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挺松
我此時說出的水,它早已
加持在了無邊無際的聲響和夢里
而在高聳的鐵塔、低伏的塑管
我們的嘴巴、腸道、胃囊和
應(yīng)援不暇的排泄與意念里,它
冶煉了變化著世界的色相與況味
而當(dāng)水,還遠(yuǎn)遠(yuǎn)是水的時候
它只在自身里流動寂靜和蠻荒
它還不懂得丟失天空和土地
云泥沉湎。水奔赴著體內(nèi)的純凈
一起并不離奇的雨夜車禍
那個死者,正值韶華的女出納
她的生平從第一縷晨光
開始在她的住處周圍和她身上
口口相覆地,豐富起來
復(fù)雜起來,清晰起來
而似乎完整得不能再完整起來
而那場午夜暴雨,被所有人
遺忘在了它突襲過時間的路面
——這多么像一首詩的悲哀
我無數(shù)遍坐進(jìn)自己的身體
在它的木扶手上
摩挲手指里的疲勞和倦怠
和不安于世。那些一次
或多次繳走姿勢與語氣的
長聊或短敘,籍由一旦
陷落就不可能完復(fù)的影像
總在掏空一點一點我的
五官和內(nèi)臟。當(dāng)光線再次
體溫般撤走,沙發(fā)離開
海床般潮汐過的他們和我
擱淺在時間鱗集的墻沿
它陳跡著情愫灰化的蒼涼
其實不怎么遠(yuǎn)。遠(yuǎn)遠(yuǎn)地
那個孤立街角抽煙的錦衣男子
一支接一支地在扔棄著
將薄暮從我眼中滑下的煙蒂
人流如故。人流帶走了
一遍遍撤換不止的整個天空
他裊裊的煙圈罩著他的頭頂和
幾乎只有我猜予的心事重重
哦不。那是我心事重重,讓我
足以注視他這么久。是我
透過他的滯留,蔽進(jìn)了我自身
如果他持續(xù),我必將加入他
再多煙圈也會覆沒的這個濃夜
我不過是我的故居。肉體深處
荒廢不已的唯一遺址守候著
你穿過事物投遞的情意繼續(xù)去辨認(rèn)。
鮮血的晨曦,依舊在翻卷天際線。
人群的海面微拂不喧,但你的跫音
從昨夜的流沙里暗吐著它的信子。
一路上起伏交替的照明,令你我
錯肩而過。而分別掩藏的黑暗
為逃避捕獵的光源,在節(jié)約著疏離。
似乎只剩下了高架下空蕩蕩的涵道
川流不息,一笛笛的催促來自你
又更像來自我,肺管里的呼喊。
塵世間一幅永遠(yuǎn)壯麗僅存的舉動
比得過烏有:站在茫茫天空里,
你和我,為做客的云浪協(xié)議了流程。
銀河奔襲。在它矢量的浩闊下
我們對弈與另一種渺小
以一粒粒日光或夜色推演著
時間悠長。時間的漫無際涯里
我們微弱在博物的命運(yùn)
以短促而飛逝的一生交割著
銀河寂靜,不據(jù)天高地厚地在
送客我們的熱忱。而熱忱的愛
奇妙著我們對于今天的祭別
嗯。請從熱愛此刻的流瀉開始
每一次洗臉或凈身之前,
你應(yīng)當(dāng)預(yù)感:
沒有一塊未經(jīng)水染的毛巾
能自稱為真正的毛巾。
毛巾濕重。在它們被擰得
貌似已經(jīng)干透的時候,
你又必要幻景它們的懸垂,
在穿晾它們的那條浴架上
(間或在戶外的晾衣繩上)
它們承繼彼此疊蕩的光影,
一條復(fù)一條,它們在奔跑。
它們隱隱跑失的無盡處,
未能及時蒸脫的那些水滴
是你的身體在一點點掉落。
那些閃爍在街頭的發(fā)光字體
參差陸離里。不依色澤地
它們以我習(xí)久于沉默的辨認(rèn)
為一種界限。你也承受了
光,有它黑沉沉的本體
天籟般,它戲謔著我的知覺
當(dāng)不太見人的車流里,我
追著前車尾燈頻頻踩下剎車
遠(yuǎn)方,更多無間瀉出的光
不倦地,仍在訴諸我的逃逸
清晨的公園,猴山外不遠(yuǎn)
那開闊的場地一角,
當(dāng)一個矍鑠老者打起猴拳,
猴子們忽而過敏般聚集
隨后很快群體性騷動起來。
觀望著老者的一招一式,
它們紛紛抓耳撓腮又
口眼嘰咕,像在撈取那些
它們遺忘在身體里久遠(yuǎn)的
騰挪閃跳。稍事恍惑,
其中一只帶頭模仿起老者。
它們笨拙,而老者嫻熟。
穿過鐵柵欄透過來的焦灼,
我錯愕于它們天性未泯而
此刻卻扭捏練習(xí)的神態(tài)。
我們杜撰了更多的直徑,
幻想著那些撲出身體的場所。
升降,起于對虛榮的掠奪。
但和解作為古老的驛路,
歸于腳印對地面樸實的認(rèn)知。
哪怕帶到再高處的泥土,
也會沿著時間,從按鍵深處,
從心空的漏隙,徐徐回落。
音樂被看見
燈光被聽見
水在你的生活被要求時
才出現(xiàn),才略顯驚異
你能控制的只是水本身
水的靈魂野蠻于
它必然和終歸要抵達(dá)的
無所不在
窮其一生水都在尋找
失散于人群里的那一滴
水會用流動把它帶走
深入鬧中取靜的湖畔,清風(fēng)輕淌。
夏日的熙陽在閃著念頭細(xì)細(xì)灑入。
樹,蒼翠籠絡(luò)。兩旁野花,淡薄放蕩。
天地青碧一色,云霧中,山巒彼伏,小小島嶼。
迎來的涼風(fēng)蟄著臉龐,清癯的我突兀,寧寂。
遂之凄然。我需要一截自已的時間,一席清凈
的隙地。
(何必去描摹路途中那些屬意在親近著我的美。)
我總要放棄自身。那孤矗的蓮,等與池水上的誰擦肩;
垂柳里的秋千,合著微嵐,搖忘在片片雨后的落葉。
心事隱逸在體內(nèi)潛去,深深如失憶。是的。是我
流失在了那茫然踏入的,逐遠(yuǎn)而漸去的云陣。
過往,多么無辜。清冽沁著我的冥冥,不消涂抹。
——但愿我且永別,此朝朝,與彼暮暮。
晨光熹微,扶起
小區(qū)的主干道。它匆匆寬闊出
涌向閘口的靜靜人流。
當(dāng)一聲狗吠突然加入進(jìn)來時,
他們的腳步和
漫無邊際的沉默,摔破了。
狗吠聲喚醒他們雷同的警覺——
那么多人,停住。
那么多人,開始面面相覷。
那么多人,忽然間發(fā)現(xiàn)
——我們彼此熟識,似乎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