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不群

清康熙五年（1666），時人稱為“燕臺七子”之一的宋琬正寓居蘇州。一日用膳，面對桌上的一盤金黃酥脆的紅燒帶魚，忽然動了“莼鱸之思”，想念起家鄉(xiāng)山東萊陽的海物來了。在下箸之前，他口占一詩：“銀花爛漫委筠筐，鐵帶吳鉤總擅長。千載專諸留俠骨，至今匕箸尚飛霜。”詩算不上佳作，不過是睹物思古人，因身在吳地，遂將帶魚比作吳鉤，同時又聯(lián)想起以魚炙而行刺的勇士專諸，于是感嘆千古之下，劍箸之間，鋒芒寒霜猶存。其落腳點無疑是歌詠專諸之俠肝義膽，男兒豪情。

相傳專諸為吳國堂邑（今南京六合）人，善烹飪。西漢劉向在《戰(zhàn)國策》中借唐雎之口說道：“夫?qū)ＶT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fā)，休祲降于天?！睒O贊三者之勇猛。古代有名的刺客除了這三人，當(dāng)還不得不提悲壯激越的荊軻，和義薄云天的豫讓。這數(shù)人皆為布衣，名不見經(jīng)傳，但卻在某一瞬間以一己之力一舉將歷史列車扳入另一個軌道，改變了歷史的走向，同時也將個人從千萬人中分離出來，從一盞燈上升為一顆星，永遠地掛在天宇之上，讓人們時時仰望。而在這一眾刺客中，專諸或許是最缺少傳奇色彩的一個。專諸以一個平常之人，進入歷史，并照亮歷史，實出于偶然。劉向?qū)ＶT刺王僚喻為“彗星襲月”，可謂奇瑰之言，想象力非凡。而這顆“彗星”無疑是由于伍子胥這顆大行星從他的身邊經(jīng)過，巨大的引力改變了他的運行軌道，使他向著“月亮”不顧一切地奔襲而去。

伍子胥為逃避楚懷王的追殺，從楚國亡命吳地，一次偶然的相遇，見到了專諸。這是宇宙間一個巨大天體與一個小天體的相遇，相互引力的巨大差異，導(dǎo)致光線向著大質(zhì)量體一邊彎曲，而小天體的內(nèi)部出現(xiàn)了力的紊亂。將伍子胥比喻為一個巨大天體并不為過，正是他輔佐闔閭，建城郭，修水利，興軍備，西破強楚，南服越國，將吳國從一個地方小國變成了春秋五霸之一，豪橫一時。今日姑蘇城內(nèi)，仍處處留下了與他相關(guān)的遺跡，我們?nèi)阅芙邮盏剿竭^數(shù)千年從浩瀚時空傳來的光線。當(dāng)伍子胥第一次見到專諸時，專諸正因事與人爭斗。他一個人面對著一群虎狼之徒，卻并不畏懼，如樺樹立于茅草叢中，挺拔而堅定。一陣風(fēng)吹過，茅草圍著樺樹搖擺舞動，如發(fā)出威嚇，而樺樹仍然定在那里，不為所動。對峙持續(xù)了幾分鐘，伍子胥正猜疑他們會如何收場時，空中傳來了一個女人呼喚的聲音，專諸一聽立即從人群中擠出身來，朝村莊的方向跑去。也許是伍子胥非同一般的衣著與氣息吸引了他，經(jīng)過伍子胥面前時，他慢了下來。伍子胥不由得好奇地問道：

“與眾人爭雄，你有雷霆之怒，但卻如此恭順地聽命于一個女人的召喚，這是為何？”

“男兒當(dāng)如劍，剛硬如鐵，又柔軟如帶。一個人能屈服于一個女人的溫柔，也必能抵擋萬夫之威凌?！?/p>

這番對語，命意奇崛，令伍子胥越發(fā)覺得這是一個非常之人。但清代袁枚卻并不這么看，他曾評論道：“專諸與人斗，有萬夫莫當(dāng)之氣，聞妻一呼，即還，豈非懼內(nèi)之濫觴乎？”對比袁枚之言與專諸的回答，境界之高下立判，讓人陡起“夏蟲不可語冰”之嘆。即使拋開對女性的尊重不說，袁枚所論只是狹隘地局限于家庭之內(nèi)來看待此事，如村野夫婦搬弄口舌，遠不能放眼天地之間，從人格涵養(yǎng)、從內(nèi)心完善的角度來把握問題的實質(zhì)，這是他遠不如專諸的地方。專諸的這兩句話，本身亦如劍，散發(fā)出隱隱的剛?cè)嵯酀畾?，中正，醇和，而有萬鈞之力。以現(xiàn)代觀念來看，它里面有一種高超的辯證法，在極剛與極柔之間實現(xiàn)了巧妙的轉(zhuǎn)換，遙遠的人格兩端正因其距離之遙遠，而取得了平衡，這是意志力的相互中和?！盁o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濒斞赶壬醒裕耗茉鳎拍軔?，專諸之言正是最好體現(xiàn)。

正是專諸的這兩句話讓伍子胥心里一動。他遠走千里，來投奔吳國，要想在此站穩(wěn)腳跟，擁有一席之地，必須能為吳國做點什么。所以一路之上，他都留心物色能為己所用的人才，謀士，死士。專諸就屬于后者。就這樣，因著這顆彗星發(fā)散出的獨特光芒，圍繞著它的塵埃都變色，巨大天體驟然加速，決定一舉將他納入到自己的運行軌道中來，讓他在自己的籠罩之下，一起伴隨著向前運行。后來伍子胥將他向吳國公子光推出，成為公子光秘藏的大殺器。公子光為吳王諸樊之子，他不滿于王位落至王僚之手，日日想著要奪回王位。而在春秋之際，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展開刺殺無疑是最省力、最常見的一個行動，所以對于伍子胥發(fā)現(xiàn)專諸這樣的人才，公子光非常滿意。

公元前516年，楚平王病死，不滿十歲的太子軫繼立，是為昭王。吳王僚認為這是進攻楚國的大好時機，于是派他的兩個弟弟公子蓋余、屬庸率領(lǐng)軍隊大舉進攻楚國，又派季札出使晉國，觀察各諸侯國的反應(yīng)。然而，沒想到吳軍被楚兵所阻，攻楚沒能達到目的，直到第二年軍隊仍遲遲不能東還。公子光于是與伍子胥等商議道：“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吳王親信俱在外，是我等行動的最好時機。況且王位是由我父王傳下來的，我才是正當(dāng)?shù)睦^位者，我即位之后，即使季札回來了，也不會有什么異議?！蔽樽玉阋脖硎举澩骸按藭r吳王室內(nèi)部空虛，只剩老嫗幼子，吳王僚毫無反抗之力，正當(dāng)可為之時?！惫?15年四月丙子日，公子光邀請吳王僚到家中赴宴，吳王僚欣然應(yīng)允。當(dāng)然，吳王僚并未掉以輕心，他的手下戒備森嚴。而公子光也預(yù)先在地下室埋伏下精良勇士，以求一擊即中，萬無一失。酒宴開始后，眾人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一派熱鬧祥和景象，如同宇宙大撞擊之前的靜謐安詳。趁大家酒酣耳熱之際，公子光發(fā)出了信號，專諸上場了。他端著一盤做好的烤魚，恭恭敬敬地走到吳王僚面前，烤魚散發(fā)出熱氣和香味，引得大家齊聲贊嘆。專諸不緊不慢地為賓客將魚扒開，以方便享用。而魚身既開，匕首乍現(xiàn)，吳王僚被寒光耀射一驚，身體尚未動彈，只見奔雷墜石之虹突然一閃，虹已鉆入自己的胸部，立斃。剛剛從驚愕中反應(yīng)過來的衛(wèi)士一擁而上，合力將專諸擊殺。公子光于是自立為王，是為吳王闔閭。

專諸的刺殺行動與荊軻刺秦頗有暗合之處，圖窮匕首見，魚炙翻為劍，異曲同工。但此間值得關(guān)注的并不是刺殺方式的選擇，而是刺客明知走上的是一條死路，卻仍然義無反顧地向前疾行。正如荊軻臨行前自歌“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俠客義士一旦選擇了刺殺之路，便如風(fēng)過水逝，一去不回。當(dāng)然，當(dāng)禮崩樂壞之時，戰(zhàn)亂頻仍，民不聊生，普通民眾生與死常常只在一瞬間，在那種氛圍下，生與死的選擇，其艱難程度也許比和平安定時期要降低不少。這可能是吳人“輕死易發(fā)”的一個生存大背景。而另一原因則是，時代艱難在豪杰之士身上所砥礪出的慷慨赴死精神，激發(fā)他們以熱血肉身化作鋒利的刀刃，楔入燃燒著鐵與火的時代之軀，加速它的朽壞和滅亡。法籍羅馬尼亞哲學(xué)家齊奧朗在《思想的黃昏》中曾說：“我懷疑，若沒有一種鮮紅的、令人眩暈的狂熱潛在，下一次能否有人會將匕首刺進一個人的軀體。鮮血散發(fā)出令人暈厥的熱霧，刺客期望在熱霧中緩解冰冷的寒戰(zhàn)?！贝呵飼r代的大地上，確實飄蕩著一股瘋狂之氣，王位、熱血、功業(yè)、公義、旌旗、煙塵……這些龐大的元素混雜在一起，蒸騰起一股“令人暈厥的熱霧”，讓俠客死士熱血涌上腦門，“視死忽如歸”，一舉將冰涼的匕首插入帝國的心臟?！笆綒⒁蝗耍Ю锊涣粜?。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千年之后，大詩人李白仍不能丟棄這種俠客之行的想象，只是在那時俠客精神已然成為一種向往、一種象征，甚至詩歌中的一種修辭。而在清末民初，面對清廷之腐朽、黑暗、顢頇，仁人志士為求千年古國之重生和滿清王朝之速朽，暗殺之風(fēng)重新興起。1905年安徽人吳樾在北京彈炸五大臣，1907年徐錫鏻在安慶刺殺巡撫恩銘，皆是舉國上下關(guān)注的大案。在此一風(fēng)氣之下，民國章士釗、蔡元培、陳獨秀等幾乎都曾有過組織或參與暗殺的經(jīng)歷。值得注意的是，此時參加暗殺活動的人，并非泛泛之輩，而大都是飽學(xué)之士，而暗殺工具也從刀劍等冷兵器擴展到槍支彈藥。學(xué)養(yǎng)深厚之人，而行秘密刺殺之事，這說明他們已經(jīng)不只是出于一時的瘋狂與沖動，甚至不僅僅是名垂青史的狂熱，而是有著堅定的目標(biāo)和精心的籌劃，在某種精神的指引下，他們持續(xù)不斷、百折不回地向著一個方向挺進。

專諸所用的匕首，一名魚腸劍，又名魚藏劍，相傳劍身鑄有魚鱗般的紋路。藏身魚中，發(fā)而為刃，以魚命名確實很恰當(dāng)。而細細思之，將魚與劍聯(lián)系起來，就將魚在水中之迅捷、靈動賦予了劍，仿佛劍已成活，如魚得水，似生靈一般會獨自發(fā)動突然的一擊。歷史的演化，時間的推移，使一把劍從一個實用之物，轉(zhuǎn)化為一個想象之物，一個帶有美學(xué)色彩的藝術(shù)品。據(jù)《越絕書》記載，鑄劍大師歐冶子采赤堇山之錫、若耶溪之銅，然后“雨師掃灑，雷公擊橐；蛟龍捧爐鑪，天帝裝炭”，為越王勾踐鑄得寶劍五柄，其中之一即是魚腸劍。正因其為名師所鑄，且得風(fēng)雨砥礪，聚天地精華，才會如此鋒利，一舉刺穿吳王僚的衣甲。

在蘇州還流傳著一個傳說故事，那就是為了投吳王僚炙魚之好，公子光曾安排專諸到太湖邊向一老人專門學(xué)習(xí)炙魚的技能，三月乃成，這樣他才能在刺殺行動中順理成章地為一眾賓客端上魚來。專諸死前是否曾將此燒魚之術(shù)傳下來不得而知，但今天卻有不少人奉其為“廚師之祖”，這再次顯現(xiàn)出后世傳說中專諸形象復(fù)雜的一面。一邊是叱咤風(fēng)云、刀尖舔血的勇士，一邊是周旋于灶臺之旁、油鹽之味的伙夫，這二者之間反差極大，如同從冰雪之境躍至春花南國。也許是相比于一個只能遠遠仰望的俠客，人們更需要一個讓人感到親切的世俗中人。但也正是這巨大的中間地帶，讓我們有無限的空間，可以自由地去對專諸展開想象，使他的形象一步步豐滿。

今天蘇州閶門內(nèi)有專諸巷，相傳其墓即筑于專諸生前所居之處，巷亦由此而得名。專諸巷緊靠伍子胥筑造的姑蘇古城的閶門，《吳越春秋》載：“立閶門者，以象天門，通閶闔風(fēng)也?！睂ＶT死后葬在此，可仰望天門，倒也適得其所。此后，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中，專諸巷一帶逐漸成為琢玉之地，百工云集，琢磨之聲不絕于耳，于是在世人口中專諸巷又訛稱為“穿珠巷”。美玉之成，如琢如磨，唐太宗曾說：“玉雖有美質(zhì)，在于石間，不值良工琢磨，與瓦礫不別?！庇窳舷∩?，好的玉料尤其珍貴，而且要經(jīng)過線鋸、圓盤、圓輪、鉆床、車床等的琢磨才能成為精美的玉器。專諸其人，可以說是一塊璞玉，生長在高山曠野之間的原生礦，經(jīng)過伍子胥的打磨，漸漸釋放出內(nèi)在的光輝，在匕首乍現(xiàn)的那一刻，達到最高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