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KiSA
踏下消防通道的最后一級水泥臺階,我又回到了二層。
打開工作室的房門,那家伙還坐在剛才的位置,擺出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抽起煙來。
“去哪兒了?”
“剛上樓把垃圾扔了。”
工作室所在的這座寫字樓,沉默在城市西南角的一片陰霾之中,二層及以下都是商鋪。不像樓上的公寓,二層沒有設(shè)垃圾房。所以平時垃圾都得從消防通道上三樓去扔。
他的目光掃過我剛剛簡單收拾過卻依然雜亂不堪的桌面,嘬了一口煙。
“看得出你最近的狀態(tài)很低迷?!?/p>
“寫故事的人需要低迷,這說明我在蛻變?!?/p>
“我想我們在理解‘蛻變’這個概念上可能存在差異,但這不妨礙跟你聊聊。你在低迷什么呢?”
他邊說邊彈了彈煙灰,我才注意到我上周剛買的放在桌上的紫銅缽盂,不知什么時候被他拿來做了煙灰缸。我有些不悅,這家伙也太沒禮貌了,一會兒得讓他把缽盂洗干凈。只是想到他在霧霾如此嚴重的日子,穿越一座“毒城”來這么偏遠的地方找我,又覺得難以啟齒。只希望晚飯后他可以早些離開。
“我對這個世界有些懷疑?!?/p>
“懷疑什么?” 他有些不屑。
“舉個例子吧,像這種寫字樓,消防通道往往被設(shè)計成兩條在空間上像麻花一樣交錯起來的樓梯,每一層都有兩個出入口?!?/p>
“剛才我從二層左側(cè)的消防通道進去,走到三層的右側(cè)通道,扔完垃圾后,又從另一條通道走了下來,下來的時候我就有一種感覺——”
“感覺你迷路了?”他帶著揶揄的語氣,吐著比窗外的霧霾淡不了多少的氤氳。
“和迷路有點像,感知上有點不真實。這種事總是發(fā)生,尤其在這種空間交錯的樓梯上。每當(dāng)我走過這樣一段路之后,我總會產(chǎn)生一種好奇,我所回到的這間工作室,是我剛才出發(fā)的地方嗎?會不會宇宙中有著無數(shù)小小的岔路口,一旦走錯,就會進入另外一個空間,再也回不去了。而你則是另一個時空的人,剛剛進門的我對于你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只是我們各自碰巧有個長相和記憶完全一致的朋友,使我們可以把這次會面延續(xù)下去?!?/p>
那家伙撓了撓下巴: “你的這種懷疑有什么依據(jù)嗎?還是只是憑空想象?”
“這里有點微妙,就像我無法證明一樣,任何人也無法證偽。然而很多小細節(jié)都在不斷佐證我的想法,比如……”
我低頭看了看桌上的紫銅缽盂。這種缽的表面有薄薄的鍍層,看他的煙頭戳在里面,我不知道洗過以后鍍層是否還能保持原樣,如若不然這個缽盂我以后只能用來做煙灰缸了,但這顯然不是我本意。
“比如暖風(fēng)吹動的方式、燈光微弱的明暗差異、桌布上污漬的形狀,還有我并不知道你會抽煙……”
他佯裝不在意地撇了撇嘴,但眼神有一瞬間的猶豫,這說明我的不滿他已經(jīng)感受到了,這就夠了。
“最重要的是氣場。整個房間的氣場有了變化?!?/p>
他裝作饒有興致地點了點頭,手里的香煙縈繞著青煙。
“你遇到過那種情況吧?和幾個人一起吃飯,就在你離開座位去上個廁所的工夫,再回來時,感覺身邊的人莫名沉默了,就好像剛才的空氣中缺失了一段對話,或者你離開時他們都在說你的壞話一樣。絕大部分的事看起來都和離開之前一樣,但總有些細微的小變化,會讓你產(chǎn)生懷疑。”
“還有時間上的差異,每當(dāng)這種時候你對自己具體離開了多久,總是沒有一個很準確的認知,甚至有一時半刻你會覺得,自己面前的這些人是另一群人,你對他們會產(chǎn)生一種——”
“陌生感,” 他手上的煙快吸完了,就把煙蒂摁滅在缽盂里?!敖裉靵砦疫€以為我們是要聊感情的?!?/p>
“感情固然很重要,但感情中一樣充滿懷疑,就像你會懷疑自己存在的世界一樣?!?/p>
“你當(dāng)然可以懷疑,但這無法撼動客觀的存在?!彼f。
“宇宙也許是存在的,但客觀的認識卻并不存在?!蔽艺Z氣堅定,這好像吸引了他的一點注意力。
“比如這個缽,從現(xiàn)象學(xué)的角度來說,它在我們面前時,比我們提起它時、想到它時,具有更多語言無法傳達的一面,這說明我們對于這件東西的認識和其本質(zhì)有著細微的區(qū)別,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是割裂的。”
“這是因為現(xiàn)實比意識豐富得多。”在一團煙霧后的他這樣補充道。
“但在另一些情況下,意識卻比現(xiàn)實豐富。最簡單的例子就是電影。我們觀念當(dāng)中的電影并不存在,那不是一系列人物連貫的動作表演形成的戲劇內(nèi)容,我們只是每秒鐘看了24 張照片,然后在大腦中用自己的視覺殘留營造出基于這些照片的幻覺,稱之為電影。更有甚者,僅憑一張劇照,就在自己的意識當(dāng)中生長出一部電影的一部分。這張只占據(jù)影片一瞬間的菲林,將它的觸須向二十四分之一秒的時空以外延伸,也許不能延伸太多,但正是我們意識中的延伸構(gòu)成了一部電影。”
“這個例子沒什么代表性,” 他搖搖頭,又從不知哪里抽出一支香煙?!耙粡垊≌漳艹尸F(xiàn)的信息本身就超出二十四分之一秒的時間,照片體現(xiàn)的只是一系列時空當(dāng)中的一個決定性的瞬間?!?/p>
“那我們換個聲音的例子。不像圖片,如果時間靜止,我們不可能在一個無時間跨度的瞬間聽到聲音。沒有時間,就沒有聲音,所以聲音是一種相對時間存在的東西。我們對聲音的印象是連續(xù)的時間的流,聲音在我們的意識中,帶著一種承前啟后的動勢,我們也只有在這種洪流當(dāng)中才能聽到聲音。所以我們對事物的認知無法脫離時間,我們的認知只是事物的一個光暈。”
他點點頭,表示理解。
“你看過京劇《三岔口》嗎?” 我說,“宋朝年間,焦贊因為殺死惡人被發(fā)配到沙門島。在押解的路上,暗中保護焦贊的任堂惠和焦贊入住的客棧主人劉利華因為誤會,在深夜發(fā)生了一場打斗。二人在一片漆黑中彼此摸索,偶爾搭手就是一通亂打……” 他拿煙的手停住了,在等我的后話?!霸诤诎抵忻鳎@就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方式?!?/p>
“所以我們無法認識世界,無法認識他人,只能認識自己了。”他思索著說。
“我們最不認識的就是自己吧?”我質(zhì)疑他,他沉默地在等我繼續(xù)說。
“昨晚我踩著平衡車穿行在霧中,遠遠地看到迎面駛來另一輛平衡車。那個人和我打扮得一模一樣,我們擦肩而過,眼中都充滿了對彼此的好奇。”
“按照你的說法,即使你們停下來,彼此留了聯(lián)系方式,你就能認識他了嗎?” 他質(zhì)疑我。
“至少我可以確定他不是來到這個世界的另一個我?!?/p>
“把手攤開,”他拽過我的左手去研究,一會兒又看看右手?!叭说膬芍皇稚?,有著未來道路的兩張地圖,掌紋時時刻刻都有著細微的變化。人只要活著,每一秒都像是站在一個三岔口,身后的路一片沉淪,但面前永遠有選擇。你伸開的雙臂指向左右兩條岔路,而每走一步都有著不確定的未來?!?/p>
眼看著紫銅缽盂快被煙蒂和煙灰填滿,我把手抽了回來,把一缸煙灰抖進垃圾袋,再一次拿上三層去扔掉。回來的時候,一邊下樓梯,一邊想著剛才的對話。踏下消防通道的最后一級水泥臺階,我又回到了二層。打開工作室的房門,那家伙還坐在剛才的位置。
“去哪兒了?”
“剛上樓去……”
我的目光停在桌上的紫銅缽盂上,缽盂干干凈凈,就像從沒被用來彈過煙灰一樣。