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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拖得很長的“走之”

        2022-10-21 07:59:13羅偉章
        滿族文學(xué)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馬老張老師寢室

        羅偉章

        我上大學(xué)后發(fā)表了第一篇作品。

        那是一篇五千來字的小說。

        其實是一篇征文。進校大約兩個月,我們寫作老師在班上說,四川省要舉辦首屆大學(xué)生征文,小說散文詩歌都行,望大家積極參與。我在重慶讀書,當年重慶隸屬四川。寫作老師姓張,名叫張家恕,是個作家,當過知青,寫過一個表現(xiàn)知青生活的小說,至今我還記得叫《夢斷六桶山》,小說并不長,但在閱覽室的刊物上讀到后,心里很崇敬,他讓參與,當然沒有話說。

        更為重要的在于,我上大學(xué)期間,正是中國文學(xué)的春天,讀中文系本就是我的夢想,我報考的所有學(xué)校,填的志愿都是中文系,最多再附帶一個歷史系、外語系。是否就夢想當作家,很難講,想必是的,否則不會在專業(yè)選擇上那樣執(zhí)著。因此凡提到讀,提到寫,心里就有難以遏制的沖動。

        張老師在班上宣布后,下來又特別指定了幾個重點人,這幾個人進校的第一次作文,都得了80分以上。其中包括我。于是我就寫了一篇,標題叫《妹妹》。什么文體根本就沒去想,只知道是篇“文章”。寫在一個開本很大也很厚的筆記本上,我把筆記本交給了張老師。過了半個月左右,有一天,我正準備睡午覺,張老師找到我們寢室來了,問誰是羅偉章,叫我跟他去一趟。

        是去他寢室。他的寢室就在學(xué)生宿舍樓。我們住四樓,他住三樓。那時候他還很年輕,只是個普通教師。他家大概就一室一廳,客廳很小。我跟他坐在客廳里,他取出我那個藍皮硬封的筆記本,說:你這篇寫得很不錯,但要略微修改一下。他拿著筆,在本子上戳來戳去,一會兒前,一會兒后——本來戳到后面去了,又突然戳到前面去。我聽得有些懵。不是他講的問題,而是我性格極端內(nèi)向,怕見人,更怕見老師,坐在他對面,完全手足無措。

        然后我就把筆記本拿回來,修改了,并謄寫在稿子上,又交給他了。

        學(xué)校組織這件事的,是另一個老師,名叫董味甘,教過張老師,也教我們新聞寫作。董老師記憶力驚人,《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兄弟》這樣的通訊,每一個標點他都記得,因此他講課從來只帶一只粉筆。當時有兩個老師的記憶力讓我們津津樂道,另一個名叫尹從華,講現(xiàn)代文學(xué),茅盾的《子夜》也是背誦。兩位老師上課,都激情飛揚。聽張老師說,他把參賽的文章給了董老師。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直到那學(xué)期結(jié)束,也沒有任何消息。

        我也從沒去等消息。

        別的學(xué)校和班級我不知道,單是我們班,就有才華橫溢的同學(xué),念中學(xué)時就得過全國獎,多種學(xué)生選集里收錄過他們的文章,閱讀之廣泛,更是超出我的想象,他們能很順溜地說出叔本華、弗洛伊德這樣的名字,很順溜地說出力比多、潘多拉的盒子這樣的術(shù)語。而我所知曉的,只是家鄉(xiāng)的春雨冬雪,以及竹筍怎樣拱出黑土,蛇為什么倒掛在樹上……他們是我的榜樣,我每天做的事,上課之余,就是鉆閱覽室、圖書館,讓自己在聽他們高談闊論時不至于滿臉傻相。這當中學(xué)習(xí)的意愿肯定有,但同樣有的,是虛榮心。

        回家過了春節(jié),就進入大一下學(xué)期了。好像到了四月份,我夜里做了個夢,說我那篇文章得了獎。醒來時笑了一下,笑得很寧靜。就是說,毫無激動之感。本來也是,為夢里的事激動,也說不出道理。

        最多過了一個星期,那天上午上了四堂課,下課后我不知什么事,耽擱了一會兒,總之比其他同學(xué)回寢室晚,他們都去了食堂,寢室里空空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照在四人公用的書桌上。書桌正中,躺著一封信,信封修長,是省會成都寄來的,寄給我的。拆開看,見蓋著公章,內(nèi)容簡短,說我的《妹妹》得了第一名,7月9日去成都領(lǐng)獎。

        依然沒有任何激動,只覺得那個夢真是奇妙。

        放了暑假,直接就到成都了。那時候重慶到成都,要坐十二個鐘頭的火車。路途中,除了擠和熱,印象深刻的就是鐵軌兩旁的夾竹桃。我就讀的重慶師范學(xué)院,中心花園附近就有很多夾竹桃?;ㄕ_著,紅得艷麗,紅得親切。我是個極度缺乏方向感的人,下車后也不知是怎樣撞到了指定報到的錦江賓館。

        當年的錦江賓館,是成都最高級的賓館,現(xiàn)在也不差,一些重要會議還常在那里舉行。步入鋪著紅地毯的大廳,我生怕把地毯踩臟了。頒獎典禮上,有四五個人講話,其中包括領(lǐng)導(dǎo)、知名教授,也包括省作協(xié)主席馬識途。

        而今一百零八歲的馬老,那時候就該是個老人了,可他至今說話還聲色朗朗,去年還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了新書。前年春節(jié)期間,我和兩個同事去他家里看他,他抓住我的手,說正讀我的小說,說他自己更多的是個革命家,“寫的作品是流傳不下去的”。這種自我審視,給予我很深的教育。其時馬老正紅,姜文根據(jù)他的小說拍攝的電影《讓子彈飛》,雖然過去了十年,還在被人談?wù)?;根?jù)他的作品改編的電視劇《沒有硝煙的戰(zhàn)線》,正投拍;中國作協(xié)也為他召開了作品研討會,鐵凝主席在發(fā)言中說:“從《清江壯歌》到《夜譚十記》,馬老的奉獻、馬老的創(chuàng)造和勞作在中國當代文學(xué)史留下了鮮明、獨特的印記。”

        那天我忘記了告訴馬老,我念大學(xué)時得的那個獎,就是他親手為我頒發(fā)的。他還在我的本子上簽下他的名字,“途”字的最后一筆“走之”,拖得很長。

        領(lǐng)了獎,主辦方帶著獲獎?wù)?,去了武侯祠,去了楊升庵和艾蕪的家鄉(xiāng)新都縣(而今成都市新都區(qū))。然后我又跟在成都念書的兩個同鄉(xiāng)去了峨嵋山,一天之內(nèi),爬上山頂,又從山頂返回,腳踝腫得摸不出腳踝,下地針扎般疼。走到洗象池,再不能動步了。蒼茫暮色中,前面一對老夫妻回過頭,問我們是哪里來的,說他們是從遼寧來的,是退休教師。見了老者,不好意思說走不動,就掙扎著跟上去,一路說著話,疼痛感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開學(xué)返校,我好像就成了個名人。那篇《妹妹》,先是成都的刊物登了,然后重慶的報紙登了,包括我們的校報也登了。我所知道的,至少有兩種刊物、四種報紙刊載過。中文系獎勵我,領(lǐng)了獎品(其中一本《唐詩鑒賞詞典》,至今還放在我的書架上),讓我發(fā)表感言。我的臉轟的一聲就燒著了,一句也說不出來。可不說就不準下臺。于是我說:張老師讓寫,我就寫了一篇。

        就這么一句話。

        可這篇處女作,這篇被稱為小說的“文章”,盡管稚嫩得無以復(fù)加,對我卻意義重大。它改變了我的性格。更確切的說法是,它引導(dǎo)出了我的另一種性格。慢慢的,我敢于和人說話、敢于與人交流了。在余下的大學(xué)時光里,我有了談文論詩的朋友,接著又做學(xué)校廣播站編輯、文學(xué)社社長,便不僅與校內(nèi),還與校外的大學(xué)生文朋詩友,建立了聯(lián)系。

        大學(xué)期間多以寫稿為生,畢業(yè)后,十來年除了做記者為報紙寫稿,很少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但也并不是完全沒有寫作。我以前說那十年沒寫作,是因為沒發(fā)表,不好說自己在寫作。那些日子,我寫過一部《饑餓百年》,這部三十七萬字的長篇,二十多歲寫,三十多歲才發(fā)表,上四十歲才出單行本。自從三十三歲那年從報社辭職,就很少停下寫作的腳步了。雖然后來又上班,又當編輯,很忙亂,但寫作這件事,始終是放在心里的。

        如果沒有那篇本是征文的處女作,我不知道現(xiàn)在會怎樣。我感謝那篇還不能稱為作品的作品,也時常記得馬識途老人那筆拖得很長的“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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