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曉
(清華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084)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批判地證明了勞動二重性,即把“表現(xiàn)為價值的勞動同表現(xiàn)為產品使用價值的勞動區(qū)分開”。然而,二十世紀以來,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受到了一些指責。這些批評者要么混淆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和古典政治經濟學勞動價值論之間的根本區(qū)別,認為前者是對后者的剽竊;要么不區(qū)分人類學勞動和資本增殖結構中的勞動,認為馬克思的勞動觀體現(xiàn)的是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要么混淆財富創(chuàng)造和價值生產,以非物質勞動價值論或知識價值論否認勞動價值論的有效性。對這一問題的反思,尤其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新康德主義關于勞動價值論的爭論,直接促進了新馬克思閱讀流派的興起。在這些學者看來,這不僅僅“涉及作為價值理論的‘價值實體’的具體問題,更將涉及馬克思著名得多的‘方法’問題自身”,因此,他們從哲學方法論角度思考價值問題,以超越純粹的經濟學爭論。作為新馬克思閱讀流派的第二代代表人物之一,海因里希承接該學派的問題意識,在《政治經濟學批判:馬克思〈資本論〉導論》一書中明確指出:價值理論“尤為突出地體現(xiàn)了‘新馬克思閱讀’的研究方式”。更為重要的是,海因里希認識到了價值理論本身的重要意義:價值理論“是理解后續(xù)內容的前提”序言,馬克思理論的核心是對資本主義社會拜物教過程的解剖與批判,而這一社會化過程正是價值變換的過程。與此同時,海因里希也認為,這一重要理論在傳統(tǒng)解釋中被簡單解讀為貨幣的歷史發(fā)展邏輯,進而導致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論的誤讀。由此,海因里希以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中對“價值形式”的修改增補為文本支撐,立足于當今時代的新問題,在與現(xiàn)代社會批判的互動中重構價值理論。
海因里希依照馬克思的敘述邏輯,將商品作為分析的起點。在區(qū)分了商品的使用價值和價值之后,海因里希從現(xiàn)象層面的交換價值出發(fā),繼續(xù)追問其內在的價值,得出這樣的結論:抽象勞動創(chuàng)造了商品的價值,勞動才是價值的實體。但是,與很多馬克思主義者及馬克思理論的批判者不同,海因里希強調:對勞動和價值關系的揭示并不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核心,如果否認這一點,將會陷入對馬克思理論的誤讀?!叭绻@些真的就是全部,那么,馬克思的價值理論確實沒怎么超越古典政治經濟學?!币簿褪钦f,海因里希認為,在證明勞動價值論的問題上,馬克思并沒有超出古典政治經濟學,而且馬克思對這種證明也并不感興趣。海因里希指出,馬克思超越于古典政治經濟學之處,即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關鍵所在是:追問并批判這個結論成立的前提。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問題在于,它并沒有對勞動產品的商品形式進行考察,而是將其當作前提直接接受。
海因里希強調,對價值形式的分析是馬克思極為重視的部分,這從馬克思不斷對這部分內容進行修改這一事實就可以看出。海因里希還指出了這種看法的文本依據(jù):“誰都知道……商品具有同它們使用價值的五光十色的自然形式成鮮明對照的、共同的價值形式,即貨幣形式。但是在這里,我們要做資產階級經濟學從來沒有打算做的事情:指明這種貨幣形式的起源?!背钟袀鹘y(tǒng)觀點的人將價值形式理解為貨幣的歷史形成過程,海因里希并不認同。在他看來,價值形式是內在于當前資本主義的“一種概念性的發(fā)展關系”,是“概念性的重建”。價值作為一種社會關系在邏輯上必然要通過另一個等價物來表現(xiàn)自身,并最終發(fā)展為貨幣形式。
根據(jù)《資本論》“價值形式或交換價值”小節(jié),海因里希指出,馬克思的價值分析始于“簡單的、個別的或偶然的價值形式”,即一個商品在另一個商品中表現(xiàn)自己的內在價值。需要被表現(xiàn)價值的商品叫作“相對價值形式”,位于等式左邊;表現(xiàn)左邊商品價值的等價物叫作“等價形式”,位于等式右邊。從本質上看,價值無法被單獨把握,而是必須要在社會關系中才能如實地呈現(xiàn)出來。由此可見,處于相對價值形式位置上的商品需要顯露自己的價值,它主動地選擇等價物,以等價物的使用價值來充當表現(xiàn)自己價值的手段。以這樣一種方式,“價值才取得了一種對象性形式:那種處于等價形式的商品,現(xiàn)在成了處于相對價值形式的商品的價值的軀體化”。價值不僅在質的維度上獲得了可見的對象性存在,而且在量的維度上能夠憑借特定量的等價物而被衡量。從相對價值方面,人們看不出等價物的神秘性,但是,從等價形式即現(xiàn)象維度來看,則是另一種情形。在這種價值關系中,原來主動表現(xiàn)自己價值的相對價值形式成了被動性的存在,相反,等價物卻主動地“扮演了一種獨特的角色”。其獨特性體現(xiàn)在:它的使用價值具有特定的社會權力和地位,以“軀體化”的物的形式表現(xiàn)價值,成為價值的代表,因此也就具有了直接可交換性。一旦這種價值關系被建立起來,等價物就具有了自己的價值形式,“似乎這種形式是天然的社會屬性”,從而被賦予了交換其他商品的能力。因此,海因里希認為,在簡單價值形式中就已經蘊含了拜物教的萌芽。
但這還只是一種不充分的簡單價值形式,處于胚胎形式,所以它必須要不斷發(fā)展,從一對一發(fā)展到一對多,即“總和的或擴大的價值形式”。此時,因為單個商品和整個商品世界發(fā)生著交換,其社會性得到了發(fā)展,價值關系也被泛化,量的比例關系不再是偶然的了。更重要的是,使用價值和價值的區(qū)別充分體現(xiàn)出來了,這是因為“商品價值與同它借以表現(xiàn)的使用價值的特殊形式毫不相干”。但擴大的價值形式的系列是不完全的、未窮盡的,形式也是多種多樣的,還沒有獲得統(tǒng)一。而且從個體來看,這實質上就是簡單價值形式所構成的系列,所以,擴大的價值形式仍然是不充分的價值形式。將其翻轉過來之后,我們就會得到“一般價值形式”,即唯一的一種商品表現(xiàn)了其他所有商品的價值,這就實現(xiàn)了一和多的統(tǒng)一,且這種統(tǒng)一是基于多樣性的統(tǒng)一。海因里希指出,價值代表的是單個商品和整個商品世界的聯(lián)系,必然要求產生能夠體現(xiàn)這種社會性的價值形式。一般價值形式使一切商品都能夠在質上獲得等同的價值一般,在量上獲得可以比較的價值量,由此實現(xiàn)全面的社會聯(lián)系。這是整個商品世界共同活動、共同選擇的結果。但價值形式的發(fā)展歷程并沒有結束,作為一種形式存在,一般價值形式可以固定在任何一種商品上,還沒有確定自己的質料,所以還是不完滿的存在,還沒有完全符合價值形式的概念。正是因為有此缺陷,它必然會繼續(xù)發(fā)展。在海因里??磥恚泿判问秸且话銉r值形式發(fā)展的高級階段,區(qū)別只在于,“由于社會的習慣”,它被固定在了金銀這種獨特的自然形式上。金銀具有質地均勻和易于分割的物理性質,這種自然特性恰好符合其所表現(xiàn)的價值的同質性和純粹的量的差別性。當金銀成為公認的一般等價物后,其所具有的社會性和確定性便克服了承擔一般價值形式的商品在共時性和歷時性上的不確定性,至此,價值形式的發(fā)展才結束。由此可見,在海因里??磥?,價值作為一種社會關系,在邏輯上必然要求通過等價物的使用價值來表現(xiàn)自己,而價值形式的發(fā)展則必然推動貨幣的產生。
海因里希在對貨幣的起源進行邏輯維度的闡釋后,才轉向商品占有者的視角,從歷史維度對貨幣的形成作了簡要概括。這是因為,海因里希并不認為馬克思是從個體視角來思考價值理論的。在商品交換的社會結構中,商品占有者只是人格化了的經濟范疇,他們的行動必須要遵循這一特定社會結構中的商品規(guī)律。盡管他們沒有意識到,但是已經行動了,這種“‘社會的行動’就必須把一個商品變成一般等價物,從而變成現(xiàn)實的‘貨幣’”。所以,實際生活中的貨幣正是商品占有者行動的必然結果。不管是實踐層面,還是理論層面,都說明了貨幣既不是“輔助手段”也不是“價值理論的附屬品”。相反,正是貨幣才使商品能夠作為價值建立起社會關系,也唯有貨幣形式才使價值可以被計量。以此為據(jù),馬克思的價值理論更應該被看作貨幣價值論,而非勞動價值論。
海因里希認為,正是基于對價值形式的分析,馬克思才能夠剖析貨幣拜物教的內在形成機理。而對價值形式的分析又蘊含著對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分析,這說明拜物教的神秘性源自資本主義社會的客觀結構。由此,海因里希堅決反對把拜物教主觀化,否則的話人們會理所應當?shù)卣J為,拜物教似乎只是一種錯認,“人們把錯誤的屬性賦予了他們的勞動產品……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只要澄清了現(xiàn)實的關系,這種錯誤的意識也就消失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商品被當作交換價值,而這必然導致對貨幣的崇拜。這是因為貨幣具有普遍的直接可交換性,可以和整個商品世界的任何東西相交換。這就是貨幣在經濟關系中的獨特地位和社會權力。貨幣出現(xiàn)之后,商品世界一分為二,貨幣以其自然形態(tài)代表了整個商品世界的價值,“成了價值的獨立的形態(tài)”,直接具有社會性;相反,一般商品都是使用價值,沒有這種直接的社會性,只有和貨幣交換后才能獲得社會性。在海因里??磥恚泿胖跃哂羞@種特性源自貨幣的本質:它是處于“一般等價形式”位置上的一般等價物。在經濟關系中,一般等價物具有特殊的社會地位:(1)一般等價物以其自然形態(tài),即使用價值代表了整個商品世界的價值形態(tài);(2)形成一般等價物使用價值的具體勞動,代表了一切人類勞動的耗費;(3)形成一般等價物的私人勞動,具有與所有勞動等同的社會形式。而一般等價物之所以具有這種社會權力則源于等價物。等價物是價值的代表,價值則是社會財富的代表。等價物之所以能象征價值,是因為它處于價值關系中。只有在這種交換關系中,等價物才能成為價值的表現(xiàn)形式。由此可見,貨幣正是在交換關系或價值關系中才會獲得如此至高無上的地位。所以海因里希格外重視馬克思思想中的關系性,并指出:在價值理論上,實體主義在不涉及貨幣的情況下,將價值固定在單個物體上而忽視其表現(xiàn)形式的關系性是不得要領的,這是一種前貨幣主義;同樣,從量的維度看,“那種認為價值已被‘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完全決定的常見的‘馬克思主義’價值理論也是前貨幣的”,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勞動價值論正是前貨幣主義的代表。
指明馬克思理論和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根本性差異是海因里希研究的一個重點。海因里希將馬克思的價值理論放在思想史中進行審視,試圖超越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模式。他拋棄了個人主體的形而上學預設思維,想通過價值理論揭示其背后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特殊形式規(guī)定。他反對從實體性思維出發(fā)把商品價值理解為“似—物質性”,而強調馬克思把價值對象性稱為“幽靈般的對象性”時所意指的關系規(guī)定性,即價值的實質是個體勞動和社會總勞動之間的社會關系。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將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理解為貨幣價值論是合理的,反之,海因里希的這一解讀恰恰反映了他在理解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時的方法論缺陷。
海因里希走向貨幣價值論的原因在于:在他看來,對價值表現(xiàn)形式的追問才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精髓所在。海因里希準確抓住了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由于其意識形態(tài)性而忽視價值形式這一問題。但其片面性在于,他并沒有認識到,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和古典政治經濟學以及其繼承者的勞動價值論的根本區(qū)別,由此才會將之簡單等同并拒斥勞動價值論。
海因里希指出,“馬克思系統(tǒng)闡述了勞動價值論,以及以之為基礎的剝削理論。但這一結論并不新鮮”,也就是說,馬克思并沒有為勞動價值論提供新的證明。在他看來,李嘉圖左派早已“用李嘉圖的觀點來系統(tǒng)地闡述一種勞動理論和剝削理論了”。海因里希正確地指出,李嘉圖左派繼承了李嘉圖的前提,即勞動價值論,所以李嘉圖左派才會堅持“把勞動說成是價值的唯一要素和使用價值的唯一創(chuàng)造者”。他也認識到,李嘉圖左派揭示了李嘉圖理論體系中的矛盾,以及由此得出的剝削理論。“勞動是交換價值的唯一源泉和使用價值的唯一積極的創(chuàng)造者。你們這樣說。另一方面,你們又說,資本就是一切?!焙R蚶锵娬{,只重視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和剝削理論是對“馬克思學說簡單化的做法”,會將馬克思拉低到之前的政治經濟學就已經達到的水平,從而忽視了其真正的原創(chuàng)性思想。
是否真的像海因里希所認為的那樣,馬克思在勞動價值論上并無創(chuàng)新之處,只是繼承了李嘉圖左派的勞動價值論呢?這就需要看看馬克思是怎么看待上述矛盾的。馬克思指出,“在這個矛盾中,政治經濟學只是說出了資本主義生產的本質”。馬克思把經濟學上看似矛盾之處放到了社會歷史中加以審視,發(fā)現(xiàn)這并非概念之間的形式邏輯矛盾,而是現(xiàn)實矛盾,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導致的矛盾。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決定了勞動力和勞動條件的分離,勞動者本身不能使財富增加,只有借助資本才能創(chuàng)造更多財富。而李嘉圖左派并沒有把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放到歷史中加以審視,自然也就不明白上述矛盾是社會歷史過程中的矛盾。他們的歷史感只限于交換關系和分配關系,由此才會把工人的悲慘境況歸結為分配領域中對工人的剝削。海因里希沒有意識到馬克思區(qū)別于李嘉圖左派的社會歷史維度,這一歷史性維度的缺失是他從結構性、形式維度解讀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必然后果。
正是由于對這種本質性區(qū)別的不理解,海因里希才會認為馬克思陷入了一種矛盾心態(tài):“一方面,馬克思同舊有的經濟學領域實現(xiàn)了決裂;另一方面,他的一些探究仍然囿于這些舊有領域,且他對此渾然不覺?!焙R蚶锵V赋觯R克思在價值實體、價值規(guī)定方面沿用了前人的概念。但在他看來,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其實是一種貨幣理論。海因里希認為,這一超越之處建立在馬克思對李嘉圖以及李嘉圖左派的批判基礎之上,因為“他們不懂得貨幣……李嘉圖不理解生產商品的勞動與貨幣之間的關聯(lián)”。一方面,海因里希確實抓住了馬克思批判李嘉圖的要點:李嘉圖并“不了解這種勞動必定要表現(xiàn)為貨幣”。李嘉圖企圖用本質消解現(xiàn)象,忽視價值形式的運動以否定價值關系的歷史發(fā)展,進而永恒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另一方面,海因里希雖準確地看到了馬克思對價值表現(xiàn)形式的重視,但他沒有理解的是:馬克思之所以認為價值形式并不是可有可無的,是因為它從根本上涉及的是社會生活的內在本質問題,而非現(xiàn)象層面的經濟學比例關系問題。馬克思指出:在社會大分工以及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特定生產關系中,生產出來的產品必須要交換。社會化大分工的勞動已經創(chuàng)造了價值,交換只是實現(xiàn)了商品的內在價值,這才是社會生活的內容。而在自然經濟條件下,人們創(chuàng)造的只是使用價值,供自己使用。所以,這一現(xiàn)象反映的恰恰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私有制中的發(fā)展過程以及社會生活的本質。在這一前提之下,馬克思才用概念的發(fā)展邏輯敘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特殊性。
立足于并非所有生產的產品都可以賣出去這一事實,馬克思指出,商品包含著使用價值和價值的內在對立。這種內在矛盾運動的歷史正是馬克思歷史辯證法的展開領域。然而在海因里??磥?,馬克思的歷史辯證法所展現(xiàn)的僅僅是一種經驗性的歷史過程和歷史記述,“人必須了解歷史,才能理解當下,這句話對于純粹的事件歷史而言,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并不適用于理解一個社會的結構歷史”。海因里希認為,《資本論》并不是一部歷史性的著作,不研究資本主義的歷史形成,而是一部理論著作,是對概念的邏輯闡述。在他看來,科學研究必須要從形式出發(fā),社會形式在邏輯上而非時間上優(yōu)先于個人主體的行為。海因里希的這一思路其實延續(xù)了新馬克思閱讀的方法論,他們將馬克思的批判方法看作是黑格爾辯證法的延伸,并將黑格爾的辯證法視作范疇的發(fā)展。該派的開創(chuàng)性人物巴克豪斯就指出,馬克思的分析方法是“邏輯”的發(fā)展,“邏輯—歷史”的發(fā)展是一種偽方法。另一代表人物萊希爾特也持相似的看法,他認為辯證法是對社會交換機制所具有的抽象過程的理論理解,這種在背后起支配性作用的是決定著人類現(xiàn)實活動的客觀抽象力量,辯證法不能被還原為主體性批判。然而,這種從邏輯角度解讀馬克思批判方法的思路也受到了很多質疑,德國左翼理論家豪格就認為,海因里?;煜藘r值關系和價值表現(xiàn),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應該被理解為“資本主義的系統(tǒng)歷史化”,即歷史辯證法才是馬克思批判的核心。就此問題,2003年兩人曾在《論證》(Argument)雜志上有過一場激烈的爭論。
在這種形式辯證法思路的主導下,海因里希關注價值的形式運動。他高度重視價值形式的完成形式——貨幣,并認為價值理論應該是貨幣價值論。在論證簡單價值形式時,海因里希引用了馬克思的論述:“潛藏在商品中的使用價值和價值的內部對立,就通過外部對立,即通過兩個商品的關系表現(xiàn)出來了,在這個關系中,價值要被表現(xiàn)的商品只是直接當作使用價值,而另一個表現(xiàn)價值的商品只是直接當作交換價值?!焙R蚶锵娬{在交換關系中,等價物以一種物的屬性表現(xiàn)價值,以此呈現(xiàn)為交換價值。然而,在這句話中馬克思明明指出的是,商品的“使用價值和價值的內部對立”在交換關系中得到了表現(xiàn),“所以,一個商品的簡單的價值形式,就是該商品中所包含的使用價值和價值的對立的簡單表現(xiàn)形式”。這說明馬克思的價值形式是一個豐富的矛盾概念,商品自身就是使用價值和價值的矛盾體。到了交換過程,隱藏著的使用價值和價值的矛盾就表現(xiàn)出來了,價值形式就是這種矛盾的外在化。而當貨幣成為流通手段之后,矛盾就創(chuàng)造了新的表現(xiàn)形式,即所有的商品都變成了使用價值,而貨幣變成了交換價值,因此,使用價值和價值的內在對立就變成了商品和貨幣的矛盾。矛盾并沒有消失,而是具有了新形式。馬克思正是從商品內部的使用價值和價值的矛盾中得出資本主義終將滅亡的結論,這種從矛盾出發(fā)的思路才是馬克思思想的根本線索。
由于歷史維度的缺失,海因里希把交換而非生產作為分析的邏輯起點。他從價值實體轉向價值形式,以價值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消解價值的內容,這反映出了其哲學方法論的缺陷:對現(xiàn)象和本質的混淆,以現(xiàn)象否定本質。而海因里希沒有區(qū)分價值的本質規(guī)定和價值規(guī)律的具體歷史形式,也就是說,沒有區(qū)分價值內容和價值表現(xiàn)出來的外在現(xiàn)象,所以他才反對勞動價值論,轉向貨幣價值論:“如果沒有價值形式,商品就無法作為價值而彼此發(fā)生關系,也只有貨幣形式才是對于價值而言可計量的價值形式?!边@要從以下幾個層面理解:第一,在本質層面上,形成價值的質的是一般人類勞動,它源自勞動的社會性以及歷史性。影響價值量的是社會必要勞動時間,這取決于生產的技術水平所決定的社會平均量。第二,價值必須要在關系中才能現(xiàn)實化。在交換關系中,價值量以貨幣的形式在市場上被計算,但這已經處于現(xiàn)象層面上了,是本質的外化。所謂的貨幣價值論其實只停留在現(xiàn)象層面,是對本質的忽視。第三,海因里希之所以停留于現(xiàn)象層面,和他對資本邏輯進行的哲學式解讀有關。這種哲學式的解讀聚焦于資本邏輯導致的社會關系的抽象化、物化以及拜物教等現(xiàn)象,而這種文化現(xiàn)象的根基就在于價值形式及其完成形式——貨幣。
具體來說,一方面,海因里?;煜吮举|層面的價值和現(xiàn)象層面的交換價值。海因里希認為,“在交換的經驗中,我們曾對許多東西的價值進行非常精確的估計。如果我們在交換中必須支付的價值與這種估計相偏離,那么我們就會說,某種東西‘便宜’或者‘貴’了”。他進而指出,“在交換之前,價值量僅僅能或多或少地被估價”。也就是說,在海因里??磥恚纼r的過程是在生產領域進行的。這要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把握:第一,在日常生活的交換活動中,能夠以量的形式被估計或精確計量的只能是交換價值。交換價值在市場上便是以貨幣形式呈現(xiàn)出來的價格。第二,價值是一個本質性概念。不管是形成價值質的抽象勞動,還是形成價值量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都是本質性概念。第三,價值量是在交換之前的生產領域中確定的,是一種社會化趨勢而不能以物理性時間直接衡量,能被“估價”的只能是市場上的價格。同樣,在交換中支付的只能是以貨幣形式體現(xiàn)出來的交換價值,即價格?!氨阋恕薄百F”所指的都是現(xiàn)象層面的價格,而不是價值。
另一方面,由于在本質和現(xiàn)象上來回跳躍,海因里希反對把生產領域和流通領域進行割裂,認為“那種關于價值和價值量究竟決定于生產領域還是流通領域(即買與賣的領域)的提問本身”是沒有意義的,會簡化掉問題的復雜性和過程性。殊不知,這一提問并不是簡化,恰恰是馬克思科學方法論的體現(xiàn),是科學抽象,是對本質的追問。諾爾貝特·特倫科勒指出,海因里希僅僅強調了“價值的流通領域”這一非本質的層面。在特倫科勒看來,“流通領域,即市場……是實現(xiàn)產品中所代表的價值的地方”。馬克思從價值得以表現(xiàn)的流通領域出發(fā)認識到價值得以形成的生產領域的重要性。本質層面的價值規(guī)定正是在此由抽象勞動所創(chuàng)造的,并體現(xiàn)出個體勞動和社會勞動的關系。一旦進入市場流通領域,價值就必須主動找到等價物以表現(xiàn)自己,將自身呈現(xiàn)為交換價值。所以,等價物只是滿足價值外化需要的一個對象,它隨著價值形式的不斷發(fā)展,其最終形式是貨幣。由此可見,從本質層面來看,貨幣對于價值規(guī)定來說只是非本質的因素。不僅如此,以貨幣為完成形式的價值形式影響著商品世界的運行邏輯,塑造了資本主義現(xiàn)實生活的同一性,以此來遮蔽價值的勞動內容。
為了回應海因里希以及其他攻擊勞動價值論的觀點,澄清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革命性意義極為迫切。
首先,科學的勞動價值論突破了勞資交換的中介環(huán)節(jié),使馬克思能夠超越古典政治經濟學中隱蔽的形而上學,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生理解剖。斯密從一般商品交換角度提出了勞動價值論,但卻把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當作前提,僅從數(shù)量關系出發(fā)進行考量。所以他并沒有意識到,當發(fā)生勞資交換時,勞動就已經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的具體社會勞動。李嘉圖將勞動價值論貫徹到底,指出商品的價值由其內在的勞動量所決定。但李嘉圖并沒有看到,在資本主義的勞資交換中勞動力商品的使用價值所具有的特殊意義。馬克思則將這一科學的勞動價值論和剩余價值論有機結合起來,從貨幣深入資本邏輯。馬克思指出,“資本的生產過程總是同資本的流通過程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市場上發(fā)生的勞動力和資本的交換并沒有就此結束,在資本主義生產中被交換過來的勞動力并沒有直接被消費掉,而是被投入生產領域以生產剩余價值。所以,具有資本主義性質的勞資交換的真正的實現(xiàn)之地是生產領域。等量的市場交換帶來了剩余價值,這并不是理性的狡計,而是真實的社會歷史過程,這種復雜性根植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中。
其次,勞動價值論的最終目的是揚棄勞動價值論,也就是說,要把勞動從價值生產中解放出來,使之擺脫經濟必然性,成為“生活的第一需要”。而揚棄勞動價值論就必然要揚棄抽象勞動的社會生產機制,即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而要弄清楚資本主義制度,又必須要理解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之間的辯證關系。海因里希確實也看到了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的差異,但他認為“抽象勞動是一種在交換中構建起來的有效關系”,把重點放在了抽象勞動所反映出的交換關系上。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商品生產過程必定是勞動過程和價值形成過程的統(tǒng)一”。就勞動過程來說,它體現(xiàn)了人和自然的物質變換過程。這是撇開了特定社會形式的生產力的象征,是一般狀態(tài)下的勞動耗費,還沒有獲得經濟上或者社會上的形式規(guī)定,是一切社會都具有的。但與此同時,資本家不只生產使用價值,而且必然要生產價值,更要生產剩余價值。這是因為,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價值才是社會財富、社會權力的象征。價值由抽象勞動創(chuàng)造,它表現(xiàn)的是資本主義特定的生產關系,也就是說,商品的價值是抽象勞動在特定的生產關系、權力關系中形成的。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趨勢必然是生產力不斷發(fā)展,具體勞動增加,使用價值越來越多,這也是實現(xiàn)人類自由全面發(fā)展的物質基礎。但是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生產力的進步同樣意味著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降低,價值量會越來越少,這是必然的趨勢。在資本的逐利本性下,單個資本家是不會考慮整體利益的,他所在意的只是獲得超額利潤。因此,他會不斷采用新技術,提高個體的生產力,以使個別勞動時間低于社會必要勞動時間。而當資本家整體都這樣考慮時,就會導致社會普遍地加大對不變資本的投入,社會整體的生產力會不斷提高,價值的源泉便會枯竭,結果就是平均利潤率的下降,進而形成資本積累危機。這就意味著資本主義終將喪失自身的生存基礎。這是生產力對資本主義生產的絕對限制,其背后反映出的正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的悖論。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社會本來就存在著“充滿矛盾的運動……而這種變動的頂點就是普遍危機”。
最后,勞動價值論體現(xiàn)了馬克思的方法論革命,即立足于歷史發(fā)生學之上的現(xiàn)實抽象、對本質的科學抽象。勞動價值論之所以能夠作為馬克思剖析資本主義運行機制的科學起點,就在于它本身就是本質抽象的結果。在馬克思看來,科學認識的起點不能是感性的具體表象,必須是抽象規(guī)定,而勞動價值論就是從具體的表象中達到的“越來越稀薄的抽象”“一些最簡單的規(guī)定”。正是由于缺乏這種科學的方法論,海因里希忽視了本質層面的價值內容,而轉向現(xiàn)象層面的價值表現(xiàn)形式。馬克思從現(xiàn)象層面的交換價值抽象出其內在的本質——價值,這不是可感知的表象,而是一種只能依靠抽象力去把握的本質存在。馬克思從價值出發(fā)繼續(xù)深入思考,把握到了抽象勞動。抽象勞動作為人類無差別的勞動耗費,不是個體勞動的簡單相加,也不是具體勞動的直接轉化。我們必須要深入以下層次才能真正理解抽象勞動的革命性意義:抽象勞動不僅僅是生理學上的耗費,而且體現(xiàn)了歷史發(fā)展形式中人的勞動的社會聯(lián)系。它是一種平均勞動。在社會生產過程中,具體勞動的實際差別被抽象為人類總勞動所具有的共同性質。這種現(xiàn)實的抽象不同于缺乏抽象力的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經驗性歸納,而且也超越了黑格爾的純粹思辨抽象,是馬克思方法論革命的體現(xiàn)。在科學的本質抽象的基礎上,馬克思揭示出了價值和人類一般勞動之間的必然關系,這是商品生產和交換的本質聯(lián)系。既然抽象勞動反映的是一定的社會聯(lián)系,那么價值也就揭示了人們之間的現(xiàn)實社會關系,所以馬克思才會說:“即使我的書中根本沒有論‘價值’的一章,我對現(xiàn)實關系所作的分析仍然會包含對實在的價值關系的論證和說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