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華(土家族)
向陽坡上,一大家人陪我外孫拔胡蘿卜。大哥先把胡蘿卜松了根,我抓住外孫的小手提起胡蘿卜纓子,加油聲中,六七寸長的胡蘿卜出了土,外孫高興得哇哇叫,喊果果、果果,跌跌撞撞跑到每個人面前嘚瑟。小臉曬得紅撲撲的,收獲的喜悅已植根他的童年。
這是第一次帶外孫來我大哥家,也是第一次帶他到田間地頭。帶他去過鳳凰山公園、清江河邊,那些地方長草長樹,卻不是種莊稼的地。學種地,一直是家族教育后人的必修課。我父母固執(zhí)地認為,長大了不論干什么,從小要明白糧食的來路。我們這代人的胎教,是母親在耕種中完成的。比如我出生前兩小時,母親還在地里披著月光扳包谷,來人間的路上,最先聽到的聲音,是包谷葉碰擦母親衣袖發(fā)出的沙沙響。田埂上吃奶,泥巴里爬,泥路上學步,因之對土地、作物、春播秋收,跟現(xiàn)在的孩子熟悉光頭強和熊大熊二差不多。說熟悉還不夠,洋芋包谷是陪我們長大的伙伴,少年的快活與悲苦,多來自于土地。而我們的下一代,因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還住在鄉(xiāng)下老家,童年時玩過泥巴土塊,摘過辣椒茄子,聞過水糞的臭味,成長的過程與農(nóng)耕有割不斷的關(guān)聯(lián)。到我們的孫輩出生,上幾代人已搬到城里生活,幼年相伴的是林立的高樓、穿梭的車輛、草都不長一根的水泥地,很難接觸到農(nóng)事。
自從大哥從老高山搬到城邊住,坡上的責任田,就成了家族中孩子們勞動生產(chǎn)的學習園地。不只是小孩子,家人都沾了光,不說常有新鮮蔬菜、水果、可口的農(nóng)家飯吃,就是去吹吹風、曬曬太陽,偶爾去田里薅草、松地,或是幫大哥摘第二天賣的菜,出一身汗,也舒坦得很,比自己有鄉(xiāng)居別墅更省事,平時不需要打理,去了吃住都有安排。向陽坡隔城又近,原有十五公里,恩施城塊頭越來越大,年年往鄉(xiāng)里擠,現(xiàn)今與村子幾乎連在一起,不堵車只要二十分鐘。逢節(jié)假日,家人邀去,玩得開心吃得舒服,都夸大哥大嫂有遠見,亦城亦鄉(xiāng)之處,有田有土有房子,還有私家車,是真正的土豪。大哥就糾正說,誰也沒長后眼睛,是被野豬攆來的。
這話不假。十五年前,陪大哥來向陽坡看房,一路上他不住嘴跟我訴苦。壞到頭了,種什么拱什么,種子下地拱種子,青苗出土啃嫩苗,紅苕洋芋,黃豆包谷,哪樣長得成器?隔三差五把苗子補齊,守到含花吐須,包谷長出魚牙嘴、苦瓜路,眼看籽飽粒黃,夜半三更來一群,不到天亮半坡地就糟蹋了。鬼精呢,前腳撓一下包谷桿,分得清哪根有坨,哪根是耍桿,過一路,草平地光。炸鞭炮,敲鑼鼓,唬得到一天兩天,過一陣照樣下地。找親戚借條趕仗狗,帶著巡夜,只哐得兇,哪是野豬的對手,幾個來回被撕成八大塊,糧食沒守住,卻當了賠匠。惹不起,還躲不起么。
野豬的厲害我見識過。村里有句老話,一豬二熊三老虎,野豬排老大,真不是虛的,村人被野豬咬傷的不止一個。禁獵前,土家人家家持槍,戶戶養(yǎng)狗,男娃兒沒火槍高就學裝彈填藥,十五六歲耍單出獵,當然是打兔子、野雞、斑鳩這類溫順的獵物。正所謂單打兔,群趕豬。發(fā)現(xiàn)野豬的蹤跡,一個村子都動了,嘟嘟嘟牛角號起,十幾個人、四五條趕仗狗、七八條槍浩浩蕩蕩聚齊,陣勢跟剿匪差不多。十二歲那年深秋,我隨村人進山趕野豬,帶頭的老獵人觀了山勢山形,察了糞便腳跡,分派趕腳帶狗追蹤,坐頭徑、坐二徑的槍手,各堵一路。徑是野豬逃命的必經(jīng)卡口,坐徑的人膽子要大、槍法要準,趕腳驅(qū)狗把野豬逼到徑上來,要一擊斃命,野豬沖過徑奔進深山,圍獵就算失敗。那日趕腳進山只半個時辰,山側(cè)傳來狗叫聲、落葉沙沙響聲、雜亂的腳步聲,又聽到轟的一聲槍響,是頭徑上打中了傳出的悶聲。大哥帶我過去看,還在鉆刺蓬,一頭毛色老黃了的頭豬護痛竄過來,萬不該我跑在前頭,大哥不敢開槍,一把推開嚇傻了的我,再舉槍已來不及,百多斤的身子被野豬一嘴撬到半空,摔下丈多高的土坎。幸好坐頭徑的趕得快,幾聲槍響,豬嘴巴下救了命。我醒過神跑去看大哥,他已躺在老獵人懷里,半條大腿被獠牙刺開,尺多長的傷口直拉到腹部,腸子流出來一截,竹竿綁個擔架抬回去,請胡先生上門,整了兩個多月才能下地。不是護我,以大哥的槍法絕不會失手,更不會差點丟了命。來家探望大哥的村里人,咒罵野豬兇狠。老獵人倒是看得開,寬慰大哥說,莫怪野豬,老天爺讓它在山里過日子,也沒招惹誰,被人攆幾架山幾座嶺,蹦命的時候,兔子咬人狗跳墻。俗話說,攆人莫上百步,趕豬莫到懸處,趕盡殺絕的事,還是做不得。也是,村里人祖祖輩輩秋狩冬獵,打得山林里聽不到野豬哼。幾度雨消雪融,谷黃麥熟,誰料到又有野豬出山禍害人。我笑大哥,早年跟野豬結(jié)了仇,豬子豬孫攆到老高山找你討公道。
大哥有他的說法。往年廣種薄收,糧食人都不夠吃,哪有野豬啃的?遇到荒年,餓急了的人比野豬還兇,差口糧就進山趕仗(圍獵),獵狗追,火槍轟,幾頭野豬沒落人的肚腹,不是紅燒就是粉蒸,搞得野牲口聞到火藥味躲老巖里不出來,哪敢和人爭糧吃?再說,山里的樹砍得稀稀朗朗,麻雀還藏不住一窩,野牲口往哪里扎。近十幾年封山,林子一年密一年,特別是高山,嶺上望不到嶺下,錐栗、板栗、野荔枝這些野果子多了,野牲口比人精靈,有吃的就發(fā)狠的生,野豬一窩下十個八個崽不稀奇,走錯路都看得到甩得溜圓的“獨辮子”。后來農(nóng)戶的火槍被收了,它們像得了通知,膽子一天比一天大,不分日夜大搖大擺下地。門口王家,老兩口六七十歲了,拄著拐棍種一坡包谷,連續(xù)幾年啃得剩幾根光桿桿,氣昏了頭,田邊拉電網(wǎng),還真電死了幾頭,大的有三百多斤,結(jié)果被訓了話,說不是年紀大了還要拘留。上面組織的護秋隊也來過,巡幾趟就走,起么子用。不怪他們,鬧豬害不是一個兩個地方,管不過來呢。前腳走,豬群連夜就下地。唉,一年累上頭,它們一掃蕩,剩的勉強飽肚子,再住下去,是窮死。
多次勸大哥搬下山住,一直不點頭。說嶺上柴方水便,油砂土瀝水喜陽,不怕旱不怕澇,能長的東西都長,去哪里種田不是扛挖鋤、下蠻力,橫直老天下的是雨,落的是雪,也不得撒白面大米。熟地方,閉起眼睛摸得到路,搬走找虧吃么。不是萬般無奈,依大哥的性格,可不喜歡往外吐苦水,突然跟我說要搬家,看來真被野豬搞傷心噠。
大哥舍不得的好地方,在清江河邊另一個鄉(xiāng),小地名叫小長嶺,隔老家有百二十里,三伏天要蓋薄被子的老高山。當年大哥執(zhí)意去安家,父母怎么同意的,我并不知情。大些了問,母親說,能怎樣呢,三口人的田養(yǎng)不活八張嘴,大一個就得謀生路。大哥走的那天,我沒在家,回來看到他背東西的一個牛皮墊肩,汗濡濡的搭在門前竹竿上。一堆脹鼓鼓的黃豆莢,堆在偏房里。問弟弟才曉得,大哥中午要走的,看到雨下過河來,怕坡上熟了的黃豆淋雨,把豆莢搶回來,忙到擦黑才走。
何苦趕夜路。老家人有萬不得已的急事,才連更曉夜趕路。走人家,出遠門,上街賣東買西,要趁太陽往上爬時出門才吉利,圖個紅日當頭照。安家落戶,天大的事,大哥太耍性子了,摸黑走不怕往后的日子磕磕碰碰么。
家里少個人,吃飯少雙筷子,生活也沒覺得好起來,上頓哽包谷飯,下頓咬洋芋果,辣椒當菜,清水熬湯,幾個月不見葷。到犁田打耙,割麥打谷,去三十里外背煤炭,母親累得一身病,抱著藥罐子去找?guī)凸?,才望著河對門嘆氣。一大家人吃飯,五姊妹讀書,田要耕地要刨,少個硬勞力,母親如何不想大哥呢。
大哥一走就是上十年。有年正月初一,領(lǐng)著陌生的嫂子和兩個侄女來拜年,才第一次回來。隔河渡水,又沒車坐,一家人天不亮起身,下土地堂,過人山嶺,渡清江河,爬梯子口,太陽落土才到石板場。六歲的小侄女,路上沒要大人背,來了還纏著我陪她跳房子,踢毽子,那腳力,是麂子托生的吧。一家人河東走河西,穿村過戶,熟人們看斟酌了,大人小孩面色紅潤,走路勁鼓鼓的,穿戴也干凈齊整,就議論,古話說得好,樹挪死,人挪活,二十七八討不到媳婦的人,出去幾年,混得有家有室。
給家里人都帶了禮物,父親、母親和哥哥是衣服,姐姐們是繡花鞋,給我和弟弟帶的文具盒。得花多少錢啊,母親邊試衣服邊埋怨。嫂子說,您莫擔心,我們沒扯賬,屋里的存糧管得到三年。吃飯時,我看到嫂子夾菜的手,又粗又黑,刀疤疊繭疤,比男人的還糙,哪像繡花的手。來的幾天,母親翻翻轉(zhuǎn)轉(zhuǎn)問大哥,田有好多地有好寬,好不好耕作,得不得季。大哥說您要問好多遍,十幾畝田都在屋團轉(zhuǎn),一色砂土捏得出油。母親舒了一口長氣,笑著說,不是我啰嗦,是蔸草落在土上才生根,泥巴里刨食的人,一輩子心心念念的總不是一把土。
我一直想去大哥家玩,母親說讀書的人,不許南山跑北山。家人只有二哥和大姐去過一趟,帶回來好多核桃。小個頭,殼硬,咬不開,要石頭砸,是護子的鐵核桃,果仁如花生白,特香。還帶有蓼葉包的洋芋粑粑,糯糯的,抿一口要化,比桐子葉包的爽口。平素不吃零食的母親,破例吃了兩個粑粑,直說好地方好地方。母親沒去過大哥家,壓根不曉得山往哪方走水往哪方流,吃個粑粑就說地方好,好在哪里?我越是想去看看。
捱到1985年夏天,總算遂了愿。那陣從公安學校畢業(yè)后在城里等分配,有點空隙時間,一早就從恩施城里趕班車到三岔鎮(zhèn)上,又搭拖拉機顛簸個多小時才到水洞,按大哥說的方位,上山就是他家。三面環(huán)山,一座比一座威武,也不知爬哪一座才對。問壩子里開酒廠的老板,指著對面最陡的說,喻師傅屋里么,上去就是。還接了一瓢泉水給我,說是那山上引下來的,冰牙齒呢,喝幾口了太陽揣懷里都不得中暑。又說,附近的人都認得喻師傅,勤快人,舍得做,山上山下哪家有大物小事,前搭后的跟著忙,逗人喜歡。大哥天好的脾氣,自來不討人嫌,不夸我也曉得。
好一座高山,太陽扣在山頭,瓦藍天幕上樹梢拂動,像河岸的水草。亂石子路一腳寬,隱在墨綠的林間,如小孩子在翠色的畫布上隨手勾了一筆淺灰。酒杯粗一股泉水順路嘩嘩跑,小路淘出了小溝,寸多深的一面水里,指甲大的螃蟹不緊不慢的爬來爬去,更小的水瞇子蟲在搖頭晃腦的游。按常理,高山的水漏下了河,那山崖該是枯巖堡,卻濕漉漉的透著涼爽。往上爬一段,剛冒犄角的兩只羊羔,一花一白,擋在路中間抵角,精靈著呢,都搶著占上坡。見我來,也不讓路,撒著小蹄子蹦蹦跳跳到面前,粉嫩的嘴觸了觸褲腿,可能覺得氣味生疏,望著吃草的羊群咩咩叫了幾聲,蹬開后蹄蹦進了草叢,羊糞蛋子稀稀拉拉落在石子間,像撒了一地黑豆。一對點水雀,站在石頭上啄水,被羊羔驚飛,翅膀一張,雙雙扎進楊桃藤中。還有盆大的牛糞堆在路上,幾只推屎爬也就是屎殼郎不嫌臭,團了糞球往后頂,流水一沖,糞球碎了,撥拉幾下小腦袋,又極有耐心的爬上糞堆??刹皇撬鼈儽?,青草養(yǎng)得牛壯,牛糞團出溫暖又透氣的育嬰房,寶寶孵出,牛糞當了“初乳”,屎殼郎生兒育女之法,簡單實用,絕頂聰明。林子里長的、跑的、跳的、爬的、飛的,一路做伴,驕陽下有些沉悶有些累的攀爬,暢快起來。大哥眼光真不差,陽光燦爛,水土不分家就是好地方,土涵水,水潤土,養(yǎng)人養(yǎng)獸養(yǎng)草木,萬物生發(fā),萬千氣象。
快上山頂?shù)穆坟Q起的陡,最陡的幾處要手腳并用地爬。有一段鑿了二十幾步石梯子,我四十二碼的腳板踏上去,梯步窄了,要橫著放,一腳踏空栽下去,不死也會殘。石梯子肯定是大哥鑿的,沒人有他下得蠻。他十七八歲去民工隊,修出川入鄂的氣管路,當了炮手,專門在懸崖上蹲吊籃打炮眼,修路人管他叫巴巖漿。巴巖漿是明崖上長的一味藥草,吸巖漿為生,百十年蒼蒼翠翠,不老不死。叫得吉祥呢,難怪大哥整整干了五年,炸開幾座山,皮毛未損。
一身冷汗爬上巖,才看到比山還高一頭的峰,仙人樣坐在云端。峰腰掛一溪溝把小村子分成兩半,順山嶺弧形展開,像一本翻卷的書頁,樹木、房舍、莊稼、亂石如象形字,雜亂無章又恰到好處點綴其中。人家不多,一邊五六戶,高大的核桃樹罩著吊腳樓。屋邊栽核桃樹,打果子方便,樹蓄老了鋸木板,打箱子柜子綿實經(jīng)用,養(yǎng)女兒的人家,蓄一根大的核桃樹,到女兒談婚論嫁,正好打一套體面的嫁妝。從清江河谷往二高山、高山爬,核桃樹下有人家,與古詩寫的白云生處有人家,意思沒兩樣。不過,白云天下有,核桃樹則未必。
石聚為峰,峰下多石,田土中間散亂冒出石樁、石堆、石峁、石梁子,如馬伏牛臥、羔羊跪乳、毛猴獻寶、雄雞打鳴,當風景好看,要是犁田,亂石之間,一頭牛一張犁擺不開架勢,犁鏵扎進石頭縫里耕不動,邊邊角角翻地,得靠人一鋤鋤挖。耕種確實難,可山里的田土離不得石頭,土在石上生根,沒了根,風一刮,土成了揚塵;大雨淋下來,土就入了泥流。水流土失,土薄了,缺地力;地力弱了,糧食不飽滿。生活起居更離不得石頭,住石頭屋,走石板路,石磨磨面石碓舂米,女人家洗衣服在大石板上捶打搓揉,百年了壘墳是石頭,一生來來去去也是刻在石碑之上。石夯土基,土伴石生,石頭之上土地之上,就有了煙火村莊。
再走一截,壯實的包谷林,搖著天花,掛了砣,包谷須還是淺綠色。路邊撒了遲黃豆,銅錢大的葉間花苞還沒散開。零星的巖殼田,見縫插針的栽了韭菜、種了花生,還有一蓬蓬爬上竹竿的四季豆,豆莢長長短短吊著。屋邊的菜田里,朝天椒熟透了,一片飽滿的紫紅;旁邊的番茄青烏烏的,結(jié)得太厚,把竹竿搭的架子壓塌了。吊在石坎上有一排老南瓜,皮色深黃,瓜藤上還活潑潑地開著大朵花,數(shù)不清的小瓜兒油嫩油嫩的,再曬幾個太陽,喝幾天露水,瓜熟蒂落,嫩南瓜染一層霜,又是老南瓜了。石坎里邊,兩層樓高的石頭房子,掩在兩棵大核桃樹下,樹上陣陣蟬鳴,喚著微風。
聽到挖鋤磕在石頭上響,一鋤跟一鋤,是大哥在田里忙。他力氣足,挖鋤揚得高,落地脆,很小跟他下地,那聲響聽熟了。走過去看,果然在包谷林里挖洋芋。洋芋和包谷套種,挖洋芋的季節(jié),包谷恰好上砣,要薅二道草、追六月肥,洋芋窩翻出的土,又肥又疏松,掩在包谷蔸上,蓋了雜草,當了追肥,省工省料。種田人比不得做大生意的,腰桿細底子薄,靠丁丁點點的劃算,早一粒米晚一顆豆的積攢家業(yè)。
午后太陽毒,包谷林子不透風,大哥赤著上身,脖子上搭條汗巾,多年了,野豬留在他肚腹上的傷疤還沒消退,像條蠕動的豬兒蟲。拳頭大小的洋芋從熱氣直冒的土窩里翻滾出來,大哥當了接生婆,摸干凈洋芋皮上沾的黏土,放進面前的竹筐中。我看得眼熱心動,直想去挖幾窩,種田最快活的時候,就是親手在土里刨出豐收的果實??戳撕靡粫?,才喊了聲,大哥,我來幫忙哦。驚得他渾身一抖,回頭看是我才說,嗨,老三么,不做聲不做氣的,走熱了,快進屋去。
一塊芍藥、一塊牡丹在屋角斗艷,數(shù)不清的蜜蜂、蝴蝶在花葉里飛舞助威。正屋前的石場壩用水泥勾了縫,中間鋪竹席,攤曬著苦蕎、油菜籽,挨坎邊擺了篩籃、簸箕、竹笆折,曬的黃花菜、干筋豆、洋芋粉,還有些野菌子。階檐上一股藥草味,筐里籃里裝了五倍子、百合、大黃、杜仲皮、何首烏,有的曬干了,有的切口還新鮮,像開的草藥鋪。織的一個竹背簍還沒圓口,竹篾散亂伸展著。檐口的挑枋上,掛了兩排農(nóng)具,兩根齒的燕子尾、寬口的平板鋤、尖頭的挖鋤,木把摸得光唰唰的,用得勤便呢。還沒進屋坐,吊腳樓下土圈里的豬兒聽到腳步聲,齊齊哼起來,有幾頭前腿搭在圈板上,肥得瞇成一道縫的眼睛向我們看過來。大哥就笑著吼了聲,早上吃了幾大桶,轉(zhuǎn)個身又餓了,這時候沒空伺候你們。
廂房門敞開著,洋芋堆了半間屋,看堆頭有萬多斤,一色黃皮細眼的馬爾科。種這么多,吃得完?大哥說,選了種,小的、挖破的喂豬,大的放窖里吃到明年接季,中等八樣的磨粉,你嫂子打夜工磨,隔天要賣五六十斤,今兒打早去趕場還沒回,曉得你來,就不去了。我問趕場走哪條路。大哥說,走門口巖里,又沒長翅膀,飛啊。嫂子背幾十斤下崖,你不送,放心么。大哥看了看我說,你是書讀迂了,問怪話,種田的人,背挑還分男女么,幾多女人當男人用的,想輕省,拿個破碗討米,那還要腰桿軟腿桿軟,會磕幾個響頭,別人才得把。一句話把我哽住了,突然想到,大嫂跟母親說的沒扯賬,不是充面子的話。
火塘里草木灰掩著一個燒著的樹兜,淡煙浮起,熏得炕上的臘肉吊一串串煙塵。土家人愛吃臘肉,到六月間還有的,多半是舍不得吃,存著待客,手頭緊時也好賣了救急。高山上居家打住,白天熱夜間涼,熱天短冷天長,忌諱灰盡火滅?;鹛链媪嘶鸱N,好比天上有輪紅日,不管哪時歸屋,拿火鉗刨出火星,加把柴禾,吹火筒吹幾口,火焰騰起,滿屋暖和。火塘上掛一鐵鉤子,四季吊一鼎罐溫水,進門就有熱水用。低山可不行,炊煙跑下坡,柴火燒起來煙霧貼地跑,熏得眼睛睜不開??磾[設,大哥已隨了煙熏火燎的日子。
洗把臉,大哥去了灶上,菜刀在砧板上剁得嚓嚓響,切洋芋絲呢。跑過去看,切得松針細。老家時,大哥做粗活路是把好手,能懸手搬起五百多斤的核桃木,卻沒摸過鍋鏟把把,有母親和姐姐們上灶,吃現(xiàn)成的,不需要自己動手。想來大嫂是個厲害角色,把大哥練成了廚娘。沒多大會,熱騰騰的四樣小菜、一碗撒了野蔥的面條上桌了。大哥說,餓了先吃,莫等你嫂子,只怕到屋是黑盡。剛吃幾口,看到大嫂背一袋肥料走上了場壩,沒進屋就問,太陽落土了,曬的東西還不收,擦黑要返潮,準備曬到冬天么?大哥起身去接背簍,說,老三來了,沒顧得收。我連忙喊,大嫂,背這么重,要大哥背撒。大嫂笑著說,那個歌怎么唱的?天上有個太陽,水中有個月亮,兩口子過日子何必分得那么清,我喜歡做直把活路,反正里外都要人做。去也背,回也背,頂著太陽往返三四十里山路,說喜歡做是假的,我一時沒搞清白,是大哥變懶了,還是大嫂心疼大哥。一頓飯吃完,看得出他們互相疼著,炒的幾片肉,夾過去,夾過來,都舍不得吃,最后還是在我碗里來了。
飯后,大哥麻利地撿拾碗筷,我心里又是咯噔一聲,大哥真的變了。嫂子邊剁豬草邊對大哥說,背的東西賣一百多塊,到學里給兩姑娘送了生活費,剩的買了包肥料,馬上秋白菜下田,等起要。哦,還去找中醫(yī)開了付酒藥,泡了你要按時喝,莫喝多了,一頓三錢。
聽大嫂這樣說,大哥鐵疙瘩樣的身體,出了毛???白天挖洋芋挖的上好,看不出有毛病。我又盯著大哥看了一眼。大哥打趣地說,哈哈,我要有毛病,就是吃飽了不思飲食,睡醒了不打瞌睡。
大哥的脾氣我曉得,自己的事藏得緊,生怕弟兄姊妹擔心。等大哥喂豬去了,我急切地問大嫂,大哥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無事喝什么藥酒。大嫂穩(wěn)了半分鐘才說,沒得大毛病,不過是農(nóng)村活路多,累得很,大變天傷口就發(fā)癆。這些年,兩口子哪門過的苦日子,也不怕說給兄弟聽,結(jié)婚的棉絮都是賒的兩床。田又少,分下戶時只三畝多,現(xiàn)在種的十幾畝,半數(shù)是他從巖殼殼里摳出來的,鋼釬都用了十幾根。又修屋,早頭夜晚撬石頭挑回來,白天做墻,他當師傅我做小工,夜半還要安置豬牲口。從你兩個侄女讀書起,負擔更重了,田要種出來、要喂兩季肥豬賣,還有牛羊要招呼,兩個人只得四只手,忙不出個日月,長時間一晚上睡四五個小時。做家,做家,農(nóng)村人要做出個家來,不簡單哦。
那天走累了,早早就上床睡。想到大哥的來來去去,睡不著。我們兄弟姐妹六個,到我這里,四個都考學有了工作,小弟弟還在讀書,只有大哥小學沒畢業(yè)就下學了,要帶幾個小的,還要跟母親一起掙工分。按他的天分,繼續(xù)讀,考個普通學校也能掙碗輕省飯吃。出來安家,家里那時候也沒法幫襯,好歹憑他的本事闖。也是有福氣,遇到個好地方,遇到個好嫂子,兩口子商商量量把家做的理理順順。說實話,一家人對大哥都心有愧疚,看到他把家業(yè)做得風生水起,心里平順多了。
織娘的叫聲劃窗而入,月光奶水樣從瓦縫中一股股擠下來,灑到床頭,灑在被子上,灑在樓板堆的種子上,深嗅著一股土腥氣的糧食味,我踏踏實實地睡著了。
高山的瞌睡睡不醒。大哥叫我起床時,嶺上的天空還鋪著玫瑰云,屋邊的樹林影影綽綽,早起的雀鳥已是唧唧喳喳。他興致很高地說,走,去田里看看。掃院壩的大嫂取笑地說,你大哥每天早上要當回皇帝,去巡他的江山。到底大嫂是個高中生,這話說得妙。沒過小腿的荒草上綴滿了點點露珠和微塵,我們穿過田埂,不一會褲腳就濕透了。天氣好,這塊田能收四十簍子苞谷,下邊的尖角田,不到三分地,肯得花生哦,挖五口袋還有多的,那邊田坎上的蘋果樹,栽了五年還沒掛果,可能是肥料上多了。一路指指點點,大哥臉上的笑堆了又堆,不認識的以為是笑星在走臺。最上邊的一塊,就是石頭圈把周圍田地隔開的那里,搞包谷制種,跟農(nóng)科院簽了合同的,是響當當?shù)腻X罐子,賣一斤種子比一斤糧食貴十二倍。大哥越說越興奮,眼角的皺紋也就越擠越深。和水靈靈綠油油的莊稼站一起,大哥顯得皮老肉糙,跟院壩的核桃樹皮差不多。又指著山頭的一座瞭望塔說,是森林防火塔,八九十米高呢,我爬上去過,天氣好看得到恩施城里的寶塔,也看得到老家門口的清江河,水亮錚錚的,像玻璃。看著,走著,說著,太陽顯邊了,把大哥一身照得亮閃閃的,那雙眼睛也閃亮著,在葉子、花朵、果實、樹木、巖石之間穿巡,最后揚起來,看著清朗的山峰,輕聲對我,又像是對著身邊的田土說,還苦幾年,娃們就成人了。
簡單的吃過早餐,我就告辭,等分配得守時。大哥大嫂執(zhí)意送我下山,一路上竟沒說多的話,要我給家里人說,一切都好,得空多來玩。我很放心地走了。
后來,我一個侄女結(jié)了婚,一個侄女考上了大學,有一天大哥卻找到家里,要我去城邊上打聽,有沒合適的地方,山上野豬兇,住不下去了。聽他這樣說,開初我并不相信,反問他,才是作怪,以前要你搬,擺千個理由不搬,最難熬的日子過了,現(xiàn)在有必要搬么。母親倒是順著大哥的話說,野豬是兇,聽院子的婆婆們說,好多地方包谷啃完了,不管哪樣,搬下山總歸是好,一家人隔近些,走動也方便。母親的想法我明白,我們兄弟姊妹陸續(xù)來城里工作了,把大哥一家丟在老高山,總不忍心。
嘴里不支持,我還是四處托人打聽。找到向陽坡,是我同事介紹的,他的一家親戚去廣州做生意定居了,要賣城邊上的房子。還沒去看,向陽坡這個名字吸引了我。土家人修房子,要找向陽的屋場;分田分土時,爭著要向陽的地。鄂西多雨,陽坡上的田土耐澇,作物比陰坡的要早熟幾天,陽光充足,糧食產(chǎn)量高些,同樣種的蔬菜,味道也綿實得多。就約了賣主,又給大哥帶信,定了日子去看房。
路邊兩間破敗的房子,沒進門大哥就皺了眉頭。房主說,你別不滿意,祖?zhèn)鞯膶氊愡€沒帶你看呢。會有什么寶貝,糊弄大哥沒見世面吧。我沒好意思點明,隨房主往屋后山坡爬。真不愧叫向陽坡,已是晚秋,太陽卻勁道得很,有樹木遮陰,頭皮還是曬疼了腳板燙糊了。走出小樹林,房主指著一片長滿了荒草的坡地說,我的責任田,有兩畝三分地,別看田不寬,靠種菜賣,攢起了做生意的本錢。大哥沒作聲,去田坎上扯幾蔸摘葉根,看它們長得肥嘟嘟白嫩嫩的,點了點頭;又扒了一捧泥巴在手里,對著太陽看了捏,捏了看。房主問他,泥巴里頭有寶貝吧。大哥連連點頭說,有寶貝,有寶貝,老板,我們可以成約了。老板笑呵呵地說,爽快,是個識貨的。
請門口住的黃老漢當了中間人。黃老漢健談,說也不是本地人,姑娘女婿在新加坡開公司,不愿跟他們出國住,住老家求醫(yī)就藥又不方便,還不習慣住城市,兩年前來向陽坡買了舊宅,住得蠻自在的,以后我們是鄰居,跟你說個經(jīng)驗,城邊上來種田,種菜莫種糧,種小莫種大,小白菜、香菜、韭菜之類的長得快,好打整,比黃瓜、茄子、蘿卜之類的大菜價錢還好些,隨便挑一擔上街,百把塊就裝荷包里了,只要你有力氣,不怕不富得流油。我悄悄跟大哥說,牛皮吹得轟轟響。大哥卻橫了我一眼,專心地聽著,連連點頭。
一向穩(wěn)當?shù)拇蟾邕@回太爽直了。都不問我的意見,當著賣主和黃老漢的面,從一個磨得掉了皮的手提包里,掏出了三萬二千塊錢。存了這么多錢?那一瞬間,我明白了大哥那些年沒搬家的真緣由。這大一筆錢,饒是大哥大嫂吃得苦,會種田,得賣多少頭豬、多少糧食蔬菜,多長時間積攢呢,那年我的工資才一千四百多塊,不吃不喝要攢三年。
搬家那天,全家人去幫忙收撿。進出的人多了,破舊的房子有了喜氣。打開一包大嫂帶來的家什時,發(fā)現(xiàn)帶的有半瓶藥酒。我問大嫂,大哥還在喝藥酒么。大嫂說,喝這些年了,你以為屋里重活路都是我在做,是你大哥懶病發(fā)了么,莫怪人不知理,他那老傷當年沒治斷根,變天腰桿都抬不起來,老高山寒涼,再住下去,只怕把人廢了,他那要強的脾氣你曉得,不想給大家添麻煩,身體撐不住了,往野豬身上指。我望著在走道上刷墻的大哥,心里怪不是滋味,兄弟如手足,大哥啊,真不該瞞我這多年。
當門的墻上刷得白白凈凈,大哥看了一會說,大門上還差點么子東西呢。他一問我就明白了,是要寫副對聯(lián)。寫什么好呢,我還在考慮,大嫂拿個黃歷本過來指著說,這副就好:
向陽庭院花開早
勤勞人家喜事多
真好,印黃歷的人,像專門給大哥大嫂搬家寫的賀詞。對聯(lián)貼上大門,紅紙濃墨方塊字,太陽一照,熠熠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