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國(昆明)
它通體毛色鮮亮,黃中帶灰,叫聲洪亮,是2000年我家搬新房的時候,小叔從縣城花80元錢買回來的,全家都叫它“阿灰”。阿灰初到我家時,剛生下三個多月,體型嬌小,生性膽怯,整日躲在柴草堆里,不吃不喝。直到來家一個多月后,它才放下警惕,接受一家人的關(guān)懷,此時的它如同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活潑開朗,總跟在人后,左蹦右跳。父親怕它跑了,就去買了鐵鏈將它拴住。不承想,這一拴就是十二年,在原地禁錮了十二年,直到2013年父親母親外出務(wù)工,再不能養(yǎng)它,才在依依不舍中將它托于人去。可托于人后的阿灰,不吃不喝,每天窩黑處,蜷縮著本就瘦弱的身軀,哀號著,悲鳴的聲音滿是悲寂,它似乎在控訴著我們將它遺棄的不解。我從學校回去看它,它也不認得我,只抬頭看看,耷拉著腦袋,瘦小的身軀越發(fā)顯得嬌弱了,嬌弱得不再看我一眼……
在我的家鄉(xiāng),千百年來,流傳著一則傳說,狗是人類的救星。話說很久以前,天下發(fā)大洪水,山崩了,地也裂了,農(nóng)田被摧毀了,天下的糧食都被洪水沖走了,幸存的人類不能吃到糧食,日子過得越發(fā)艱難。有一天,一戶農(nóng)家的狗兒突然跑到了一處隔著九十九條河的地方,那里風調(diào)雨順,糧食豐收,偷偷地在谷倉里打了一個滾,身上就沾滿了谷子。狗一路小跑,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趕,又穿過了九十九條河,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回到了家中??墒菨M身的谷子落得一粒不剩,主人看狗離家那么久,心疼地把狗兒摟在懷里,幫狗兒梳理毛發(fā)時,一粒谷子竟然從毛發(fā)里掉落了出來。這不是谷子嗎,主人喜出望外,于是用僅剩的谷子種出了夠部落里幾百口人家吃的糧食。從此以后,主人每年豐收后的第一碗飯都要先給狗兒吃,狗兒也感念主人的恩德,于是有一天開口對主人說:主人啊,我老了,再不能陪伴你了,如果哪天我不見了,你不要尋我,你也不要悲傷難過,我到那九十九條河的地方去了……主人醒后,原是一場夢,然而狗兒果真不見了。從此以后,狗每自覺生命將近的時候,會不吃不喝,哀號痛哭,最后跑出家門,在偏遠的地方死去。
記不得阿灰是何時死去的,當我得知它的死訊時,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個月。我想,它死去時定已是皮包骨頭,它那原本鮮亮光澤的毛發(fā)定也陰沉暗淡了,它定是被養(yǎng)它的人家扔進了偏僻的水溝,連一抔黃土都沒有得到,任飛蟲蚊蠅在身上作祟,化作一具枯骨。我無法原諒我們這樣的做法,竟然會容不得一條已是暮年的小狗,為了去掉一家人的累贅,竟然將它狠心地遺棄。
阿灰來我家的時候,我才十二三歲,看著阿灰被拴在一個角落里,我便想要把它的繩索解開,帶它去玩耍。有一次,我把它的鐵鏈解開,還不待我拉住它,它便一溜煙地跑開了,幾乎將我摔倒在地,一會兒就消失在了路邊的麥地里。門外綠草如茵,青青的麥苗在陣陣微風中,羞澀地低下頭去,春天的陽光格外的柔和,我來不及將身心置于這樣的美景,卻心想著阿灰就這樣溜了,肯定不會再回來??墒聦嵶C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當我在四下尋它的時候,它突然從遠處飛一般地向我跑來,歡快的步伐,奔騰在遠處的麥田里,不時地帶起一片片泥土,眼里閃著光亮,一下子擁入我的懷里。我一把抱住它,它把頭耷拉在我的耳邊,一會用舌頭舔舔我的臉,一會又深情地望望我,那時那景,如一對年輕的戀人,耳鬢廝磨,深情默默……
印象中的阿灰是頂聰明而懂事的,自從它來到我家,寂靜的院子一派生機,有外人來了它就汪汪地叫幾聲,要是它熟識的親人,它便搖起尾巴,抬起前腳,高興得手舞足蹈;要是它厭惡的人到來,它就掙扎著狂咬,給來的人個下馬威,直到那個人離去,它才表現(xiàn)出滿意的神情。
祖母常說說:“別看她是條狗,不會說話,可它能辨忠奸善惡,它的內(nèi)心比我們敞亮著哩……”
阿灰是我們最忠實的朋友,來我家的這些年,無論春夏秋冬,年年歲歲,它一如既往地守護著,從天黑到天明,“迎來送往”陪伴著我一起長大。在悲鳴的叫聲中送走了我慈愛的祖父祖母,見證了一家人十余年的點滴。雖然它的晚年是不幸的,它被無情地拋棄,最終選擇了以絕食終結(jié)了自己的生命,但比起巴金先生的愛犬包弟來說,阿灰生活的時代是幸運的,它無有包弟般顛沛流離的遭遇,也無須獨自躲在角落瑟瑟發(fā)抖。
后來,我常一個人回到兒時的故鄉(xiāng),有時不為什么,只想在故鄉(xiāng)和煦的春風中散步時,看看每家每戶門前的狗兒,再聽聽它們的聲音。有時,偶爾看到一只同阿灰毛色相近的狗兒經(jīng)過,我便會用溫柔的目光輕輕撫摸它們,仿佛這樣,我又置阿灰于我的身旁,阿灰離我又近了一點。
有一年,是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吧,我在滇池邊的海晏村看潮汐,突然一只如阿灰一樣身色的小狗來到我的身旁,靜靜地趴在我的腳邊,我轉(zhuǎn)頭去看它時,它也轉(zhuǎn)頭看著我,那眼里似乎有幾分阿灰的神色。我想是機緣巧合吧,難道阿灰又回來了,我暗自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突然一個聲音從后邊傳來:
阿灰,過來……過來……
原來是狗的主人在遠處吆喝,讓眼前的狗兒向前去了,狗兒轉(zhuǎn)頭瞥了我一眼,耷拉下腦袋,轉(zhuǎn)頭走了。此時此刻,我多想也喊一聲:阿灰,快過來,我想當我發(fā)出這樣的指令時,它定也會遵從吧,可是我終究沒有喊出來。狗兒的主人是多么幸運,我遠遠的目送著它離去的身影,看到遠處的西山影映在碧波蕩漾的昆明湖中,海浪在風中一起一落,我的心也隨著一層層的波濤飄向了的遠方。
想起阿灰那黃中帶灰的毛發(fā),那幽深的眼神,我的眼里不禁又噙滿了淚水,它汪汪的叫聲似乎還在千山遠隔的故鄉(xiāng)上空盤旋,它活潑靈動的神采仍然還在時空里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