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震

（中國社會科學院 郭沫若紀念館，北京 100009）

“詩何必在美”

這是郭沫若1937 年5 月在一段筆記中寫到的。身為詩人，郭沫若的詩歌理論一直強調情感內容的表達，真摯情感的恣意抒發(fā)，即所謂“主情主義”。在方向轉換倡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以后，他又特別強調了思想意識的表達。這則詩話則強調的是詩歌要以真誠的人格作背景。是什么事情，引出了郭沫若的這則詩話，“真誠人格”又指什么呢？

謝枋得是南宋著名的愛國詩人，南宋末年，曾帶領義軍在江東抗擊元軍。元世祖忽必烈滅南宋統(tǒng)一中國后，數次派人誘降，都被謝枋得嚴詞拒絕。后在至元二十五年（1288）冬，謝枋得被強迫北上大都。這首建寧雪夜詩，就是他北上前寫的訣別詩，以“雪中松柏愈青青”自喻，展現了他的高風亮節(jié)，抒發(fā)了視死如歸的悲壯情懷。

那又是什么事情，令郭沫若想到了謝枋得的這首詩呢？在書錄這首詩后，郭沫若寫了這樣一段話：“午前達夫來信，言南京欲借重，消息殊突然。困苦十年。母死兄逝，拖兒帶女，殊覺茫茫?！毙那樗坪跤行澣恢畱B(tài)。然而，在這段話后，郭沫若又把謝枋得這首詩全文抄錄了一遍，并寫下那則詩話。顯然，正是郁達夫來信言及的事情，讓郭沫若想到了謝枋得的詩，借此來抒發(fā)自己內心世界掀起的波瀾。

詩歌要以真誠的人格作背景，其中所謂的“真誠人格’，應該是說人內在的真實自我，在性格、氣質、道德品行上的表現。而引出郭沫若這則詩話的現實語境，應該就是他心里擁有的那份家國情懷。所以，這則詩話既是談謝枋得的詩，也是在表露郭沫若關于自我，關于家國，“自勵堅貞”，忠誠不渝的那份堅持。

我們考察郭沫若在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別婦拋雛”秘密歸國的史實時，多只注意到他在其中經歷的種種史事，以及歸國行程的種種細節(jié)，往往忽略了郭沫若在做出抉擇之前內心世界翻涌的那些波瀾。這段筆記的內容，可以讓我們一窺郭沫若歸國前夕的心態(tài)。正是心底有這樣的堅持，郭沫若才有了歸國的決心，才會在歸國之際，寫下那兩首如謝枋得建寧雪夜詩一樣感人至深的“雜吟”：

四十六年余一死，鴻毛泰岱早安排。

又當投筆請纓時，別婦拋雛斷藕絲。

去國十年余淚血，登舟三宿見旌旗。

欣將殘骨埋諸夏，哭吐精誠賦此詩。

題詩“北徐南戈”畫馬

郭沫若題畫詩中有多首為他人畫馬之作所寫，其中為“北徐南戈”所題畫馬詩，頗可玩味，且均系集外之作。

所謂“北徐南戈”，即徐悲鴻與戈湘嵐，都是畫馬的大家。

風塵踏破誰知己，

賦性由來是不羈。

獨立蒼茫思頗牧，

欲從長塞試霜蹄。

湘嵐先生今之曹霸也，所畫名貴一時。此幅尤見功力，紙上如聞風砂之聲。

這是郭沫若為戈湘嵐畫《駿馬圖》題寫的一首詩。畫面是一匹駿馬，工筆帶寫意，靜中有動，活力四射。跋語是郭沫若對于戈湘嵐這幅畫作的品評贊譽之詞。曹霸，唐代玄宗時期的畫家，譙郡（今安徽亳州）人，乃曹魏皇帝曹髦后人，能文善畫，尤擅畫馬。時人以其祖先“三曹”比之，稱其“文如植武如操字畫抵丕風流”。郭沫若以“今之曹霸”譽戈湘嵐畫馬，足見評價之高。

戈湘嵐，原名紹苓，又名荃，江蘇省東臺市人。戈家算是名門望族，其兄乃新聞界老前輩戈公振，侄子戈寶權是著名的俄國文學翻譯家。戈湘嵐1920 年肄業(yè)于上海美專，曾長期居住揚州，馳騁揚州畫壇。戈湘嵐擅畫馬，以畫馬名世，有行家將其與徐悲鴻并稱為“北徐南戈”。上世紀四十年代抗戰(zhàn)后期，戈湘嵐所畫駿馬都不配鞍韉，不戴籠頭。顯示了畫家追求不受羈絆，獨立自由的一種心境。

以自由之身返回上海，看到戈湘嵐的這幅《駿馬圖》，顯然讓郭沫若心有所動，與畫家作畫的心境產生了共鳴。“賦性由來是不羈”，“獨立蒼茫思頗牧”。頗，廉頗，牧，李牧，為戰(zhàn)國時期趙國名將。郭沫若詩句中也寄寓了自己欲有一番作為的心志。

二十五年后，郭沫若為徐悲鴻留下的一本畫冊中所畫奔馬一匹題詩，寫道：

一騎獨追風，

翹首東方紅。

翻江還倒海，

萬馬競騰空。

在題跋中他又憶起1945 年2 月那次酒后題寫的詩，并謂：“彼一騎也，此亦一騎也，能得無聯(lián)系耶？”從這句跋語亦可知當年那首詩是為題徐悲鴻畫所作。

郭沫若兩次為徐悲鴻畫馬題詩的畫面均為一匹奔馬，他為戈湘嵐題詩的《駿馬圖》也是一匹馬，這之中其實表達了郭沫若的一種審美見解。

他從一匹馬所見所悟的是，“一馬當先，萬馬奔騰，此亦意中事。爰又想到悲鴻畫此馬時，安知不已有萬馬奔騰之勢在胸中？”

“詩畫均貴有余韻，只畫一馬而具有萬馬奔騰之勢，自是上乘，上上乘。

這既是就畫而論，也是一則詩論。

徐悲鴻畫馬當然不只“畫一馬”，亦畫群馬。如，有一幅繪有八匹奔馬的畫作，豎向構圖，八匹駿馬由遠及近，宛如從天際飛奔而來，雄健、矯捷，呈萬馬奔騰，氣韻恢宏之勢?？钭R作“卅五年大寒遣興寫于北平”，也就是畫于1946 年冬。郭沫若為這幅畫有一首題詩，卻已在1959 年。詩寫道：

八駿自由馳騁，

渾如萬馬奔騰。

尾鬣生風岪郁，

神情磅礴如蒸。

自將追風逐電，

足至地裂天崩。

期待英雄人物，

前來控馭超乘。

“論文相與沐春陽”

門前桃李競菲芳，

學海探驪下大洋。

富士扇懸連泰岳，

黃河天洗詠新唐。

增編全集廿三卷，

披涉群書千萬章。

喜得良時一攜手，

這是郭沫若于1975 年3 月26 日所作的一首詩，無題，落款作“疊韻奉酬吉川幸次郎先生”，或可為篇題。詩是為吉川幸次郎增編了自己的著作全集而作。吉川幸次郎是日本著名漢學家，是時為日本京都大學名譽教授。

郭沫若一生交往的日本友人有很多，其中一些交往的時間長達三四十年，吉川幸次郎即為其中之一。他與郭沫若初次相識還在四十年前，那是在1934 年5 月。郭沫若為查找古文字資料攜師從他學習中國古文字的田中震二走訪京都。在京都帝國大學訪問了該校考古學教室，拜訪了著名漢學家內藤湖南。還訪問了京都東方研究所，在那里結識了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吉川幸次郎。

但無論如何，吉川幸次郎都算是郭沫若的老朋友了，所以他會在吉川幸次郎出版新全集時題贈了這首詩，而且在詩中表達了期望“喜得良時一攜手，論文相與沐春陽”的心情，正所謂以文會友吧。當時正身歷“文化大革命”的郭沫若，顯然對于能見到吉川幸次郎很高興，所以在27 日又填了一首《西江月》詞。

送暖東風駘蕩，

接天楊柳鵝黃。

遣唐使節(jié)又來唐，

瞬見百花齊放。

相隔一衣帶水，

真成一葦可航。

交流文化日方長，

子子孫孫無量。

詞中把吉川幸次郎率領日本學術文化代表團訪華一事喻為“遣唐使節(jié)又來唐”，期望中日文化交流能夠子子孫孫永續(xù)相傳。

月有清輝柏有芳，

天安門外浩洋洋。

人民八億新堯舜，

風雅聯(lián)翩啟漢唐。

五七言詩傳海域，

二千年史續(xù)鴻章。

茅臺美酒看君酌，

病體難陪戀夕陽。

郭沫若在與日本友人交往中，多有為其題贈、書贈、或書錄詩詞之事，但在一年之內得他贈詩、和詩三首的大概只有吉川幸次郎。郭沫若與吉川幸次郎之間應該是有詩詞唱和的。這三首因與老友相見而作的詩詞，既是朋友之間的酬酢，亦表達了詩人對于中日之間悠久的文化交往的贊揚，殷切期望這種交往能夠世代傳承。而從《再和吉川幸次郎》末句“茅臺美酒看君酌，病體難陪戀夕陽”中，我們還可以感受到詩人在人生遲暮之年的那種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