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葉集》詩歌意象符號解讀"/>
◎賀石東
《九葉集》中用詩歌意象符號來代表詩人的所思所想。具體的物品或者景象在經(jīng)過詩人的思維轉化后重新被賦予不同的含義,我們通過這些符號可以感受到詩人想要表達的精神世界。意象符號是詩人抒發(fā)感情世界的媒介,經(jīng)過作者不斷思考,被賦予作者想要表達的內涵。意象符號不僅能體現(xiàn)意象本身的意義,還能表達詩人的思想情感,在不同人的解讀中就會形成不同的看法。我們對文中的意象符號進行捕捉,再利用意象的符號語言理論對其進行剖析,分析詩歌中的能指和所指,并探索作者是如何通過不同的藝術手法將兩者相互結合,建立意象的符號化,將意象符號的文學美和文學張力展現(xiàn)出來。意象具有符號的特質,是形式與意義相結合的藝術形象,一方面源于某種客觀事物,另一方面外化為符號融入九葉詩人主觀情感色彩。詩歌意象包含了符號的能指和所指。在詩歌意象中,能指(表示成分)是事物的表象,即“象”;所指(被表示成分)是符號表示的情感內涵,即“意”。正如美國詩人龐德所言:“意象是在瞬間呈現(xiàn)出理智與感情的綜合物” ,即意象可以刺激讀者產(chǎn)生理智或情感上的心理反應。詩歌意象具有含蓄的表達效果,呈現(xiàn)一種朦朧的藝術美感,其藝術表達已并非單純的客觀事物的表層感知,而是涉及詩人的深層思想情感和內涵。同時,詩歌意象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擴大了表意范圍,為讀者提供了開放的想象空間和豐富多角度的體驗方式。在形式主義學派看來,意象同樣是使詞語得以“陌生化”的一種手法,意象在灌注詩人的思想與情感后成了模糊的藝術符號,使原本的詞語復雜化,并突破其表層含義,將讀者的感官和某種意義聯(lián)系起來,這便是詩的意象的作用。在詩本體意義上講,古今中外的詩基本可被分為兩種成分:意象成分和非意象成分。意象是組成詩歌的基礎要素,意象活動貫穿詩的創(chuàng)作;非意象是對意象的強調與拓展。唐湜認為“詩可以沒有表面的形象,但不能沒有意象”。意象符號的構建和呈現(xiàn)就是詩的創(chuàng)造,所以意象符號作為詩的核心組成,其解讀對于詩歌的理解和闡釋至關重要。
《九葉集》中意象的使用尤為重要,可以說沒有意象符號就沒有《九葉集》的文學韻味和獨特魅力。本節(jié)將捕捉收集《九葉集》中的意象符號,分析意象的營造與聯(lián)絡,并討論其意象的表達內容和含義,最后了解《九葉集》意象的塑造手法與特色。
九葉詩人受艾略特影響頗深,以新詩現(xiàn)代化為最終目標。袁可嘉主張“新詩現(xiàn)代化”理論,他的觀點是“設法使意志和情感得著戲劇的表現(xiàn)”,還要“閃避說教和感傷的惡劣傾向”。九葉詩人主張使用不直接表達現(xiàn)實的意象,他們遵循“現(xiàn)實、象征、玄學”的綜合原則,力求構建“寫實與象征相融合的多層面輻射體”,將現(xiàn)實體會提煉成為詩人獨有的感受,然后以意象進行間接抒情和表達,使客觀事物的內涵得以升華,最終引向對社會與人生的反思。
九葉詩人強調詩歌承擔著“將人生和藝術綜合交錯起來的神圣任務”,他們主張作品要“體現(xiàn)中國的斗爭現(xiàn)實”,然后“融入這苦難而輝煌的戰(zhàn)爭中,敢于直視真實的歷史”。所以九葉詩人的意象首先扎根于現(xiàn)實生活,而不是“被一團朦朧困守住”,他們“從水里的游魚、天空的飛鳥”得到啟示,決意“開始向自己的世界外去尋找世界”(杭約赫《啟示》)。
《九葉集》中有著對都市與現(xiàn)代生活的感受與審視,其意象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和現(xiàn)實性要求,例如辛迪的《夏日小詩》:
電燈照明在無人的大廳里/電風扇旋轉在無人的居室里。
這兩句中“電燈”“電風扇”“無人的大廳”和“無人的居室”兩組對應的意象,鋪陳出寂寞的現(xiàn)代風景,營造出悲涼的氣氛,亦可見詩人內心對世界和國家命運的感慨。其后“我聞見了起膩的肥皂沫味/有一些市儈在那里漂亮地理發(fā)/呵,真想當鼓來敲白凈的大肚皮/就著臍眼開花,點起三夜不熄的油脂燈”轉向對都市的反思和對市儈冰冷的嘲諷,從凡俗的文本中對被“異化”群體的本性和命運發(fā)出拷問。
我們來看袁可嘉的《上?!罚?/p>
一場絕望的戰(zhàn)爭扯響了電話鈴/陳列窗的數(shù)字如一串錯亂的神經(jīng)/散布地面的是饑饉群真空的眼睛/到處是不平。日子可過的輕盈/從辦公房到酒吧間鋪一條單軌線/人們花十小時賺錢,花十小時荒淫。
城市場景的意象對比,對政府發(fā)出辛辣的諷刺。一面是由于國民黨統(tǒng)治下貨幣貶值所扯響的“電話鈴”,錯亂的“陳列窗的數(shù)字”和“饑饉群真空的眼睛”;而另一面,生活愉悅,乘坐“從辦公房到酒吧”的“單軌線”,“花十小時賺錢,花十小時荒淫”,道出國統(tǒng)區(qū)的腐敗黑暗。
比如,龐德意象風格的代表作《地鐵車站》用“人群”“濕黑的枝條”和“花瓣”意象,簡短地描繪出一瞬間復雜抽象的地鐵畫面定格:“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xiàn);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边@篇作品中把不同的意象放在一起,交融成具有全新意義的意象,凝練而生動,給予讀者明暗交替的視覺體驗,也引起讀者關于現(xiàn)代生活與渺小個人的思考。
作者在《進城》中采用:
走進城就走進了沙漠/空虛比喧嘩更響/每一聲叫賣后有窟窿飛落/熙熙攘攘真擠得荒涼/踏上街如踏上氫氣球/電線柱也帶花花公子的輕浮/街上車,車上人,人上花/不真實恰似“春季廉價”的廣告花/無線電里歌聲升起又升起/叫人想起黃埔灘畔的大出喪/空洞乏味如官定紀念烈士的假期/滑稽得一樣令逝者心傷/轉過身。
“沙漠”“叫賣聲”“熙攘人群”“街”“車”“人”“廣告花”和“無線電的歌聲”,樸實的城市意象白描,這是穿透表面,直指生活本質的體會;滑稽的“大出喪”和“紀念烈士的假期”則又是對當時京滬一帶達官顯貴的官僚主義和腐敗的批評諷刺。與當時其他的現(xiàn)代派不同的一點是追求“深刻的生活體會”而不是“風花雪月”的現(xiàn)實性。袁主張在內容上應該是“表達對現(xiàn)實人生的把控上”,在媒介上應該是“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意象”。同時他們更加強調現(xiàn)實意象的感情層面,將現(xiàn)實與情感交融,實現(xiàn)現(xiàn)實、象征、玄學的綜合原則。使意象變?yōu)榫哂欣硇运急娴男鲁尸F(xiàn),使情感升華為更微妙豐富的新感受。鄭敏在《寂寞》中寫道:
我也將在“寂寞”的咬嚙里/尋得“生命”最嚴肅的意義/因為它人們才無論/在冬季風雪的狂暴里/在發(fā)怒的波浪上/都不息地掙扎著/來吧,我的眼淚/和我的痛苦的心/我歡喜知道他在那兒/撕裂,壓擠我的心/我把人類一切渺小,可笑,猥瑣/的情緒都拋入他的無邊里/然后看見:/生命原來是一條滾滾的河流。
這首詩表達孤獨的感情,但避免了使孤獨落于俗套。這里的意象既不是幽怨哀戚的,也不是縹緲迷惘的,“冬季的暴風”“發(fā)怒的波浪”,不是直接將寂寞抒發(fā),而是運用意象給這份情感提供了一個側面視角,即寂寞之中仍存熾熱的力量,使寂寞的表述拓展出新的可能,使得詩更具厚度、引人深思。
九葉詩人強調意象的感性與理性的融合,追求意象的智性化,將浪漫主義中感情的宣泄轉變?yōu)楝F(xiàn)代主義中哲理的傳達。這使意象更加晦澀而不是單純的模糊,詩歌的語言更具復雜性而不是直接的渲染, 從而更具冷靜、沉思的風格。如陳敬容的《飛鳥》:
你們帶來心靈的春天/在我寂寥的窗上/橫一幅初霽的藍天/我從疲乏的肩上/卸下艱難的負荷:屈辱、苦役……/和幾個囚獄的寒冬。/將這一切完全覆蓋吧/用你們歡樂的鳴唱;/隨著你們的歌聲/攀上你們輕盈的翅膀/我的生命也仿佛化成云彩/在高空里無憂地飛翔。
詩中的飛鳥已不再是單純的外物,飛鳥為詩人減輕靈魂負荷,詩人通過飛鳥頓悟:“無憂的飛翔”只需心靈的解放,這其中灌注著詩人深刻的人生體驗,“飛鳥”這一意象則瞬間呈現(xiàn)了無數(shù)復雜情感。智性化也可使得詩更具雄厚的歷史感,將庸常的意象得以升華。如穆旦的《贊美》:
一個農(nóng)夫,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多少朝代在他的身上升起又降落了/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后旋轉/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聲流過去了。
此段中,詩人以“農(nóng)夫”這一現(xiàn)實性的意象,描繪了中國人民堅韌的形象。他肩負“希望”和“失望”,為了國家放下“古代的鋤頭”,走向民族復興的“悠長的路”。這展示出意象的智性化,詩人對人民群眾的贊美,包含了他對歷史和國家前途的思考,表達出詩人對國家崛起的信心,從而為讀者帶來巨大的情感沖擊。
九葉詩人也將現(xiàn)代化的取向放在意象的聯(lián)系方面,“對意象思維進行新的探索,主要分為擴展式和凝結式兩種方式?!睌U展式是指后來的意象不僅承接前面的意象,還要進行加深和推遠。詩歌的氛圍逐漸被營造起來,使讀者逐漸落入詩的意境,增強了詩歌的表現(xiàn)力。這也契合了艾略特的“詩歌戲劇化”和“客觀對應物”的詩學理論。意象的擴展式思維使情感得以客觀、間接地表現(xiàn),達到戲劇性的效果;一連串的意象也避免了直接的敘述,依靠客觀事物,引起讀者的思考和聯(lián)想。
如穆旦的《春》:
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
本詩從“綠色的火焰”這一意象出發(fā),圍繞春的主題逐漸展開,意象互相關聯(lián)巧妙地表現(xiàn)出春天的活力。春草似火焰,它希望用“花朵”,花朵“反抗著土地”生出蓓蕾,春風吹過,為“你”帶來煩惱或快樂,“你”醒了,“推開窗子”看滿園的景色。綠草與鮮花競相生長,表現(xiàn)出澎湃的激情,激發(fā)了人的精神,春的現(xiàn)象背后也是深層次的理性特征。隨后詩歌進入到一個新的層次?!岸畾q的緊閉的肉體”,如同“泥土做成的鳥的歌”,被春的激情點燃,“卻無處可依”,最后這宇宙的一切,“等待伸入新的組合”。人被壓抑卻保留了新的可能,意象逐漸拓展,構成了快節(jié)奏、多層次的美妙樂章。
凝結式則以一兩個意象為突出的核心,以不同角度展現(xiàn)主題。如陳敬容的《律動》:
水波的起伏/雨聲的斷續(xù)/遠鐘的悠揚……/和灼熱而溫柔的/心的跳蕩——/誰的意旨,誰的手呵/將律動安排在/每一個動作/每一聲音響?/宇宙呼吸著/我呼吸著;/一株草,一只螞蟻/也呼吸著。
自然景觀中,“水波”“雨聲”“遠鐘”包含有“律動”;對人來說,“律動”是心跳、是“呼吸”,對于“草”和“螞蟻”也一樣,它們也同樣以“律動”的方式生存在世間;更進一步,停勻的“幽咽”和“歌唱”也是律動;最后視角跨進宏觀世界,豁然開朗,星光永恒地閃耀——“律動”原來是整個宇宙的規(guī)律。這首詩的意象就這樣以不同形式、在不同層面上展開,最終主題飛躍升華,凝聚不同意像在“律動”上,探尋出宇宙大自然的深刻哲理。
《九葉集》中有許多善于描寫意象的范例,例如鄭敏在《金黃的稻束》中借稻束抒情,看見“稻束”,仿佛就看見了勞作的“疲憊的母親”和“收獲日的滿月”,仿佛看到了屹立的人類思想,仿佛看到了流去的歷史。這時,“稻束”這一意象就不再僅僅是指客觀的事物,也不僅是詩人用來象征母親,這時我們很難還原“稻束”意象的原始結構,它成了勞動人民、豐收、莊嚴等多種意象的某種集合體,成功地將景物意象和人物意象相結合,經(jīng)過融合后的意象還未脫離其本身的含義,因此作者進一步提出了“疲憊的母親”概念,借用無私奉獻的母親這個概念成功建立麥穗到人類母親的固定指向,使原本象征豐收的麥穗成為人類母親辛勤勞動的意象符號,表達詩人對母親的崇高敬意。從此它在讀者心中打下深刻的烙印,隨后鄭敏的詩歌乃至更多詩人的詩歌中,“金黃的稻束”便可引發(fā)讀者的想象,給讀者帶來關于人類、歷史的宏大感受和玄妙的情感。
唐湜在《騷動的城》中將“洋油箱”和“鋒利的犁”聯(lián)系起來,洋油箱是近代中國常見的鐵皮的長方形容器,敲洋油箱逐漸代替鳴鑼成為抗議工具。本詩將罷市罷工的信號和人民的勞作工具融合,變成敲擊“洋油箱”的聲音,在這個聲音的背后則是物價飆升后人民的困苦生活和反抗資本家的剝削掠奪。正因如此,工人和農(nóng)民才要抗議,才要敲響這洋油箱,對那些坐享其成的資本家發(fā)起嚴厲的挑戰(zhàn)!作者通過描寫這一抗議的過程,建立敲擊“洋油箱”的聲音和抗議對人民的剝削的緊密聯(lián)系,使得敲擊“洋油箱”的聲音成為一個全新的意象符號,表達出完全不一樣的思想感情,實現(xiàn)洋油箱和抗議活動這兩個意象的完美融合。
《九葉集》書很薄,但內容很充實,思想和文化很厚重,需要我們用雙手捧起閱讀,需要我們用心靈去閱讀和感悟。深入閱讀和了解《九葉集》中的詩歌,分析詩歌中的意向符號,來解讀詩人使用意象符號的目的,幫助我們研究詩歌作品的本身,體會詩歌傳遞的精神。對意象符號運用進行深度剖析,在《九葉集》中詩歌的象征,就會更加接近作者的想法。運用符號學的理論具體分析《九葉集》中的意象符號,能更直觀地去展示作者運用這些意象符號所表達的情感,能更加接近這些詩人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