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念長
陳希我剛獲得關注那幾年,常被歸入先鋒小說家行列。那是在世紀之交,似乎快要過氣的“先鋒”一詞,由于新潮媒體興起,新奇之風盛行,因而又變得流行了。大家對先鋒小說都有心照不宣的理解,就是講故事不走正路子,不再正面強攻現(xiàn)實,而是變著花樣調戲現(xiàn)實。當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敘事路徑朝向死胡同時,小說家借助先鋒敘事通向一個新世界,其詩學意義自不待言。但凡有一頂先鋒帽子拋過來,許多作家還是愿意接住的。希我卻不太愿意承認自己是一個先鋒作家。他說,如果先鋒只是玩耍敘事圈套,他就不應該被安放在先鋒作家陣列。他又補充道,如何寫,作為一種敘事策略,在過去特定時期固然有其先鋒意義,但在當下,作家必須重新回來思考寫什么的問題。我理解希我這話的意思——作家不該再對現(xiàn)實躲躲閃閃了。希我還真的對現(xiàn)實生活保持了正面關注。補腎、減肥、網聊、養(yǎng)老、移民……這些極富時代色彩的元素時常出現(xiàn)在其小說中,想必都是希我從現(xiàn)實生活中采擷來的。不過希我處理這些元素的方法并不總是穩(wěn)定的。在少數情況下,他會把這些元素當作一個小說題材來處理,再將其演繹成一個完整的故事,長篇小說《移民》就屬于這種情況。在多數作品中,他只是以現(xiàn)實元素為引子,讓小說里的人物出來說話,滔滔不絕地說,直到最后淹沒了可能展開的故事,也顛覆了我們對小說的常規(guī)認知。我們已然接受了一種觀念——小說是一門敘事藝術。參照西摩·查特曼的說法,一個完整的敘事單元由故事和話語兩種要素構成。故事是內容(寫什么),包含人物、背景、行動和事件。話語是表達內容的方式,回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來,也就是解決如何寫的問題。是否可以想象,一個小說沒有故事,或是故事容量被壓縮到最低限度,只剩下大篇幅的話語呢?其實這也不算什么新鮮事兒。魯迅的《狂人日記》,就是一篇沒有故事只有話語的小說。希我的多數小說,是話語大于故事。由此得到啟示,可以將小說區(qū)分為兩種,一是故事小說,一是話語小說。話語小說以言說替代行動,以語義變化替代情節(jié)演進,最終吞噬了故事的生長空間。這是希我小說給我的直觀印象。無須深入探究內在精神構造,僅僅是在可見的形式層面,就可以把希我的小說和其他作家的小說區(qū)隔開來了。這時候會發(fā)現(xiàn),希我在小說敘事上也是做形式探索的。他走了一條不同尋常的路子。就這一點來看,稱陳希我是一個先鋒小說家,似乎也無不妥。只不過,很難將他與其他先鋒小說家相提并論罷了。
在中短篇小說里,希我極少給人物取名字。究其原因,或許是在于,希我將小說人物的關系世界化約到極簡狀態(tài),要么是“我”和“你”,要么是“你”和“他”(她),要么是“我”和“他”(她)。如果還有多余的人物,就可以從“我、你、他”這三個主體延伸出來。我的妻子,你的丈夫,他的同學……但不可能無限延伸。再看希我的長篇小說,由于故事容量在擴大,人物關系在擴張,許多有名字的人物就出來了。但是我們仔細體會一下,這些有名字的人物依然是在“我、你、他”的基本關系之中生成的。這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希我的小說里其實只有“我、你、他”三個人。在這個由三人組成的小說世界里,“我”是敘事邏輯的第一起點?!拔摇睙o處不在。由“我”出發(fā),“你”和“他”獲得了有效指認?!蹲グW》以第二人稱視角來敘述,講述“你”和“她”的故事。但在“你”和“她”的背后,有一個隱藏起來的“我”,是故事的講述者,也是話語的傳遞者。《心!》的主體結構以第三人稱視角來敘述,但在主體結構內部,有一個時不時跳將出來的“我”。這個“我”是旁觀者,也是傾聽者,還是評判者。還有許多以第一人稱視角敘述的小說,“我”是行動者,也是言說者。由“我”的主觀視角統(tǒng)攝的三人關系,在希我的小說里構成了一個自足的世界。當然,例外的情形總是有的。比如長篇小說《移民》,以第三人稱視角講述一個人的移民故事,“我”的視角完全缺席了。還有少數幾個中短篇,也是這種情形。不過,正是這種例外,幫助我們有效識別了真正屬于希我風格的小說。當“我”的主觀視角缺席時,希我特有的小說味道開始削弱,甚至消失了。理解這一點,或許要回到前頭提到的話語小說。話語小說與故事小說的分水嶺,就在主客觀之間。故事是客觀的,但如何講故事卻是主觀的。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往往以全知視角敘事,就是要賦予故事客觀性。一旦希我放棄“我”的主觀視角,代之以全知視角,故事的客觀性就得到加強,話語的主觀性也就隨之減弱了。反之,只要希我啟用了“我”的主觀視角,話語的力量就會被放大,從而大大壓縮故事的客觀性空間。在希我的已有作品中,將“我”的主觀視角發(fā)揮到極致的,當屬《心!》。仔細體會,你會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里不止一個“我”。每一個向“我”轉述故事的人,都是另一個“我”。每一個“我”面對同一個故事,卻輸出了不同的說法。這個說法,就是話語。話語爆破時,人心被照亮。《心!》的敘述模式,顯然是受到了芥川龍之介《竹林中》的影響。這個小說講述一個武士在竹林中被海盜殺害的故事,就故事本身而言,容量極其有限,但是不同講述者賦予這個故事不同說法,引爆了巨大的話語空間。據我所知,芥川龍之介是希我推崇的日本作家之一。從《竹林中》到《心!》,我們可以看到相似的文學方法論,而希我對話語小說的探索,又走得更遠了。
我不止一次想過,希我的小說有可能改編成影視作品嗎?之所以會有這個問題產生,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我們已然身處在一個影視為王的時代,一部小說若是成功改編成影視作品,極有可能改變一個作家的生存處境。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我們可以通過這種可能性的探討,從另一個角度來確認希我小說的特征和屬性。事實上,在一些場合,我也聽希我談到這個問題。他自然是有自知之明的,不敢對這種設想抱有希望。其中的道理也是顯而易見的。影視作品依賴故事性,而希我的話語小說,恰恰是反故事性的。當然,這么說似乎不太準確。從純技術角度來看,沒有誰規(guī)定,影視作品一定要講故事。如果將小說區(qū)分為故事和話語兩種,影視作品也是可以的。數月前我觀看了一部探討藝術創(chuàng)作和人性真實的電影,叫《馬爾科姆與瑪麗》。這是一部完全由話語支撐起來的電影,沒有行動,沒有事件,只有兩個人在一套居室里不停地言說,對峙靈魂,墜入深淵。看完電影,我首先想到了希我,立馬向他推薦,跟他說,這部電影與他的小說在風格上高度匹配。但我并沒有因此天真起來,以為希我的小說就多出了改編成電影的希望。事實上,我們幾乎看不到類似的國產電影。生產能力是個問題,消費需求也是一個問題。故事娛情,話語燒腦。沒錢賺的電影誰愿意拍呢?就當不切實際好了。我們只需在務虛層面討論這種可能性。其實,希我的小說不僅可能改編成電影,也適合改編成話劇。我對話劇有一個簡單粗暴的理解,就是以話語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的劇種。這又與希我小說的特性不謀而合。不僅如此,話劇表現(xiàn)空間的封閉性和虛擬性,恰恰也是希我小說里常有的空間特征。希我對小說人物的活動空間幾乎沒什么要求,只要可以說話就行了?!蹲グW》寫一對夫妻網聊,人物活動沒有超出隔著一堵墻的兩個房間?!队忠娦》肌穼懸粋€肥胖癥富婆的自我救贖,主要場景發(fā)生在一座別墅的運動器械房里。就說《心!》這部長篇吧,似乎有著一個波瀾壯闊的史詩背景,其實把一個個話語場景拆開來看,都發(fā)生在封閉空間里。不僅是封閉性的,而且是虛擬性的。我們一眼就能看出,這些空間只是作者的一種假設。假設就發(fā)生在這個空間里。這個假設的空間,也可以移置于舞臺,成為話劇演員的活動空間。這讓我想到了臺灣作家王文興的《家變》,也是一部弱故事而強話語的小說,人物活動空間也帶有封閉性和虛擬性特征。這部小說后來改編成了話劇,找到了適合自己的二度敘事形式。其實這也是希我的小說該有的命運。在某種意義上,希我對話語小說的堅持,是相當徹底的。他對話語內部沖突的表達,距離話劇的表現(xiàn)形式,不到半步之遙。
于是問題來了——希我的話語小說是如何發(fā)生的。它是反故事性的。它是主觀的。它是封閉性的和虛擬性的。所有這些特征,都會層層加重我們的疑問——希我小說的物質性基礎是什么?物質決定意識。我相信這一點。故事小說的物質性基礎是故事。這個沒有什么疑問。故事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模擬,由人物、背景、行動和事件構成,這些元素樣樣都帶有物質屬性。話語小說卻試圖顛覆這種物質性基礎,用話語洪流摧毀它們,就像大水沖走龍王廟。但我要提醒大家,希我的小說也是建立在某種物質性基礎之上的——即身體。希我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小說,往往聚焦于身體,卻又不止于身體。《我的補腎生活》和《抓癢》寫夫妻雙方相互麻木的身體?!段覑畚覌尅穼懱焐郝楸园Y的身體?!队忠娦》肌穼懸粋€女人的肥胖不可抑制的身體。就是《心!》,也是以身體自殘行動來鋪墊沖突敘事。身體是希我小說的物質性基礎,是一切話語展開敘述的邏輯起點。由此,我們自然會想到二十年前開始流行起來的身體寫作。希我也是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亮相文壇的。他趕了一趟時髦嗎?從文學內部看,身體寫作是對文以載道的一種反駁。道是一種遮蔽物,就像衣服,以安全、倫理和美學的名義掩飾身體的第一存在,抑制其野性動能。從這個角度看,身體寫作便具有了某種反遮蔽訴求。然而從文學外部看,當年消費社會在中國蓬勃興起,呼喚身體感官全面開放,于是身體寫作興起,呼應了時代潮流?;剡^頭來看希我的小說,很難說與當年潮流沒有一丁點兒關系。他主張反遮蔽。他也反復寫到消費場景。但是最后,我們發(fā)現(xiàn)他卻是走在潮流對立面。消費社會對身體寫作的推動,背后有快樂哲學在作祟。因為消費,所以快樂。消費其實是另一種遮蔽物,就像鴉片,可以幫助我們屏蔽苦痛,制造快樂幻覺。如果沒有了這種遮蔽物呢?希我開始抬杠。他指出一個生理學上的常識,人體內有一種阿片類物質,如果這種東西失效了,我們會感受到血液在突奔,神經如閃電。這當然是一種極端情況。希我就是這么極端。于是他成了極少數的反對派。他不寫快樂,而是寫痛苦。他回到痛苦的物質性根源——肉體疼痛。于是,我們閱讀希我的小說,可以從《我疼》開始。這是直接以肉體疼痛為主題的一個作品。還有更多作品,不是以肉體疼痛為主題,但是如果把肉體疼痛這部分內容抽走,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小說的敘事邏輯轟然倒塌,或難以為繼,或難以結局。所以,肉體疼痛是希我小說的基礎神經元。于是可以對前面的一個說法做一個修正——準確一點說,希我小說的敘事邏輯的起點,不是身體,而是肉體疼痛。
或許希我不會同意我這般看待他的小說。他更愿意將自己的寫作歸結為一種宿命,而不是什么物質決定意識。他甚至認為,文學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自己都說不明白。因為從根兒上講,文學作品無法換算成一種邏輯語言提供給別人重新理解。他人更是說不明白。就像一個捕蜻蜓的人,無法明白蜻蜓飛翔的感受。然而這種說不明白的文學觀,其邏輯起點也是與肉體疼痛相通的。肉體疼痛具有內向性質。我痛了,我醒了,只有我自己體會得到,實難為外人道,更別指望獲得他人同情。即便有同情,也僅是一種倫理學意義上的反應,或知識學上的推理,卻永遠無法有效抵達別人的肉體疼痛。我們到醫(yī)院就診,醫(yī)生問我們如何痛。我們實在說不清楚的,也無法將這種疼痛編成一段程序發(fā)送到醫(yī)生的身體上,讓他獲得真正意義上的感同身受。我們只好說酸痛,或刺痛,或隱痛。其實詞不達意。醫(yī)生接收到的,也不是疼痛本身,而是關于疼痛的某個概念。而他對病人肉體疼痛的理解和反應,不過是建立在知識和邏輯之上的一種推理罷了。然而正是這種不明覺厲的肉體疼痛,讓我們意識到有一種黑暗存在,無法被人類的理性之光照亮。這種黑暗存在只能自己照亮自己,正如我們只能以疼痛的方式獲得對疼痛的真切感知。一旦希我將肉體疼痛作為小說敘事的邏輯起點,他就進入了一種黑暗寫作,開啟了“我”對“我”的探索?!拔摇睙o法照亮他人,也不能被他人照亮。但“我”通往自知之明。“我”由此獲得了一種方法論?!拔摇贝_認了一種自作自受的疼痛詩學。由此,我們又回到了希我小說的發(fā)生學問題。希我不向外求。他沒有將小說的內在敘事邏輯建立在廣闊的現(xiàn)實生活之上,這是他與其他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根本不同。盡管他的小說從來不缺乏現(xiàn)實生活素材,但僅僅是素材而已。他拒絕將這些素材當作題材來處理。當一個作家試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確立寫作題材時,他是在理解別人,理解一個廣闊的外部世界,就像醫(yī)生理解患者和疾病一樣。這種寫作方法固然也是一種類型,然而在科學理性如此發(fā)達的今天,倘若文學認知世界的方法與科學并無不同,是不是意味著它們可以合并同類項了呢?至少在希我這里,文學是不會被合并的。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它們認知世界的方式太過現(xiàn)實了,太過物質了,太過客觀了。希我也在理解現(xiàn)實,但他絕不依賴現(xiàn)實。他說,文學躲在現(xiàn)實題材里,作家就淺薄化了。又說,文學面對虛無,面對深淵。這種虛無和深淵,就是一種從“我”的肉體疼痛中抽象出來的黑暗存在。沒有故事,只有話語。沒有角色,只有不停分裂的“我”。沒有背景,黑暗就是它的背景。
我意識到了一個顯而易見的矛盾——故事與敘事。沒有故事,何來敘事?或者說,沒有現(xiàn)實,何來文學?面對希我的小說,李敬澤提出一個問題:“精神敘事何以可能?!边@是一個觸及文學本質的問題。請留意關鍵詞——“精神敘事”。敘事不是文學的專利。歷史學家在敘事。人類學家在敘事。搖籃邊的媽媽也在敘事。只有敘事向內轉,穿過物質事件,抵達精神事件,才算是文學敘事。但是一個作家如何抵達精神事件?這是文學的內在難題。對希我來說,這同樣也是一個難題。他喜歡引用西班牙作家烏納穆諾的一個說法——除非受到刺痛,否則我們從來不曾注意我們擁有一顆靈魂。但是注意到靈魂之后,該怎么辦呢?這是一顆因痛而蘇醒的靈魂,作家該如何面對它?如果肉體神經沒有麻醉,痛就會清醒,就會自明。我們就會不由自主地去揭示痛,比如用舌尖去試探牙疼,或用手指去觸碰傷疤。靈魂沒有了麻醉藥,也開始自明。與其說是自明,不如說是自我審判。這樣,就看到了希我小說的另一種情形——不涉及肉體疼痛,直接展開靈魂審判。中篇小說《父》剛發(fā)表時,一度廣受關注,可能是希我小說中最受公眾認可的一部作品。個中原因或許在于,讀者看到了家庭倫理題材,看到了當前社會熱點。其實這是一種誤讀。希我寫的依然是靈魂審判。父親出走了,四個兒子開始商量著尋父。但他們沒有行動起來,而是在商量中展開靈魂辯詰。這個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客觀現(xiàn)實被虛化了,主觀現(xiàn)實凸顯出來,類似于攝影里的變焦手法。所謂變焦,就是歪曲客觀,變現(xiàn)主觀。我們把希我的作品按創(chuàng)作時間擺開來,可以看到主觀色彩逐步增強的漸次變化——從肉體疼痛敘事走向純粹靈魂審判的精神敘事。主觀色彩越濃,敘事手法就更趨簡明——將數個虛擬人物放在一個虛擬空間里,讓他們展開虛擬對話,類似于審訊室里的場景。審訊室是一種類虛擬存在。一個人被推進審訊室,意味著部分人生現(xiàn)實已暫時清零,或者說,已轉化成靈魂現(xiàn)實。希我將人物推進完全虛擬的靈魂審訊室,但是往往不安排審訊官,而是讓他們自話自說。希我也不是審判官。每個人都在自我審判。其實我發(fā)現(xiàn),用審判一詞也是不準確的。審判是正義對非正義的矯正。但在希我這里,對與錯,真與假,最后都瓦解了,靈魂不過是回到一種疼痛的自明狀態(tài)。這就是希我的精神敘事。
再說一部作品——《普羅米修斯已松綁》?!拔摇苯拥綄W院交給的一個任務,為即將到來的百年校慶導演一部舞臺劇。本子是學院一個學生提供的,但“我”不滿意,先是修改,不行,干脆自己重新創(chuàng)作。但是新本子觸怒了學院領導。為了保住前程,“我”只好妥協(xié),請求父親為“我”說情。這是《普羅米修斯已松綁》的主要內容,圍繞一個劇本展開,大部分篇幅用在了對重新創(chuàng)作的劇本內容的陳述上。這個小說是希我在創(chuàng)作長篇《心!》的過程中,臨時起意揮就的一個中篇。因此我們可以讀出兩個作品在同一種思想狀態(tài)中的某種天然聯(lián)系。然而就表達有效性而言,《普羅米修斯已松綁》或許更勝一籌。首先是形式有效性——陳述一個劇本,必須借助密集的話語流,這是對希我小說特質的一次發(fā)揮。其次是內容有效性,充分體現(xiàn)在那個新劇本內容的構思上——幾戶城里人家在城郊山上一個山莊里度假,與強索保護費的村霸發(fā)生沖突,在高校從事美術專業(yè)的李老師將一個村霸打傷了,村民封鎖道路,要求山莊里的人交出打人者。被困山莊的城里人展開了激烈的話語交鋒。起初大家歡呼勝利,擁護李老師。接著大家意識到,他們其實是和李老師捆綁在一起的,只有將李老師交出去,他們才能為自己松綁,于是他們在言說中相互拉扯和平衡,最終供出了李老師。眾人下山之后,動用關系資源解救李老師,但是李老師不肯接受他們的解救,也不愿與村霸講和。新劇本編到這里就被打斷了,重寫劇本的“我”也不知道該如何結尾。作為讀者,我們可以看到,劇本里的每個人都從現(xiàn)實邏輯出發(fā),以無可置疑的話語維護著各自的正當性。但是這種正當性被李老師否定了。李老師以知識分子身上殘存的一點血性、沖動和執(zhí)拗否定了他們。這似乎是對微弱之光的禮贊。但是,希我接著寫道,學院領導對這個新劇本非常不滿,多次溝通失敗之后,將“我”驅逐出門。對未來導演生涯充滿了想象的“我”,感覺像是被逐出天國,在惶恐中尋求父親的幫助。父親是學科帶頭人,在學院里說話一言九鼎。但是父親劈頭蓋臉將“我”訓了一頓,說劇本中那個李老師不負責任,以無所謂有的一點小原則,綁架了眾人的現(xiàn)實利益。父親的訓詞同樣是無可辯駁的,殘存的那點微弱之光也覆滅了,“我”感覺整個世界在直線崩塌?,F(xiàn)在,讓我們從這個小說里走出來,回到希我個人境況中,你就會明白這個小說是一部元小說,是希我對自己的寫作理想和處境的一種隱喻式書寫。表面上看,李老師有知識分子的理性,其實他是非理性的。他最先拒交保護費,乃至把大家從被勒索的處境中解放出來,靠的是一點血性、一點沖動。當大家認為事態(tài)可以得到妥善處理時,他卻不肯妥協(xié)和講和,又是因為他非理性的認死理。相反,山莊里的其他人,還有學院里的領導,也包括他的父親,都是高度理性的,他們識大體,他們顧大局,他們懂得兩全其美,他們用理性文明之光照亮世俗生活里的天國。在這個天國里,非理性的李老師成了一種有害的存在,而那個在劇本中虛構了李老師的“我”,也被逐出了天國。為了強化這種隱喻性表達效果,希我植入普羅米修斯的意義符號。我們理解盜火者普羅米修斯,可以先參考一下弗洛伊德的觀點——每一種人類文明在其發(fā)端之初,都有一個或數個受難者形象出現(xiàn),其發(fā)生機制是人類的神圣性沖動在起作用。從普羅米修斯的神圣性沖動,到李老師的血性沖動,再到希我的黑暗寫作,都是一種在黑暗中找光的行動,卻又走到了光的對立面,或被強光吞噬。普羅米修斯已松綁,意味著人類神話的終結,意味著神圣性沖動的潰敗。而希我的黑暗寫作,或許也無法被理解和接納。它依然只是一種自知之明。
突然間想到了另外一個閩人——明代思想家李贄。李贄,字卓吾。希我與卓吾,字面意思何其相似。只要對著這兩個名字稍做凝視,便能嗅出一種自命不凡的味道。這種味道是危險的。一個人視己不群,又一意孤行,必將眾叛親離。似乎是冥冥天意,他們果真應驗了這種命運的自我安排。起初,李卓吾將自己放逐,遠離閩南故土和族群。他相信,他鄉(xiāng)必有知音,可以日夜切磋,可以盡情嬉游。后來他發(fā)現(xiàn),身邊朋友所剩無幾,討伐他的人卻日益增多。明白這一點時,李卓吾已入晚境,亦陷入了絕境。那么,希我也走向絕境了嗎?許多年前,李敬澤始讀希我小說,一度以為希我的寫作已到盡頭。許多年后,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希我還在寫作的路上繼續(xù)前行,而且是走在一條伸向黑漆漆夜空的路。這么說來,希我還沒有把寫作的路走死。但在這條路上,他冷暖自知,其心境終究難被外人證實。在多數人看來,他走得更像是一條絕路。想必希我也時時有身陷絕境的感覺吧。當他茫然四顧時,猛然發(fā)現(xiàn)路上就他孤身一人了。他的朋友越來越少,其情形與晚年李卓吾幾無二致。事實上,他要比李卓吾更艱難一些。李卓吾至少在早些年有不少交心朋友,即便在進退維谷的至暗時刻,也有一些不離不棄的追隨者。而希我自始就是一人獨行。盡管一路走來也收獲不少喝彩,不過喝彩的人極有可能是路旁看客,也有可能只是給予精神支援的加油者。三十多年前,也就是在20世紀80年代,希我還在讀大學時寫了一篇小說,獲得其師孫紹振的贊賞。他驚異于希我竟有一顆如此黑暗的心。他固然包容了這種黑暗。但他終究不同于希我。他更像是手持理性之光的精神導師。然而希我的那顆黑暗之心還是被鼓動起來了,一發(fā)不可收拾。后來,希我有了一些追隨者。這一點又與李卓吾相似了。但這些追隨者是同行者嗎?希我固然也享受被擁躉的滿足,但很快又清醒了過來。他說自己走不通的路,也不該讓別人跟著走。這何嘗不是一種自知之明?我猜想希我的內心是反復糾結的。他也渴望被認同,但是這種認同一旦順暢起來,他的黑暗之心就會變得暖和、變得光明,希我也就不是希我了。最后他還是選擇了自絕于群。他終究克制住了,沒有讓自己成為一個前呼后擁的精神導師或文化英雄。事實上他也做不了。在這個時代,除了利益捆綁,還有誰會更關心誰呢?我們都活在自顧不暇的心境中,一個沉淪的人看不到另一個人的沉淪。而我閱讀希我的小說,一直以來也是流于表面的。雖然我也早早領會了希我的勇氣,驚嘆于他的徹底和決絕,但我也只是看客而已。只是隨著年齡漸長,我又慢慢在希我的小說里讀出了許多隱秘的真切經驗。這讓我惶恐。我懷疑,我連面對希我作品的勇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