這里所謂的“遠古”，毋寧說是在個體生命的經(jīng)驗性時間之外的某種絕對存在。

以誕生為開端的生命是無神論世界的現(xiàn)代人所知曉和承認的唯一一種生命形式，而在里爾克的詩歌中，這只構(gòu)成了一個封閉的狹小循環(huán)?，F(xiàn)代人因為失去了對神秘事體的感知能力，奇象、幽靈世界、死亡，都被日常的理性嚴密戒備、防御，并擠出生活之外，甚至人連接收它們的感官都已枯萎，這使得人的生命無異于脫離了有著無限可能性的寬廣河床，而被丟置在荒蕪不毛的岸上，因為失去了與本源的深層聯(lián)結(jié)而不可避免地顯出枯竭的一面。里爾克以恢復(fù)人的整全的存在之域為自己純粹的使命，他先知般地召喚一種純?nèi)?，在其中，死生共屬一體。

愛是一種生命中最自然而又超自然的現(xiàn)象，作為一種異常強烈的觸發(fā)機制，愛像洪水洶涌沖決開以誕生所劃定的個體生命之開端的阻隔，使人獲得與“本源的浪潮”匯合的可能。這與柏拉圖筆下的愛何其相似，愛欲的狂熱是一種最高程度的心靈活力，愛是一次經(jīng)驗和超驗的激烈碰撞，燃燒的火光引起人對于此生之前本原生命的洶涌回憶。愛所帶來的顫栗與駭人之感，預(yù)示著一種啟明，一種靈魂的轉(zhuǎn)向，靈魂因此突破遺忘深淵的封鎖而朝向神性本原復(fù)歸。里爾克的思想中雖然不再突出人的神性起源，但是愛所產(chǎn)生的劇烈的能量釋放，依然是掙脫狹小生命循環(huán)的禁錮而進入擴展整體的契機，與死亡一樣，愛是生存的切口，使得永恒的氣息和光照能夠進入生命之中。

他的愛欲沒有足夠的力量穿行過人世間，而是以直接超越世間的詩性方式抵達永恒。因為，人世之愛是如此艱難

三

合二為一的戀人，

曾相互允諾曠遠，追獵和故鄉(xiāng)，

不是也常常瀕臨絕境。

由愛的壯麗所敞開的宏大景象須臾而逝，從這種幾乎非時間的澄明之境回到日常狀態(tài)是一定會發(fā)生的墜落。里爾克曾經(jīng)耐心地指引那些陷入愛的絕境中的年輕人：“你們使對方受到那種偉大情感的最強烈的照耀，……以至于剛才還帶來增長和豐盈的照耀現(xiàn)在已經(jīng)顯得太多并開始摧毀對方；你們現(xiàn)在勢必不自覺地為此報怨?！毙腋？梢哉f就是這種完滿狀態(tài)的無限延續(xù)，但事實卻是，每個人都只能于寥寥幾個瞬息被純粹的本原之光照徹，在愛中亦如此。彼此允諾永恒，因為當時已在永恒中，但是從時間的裂隙即永恒之中再次墜入時間，從愛的癲狂狀態(tài)重回理性的軌道，從彼此向無限的敞開到重新封閉，退守到堅固的自我之中，這是必定會發(fā)生的。

智慧在作為人的這一端，只能是對智慧生氣勃勃且永不疲倦的愛欲企求

因為，即便所有人都具備感應(yīng)愛的靈魂中樞，即便愛是人人秉有的自然天賦，即便愛的發(fā)生如同一種神秘的賜予一樣自然而然，但是之后，愛在跌落回日常處境之后，在承荷著肉身生命的重負時，在穿行復(fù)雜崎嶇的世間之路時，必然伴隨著巨大的苦楚和艱難，以至于互相允諾永恒的戀人會“瀕臨絕境”。

或者，對于最初那稀有瞬間的記憶卻形成一種近乎殘酷的對照，使得重新墜入凡俗狀態(tài)中的生存顯得灰暗不堪，這種失衡也許會衍變成一種彌散性的失望情緒，籠罩之后的整個人生?；蛘?，在劇烈燃燒中融合為一的戀人回到理性狀態(tài)之后，也會重新冷凝成堅硬的個體，彼此的完全敞開變成兩個個體之間的長期對峙和角力，超越之愛淪為專橫的“僭主之愛”，個體自我的擴張必然導(dǎo)致狹隘，以及彼此之間的劇烈沖突，婚姻成為了支離破碎的聚合，是一種窒悶、顛倒和紊亂狀態(tài)的長期延續(xù)?；蛘?，如唐璜一樣一再地重新開始。但是，即便對“偉大的、陶醉的瞬間”始終有著一種形而上的欲望，一千零三個情人卻無論如何意味著形而下的敗壞。這些閃耀的瞬間無法在現(xiàn)實人生中著陸，它們最多組成在夜空中相繼綻放、旋即消隱的煙花，卻無力抵達大地，生長出現(xiàn)世的根系，始終不能附著在大地之上，開出有根有葉的花來。

愛在世間有無數(shù)種蛻化變質(zhì)的形式。所以，里爾克對現(xiàn)世之愛的艱難和沉重心懷惕懼

四

他是水：你只需做成純凈的碗盞

用兩只情愿伸出的手掌，

然后你跪下：他便源源不斷，

超過你的最大容量。

“它巨大的搏動在我們心中分成/細小的搏動。它巨大的悲傷，如它巨大的喜樂，對我們而言/實在太大……但就在一瞬間，那巨大的心跳悄悄把我們突破，/令我們哭喊”——這才是詩，不是單獨的、細小的搏動，而是巨大的搏動，像洪流一般沖開自我的封鎖，而詩人成為一個火山口，詩從這里噴薄而出。

因此，最后的一刻一定是臣服，詩生成的瞬間一定也是詩人“自我棄絕”的時刻，唯有清空自己，才能做成那個最為純凈的碗盞，才能承納無限者自上而下的滿盈?！懊總€放棄的墜落皆落入本原之中并痊愈”(《哀歌——致瑪麗娜·茨維塔耶娃》)?！耙俏覀兿袢f物一樣/屈服于偉大的風暴腳下——/我們也將變得寬廣、無名”(《觀看者》) ?！拔覀冋加屑磽p失。失去愈大膽，愈純粹，/占有愈豐實”(《骨灰壇，罌粟果實的結(jié)節(jié)……》)——里爾克在詩中反復(fù)地吟唱這些偉大的臣服瞬間，他熟悉這些瞬間。

最后的一刻一定是臣服，詩生成的瞬間一定也是詩人“自我棄絕”的時刻，唯有清空自己，才能做成那個最為純凈的碗盞，才能承納無限者自上而下的滿盈

五

啊，詩人，你說，你做什么？——我贊美。

但是那死亡和奇詭

你怎樣擔當，怎樣承受？——我贊美。

但是那無名的、失名的事物，

詩人，你到底怎樣呼喚？——我贊美。

六

沒有誰

更崇高地獻出它，更完好地

歸還給整一，更豐裕。你也這樣

神圣地游戲，穿過不再指望幸福的歲月。

盜火者即是履險者，他們是偉大的信使，跨越界限帶來未知的、不可測度的消息，拓寬了人類的生存疆界。然而他們也是最高意義上觸犯塵世規(guī)則的人，將“絕對”置于生活之外，以絕對之名否定和侮辱生活，就是在拒絕接受人類處境，摧毀一切物質(zhì)和精神均衡的存在形式。對絕對和無限的信仰如果以背叛混雜、有限的人世為代價，就是一種幻想和疾病。絕對的消息如何如春風拂過大地，洞穴之外的光亮如何滲透進洞穴之中，這使得“無限”文明化、風俗化的重任，詩人孱弱的身軀畢竟難以背負。

將無限的光亮引入貧困世間，這是詩人的使命。而讓這光亮化為文明與風俗，在大地傳布，重新培植健全、深穩(wěn)的人世土壤，這已超出詩人所能。但是唯有如此，塵世之愛與無限之愛，水平結(jié)構(gòu)的愛和垂直結(jié)構(gòu)的愛，才不再是非此即彼的兩個互斥選項，而是共存互滲的。無限之愛潛入塵世之愛，而塵世之愛承托無限之愛；塵世之愛因為有了無限的維度而不至僵化壞死，無限之愛著陸于塵世之愛，向下扎根，如此則人的生活，在地亦如在天。

? 里爾克：《誰此時孤獨——里爾克晚期書信選》，林克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33頁。

? 里爾克：《慕佐書簡》，林克、袁洪敏譯，華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80頁。

? 斐奇諾：《論柏拉圖式的愛——柏拉圖〈會飲〉義疏》，梁中和、李暘譯，華東師范大學2012年版，第4-5頁。

? 里爾克：《給青年詩人的信》，馮至譯，天津出版?zhèn)髅郊瘓F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0頁。

? 劉小楓選編：《〈杜伊諾哀歌〉中的天使》，林克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頁。

? 劉小楓選編：《〈杜伊諾哀歌〉中的天使》，林克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頁。

? 里爾克：《里爾克精選集》，李永平編選，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第24頁。

? 劉小楓選編：《〈杜伊諾哀歌〉中的天使》，林克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頁。

? 里爾克：《里爾克詩選》，林克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