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中
眼看就要三十歲了,唐寶明依然沒有找到女朋友。他自己倒無所謂,可遠在老家的父母早就按捺不住了。要不是心疼車票,急不可耐的兩位老人必定隔三岔五跑到鑫城來,鄭重其事地畫出結婚生子的時間表、任務圖,揪著耳朵讓他遵照執(zhí)行。
在唐寶明出生的那個滹沱河邊的小村里,誰要是三十歲還沒有成家,毫無疑問會成為千夫所指的異類。因此,唐寶明每次回老家,最怕的就是父母和其他親朋的詢問。這些刨根究底的詢問看似充滿關切,卻令人煩不勝煩。特別是母親,動不動就提到幾個唐寶明兒時的玩伴,說人家誰誰誰連二小子都會打醬油了。唐寶明不敢頂撞母親,只好漸漸地降低了回家的頻率。
父母讓唐寶明成家,用的是比較法——村里的同齡人都生二胎了,你小子難道還不該結婚?孰料,唐寶明反駁父母,用的也是比較法。在唐寶明供職的那家軟件公司,三十歲尚未婚嫁者,幾乎占了一多半。母親沒有去過唐寶明的公司,對其說法自然存疑。每當這個時候,唐寶明便會提起秦宏偉。
秦宏偉與唐寶明一樣,也是不折不扣的“鑫漂”。為了減輕負擔,他倆合租了一套兩居室。唐寶明搬進來沒多久,父母就來過一次。老兩口足足花了三個小時,把房間收拾得光彩照人,唐寶明卻癟癟嘴說,又不是自己的房子,何必拾掇得如此干凈。唐寶明這么說,父母的臉就隱隱地紅了。老兩口知道,如今在城市里買房,簡直比登天還難。母親安慰唐寶明,再緩幾年,咱也買套新房,哪怕小一點,夠住就成。唐寶明笑了笑。母親又說,家里幫忙拿首付,以后的月供,你得自己來。
家里的經濟狀況,唐寶明比誰都清楚。要是有多余的錢,當年讀大學時,也不至于申請助學貸款。申請了助學貸款,腦門上就仿佛貼上了貧窮的標簽,多少有些尷尬。最尷尬的是,申請貸款前,需要開具三級貧困證明。唐寶明隨父親找到村支書,村支書不是推三阻四就是岔開話題:老唐吶,要不是那個戳戳找不到,我保證立馬就給你蓋了!村支書攤開雙手,顯出一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樣子:多大個事呀,你說對不對?父親提著兩瓶竹葉青再次造訪,不翼而飛的公章,就像長了腿一樣,自己出現(xiàn)在村支書面前。
叔叔阿姨,你們要買房嗎?聽到唐寶明和父母的談話,秦宏偉不失時機地從臥室鉆出來。他一邊夸張地把名片雙手遞給唐寶明的父親,一邊補充道,你們要是在鑫城買房,一定記得找我。秦宏偉西裝革履的裝扮和名片上營銷總監(jiān)的頭銜,無疑征服了唐寶明的父母。活了一大把年紀,他們還是第一次收到別人的名片。望著秦宏偉春風得意的臉龐,兩位老人忙說,一定一定。
秦宏偉比唐寶明大五歲,也是單身。被逼急了的時候,唐寶明就常拿秦宏偉說事。人家老秦條件那么好,不也是單身狗嗎?為了突出秦宏偉的慘狀,唐寶明故意在單身后面加了一個“狗”字。
最開始提秦宏偉,父母便不再糾纏;次數(shù)提多了,父母逐漸對這三個字有了免疫力: 秦宏偉是秦宏偉,你是你。父親和母親一唱一和地反問:要是秦宏偉一直不結婚,你也準備打一輩子光棍兒嗎?唐寶明自然不愿意真的打一輩子光棍兒。于是,他信誓旦旦地向父母拍胸脯保證:如果遇到合適的,肯定會沖上去。
向父母作出承諾之后,唐寶明就像一只發(fā)情的孔雀,不時奓一奓身后的羽毛。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卻總是收效甚微。好在有秦宏偉同病相憐的境遇,才使得他的單身,不被無限加重和放大。
唐寶明喜歡網游,秦宏偉迷戀炒股;唐寶明定期跑步,秦宏偉堅持讀書。大多數(shù)時間里,他們基本上各忙各的。但發(fā)工資的那天,兩人會相約吃一頓燒烤、喝一頓啤酒。當然,燒烤和啤酒只是引子,吐槽單位和展望未來才是正篇。在他倆看來,未來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非女朋友莫屬。因此,唐寶明與秦宏偉推杯換盞、臉紅耳熱之際,與其說他們是在展望未來,不如說是在展望女朋友。
吃過晚飯,唐寶明先打游戲,等肚子放空,再沿著新修的健身步道跑一個來回。通常情況下,唐寶明氣喘吁吁地擰開出租房的門時,秦宏偉恰好研究完股票,正埋首于一本封面夸張的書中。
秦宏偉喜歡讀書,而且喜歡讀紙質書,這多少令唐寶明有些意外。他們單位的同事,包括他自己,要么不讀書,要么讀讀網絡小說。更令唐寶明感到意外的是,他每次進門后,秦宏偉居然常常朗讀一些書中的段落。朗讀到興奮處,秦宏偉還會拉住唐寶明,絮絮叨叨地提到卡爾維諾或麥克尤恩。這個時候,唐寶明只好無奈地往后躲。唐寶明想,要是秦宏偉繼續(xù)推介文學,他一定用程序和編碼反擊。
有那么幾次,唐寶明大汗淋漓地推開門,秦宏偉卻并不在家。沒了秦宏偉唐僧一樣的念經,他居然有點不適應。秦宏偉的電腦旁,橫七豎八地堆著幾十本書。唐寶明隨手拿起一本,把書名讀了出來——《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這是一部短篇小說集,作者正是秦宏偉提過的麥克尤恩。
多久沒有讀過書了?想到這里,唐寶明幾乎嚇了一跳。上一次正襟危坐、充滿儀式感地讀完一本文學書籍,還是在大學時代的圖書館里。難怪中國人的平均閱讀量低得很,原來是被無數(shù)像自己這樣的俗人拉下來的。
唐寶明翻開其中一篇,硬著頭皮讀起來。讀著讀著,他的下半身竟然有了反應。他慌亂地把手伸進去,仿佛握住了一團火焰。唐寶明突然覺得,讀書其實是一件相當美好的事情。他學著秦宏偉的樣子,冷不丁念了一句:現(xiàn)在是抽插一二三交媾好時光。唐寶明不太明白作者想表達什么,但那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找個女朋友的心情,第一次如此迫切又如此強烈。
秦宏偉回來的時候,唐寶明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一檔唱歌節(jié)目?,F(xiàn)在是抽插一二三交媾好時光。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唐寶明沒頭沒腦地冒了這么一句。秦宏偉顯然什么都沒有聽清,反問,什么時光?唐寶明打個哈哈,故意岔著說:美好時光——海苔。
客廳又有幾盞燈啪啪亮起,唐寶明才發(fā)現(xiàn)今天的秦宏偉,與往常有些不一樣。秦宏偉的臉上,既有怡蕩的春風,也有充沛的活力。
秦總有什么喜事,說來分享分享。兩個年輕人,平時互稱老秦老唐,這個時候,唐寶明卻想逗逗秦宏偉,臨時起意,將老秦置換為秦總??吹贸鰜?,即便唐寶明不問,秦宏偉也肯定忍不住要說些什么。
我,終,于,告,別,單,身,啦。秦宏偉一字一頓,仿佛射出八顆子彈。唐寶明連聲說恭喜,心里卻惴惴不安。從前父母問起來,唐寶明總拿秦宏偉做擋箭牌;如今秦宏偉脫單了,自己豈不是完全暴露在箭矢之下?
這么說,你找到女朋友了?唐寶明進一步求證。
當然是女朋友了。秦宏偉的答案,顯然有點跑偏。斷背山,斷袖之癖?哈哈,我可沒那種愛好。
唐寶明心里嘀咕,讀了這么多書,秦宏偉的理解能力依然如此感人。都說戀愛中的男女智商為零,看來此言不虛。唐寶明也想把智商降下來,即使幸福得胡言亂語,又有什么關系呢。很多男人喝酒吹牛,說有個女人管著,真煩。在這之前,唐寶明會不假思索,認為他們真情流露,是一群處處被女人掣肘的可憐蟲;然而現(xiàn)在,唐寶明卻覺得事實并非如此——動不動就抱怨“有個女人”,焉知不是炫耀?
唐寶明還想再問一問,眼前這個迷戀炒股和讀書的大齡剩男,怎樣不露聲色、輕而易舉就告別了單身?但秦宏偉打了一個呵欠,擺出一副“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神情。沒過一會兒,隔壁那扇緊閉的臥房門口,居然傳出了驚天動地的呼嚕。
與秦宏偉的呼嚕形成鮮明對比,另一扇門內的唐寶明,像烙餅似的輾轉反側,總是難以入睡。他甚至將秦宏偉這場情事的肇始,做了五六種猜想。
因為一直動來動去,床就一直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唐寶明暫停胡思亂想的時候,床的響動就格外突兀,仿佛大合唱中,有人起哄吹了一聲口哨??┲┲?,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唐寶明躺好不動,咯吱咯吱的聲音,似乎還存留在空氣和塵埃里,撲簌簌直往耳朵里鉆。
現(xiàn)在是抽插一二三交媾好時光。
黑暗中,唐寶明不由得想起這句話。想到此處的時候,就好像有一陣風吹亮余燼,令他的整個身體熊熊燃燒起來。
雖然唐寶明至今沒有見過秦宏偉的女朋友,但隨著秦宏偉一點一滴的講述,那個叫做小薇的女孩的形象,逐漸立體、豐滿,輪廓清晰。唐寶明甚至篤定,秦宏偉的小薇,一定像歌里唱的那樣,有一雙溫柔的眼睛。
根據(jù)秦宏偉的描述,小薇正在鑫城大學讀大四。因為從小喜歡文學,崇拜亦舒和三毛,小薇在中學時代就參加過好幾個文學社。高考結束后,按照父母的規(guī)劃,小薇應該填報一所本省的師范,繼而按部就班地成為一名旱澇保收的人民教師。誰料,一向溫順乖巧、從不忤逆父母的小薇,居然偷偷地修改了志愿。得知女兒被鑫城大學中文系錄取的消息,父母自知回天無力,只好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
鑫城距離小薇的家鄉(xiāng),足足一千公里。這山山水水的阻隔,在小薇的父母看來,就有些殘酷和無奈。盡管家庭普通,但哪個女兒不是父母眼中的寶貝、掌上的明珠?父親說,火車站有小偷,到時候把東西拿好;母親說,車廂里人來人往,當心被開水燙著。小薇不想讓父母擔心,就使勁點點頭。
小薇從未出過遠門,對于形形色色的旅程,僅僅停留在想象階段。在她看來,魯迅當年乘坐平津列車從北平前往天津、徐志摩乘坐客輪從天津奔赴煙臺,都是極其好玩的事情。特別是沈從文,在回湘西的旅途中,居然給張兆和寫了一路情書。讀《湘行散記》時,那些柔情似水的句子,讓她忍不住淚流滿面。淚水滴落書上,打濕了她用中性筆寫下的一行小字: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進入大學的第一天,室友就沖小薇大呼小叫:太像了,簡直太像了! 室友夸張地將嘴巴張成鯉魚喝水的樣子,令小薇有些發(fā)蒙。小薇問像什么,室友才仿佛元神歸位,恢復了較為端莊的神態(tài):難道從來沒有人說過,你長得像徐梵溪嗎?
小薇知道,徐梵溪就是在《雪花那個飄》里扮演初萌的明星。追這個劇的時候,小薇幾乎愛死了清純靚麗、文藝范兒十足的初萌。出演初萌一角之際,徐梵溪還不叫徐梵溪,叫徐翠翠。小薇實在難以理解,徐翠翠就挺好的,為什么突然改名叫徐梵溪?網上傳言,她喜歡的“初萌”之所以改名,是因為感情受挫。小薇希望這不是真的。《雪花那個飄》的最后,張譯飾演的趙長天與初萌深情相擁,才是她樂于看到的結局。
室友冷不丁一問,小薇有些慌亂。在此之前,她從未覺得自己像哪個明星;室友的提示,讓她忍不住重新進行比對和審視。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當她再一次在熒屏中看到徐梵溪時,竟然真的發(fā)現(xiàn)自己和她有幾分神似。
這樣的小薇,自然馬上吸引了不少男生的注意。但通過交流,小薇覺得他們庸俗不堪,根本就不是她心目中白馬王子的形象。騎白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可能是唐僧。想起微信里流傳的段子,小薇不禁啞然失笑。就這樣,從大一到大四,室友們早已分分合合又合合分分,小薇卻像元素周期表中的惰性氣體一樣,始終沒有發(fā)生與愛情相關的化學反應。
如果不是遇到秦宏偉,小薇穩(wěn)定而持久的單身狀態(tài),恐怕還要繼續(xù)下去。
鑫城有個松散的民間組織,叫鑫城讀書沙龍。該沙龍以有關閱讀的交流與分享為主,每月舉辦一次活動,已經雷打不動地堅持了七八年。參加這個讀書沙龍,幾乎不需要什么門檻,只要熱愛閱讀即可。比如說,張三喜歡閱讀林清玄和劉墉,可以參加;李四喜歡閱讀卡夫卡和博爾赫斯,可以參加;王五喜歡閱讀刀爾登和繆哲,自然也可以參加。由于持續(xù)時間久、參與者眾,該沙龍漸漸在鑫城有了影響。當?shù)赝韴笤谖膴拾娴囊淮螆蟮乐校踔翆⑵滟澴u為鑫城的百家講壇。為了這個稱謂,鑫城幾撥文人唇槍舌劍地爭論了好幾個回合,最終不了了之。
小薇第一次參加讀書沙龍,就遇到了秦宏偉。
事實上,秦宏偉雖然對這個沙龍早有耳聞,參加的次數(shù)卻屈指可數(shù)。通常情況下,他都端坐在角落里,看別人手舞足蹈或聽別人口若懸河。那一天,秦宏偉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了躲在另一個角落里的小薇。清純、靚麗的小薇,在暖白色的燈光下,仿佛一朵嬌羞的荷花,暗香浮動。
本次沙龍的主題是閱讀與分享。秦宏偉決定站到中間,好好地展示一下自己。由于事先沒有準備,他的分享局促而凌亂。到最后,他居然情之所至,高聲朗讀起應修人和李金發(fā)的詩句。朗讀應修人的《妹妹你是水》時,他特意朝另一個角落望去。小薇正用雙手托著下巴,專注地傾聽著。秦宏偉仿佛受了鼓舞,又詳細地介紹了一下當時活躍的詩人與流派,最終收獲到全場最熱烈的掌聲……
在唐寶明看來,秦宏偉的講述多少有些夸大其詞,但不可否認,讀書沙龍散場后,秦宏偉的搭訕是成功的——他順利地要到小薇的電話和微信,并將“閱讀與分享”的主題,奇跡般地延伸到幾天之后。即便秦宏偉不說,唐寶明自然也能猜到,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中,他們把遙遠飄渺的文學,聊成了近在咫尺的愛情。
自從秦宏偉有了女朋友,唐寶明就開始了惱人的失眠。他入睡的時間越來越遲,就像有人不由分說地拽著衣領,將其拉過午夜、拉向更深更遠的夤夜。
秦宏偉僅僅參加了數(shù)次讀書沙龍,就找到一個喜歡文學的女朋友。如此傳奇的艷遇,令唐寶明心底無端生出許多復雜的情愫,有羨慕,有嫉妒,也有巴不得自己就是秦宏偉的祈望。這些感覺相互交織、相互角力,最后演變成無邊的失落和挫敗。他突然恨起自己來:為什么每晚都跑得汗流浹背,卻沒能找到一個喜歡跑步的女朋友?
唐寶明的羨慕和挫敗都沒有持續(xù)多久,秦宏偉與小薇恍若靈光乍現(xiàn)的戀情,就如同一列大喘氣的火車,駛入逼仄而幽深的隧道。盡管這隧道讓火車具有了某種隱蔽性,唐寶明還是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端倪。
秦宏偉拉著唐寶明一起喝酒的次數(shù),逐漸多了起來。唐寶明想,秦宏偉經常朗誦文學作品的嘴巴,總該說點別的什么了吧。
再一次喝酒擼串,秦宏偉果然開啟了連綿的抱怨模式。令唐寶明氣憤和無語的是,秦宏偉沒有抱怨性格、長相、身材,而是抱怨小薇居然是個處女。唐寶明干掉一大杯扎啤,覺得自己應該為處女主持公道。
處女怎么了?
他死死地盯住秦宏偉油膩的臉龐,看他如何吐出象牙,如何自圓其說。
因為酒醉的緣故,秦宏偉的舌頭仿佛被綰了好幾個疙瘩,雖然幾乎淪為結巴,但在唐寶明面前,他依然保持著一副愛情導師的派頭。秦宏偉列舉了兩點:首先,處女沒有性經驗,與之做愛味同嚼蠟;其次,一個女人將處女之身獻給一個男人,多半會像狗皮膏藥一樣糾纏他、賴上他,甩都甩不掉。
聽了此番辯白,唐寶明才突然明白,眼前的大齡剩男秦宏偉,非但從未想過結婚,就連找女朋友也僅僅是個幌子;他真正需要的,不過是一個性伴侶、一個炮友。而根據(jù)上述兩點,處女小薇,顯然不是那個合適的人選。
你說可笑不可笑,秦宏偉將一串豬肝塞進嘴里,那個大學生,居然說畢業(yè)后跟我結婚,真是夠了。結婚這事兒,唐寶明覺得一點也不可笑。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秦宏偉就清了清嗓子,學著宋小寶的模樣,自以為很搞笑地說,想跟我結婚的人多了,她算老幾?
沒有與秦宏偉碰杯,唐寶明自顧自地灌了一大口。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有點心疼那個名叫小薇的女大學生。他甚至癡癡地想,如果他是秦宏偉,就一定不會棄之如敝屣,就一定給她應有的呵護與關愛,就一定與她結婚生子、過瑣碎而幸福的生活。
意料之中,秦宏偉很快就恢復了單身。他不但剪了一個相當惹眼的莫西干頭,而且更換了手機號碼。此情此景,讓唐寶明頓時想起一首名叫《愛就愛了》 的老歌??上茖毭鞑徽J識小薇,否則他會用歌詞安慰她——愛了就愛了,別再自我懲罰。在秦宏偉看來,既然不打算結婚,便沒有必要把女朋友帶到自己的圈子里;當然更不會像獻寶一樣帶回家中,給麻雀般聒噪的七大姑八大姨,提供一次絕佳的評頭論足的機會。
秦宏偉越是瀟灑、越是平靜,唐寶明就越是篤定: 這個剛剛被遺棄的女大學生,肯定受到了莫大的傷害。認識秦宏偉這么久了,唐寶明第一次有了揍他的沖動。
唐寶明的失眠,始于秦宏偉告別單身的那一天。
唐寶明記得很清楚,當天,他不但學著秦宏偉的樣子朗誦了文章,手里還緊緊地握著一團火焰。那團火焰逐漸升溫、跳躍,他幾乎有點握不住它。經過一段歡快的舞蹈之后,火焰才搖曳著熄滅,以至于次日起床,他的手里全是余燼。
秦宏偉重歸單身,唐寶明的睡眠卻沒有恢復。唐寶明甚至覺得,在秦宏偉談情說愛的日子里,他的睡眠一定是走丟了;因為走得太遠,他不確定它們能不能順利返回。嗨,我回來啦。唐寶明渴望他的睡眠如此宣布,并友好地住進身體里,再也不要不告而別,再也不要有家不歸。
唐寶明的渴望,終究與現(xiàn)實有些差距。睡不著的時候,他干脆翻身側臥,玩一會兒微信上的小游戲。一天晚上,他點開“跳一跳”,駕輕就熟地過五關斬六將,眼看快要突破五千分之際,手機夸張地震動起來。他用食指和拇指劃拉了兩下,回到微信界面,一個昵稱叫做余孝威的人,發(fā)來一條添加好友的申請。唐寶明笑笑,毫不猶豫地點了“接受”二字。
玩微信以來,所有添加好友的申請,唐寶明都來者不拒。他習慣在添加之后,再進行查驗和甄別。如果對方是熟人,自然添加得合情合理;如果對方是陌生人,再行屏蔽或刪除,亦不過舉手之勞,并不需要花費多大的神通。
唐寶明添加過的陌生人,有賣茶葉的,有放高利貸的,甚至還有提供性服務的。毫無疑問,在眾多的誘惑里,唯有性服務令他心旌搖蕩。搖蕩得最兇的一次,他差點就跑到對方指定的賓館房間。沖到樓下的時候,他突然想起電影《我叫劉躍進》的片頭:楊志與一個女人正欲交媾,啪的一下,從門外闖進兩個彪形大漢,其中一個大漢劈頭蓋臉給了楊志一巴掌,咬牙切齒地說,好啊,你敢強奸我老婆……
據(jù)說,鑫城也有這樣的團伙。唐寶明猶豫了幾分鐘,決定打道回府。如果著了仙人跳的道,損失點錢財?shù)故菬o所謂,可萬一“光輝事跡”傳播出去,那就真的沒法混了。俗話說,色字頭上一把刀;俗話又說,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孰輕孰重,何去何從,唐寶明慶幸自己還能拎得清。
加為好友之后,唐寶明才不慌不忙地放大申請者的微信頭像。那是一片令人眩暈的金針花海,幾乎比梵高筆下的向日葵還要燦爛。從昵稱判斷,此人應該是個男性;但昵稱右側的小人,卻戲劇般地顯示為紅色。唐寶明點進微信主頁,決定解開這個小小的謎團。
在其主頁的照片里,唐寶明看到了宿舍、教學樓、圖書館,看到了明鏡般的湖水和怪石嶙峋的假山。作為鑫城大學的畢業(yè)生,唐寶明一眼就認出了他的母校。照片里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是個清新脫俗的女孩。那么,她是余孝威?唐寶明想,如果昵稱就是本名,對于一個女孩來說,這個名字可真夠雷人的。
再返回自己界面,好幾條留言就從對話框里跳了出來。如此柔美的女孩,還真叫余孝威。唐寶明頓時樂了,為什么不叫李逵呢?
按照留言所說,余孝威玩真心話大冒險時連連敗北,作為懲罰,她今天之內必須找一個陌生男子請她吃飯。因此,病急亂投醫(yī)的余孝威誤打誤撞,正好撞到了唐寶明這里。最后一條留言還特意強調,請與不請都行,決定權完全在唐寶明手中。
假如唐寶明不予理會,或者干脆刪除好友,恐怕這輩子,他和這個名叫余孝威的女孩,都不會有絲毫瓜葛。請客與否在于唐寶明,這毫無疑問。問題是,如此確鑿的一句話,從一個楚楚可憐的女該嘴里說出來,便立刻擁有了新的內涵與外延。唐寶明需要重新解讀它。重新解讀的結果,似乎蓄謀已久,又似乎迫不及待:請一個女大學生吃一頓飯,難道還能吃出妖怪?退一步講,即便余孝威是個騙子,她能騙走什么,自己又有什么值得被騙?懷著頂多損失一頓飯錢的心態(tài),唐寶明決定赴約。
初次見面,唐寶明就不由得羞愧起來。坐在他對面的余孝威,比微信里更清新脫俗、更惹人喜愛,仿佛從照片中走出來的過程,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的過程。這個過程結束時,花瓣上還滾動著露珠,靜候一次盛大的眷顧和垂憐。
如此美好的女孩,怎么可能是個騙子?唐寶明心中的羞愧,令自己語無倫次。相比而言,余孝威倒顯得淡定。她噘起嘴巴說話的語氣,就像唐寶明是一個與其認識多年的老朋友。喂,該你了。余孝威要了一份石鍋拌飯,又把菜單遞給發(fā)愣的唐寶明。唐寶明回過神來,試圖讓自己沒那么狼狽,試圖讓氣氛活躍一點。他按住菜單問,你確定就在這里吃,不打算宰我一頓嗎?
挨宰還挨得這么甘之如飴?余孝威臉上露出了笑容,一如花朵綻放。說不清為什么,唐寶明忽然想起秦宏偉的小薇來。他忍不住問余孝威,本來是個女孩,為什么偏偏叫個男孩的名字?
余孝威的表情里,沒有一絲驚訝,仿佛料定唐寶明必然有此一問。這么一來,唐寶明反而感覺問得多余,有畫蛇添足之嫌。余孝威正要回答,唐寶明馬上用別的話題將其打斷,好像自己剛剛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必須以最快的速度來修正和彌補。
唐寶明剛剛走出寫字樓,褲兜里的手機就急吼吼地震動起來。聽筒那頭,余孝威說學校附近新開了一家火鍋,簡直就是舌尖上的鑫城,特地邀請他一起去嘗嘗。唐寶明還沒有想好如何回應,余孝威就掛斷了電話。
再次見到余孝威,唐寶明頓時生出一種熟悉的感覺,不像上次那樣拘謹了。余孝威穿著一身潔白的長裙,裊裊婷婷,美麗得如同仙女下凡。他正要說什么,余孝威搶先說了兩聲謝謝。那有什么好謝的,唐寶明挺了挺腰,有點不好意思,一頓飯而已。余孝威卻噘了兩下嘴巴說,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可不想欠人情,所以,謝謝你來吃火鍋。
走出火鍋店,夜幕已經籠罩了這個臨近校園的小鎮(zhèn)。柔媚的燈光下,一對情侶跌跌撞撞地相擁而過。唐寶明感覺到,余孝威漸漸向他靠了過來,除了火鍋的味道,他還聞到了好聞的女性的氣息。差點就靠在他身上的余孝威仰起臉,柔柔地說,我想去唱歌。唐寶明想說改天吧,早點回去休息;但話到嘴邊,卻鬼使神差地說,好啊,我陪你。于是,他們穿過幾束明滅的燈光,拐進一家名叫黑鐵的KTV。
……
醒來的時候,唐寶明嚇了一跳。他四處張望著,試圖判斷今夕何夕,身在何處。潔白的吊頂、潔白的墻壁、潔白的床,程式化的擺設,標準的賓館房間無疑。他充滿困惑地側身扭頭,立馬就被眼前的場面驚呆了: 觸手可及的地方,正躺著赤身裸體的余孝威!
余孝威的皮膚很白,像天上的云、海里的冰。兩瓣渾圓的屁股,被一條粉紅色的三角褲緊緊包裹;屁股上方不遠處,是兩個迷人的腰窩;肩膀附近,長長的頭發(fā)自然滑向一側,暴露出性感的肩胛骨。萬籟俱寂。這種安靜,仿佛一個可以吞噬一切的巨大的黑洞,讓唐寶明頓時有了窒息的感覺。好在,唐寶明馬上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沉重而凌亂的呼吸,把唐寶明從一片寂靜中解救出來。但緊接著,唐寶明就聞到了濃烈的酒氣;繼而,他的腦后便開始了一陣一陣的炸裂似的疼痛。
唐寶明拼命回憶,昨晚的場景就像電影一樣,一幀一幀地倒帶、重播。他記得他們一起吃了火鍋,一起唱了歌,甚至還一起喝了酒。在KTV 里,余孝威唱了許多悲傷的歌曲,一杯接一杯地與他干杯。可是唱著喝著,余孝威突然哭了起來,仿佛一塊干燥的沙地,毫無預兆地涌出了泉水。
摟住余孝威的那一刻,唐寶明的回憶戛然而止。再往后的情景,他一點都想不起來了,越想越頭痛。從摟住余孝威柔軟的身軀,到如今眼前的玉體橫陳,中間的記憶,如同被刪除了一般。而那一段,才是關鍵。
唐寶明不管不顧地推了推余孝威的肩膀,余孝威潔白的、凸凹有致的身體扭動了兩下。幾乎在睜開眼睛的一瞬,余孝威已經用被子裹住全身,并以閃電般的速度甩給唐寶明一記耳光。唐寶明不知所措地望著余孝威,臉頰傳來火辣辣的疼痛。余孝威緊了緊被子,眼淚順著鼻梁兩側滾落在一片白色之中,消失于無形。她一邊啜泣,一邊念叨著什么。
唐寶明問怎么回事,余孝威一聲不吭只是哭,好像她的語言功能喪失殆盡,并就地轉化為哭的功能。唐寶明覺得,昨晚那塊干燥的沙地,還在源源不斷地冒出泉水,他眼睜睜地看著它流淌卻無能為力。余孝威不停地啜泣,他就不停地說對不起。只是他的聲音太過蒼白,剛剛發(fā)出,就被汩汩的泉水淹沒。除此之外,唐寶明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方式來安慰這股泉水,仿佛只有精衛(wèi)填海似地將對不起投放進去,才能得到短暫的自我救贖。
余孝威背對著唐寶明,一聲不吭地穿好衣服,一身不吭地走進浴室,最后一身不吭地走出賓館。唐寶明呆若木雞地坐在床上,希望這一切只是幻覺;但同時,他又渴望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就是與自己有關的、最為真實的存在。
余孝威一聲不吭,唐寶明只好推測那段斷了片的記憶。都說酒后亂性,那么,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自己肯定也亂了。何況,讀到“現(xiàn)在是抽插一二三交媾好時光” 時,他激動得不能自已;何況,他的手里,常常握著一團跳躍的火焰。
……
從此之后,余孝威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唐寶明打電話,對方一直處于關機狀態(tài);去學校詢問,室友也是一臉茫然。
唐寶明近乎發(fā)瘋地尋找余孝威,最終一無所獲。盡管他對她所知甚少,盡管他覺得她有點神秘和遮掩,他還是發(fā)自內心地喜歡她。既然她選擇失蹤,就肯定有失蹤的道理,唐寶明心煩意亂的時候,就這樣說服自己。你說對不對?他問秦宏偉。每到此時,秦宏偉就表情異樣地應付兩句,然后岔到別的話題。
一個月之后,唐寶明終于接到了余孝威的電話。
余孝威失蹤的日子里,唐寶明憋了一肚子的話,如今真的見到了,竟然不知從何說起。我懷孕了……唐寶明沒有來得及把演練了許多遍的表白用于實戰(zhàn),余孝威就發(fā)射了一枚重磅炸彈。
唐寶明的腦袋里,好像有成千上萬只蜜蜂在嗡嗡地飛舞。按照最初的設想,他首先是找個女朋友,然后結婚,然后生子??墒乾F(xiàn)在,他跟余孝威尚未確定關系,就率先有了孩子,真是荒唐。他一直都羞于表達,這一次也不例外。如何拆解這枚炸彈?唐寶明沒有任何主意,只好任其落地,炸出一個巨大的彈坑。
在蜜蜂的群舞中,唐寶明聽見了炸彈落地的聲響。挺著大肚子參加論文答辯、穿學士服、拍畢業(yè)照,這成何體統(tǒng)?余孝威說,孩子必須馬上做掉。
余孝威沒有錢,又不想讓同學知道她懷孕的消息,唐寶明就帶她去醫(yī)院做了人流。挽著余孝威走出醫(yī)院時,唐寶明忍不住有些傷感。他甚至想,孩子不一定非要做掉。如果不做掉的話,那將是另一個版本的唐寶明,一個小唐寶明。
始料未及的是,做掉孩子的余孝威,再度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唐寶明打電話、發(fā)微信、找到宿舍和教室,始終一無所獲。
這一次,唐寶明不再發(fā)瘋似的尋找。既然余孝威選擇再次失蹤,必然有再次失蹤的理由。唐寶明猜測,余孝威肯定像上次一樣,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只要她出現(xiàn)、求助,不論怎樣的艱難險阻,他一定會施以援手。
他替她感到著急,但愛莫能助。
余孝威再次失蹤后,唐寶明漸漸恢復了往常的生活。除了千篇一律的工作,他重新開始了中斷已久的網游和跑步。他跑得越來越遠、越來越快,并報名加入了鑫城的“百人跑團”。他照舊與秦宏偉喝酒擼串,照舊在推杯換盞間吐槽當下,展望未來。唯一膈應的是,秦宏偉的眼神總是東躲西藏的;說不清為什么,這種躲藏,讓他感覺如芒刺在背。
武林高手有一件兵器,叫奪命追魂劍;唐寶明的父母也有一件兵器,叫奪命追魂電話。在唐寶明的字典里,追魂的魂是個通假字,通婚。每當呼叫人顯示為父親或母親的時候,唐寶明就嚴陣以待,一副如臨大敵的狼狽模樣。如果不能及時接聽,唐寶明總擔心那部用了好幾年的國產手機會突然跳躍起來,夾帶著《熊出沒》里李老板似的不滿和催促,貼到他這個光頭強的耳朵上。
買房的首付已經準備好了,父親和母親一唱一和,現(xiàn)在是萬事俱備,就差你的東風。在唐寶明的字典里,東風不能借代春天,只能借代女朋友。按下接聽鍵,唐寶明迅速完成了從光頭強到受審人員的過渡,李老板則搖身一變成為紀委。面對強大的攻勢,他放棄抗拒遮掩,唯有坦白從寬。
快了,快了,快找到了。通常情況下,唐寶明總是這套說辭。形勢緊急時,他難免口不擇言:不就是個女朋友嘛,我已經找到啦。唐寶明嘴里說找到女朋友,心里忍不住想起再度失蹤的余孝威。她到底怎么了,她還好嗎?
一天晚上,唐寶明剛剛跑到健身步道,肚子就一陣絞痛。他本想堅持跑完,但肚子里仿佛有一把剪刀在不停地交錯發(fā)力:咔嚓,咔嚓。他只好以百米沖刺的速度,馬不停蹄地返回出租屋。
擰開房門,唐寶明的肚子居然奇跡般地不疼了。他打算重返健身步道,卻發(fā)現(xiàn)秦宏偉的房門緊緊地關閉著。往常此時,秦宏偉不是在閱讀經典,就是在研究那些紅紅綠綠的曲線。難道老秦出去了?唐寶明正在疑惑,門內傳出了秦宏偉想盡力壓制又忍不住歇斯底里的聲音。
隔著一扇門,唐寶明依然聽得十分清楚。秦宏偉說,小薇,我們已經結束了,這樣死纏爛打有意思嗎?對方不知道回應了什么,秦宏偉突然提高了聲調,余孝威,你到底還要怎樣?上次你說懷了我的孩子,沒錢墮胎,我炒股賠得精光,已經幫你栽贓了老唐……
聽到這里,唐寶明的腦袋里出現(xiàn)了嗡嗡嗡的蜂鳴,但幾分鐘后,成千上萬的蜜蜂就飛到別處去了。秦宏偉,余孝威,還有他唐寶明,就像晚報照片里的三個圖案,被美編分別摳了出來,又像三團剛剛裹上黃豆粉的糍粑,立刻變得涇渭分明。唐寶明想,自己早該明白,秦宏偉嘴里叫的一直都是孝威,只有他這個大傻瓜才一廂情愿地以為叫的是小薇;又或者,情況恰恰相反——小薇本來就是小薇,只是為了達到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才臨時戴了一層叫做余孝威的面具?
沒等秦宏偉說完,唐寶明已經跑回健身步道。他跑得很快。呼呼的風聲從耳邊掠過時,他褲兜里的手機突然嗚嗚地震動起來。這么晚了,也不知道是誰打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