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錢靜
院門右邊的路上,站著一個人,眼睛看著我們這邊,細看,是鄭小泉。村里的人背地里說,他神經有問題。他呆呆傻傻的,幾乎不說話,你跟他說,他只會笑。聽說,他五年前去了十多公里外的天坑,才變成這個樣子。有人說,他被天坑里的怪物嚇傻了,有的說,他中了坑里的毒氣。人們問他,進天坑看見什么、聞到什么,他笑而不答。
矮處手臂粗的枝干鋸掉了。以前,我只能爬三米高,今天到五米就不能再上去了。楊海能爬,在我六七米高的上面,當然,我們是交錯著的,他東我西,或他南我北,這樣避免樹枝掉下來砸到我。
我和楊海相處有五六年了,把我和他拉近的是一件事。一天下午我去田里看秧苗,走上一個小斜坡,看到一條溝渠里一雙腳成V形一張一合,像把要剪破天空的剪刀,然后又像作揖,上下擺動。我走近看,是楊海,他肚皮朝上,雙肩夾在溝渠里,手無法動彈,舞動腳也不能讓他起身,像一只石板上肚皮朝天的烏龜。我忍著笑,像搖一截樹樁,花了五六分鐘才把他拽出來。他說掙扎十多分鐘了,因為怕招來很多人而丟臉,一直沒有喊,只用腳來求救,還好碰到我。
“昨天體檢,你的也是腦血液不穩(wěn)定?”楊海說完,手上鋸斷了一根樹丫,樹丫掉到地上,槐樹下的杜春把它拖到一邊。
昨天縣疾控中心來村里體檢,檢查心腦血管,女的外加婦科。檢查心腦血管的時候,腦袋上套一個頭盔一樣的東西,上面兩根線,連到一個收音機大的顯示器上。顯示器有兩個表盤,上面有一些刻度,刻度每隔一段標著數(shù)字,一根紅指針在上面擺來擺去,像根拒絕的手指,看不出什么意思,只有醫(yī)生才看得懂。我問看顯示器白白胖胖的男醫(yī)生,我的腦血管有沒有問題,他說沒什么大問題,只是腦供血有些不穩(wěn)定,腦子里的影像不清晰。我站在一旁,見他對好幾個人都這樣說。那指針,還真是根否定的手指。我們問要不要醫(yī)治,他說不用。
“是啊?!蔽艺f,頓了兩秒,又說,“難道全村人都一樣?”
楊海扒開臉上的一條樹枝說:“有兩個不一樣,喏,一個是正在看我們的鄭小泉?!彼爸煜蜻h處的鄭小泉指一下,“另一個是傅永會?!?/p>
傅永會住在村北邊,七十多歲,聽說是北京來的知青,回不了城,在我們這里娶妻生子,跟女婿女兒生活在村里,大兒子在市醫(yī)院工作。土地承包到戶時候他當過兩年村主任,好土地分給自己,糧食年年豐收。從村主任位上下來,村里好多人都恨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畫起畫來,有一年還拿到市里展覽,成了畫家。我沒見過他的畫,見過的說,他畫的都是些破房子、枯樹、光屁股女人。
人們都說,他為什么不畫村里的洋樓、白花朵朵的大槐樹和穿衣服的姑娘,這分明是要砸我們“文明村”的牌子,有人說他老不正經。這幾年,他對村里人也不大來往,幾乎沒有朋友,路上見了,一副冷冷的態(tài)度。我們都認為他傲氣十足,對他慢慢由不喜歡,變成討厭。男人們見他,向地上吐口水,女人見他,遠遠地讓開,巷子里實在讓不開,貼墻站著,等他過去了才走。
“這兩個人跟我們有什么不一樣?”杜春仰頭問楊海。
“這兩個人腦子影像清晰,連小問題都沒有,正常得不得了?!睏詈Pξ卣f,一片樹葉擋住他的鼻子,讓他的表情殘缺不全。
“你聽哪個說的?”杜春又問。
“醫(yī)生剛要上車,我問了,看儀表盤的醫(yī)生說的,就是白白胖胖那個?!?/p>
“一個精神病,一個老不正經,真是怪了?!蔽艺f。
“難道我們也要變成精神病和不正經,血管和影像才正常?”杜春自語似的說,手里提著一根樹丫砍削著,他的話我們還是聽見了。
杜春是我奶奶堂妹的孫子,和我是表兄弟,我們常聚在一起喝酒閑聊。杜春七年前大學畢業(yè),在城里做了兩年的快遞員,辛苦且工資不高,回來了,在自家山林圍下一片地做養(yǎng)雞場,父母幫照看,他說現(xiàn)在有兩百多只雞。有時我家里要用雞,去他那兒,他都是便宜價給我。他喜歡吃動物腸子,豬腸、羊腸、雞腸、魚腸,就連菜葉的莖須也不放過。他吃過所有能吃的腸后,覺得還是雞腸更入口,他說:“雞腸的那股香和嚼勁,有種說不出的好?!蔽矣袝r想,他是否因為喜歡吃雞腸才養(yǎng)雞。
陽光穿過樹梢,來到身上,像一件輕薄襯衫,不輕不重。每經過這里,我都會停下腳步,仰頭看樹一眼,隨后,目光下移,停留在它根旁的土地上。
風呼呼吹,幾片橙黃的樹葉斜斜地飛,像受傷的蝴蝶,有的落到西邊菜地,有的落到東邊曬場。風并不甘心,仍不倦地翻動著樹葉,像要把它們叫醒,讓它們重回枝頭。
槐樹根離曬場邊一米多,在矮處,曬場比它高七八十公分?;睒浔任覛q數(shù)還大,大很多,也就是說,它所看到的人事比我看到的還多。樹根一抱還圍不過來,兩米以上枝丫分開,向四周伸展,高達二十多米,每到春夏季,枝葉繁茂,陽光落下來,大半個曬場被它遮擋。蜜蜂在白色的花蕊上停留、飛舞,熱熱鬧鬧,仿佛是它們的露天會場。我前面八九十米遠,就是我家院門,站在院門口能聞到飄散而來的槐花香,有許多蜜蜂飛過頭頂,奔向槐樹。
楊海曾對我說:“是該修理修理了,我那塊菜一到秋冬季落得到處是樹葉?!?/p>
樹葉落到地里倒是小事,主要是這幾年燒柴貴了,砍下一些枝丫,也算減少點開支。廚房里雖然用上了電,但也有不方便的時候,比如請客吃飯,可以多燒兩個爐子。
這棵樹第一次修枝,是在五年前,那一次是楊海上樹,我沒有上去。這一次,我應該上來,人一輩子總不能三米高都突破不了吧。不過,頭是真的暈,我的左手緊緊抱著樹干。
該砍的幾乎都掉落地上,整棵槐樹稀疏了些,地上堆滿了枝干和樹葉。我和楊海從樹上下來。
槐樹下是家里的菜地,聽父親說,爺爺死在地里后,奶奶沒有再種菜,在上面栽了三棵槐樹,一棵兩個月后枯死了,一棵長得慢,兩三年不見長一截,最后也干枯而死,只有這棵,倔強昂揚,長勢良好。父親說,這棵樹腳正是我爺爺側躺的地方,“他嘴和鼻子都流血,可能是你爺爺?shù)难甜B(yǎng)了這棵槐樹,才讓它長這么高?!比绻媸沁@樣,每朵花、每片樹葉都有他血的養(yǎng)分??粗厣峡诚碌闹ρ荆砩系募∪庖幌率站o。轉念想,不可能吧,它早被五十多年的歲月沖走了。
爺爺生前,上過初中,在村里是唯一的高學歷,時常跟人講古論今,言語直率,說這人不是,那人不是,得罪了村里好多人,人們看不慣他夸夸其談的樣子,同時對他的不留情面報以怨恨。五十二年前,村長聽信一個神漢的話,讓每家每戶從分到的糧食里勻出一碗,或大豆,或玉米,聚攏來燒成灰,撒到田地里,邊撒邊念幾句詞,這樣可以增加糧食收成。如果誰沒貢獻一碗糧食,生產隊便以破壞生產之罪,給予懲罰,來年糧食少分三斤。爺爺不僅不貢獻一碗玉米,還在村里的墻上貼了大字報,上面寫著:糧食增收,靠的是糞肥、勤快,不是靠巫婆神漢,獻出一碗米,全家少吃一天糧。王良才。村長認為,爺爺不僅想讓群眾餓肚子,而且還煽動人們反對增產增收,不能輕饒,便撤下墻上的大字報,來到家中找爺爺,奶奶在做晚飯。奶奶以為他只想批評爺爺幾句,便沒放在心上,告訴他爺爺在菜地里澆水。村長從家里出去,進了幾戶人家,叫上幾個人,一起去菜地,邊走邊說爺爺居心不良,敢寫反動大字報,簡直翻天了。村里好多人早就對爺爺賣弄學問的樣子見不慣,聽了他的話,恨得牙癢癢。
爺爺提著水桶準備回家,村長把大字報展開在他面前,問是不是他寫的,他說是。村長給他臉上一巴掌,其他人蜂擁而上。他被打倒在地,五六個人拳打腳踢長達二十分鐘。他口鼻流血,最后被一個男人踢下曬場,滾到地里,蜷縮著。村長見他不動,怕鬧出人命,才叫身邊的人回去。奶奶趕到,把他背回家,午夜時死在床上。兩天后,奶奶瘋了,半年后跳了崖。
楊海跟杜春一起削帶葉子的枝丫。我回家騎來那輛破摩托,把削下的枝丫捆到后座上,一趟趟運回院子里。
我第三趟回到曬場上,有三男兩女五個小孩在曬場邊摘樹葉玩,其中一個是我女兒小雙,八歲,上小學二年級,另一個男孩是楊海兒子,跟我女兒同歲,其他三個我不認識。村里一百多戶人家,這些年,我很少走門串戶,小孩一茬茬出生,八九歲以下的小孩,我多分不清誰是誰家的。楊海站在樹根旁,一只腳搭在曬場邊,嬉笑著問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你祖祖還畫不畫不穿衣裳的人呢?”小男孩手里捏著一片樹葉,低著頭,把臉側向一邊,不回答他。他還在追問:“說啊,他還畫不畫?”杜春提著一根枝干砍削,臉上微笑著。
孩子低頭站了一會兒走開了。另一個比他大一兩歲的男孩手里捏一根枝條,走近楊海,眨著一雙大眼睛說:“他剛才跟我們說,他祖祖說了,昨天醫(yī)生檢查,好多人的腦子里有許多小人,就他祖祖跟那個瘋子沒有。”
“他真這樣說?”楊海臉上的笑消失了,扭頭看向曬場邊低頭折樹葉的小男孩,杜春手里停下來,看著楊海面前的男孩。
“不信你問他?!蹦泻⑹种敢幌逻h處的小男孩。離男孩兩米遠的楊海兒子對楊海說:“他真說過?!?/p>
“老頭說我們腦子里生娃娃,這不是侮辱人嗎?”楊海剛坐到飯桌邊就說,他好像相信了孩子的話。天色已黃昏,院子里風噗噗地吹動墻邊的槐樹枝,劉梅把一碗豬排燒土豆端上桌,淺笑著看楊海一眼,走出去了。小雙和楊海兒子把菜扒到飯碗里,坐在門外吃,邊吃邊嘰嘰咕咕說話。
“他說我們都是女人呢,腦子里有小孩做窩?!倍糯弘p手拄在大腿上,咧嘴笑。我對傅永會沒什么接觸,即使路上碰見,也不打招呼。他好像對誰都看不慣,我們也看不慣他對人冷冰冰的樣子,能畫幾幅畫有什么了不起啊。說實在的,我對畫畫也不懂,在村里畫光屁股女人,終究是傷風敗俗。他把我們都說成女人,真是過分。
“飯吃完,我們去問問他,到底我們腦子里有沒有小人?!睏詈:认乱豢诰普f。
我說:“你倆去就行了。”
“怕什么,拿出你以前的狠勁兒,在他臉上吐一泡口水?!睏詈S纸又f,“我還記得,前年,你提著砍刀把阿三攆得滿村跑,想不到你平時溫溫和和的,那次倒是把我嚇著了?!彼呛切χ?/p>
我用筷子指指飯桌說:“往事不提了,吃菜?!备涤罆]對我怎么樣,我怎么會朝他臉上吐口水,楊海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我說:“別亂來,好好跟他說。”
“當然,我咋會亂來,不過,人要對得起我們村,他一個外地人,來到我們村,不能砸了我們‘文明村’的牌子,這是良心,他咋就不懂呢?”楊海把一塊瘦肉塞進嘴里,筷子擺到碗上,腮幫勤奮地磨動著。他的熱心腸在村里相當耀眼,十多年前的一天傍晚,他在一個山崖下翻地,一輛拖拉機飛下對面三四十米高的山崖,眼睜睜看著拖拉機落在斜坡上,車斗里的五個人被扔出來,在斜坡上木頭一樣滾。他趕忙丟下鋤頭跑上斜坡,一個個察看,最后背起一個滿臉血污的女人往鎮(zhèn)上走,路上不管碰到誰都說趕快去救人。后來有人笑話他,只會救女人,他咧嘴笑,“莫亂說,她都不會哼叫了,救人先救重?!毙疫\的是,那五個受傷的男女,醫(yī)院里住了三四個月,最后都陸續(xù)出院。
劉梅坐到我身邊,端著一碗飯,默默吃菜。劉梅不是話多的人,我們男人說話,她一般不會開口。
我給楊海和杜春添了一回酒,杜春沒有接,我自己的酒杯添了一點。我喝酒少,不想醉酒后身體難受。我原來就交代過的,能喝多少是多少,誰勸酒,誰他媽滾蛋,這倆家伙還算有點耳性,我交代后,沒勸過酒。
杜春端起酒杯向楊海敬酒,說他是他嬸嬸的救命恩人,很感謝。杜春嬸嬸就是出車禍時楊海背到鎮(zhèn)醫(yī)院的女人。杜春說:“有你這樣的好心人,是村里的福氣。”楊海笑得臉上褶子亂爬,擺擺手說:“一村人,應該的,應該的。”說完跟他碰了杯。
杜春端著酒杯轉向我:“楊海夾在水溝里,你救了他,是我恩人的恩人,也是好人?!蔽倚χf:“救人一命勝過喝酒吃肉?!备隽吮詈擂蔚匦πσ蚕蛭揖淳?。
楊海像要擺脫水溝事件,把話題轉到傅永會上。“傅永會以前為什么留在村里不回城?”他臉上似乎有答案,只是問我們是否知道。他臉沒有紅,但醉意橫行。
我搖搖頭?!盀槭裁??”杜春反問他。
“沒結婚,他媳婦肚子就現(xiàn)形了,哪回得了城?!彼纫豢诰普f。劉梅白了他一眼,對劉梅的白眼他沒放在心上,呵呵笑著。這個我倒沒聽說過,也許是真的,城里人誰會平白無故留下來。
“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倍糯赫f。
恨不恨,只有他心里知道,我沒法判斷。杜春沉默幾秒說:“有一次在娛樂場上,他跟我大叔聊天,我站在旁邊,他一個人叨叨個不停,說他兒子小時候如何如何懂事,在醫(yī)院里研究的項目如何如何高端,還有,他一張畫別人給了幾千的價,我大叔只顧點頭,他整個話傲氣十足,顯得自己多了不起,好像別人渣渣都不是,我聽了想吐,轉身走開了?!?/p>
這個我沒法說,因為我?guī)缀鯖]見過他跟誰在一起聊天。
楊海和杜春離開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小雙在屋里看動畫片,我和劉梅就著院里的燈光,把院墻下的槐樹枝碼放整齊?!斑€有一股清香味。”劉梅說。我沒有聞到,可能是我喝了酒,身上的酒味把它沖散了。
“腦子里咋會有小人,這不是亂說嗎?”她手提一根樹丫說。我不知怎么回應她,只是默默做著手上的活。也許是她看我動作慢,讓我到一邊去。劉梅做活是一把好手,行動起來,風風火火,像一頭剛習慣鞍轡的騾子。
我進堂屋,提起電視機旁的暖壺,輕的。我去廚房燒水。在等水開的時候,我進堂屋打開電視,新聞、綜藝節(jié)目、電視劇,一路往下調,都是清湯寡水,不疼不癢。也得承認,這些年,我的電視口味,連我也搞不清是什么。我丟開遙控板,走出屋門,院門口進來一個人,是楊海。
“我去問傅永會,是不是我們腦子里有小人?!睏詈W缴嘲l(fā)上開口說。
“水開了?!眲⒚吩谠鹤永锖?。我趕忙去廚房,提了燒壺回堂屋泡了兩杯茶水。他看一眼面前直冒熱氣的茶水,轉向我說:“他說,‘是有好多人’。這話說得稀奇古怪,我問他咋曉得,他說那儀器是他兒子和兩個醫(yī)學專家剛研制出來的新產品,白白胖胖的醫(yī)生跟他兒子是高中時候的同學,他認識,那醫(yī)生告訴他的。我說儀器上只有紅色指針,醫(yī)生咋看出我們腦子里有小人?他說上面還有一個瓶蓋大的小屏幕,我們沒注意,注意也看不出什么,還說剛研制出來,只是悄悄試用。我問他為什么我們有好多人,唯獨他和鄭小泉沒有?傅永會說曉不得。”楊??聪蛭?,“你說那儀器是不是真能看出我們腦子里有好多人?”他說完,抓起水杯喝一口茶,咽水時,嗓子嘰咕嘰咕叫兩聲,像吞到一只拼命掙扎的青蛙。
我說不知道,隨即又說:“現(xiàn)在的科技也許能研制出來,你想想,能研究出下圍棋的機器人,還讓世界水平最高的人成為手下敗將,能研究出看見人腦子是否有小人的儀器,應該也正常?!笨蒲蟹矫娴男畔⑽页?矗灾酪恍┊斚伦钋把氐目萍?,比如,能把死去千年的人臉復原出來,機器人能寫詩、寫小說,科技發(fā)明超乎人的想象。
“下圍棋的機器人,我好像聽哪個說過。嗯,那我們咋整,總不能讓那些腦子里的人跑來跑去吧?”他笑了一下。如果真是這樣,確實是個問題,他這一問,把我問住了。
劉梅走進來,問怎么了,目光在我和楊海臉上晃,楊海把去找傅永會的事說了一遍。她一臉不解,但沒說什么,倒了一杯水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小雙坐在她身邊。
我對楊海說:“你跟傅永會沒吵吧?”
楊海說:“吵了幾句。我說不要亂講,人腦子里咋會有好多人,他說你不信的東西多著呢,我說如果你危害我們村,我對你不客氣,他返身進屋,不理我,我就出來了。”小雙看他一眼,目光又回到電視上。他端杯喝一大口水,嗓子又嘰咕叫了一下,嘴上粘著一片茶葉,低頭噗地吐到地上,動作粗魯,像吐出一只死蝴蝶?!奥犇阋徽f,腦子里有好多人的事可能是真的?!彼f。他東一句西一句說了一會兒,喝了兩杯水,走了。
我和劉梅看會兒電視,喝下去的酒在身上慢慢消散,洗個腳,睡了。一時沒有睡著,想到楊海的話。那些人在我腦子里,也沒影響我的生活,沒有那些人,鄭小泉反而傻乎乎的,傅永會還不是讓人討厭?他倆才不正常。可是,有人跑來跑去,腦子像個運動場,終究有些不痛快,又不曉得怎樣把他們趕出去。我有一點不明白,他知道我們討厭他,為什么還要跟楊海說這個,可能是即使告訴他,他也不會相信,或者不在乎。
第二天起床時,太陽還沒有出來,沒有風,天氣有點涼,我喝了一杯茶。院墻腳,槐樹干碼一堆,枝葉碼一堆,雖然經過一夜風吹,但還能聞到清香味。樹干上還有一些沒砍削干凈的枝葉,在微風里輕輕招搖,我提了砍刀一根根削干凈。
削了八九根,太陽照到院墻上,身上熱起來,把外衣脫了掛在屋檐下。身上的汗水越來越密集,兩邊的腮幫上有它們爬動。我喜歡流汗的感覺,它們讓我全身舒暢,也喜歡被大雨澆淋,如果地里干活,碰到大雨,我不會去躲,雨越大,身上越有力氣。不管是流汗還是被雨淋,我喜歡的其實是暢快淋漓,有了這個,我才覺得生活是有意思的。
手機鈴聲從堂屋傳來,我拿起沙發(fā)扶手上的手機,是楊海。他說杜春剛打電話給他,說村外路上碰到傅永會,杜春問他,腦子里有人有什么影響,他說,影響要說大就大,要說小也小,問他有多大,他不肯說?!澳阏f有什么大的影響?”他問,我說不知道。
掛了電話,我又接著削樹干上的小枝。有什么大的影響呢?會影響到身體健康嗎,可我的身體好好的,沒有感到哪里不舒服,腦子也不疼不暈。我始終想不清楚有什么影響。
那些人,是誰?怎么會跑到腦子里來?什么時候進去的?傅永會和鄭小泉腦子里怎么沒有?這些問題像一群馬在腦袋里跑來跑去,踩得腦子生疼,砍玉米稈時它們吵鬧,吃飯時它們也在吵鬧。見我呆呆傻傻的,劉梅問怎么了?我說沒怎么。我不是把心事都說出來的人,即使是自己妻子。
那么多人擠在腦子里,我自己那個呢,很難看到。我的腦子被他們霸占,就像房子被人占了,我只能在野外風餐露宿。這樣的事不能繼續(xù)下去??墒牵鯓硬拍馨阉鼈冓s出去?我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傅永會的腦子里為什么沒有別的人,他是用什么方法?我跟他沒有任何來往,路上碰到,也沒打過招呼,在我心里,他就是個愛畫裸體女人的老不正經,但在村里,沒見過也沒聽說他跟哪個女人亂來。他會跟我說嗎?試試吧,不試怎么知道結果。
晚飯后,我出了院門,向傅永會家走去。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屋檐下亮著燈,劉梅在掃地。她問我去哪兒了,我說去傅永會家。她問去干什么?“問問他腦子里有好多人是咋回事,他也說不清楚,只是建議我下天坑一次。這是什么話,分明是要讓我去送命,不送命也得跟鄭小泉一樣成精神病?!蔽艺f。她站直身體,手握掃把,一臉不解。我補充一句:“他下過天坑?!?/p>
“你去問他干什么,腦子里有人又不疼,不會死人,下天坑才會死人呢?!彼f。
那個天坑,很多人都知道,就是個恐怖之地。聽村里老人說,我還沒出生前,前后有兩個男人下去,最后都沒有上來。在我十歲的時候,鎮(zhèn)上一個年輕小伙子下去,繩子往下一百多米后,變輕了,拉上來,人不在上面,繩頭斷了,不知是在巖石上磨斷還是被動物咬斷。十年前,省外兩個野外探險者下去過,聽說在坑底也只停留了二十多分鐘就上來了。就我所知道的,下去的人不超過十個,傅永會和鄭小泉能安全上來已不容易。我曾經到過它旁邊,我向來怕高,離懸崖邊十來米就不敢往前走了,坑底是什么樣子,我看不到。
我問過傅永會,為什么下天坑能消除腦子里的人,他說,說不清,但絕對能。他跟我說話,一直都是平靜溫和,從他神色語氣,我看不出有想害人的意思。去天坑,只是他的建議,并沒有必須去的強烈要求。他說,他在三十多歲時,懂點草藥,肚子疼、發(fā)燒感冒、跌傷之類的他能治好。他常到山上挖藥,一天來到天坑邊上,看到里面有樹林、河水、成片的各色野花,他被吸引住了。但太高了,有四五百米深,而且四面都是懸崖,僅靠雙手雙腳是下不去的。他回來后常常想到它,夜里也會夢見自己進到天坑里,有時會被天坑里出現(xiàn)的怪物嚇醒。最后好奇心戰(zhàn)勝了恐懼,他和妻子帶著輪盤和繩子去了。他說,坑里有許多地面上沒有的動物和植物,叫不出名字。老虎豹子沒看見,也許是他運氣好,沒碰到。他在坑底待了十多分鐘,洶涌的恐懼還是把他趕了上來。他說,那是個神奇的地方,也是個兇險的地方?;貋砗?,他腦子像被換了似的,清清朗朗。我問他,鄭小泉也下去了,為什么他會變成這個樣子,他說他不知道。
鄭小泉幾乎是被他哥哥用繩子吊上來的,回到頂上,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沒站起來,眼看天坑,面無表情,手腳被巖石擦破了,還微微顫抖。他哥問他咋成這樣,他緩緩說,回去再說。待他慢慢恢復體力才回家,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回到家,躺到床上,晚飯也不吃。迷迷糊糊睡了兩天才起床,他哥問他在天坑里看見什么或聽見什么,他說沒有,問他怎么會這樣,他說我也不曉得。他沒下去之前,愛說愛笑,膽子大,敢手抓竹葉青,捏著脖子繞到手臂上,湊近臉,蛇信快舔到他的臉還笑嘻嘻的。他身體靈巧,不怕高,爬樹像踩了樓梯似的,曬場邊上的那棵槐樹,噌噌噌爬到十八九米高。如今像換了一個人,站在哪兒,像截木樁,臉色憂傷,目光定在哪兒,像生了根,拔都拔不出來。
同樣的一個坑,兩種不同的結果,難道是天坑發(fā)生了變化?這個有可能,畢竟兩人下去的時間相距三十年,三十年里,什么都在變化,天坑沒理由不變。
天上星星稀少,一個月牙從東邊房頂升起,耳房、柿子樹成了黑影。
那個儀器是不是真的很準,事實是不是像傅永會說的一樣?儀器的檢測結果他倆正常,而他倆去過天坑,應該是準確的。不過,鄭小泉現(xiàn)在的樣子,就是他自己應該具有的樣子嗎?也許吧,我說不清。那些人悄悄住進腦子,已經幾十年,我吃的飯、喝的水都是提供給他們,我覺得自己就是個仆人,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我怕高,相當怕,要下去那么高的地方,會被嚇死,不死也可能成為鄭小泉的樣子。不過,很多事是可以改變的,只要去做。就像阿三,他的水牛吃了我的秧苗,跟他說要看好牛,他說牛會聽人話就不叫牛了。他這樣說當然是蠻不講理,我不想跟他一般見識,自己去補上秧苗。他八歲的兒子燒了我的稻草垛,我問他兒子為什么要去燒,他說:“肯定是圖好玩,要不,我賠一碗飯給你?”我不想跟他吵,轉身走了。他用鋸子鋸曬場邊那棵槐樹枝,我說是我奶奶種的樹,他說:“上面有你奶奶的名字嗎,還是它長成你奶奶的樣子?”我不是喜歡抬刀弄斧的人,那次我提了砍刀向他走去,他見了刀就轉身跑,我緊追不放。他繞了半個村子,我也追了半個村子,他最后跑到鎮(zhèn)上親戚家躲了兩天。后來,他拉牛從田邊走過,死死拉著牛鼻繩,從曬場經過,眼睛不再看槐樹,低頭走路。
決心是個好東西,比金條還貴。
曬場上還有掉落的樹葉,它們已經干了,被鞋子踩到,嚓嚓響,像呼喊。西邊一塊地,重新翻過,一條淺溝橫過,地被分成平整的兩塊,可能撒了種子。種子?我想起傅永會講的一件事,因為那件事,四十多年前他才留在這個村子。
包里的手機響了,是杜春,他說去他二叔的魚塘釣了兩條魚,晚上喝一口。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走進他的院子。三間正房,玻璃鋼窗,廈臺鋪著瓷磚,廚房在南邊,他在廚房門口的水龍頭下殺魚,正翻洗魚腸,臉頰上濺了兩個血點,地上一堆魚鱗內臟。我對魚腸沒有興趣,都是丟了的。他說,我見你早上騎摩托出村子,去哪兒?我說去加點油。加油是一個,主要是去天坑邊上,但我不想告訴他。
“聽說沒有?傅永會跟阿三說,他想在村里的墻上畫幾幅畫,讓村子好看一點,感受點美,分文不收,阿三說各家的墻讓不讓畫得跟主人說,他沒法下命令,傅永會問了幾家,都不同意,誰愿意他那爛畫粘在墻上?”世事在變,阿三也不例外,當了村主任后,體壯臉肥,性情沉穩(wěn)了好多,以前的無賴樣無影無蹤。我說聽說了。他說:“傅永會也問到我,我不同意,幾張爛畫,有多稀奇,還臟了我的墻呢。”他把魚腸拿到龍頭下沖洗,水四處濺,趕忙放低。他叫我去堂屋喝水,然后端著瓷盆進了廚房。
院墻幾個土罐,里面栽菊花、月季、劍蘭,泥土板結,沒有肥土,杜春好像不常澆水、施肥,都瘦小干萎。
楊海從院門口進來,見我,笑笑說:“聽說杜春釣了幾條魚。這兩天做什么?”我說莊稼都收了,暫時閑幾天。
吃飯在廚房里,南墻有一道門,外面是個菜園,有青菜、辣椒、西紅柿。雖然有兩道門的光亮進來,杜春還是拉亮了燈。主菜是魚,一大盆,擺在桌子正中,另外還有一個煮青菜,一盤瘦肉炒青椒。杜春每人倒了一杯酒,楊海好像喜歡吃魚尾,第一筷下去就夾到盆邊上的魚尾巴,在蘸水里裹一下,一嘴咬著魚肉,尾巴在嘴外像掙扎似的抖動。杜春用筷子在盆里翻了翻,找到蜷著的魚腸,夾進自己碗里,他等楊海把魚尾骨放到桌上,才端起酒杯抿一口。
楊海說:“這魚味道好?!?/p>
杜春說:“在水塘里養(yǎng)兩三年了,我二叔什么也不喂?!彼D了一下說,“昨天我就去了,看見水塘邊坐著傅永會,抬個畫夾子在畫,我不想跟他坐在水塘邊,回來了?!?/p>
“聽說他一幅畫能賣幾千呢。”楊海說。
“能賣幾千他早在城里買房住著了,別聽他瞎吹,現(xiàn)在什么人都想冒充專家?!倍糯河终f,“我上大學的時候,聽過很多專家的課,他們理論一套一套的,根本不實用,不實用的理論就是放屁,實用才是硬道理?!蔽覜]有他那樣的好命能上大學,高中畢業(yè)在城里做過幾年電器銷售,覺得沒意思,回來了。他說到自己養(yǎng)雞上,如何防病、如何治病。我覺得他不應該去讀公共管理專業(yè),而是該上技校。
魚吃了半盆的時候,天黑下來,杜春給楊海添了酒,要給我添時,我擋住了。杜春提著酒壺硬往我酒杯上湊,我說喝夠就行。他不聽,我說你再添,我就走了。我這樣說,主要是反感他說傅永會冒充專家。那晚我跟傅永會談話后,我覺得他有專家的氣質,待人溫和,說話有分寸,他的畫有沒有到專家水平,我不清楚。另外,傅永會還說:“你爺爺死得冤枉?!蔽覡敔斔赖臅r候,他才二十歲。在村里,他是第一個對我說這樣話的人。我不知道杜春為什么對他有那么大的意見,難道是討厭畫,連帶畫畫的人也討厭?
杜春說:“你原則性怎么這樣強。”他放下酒壺。楊??粗覀冃π?,說:“下午,我兒子回來,他跟我說,傅永會在曬場邊畫那棵砍了枝丫的槐樹。我兒子和四五個小孩看他畫,后來跟著他回去看他的畫,我跟他說,以后少去?!?/p>
他倆越喝越醉,說話重復,我的頭也是暈得夠嗆。
天氣越來越涼,村里村外的樹葉紛紛落下,仿佛是冬天雪花的預演。
天亮,太陽還沒有出來,我騎上那輛破摩托,劉梅跨上來,我們出了家門。上了柏油公路,繞了幾座小山,走了八九公里,離開主路,岔進一條沙土路,摩托車微微顛簸。身上冷起來,劉梅也感覺到冷,身子貼著我的背,把我的腰勒得緊緊的,好像有意逗我。我很不舒服,影響到駕駛,便說,手松一點,她的手放松下來。劉梅身后的貨架上捆著兩個蛇皮袋,它們裝著兩根尼龍繩,每根四百多米,還有兩個滑輪。我們要到天坑去。
兩周前,我跟劉梅說:“我想去天坑看看,十多年沒去了。”她睜大眼睛,“有什么可看的,那么高,別去了?!蔽艺f就只看看。她說:“你是相信那老頭子的話了?”我說我怎么會信他的話。她見我去意堅決,不再阻攔,一再囑咐我不要走到邊上去。那天清晨,太陽還沒有在山頂露頭,我?guī)弦桓组L的繩子,騎上摩托上路了。十多年前,我跟劉梅戀愛時,就曾用摩托帶著她到過那里,當然,那輛摩托早已幾經轉手,進了熔爐,成了新機器的零件。那時,我們都只遠遠地看,不敢靠近。
我把車子停在樹林邊,從車上拿下繩子。這根繩子我是趁劉梅進屋后,悄悄帶上的。我不能讓她擔心。
從停車的地方到天坑邊沿比較平整,沒有樹木,我的繩子太短。我試著向邊沿走去,相距十多米就不敢再靠近,我擔心酒醉似的眼花繚亂,控制不住,把自己撂下懸崖。我退回來,沿著樹林邊走,尋找到比較靠近坑邊的樹木。我走過去,把繩子一頭拴到一棵腿粗的樹干上,另一頭拴在我的腰上。我?guī)淼哪猃埨K是新買的,足以承受我可能會失控的身體。我向前走,離坑邊十米遠,心跳加快,眼睛有些花,腳步也不穩(wěn),我只好雙腿跪下,兩手著地,往前爬,暈眩減輕不少。這個樣子,一定像過去的江邊纖夫。
離邊沿約三米的時候,整個身體趴在地上,匍匐向前。是的,我就是這樣慫,慫得讓我意外??拥茁霈F(xiàn)在面前,那里樹木青綠,兩塊隔得較遠的花五顏六色,一片春天景象。離邊沿還有一米多,我停下來,腦袋有點暈,我擔心身下的這片土突然塌方,趕忙往后退,回到拴繩子的樹下。
我在樹下坐了十多分鐘,第二次向坑沿靠近,仍是剛才一樣,先走,后跪,最后是爬。如此靠近五次,終究沒有爬過那一米。
回到家,劉梅看到我衣褲上沒拍干凈的灰土,問我咋了,我如實告訴。她說:“你真是不要命了?!蔽倚χf:“有繩子保護著呢?!彼牢掖蛩阆驴?,這是準備階段?!澳氵€把那老不正經的話當真了?!彼f。
“事實是他跟鄭小泉都下過坑,而且腦子里沒有別的人影?!蔽艺f。
“那你就不害怕會成鄭小泉的樣子?”
“我有辦法,不可能變成他的樣子?!蔽业脑挍]有讓她放心下來,她很氣憤,臉色鐵青,最后說:“那就隨你?!鞭D身走開,腳步咚咚響。
第二天我?guī)еK子又去天坑邊,劉梅終究不放心,跟我去了。她怕得緊緊拉著繩子。我說繩子拴在樹上很穩(wěn),但她還是拉著,一點一點給我放繩子。三次后,我克服了最后一米的距離。第三天,她放心了,沒有跟我再去。我去的目的是鞏固那一米取得的成果。到第六天,我可以站著走到邊沿,并停留兩三分鐘,腦袋不再暈眩。有點小興奮,恐高被我摁住了,不再控制我,也許是我的決心把它壓下去的,就像我決心抬起砍刀去追阿三。
劉梅又夾緊我的腰,我再次提醒她松開一些,我懷疑她是對我過于固執(zhí)的恨。
我們騎著摩托沿著樹林邊慢慢行駛,穿過凹凸不平的土包、洼地,來到先前選定的樹林邊,這里崖壁筆直,如果下滑,很少會碰到巖石,能減少繩子與巖石的摩擦。我解下兩個蛇皮袋,掏出新買的兩捆尼龍繩和滑輪。四個滑輪,每兩個為一組,一組固定在兩棵腿粗的松樹間,一組固定在懸崖邊,劉梅只需絞動兩棵松樹間的滑輪手柄即可。尼龍繩拴到滑輪上后,我和劉梅用力扯了兩次,都很結實。兩根繩子,一頭拴到滑輪上,另一頭拴帶著手掌寬的皮帶,皮帶分別套在我的腰上和屁股上。皮帶連著拇指粗的鐵鏈,鐵鏈系在繩子上,在家里試過,皮帶和鐵鏈都很牢靠。為防坑底瘴氣,我吃了四五天薏仁,戴了兩個口罩,都噴了酒精。
套好身上的皮帶,我拉著繩子,面對崖壁,從崖邊下去,腳蹬巖石。心里不緊張是不可能的,出現(xiàn)任何意外都會帶來危險。當然,也有興奮,這個曾經從不敢想象能靠近的坑底,將踩在我的腳下。站在懸崖邊,我對自己說,今天將是我一生最耀眼的一天,它的光芒將閃耀在我今后的日子里,把我平庸的生活打扮得花枝招展。
太陽已經升起很高,并不很熱,但身上有汗,也許是緊張帶來的。往下十米、二十米、五十米。我聽到坑底悅耳的鳥鳴聲,空氣清涼,帶著潮濕味。每下滑幾米,我都扭頭看看兩邊和身后。坑底的樹林這里一片,那里一片,翠綠挺拔。左邊好像是一片泥沼地,各種顏色的高稈野花開得鮮艷,細看,連黑色的花也有,這在坑外是難以見到的。鳥聲啾啾,清脆悅耳,像清涼的水。
抬頭往上看,崖頂離我很遠,天空被邊沿切掉一大塊。目光回到身邊崖壁,右邊兩米外,一只我從沒見過的豬仔大的動物趴在一個洞口,無毛,鮮紅的肉色,腦門上左右各長一對角,細細的,一拃長,眼珠凸出,一紅一綠,惡狠狠地看著我,前爪慢慢撐起,脖子伸開,像要撲向我,好像我是個怪模怪樣的侵入者。我嚇得能聽到腦神經唧唧叫,可下降的速度由劉梅控制著,我無法加快。在我下降中,它的前爪慢慢放松,脖子縮回一些,我一直盯著它,它也一直盯著我,我們相互提防著,直到離它六七米,腦子里的唧唧聲才停止。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還在下降,腳下的樹林越來越近,八十米、七十米、五十米,降到相距二十米的時候,我掏出哨子,扒下口罩,悠長地吹一聲,繩子停止下降。我和劉梅說好,吹一聲哨子,停下,吹兩聲,繼續(xù),吹三聲,繩子上升。
盲目落地是一種冒險,因為我不知道會有什么等著我。這個坑的大,超出了崖頂上看到的,可以說是廣闊,直徑一公里多,對面懸崖下的樹林,遙遠得像一團綠霧;深度不少于四百米,這樣的深度,是我這一生從未到過的。我為來到另一個不同的世界而興奮,又擔心無力爬出這個深洞而恐懼,兩種情緒在心里此起彼伏。
既然下來了,恐懼于事無補,這樣一想,身體慢慢放松下來。不知什么時候,前面五六十米遠的彎曲樹梢上,蹲著一個怪物,有一只公雞那么大,全身淺黃絨毛,腦袋拳頭大,長鼻子遮住了嘴,大眼睛,耳朵上面手掌寬的東西平展開,像一對翅膀。手掌寬的東西抖動了一下,泥蒿,是它在說話嗎?周圍看不到別的動物,聲音是從它那兒傳過來的,好像在說“你好”。我馬上反應過來,我回了一聲“你好”。聽到回應,它快速竄下樹梢,在密林中消失不見。把它拍下來多好,我馬上想到身上帶著手機。我掏出手機拍照,近處的樹林、崖壁,遠處的河流、草地都拍。正拍照時,一只比山羊大全身潔白的動物,從樹林里跳躍著,闖進鏡頭,我啪地摁下按鈕,它已不見。我剛把手機放回袋子,遠處河流上出現(xiàn)一個黑色東西,露出一半在水面,像腦袋,頂上一條條的東西像蛇一樣扭動著,從腦門上射出兩道光,對著我這邊,即使是青天白日,那光仍然強烈耀眼。如果是夜間,一定像遠遠射來的探照燈。它也許發(fā)現(xiàn)了我,我嚇得心臟怦怦跳?;琶μ褪謾C想把它拍下來,也許是太過緊張,手機從我的手里滑落,撞到崖壁上凸起的一個巖石,巖石把它彈出六七米遠,落進一片樹林,在樹丫上彈了兩次,跌進樹腳的一條窄窄的水流里。那水平緩,沒有聲音,一定很深。我不敢去撈,即使撈上來,是否能用也說不準。那可是我一千多塊買來的手機,最可惜的是剛照的幾張相片。當我抬頭看遠處河流時,那個射出強光的怪物不見了,水面平靜,仿佛那東西從沒出現(xiàn)過。我的腦袋嗡嗡響,像一群飛機在遠處轟鳴。
太陽已到頭頂,但我感覺不到熱,可能是潮濕削去了陽光的熱量。我猶豫著是否該到地面上,想到剛才看到的那些從沒見過的東西,我害怕了,再說,我跟這個陌生的世界已經近距離接觸過,也算粗淺地認識了它。我拿出哨子,用力吹了三聲,十秒鐘后,繩子緩緩上移,身體像增加了重量,我擔心繩子承受不了,身體緊縮著,好像這樣能為它減輕負擔。
也許是用了三十分鐘,也許是四十分鐘,我到了崖頂。回到地面的時候,不知是麻木,還是驚嚇過度,我的雙腳難以站穩(wěn),只能慢慢挪動。劉梅還在樹下站著,臉上是我安全后的放松。她沒有上前拉我一把。她從來就不敢到崖邊,剛才河流里出現(xiàn)的怪物,自然沒有看到。
我來到松樹下,坐到地上,腦子還有隱約的嗡嗡聲。我給劉梅講下面看到的東西,講述凌亂,不知道她聽明白沒有。她睜大眼睛,一臉的不可思議。手機落到水里我也告訴她。她說:“來一次,損失了一千多塊的手機,值得嗎?”我說:“值得?!边@個話我是沖口而出的,沒有任何猶豫。
大約休息了二十多分鐘,身上有了活力,腦袋里的嗡嗡聲消失了。我起身收繩子和滑輪,把它們塞進蛇皮袋,捆在摩托后座上,做這些時,腦子里總晃動著坑底看到的景象,仿佛它們已經在我腦子里安居下來,揮之不去。那是一個廣闊神秘的世界,也是一個時刻騷動的世界。車子在路上行駛,腦子里還是難以控制地會想到它們,為了不沖出路邊,我只能放慢車速。
我想到傅永會和鄭小泉,還有那棵奶奶栽下的槐樹,我好像聞到一股槐花香,但又好像不是,似有若無。我突然感覺,砍下槐樹枝是一個錯誤。今后我不會再砍,任憑它枝繁葉茂,而且,院子里還要栽兩棵,讓槐花香遍布院子。回去后,我想去見見傅永會,跟他說我到坑底看到的景象,還有別的話也想跟他說一說。我想起他講的那件事,兩百年前,應該是清朝中期,一個布政使路過我們村。村中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秀才,攔下他,遞上減輕百姓稅款的文書。布政使看后發(fā)怒,便上報更大的官,他們認為他擾亂民心,把他給砍了,家人受到株連,也都被殺。傅永會看到我們村竟然能出這樣的秀才,想必這村一定風水好,便留下了,至于杜春說的未婚先孕,他倒沒說。
腦袋好像輕了許多,眼睛看什么都很清晰,我能感覺得到劉梅身后的蛇皮袋一顫一顫的,以及它的愉快情緒,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劉梅的手機響了,她對著手機說:“華貴的手機掉了沒找著……咋這樣呢,我們馬上就到家。”她掛了手機,我問什么事,她說:“楊海用他媳婦的手機打來的,他說小雙跟楊海家的兒子、杜春家的喜翠,還有三四個小孩去傅永會家看他的畫,傅永會把女人不穿衣服的畫拿給他們看,簡直是在教壞小孩。傅永會說沒有給他們看,是他們翻出來的。他在曬場上畫槐樹,楊海和杜春,還有四五個男的正往曬場去,要打傅永會一頓,叫我們也去收拾一下他?!彼D了一下又說,“傅永會還跟小孩說,練練膽子,長大了可以去天坑看看?!?/p>
我加快車速,并說:“給楊海媳婦手機打電話,叫他們停手,馬上停下來?!眲⒚氛f為什么,我停下車,我說給我手機。她猶豫著掏手機,我一把搶過來,翻到剛才打來的號碼,撥過去,對方手機已關機。真是怪了,回撥就關機。也許沒電了。
我跨上摩托,劉梅一直看著我,呆了似的站著,我說:“上車啊?!彼s忙跨上來。我啟動車,快速行駛。西邊的太陽看不到,已被大片黑云遮擋,風呼呼在耳邊吹,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